故乡漫忆

故乡漫忆

少小离家的游子,对故乡都有挥之不去的情结,有人称之为“乡愁”。在我心中,故乡是血脉相连的所在,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树高千丈,终究离不开根。

我的家族是潮州一个普通的知识分子家族。祖父吴长仁生于1897年,1965年他在泰国所写的《吴氏家庭传略》,是有价值的家族史料。《传略》清楚地记载,从我的高祖父开始,就多次“过番”到安南当苦力。曾祖父曾有一段时间家庭小康,后来又中落了。到祖父这一代,吴氏家族才有人读书。我祖父是我们家族第一个读书人。二十岁开始,他三度到新加坡,四十岁又到曼谷。不久祖母在国内去世,从此他孤身一人在曼谷生活三十年,以教书、写侨批为生计。祖父在《传略》中表达了对家乡的情感和急迫返乡的愿望:“三十年往事如烟,每当月白风清,未尝不怀祖国家乡及儿辈。……古人云:树高千丈,落叶归根。谁无祖国,谁无家乡?海外华侨,无不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乃中华文化伟大成就,愿诸儿女为中华文化而奋斗!”这段话写于1965年,四十多年过去了,今天读来仍令人感动不已。

我的祖父在泰国曾经是代人写侨批的先生,我家也保留了一些他寄来的侨批与家书。潮州侨批有深刻的文化内涵和较高的历史文献价值,它们满含着侨胞的泪水和汗水,也蕴含着侨胞对祖国家乡的深情和对亲人的责任感。从我祖父1949年的侨批记录,可以看出这一年之中,他共寄十八次批,也就是说,一年中有六个月是寄两次批的,可见对家庭的责任感有多强。另外从这些侨批记录中可以看出,当时国民党的国币与泰铢的兑换值不断下跌,在短短几个月内就缩水好几倍。由此也透露出1949年旧中国经济迅速崩溃的情况。这些都从一个侧面显示了侨批的历史价值。

祖父在1965年准备回国,但不久就遇到“文化大革命”,香港也受影响,多封侨批中都提到香港动乱,所以办理回国手续相当困难,一直到了1967年方办好。在祖父回国前最后一封侨批里,他写道:“明知诸事艰难,无奈年七十一,虽长途跋涉,亦不怯也。……但愿一路平安,不发生阻碍,是为幸也。到广州时,或到汕头时通电,未有一定。闻广、潮客车,在广州早开晚到(九点多)到西湖。而潮汕客车到枫溪镇岂有停车否?潮汕客车日日有开?抑或数日开一次?……尔父存无多钱,到家后如无工作可做,兼之年高,尔们兄弟姐妹须支持也。卧具一切须预备,将来棉被最重要,因久居热带,怕北风也。”我们可以想象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华侨,在交通极不发达的年代,又正值动乱,一个人带着行李,长途跋涉,辗转回国,何等艰难!而他对子孙只有一个要求,就是一床暖和的被子。

对于祖父,故乡就是温暖所在。

家父吴显齐是沉默寡言之人,从来不和我们谈自己的历史。小时候我家住在潮州,父亲是金山中学的教导主任,却因抗战期间曾在重庆工作受怀疑,被调到当地最偏远的山区凤凰中学,一个人独自生活。我家也从潮州搬到老家枫溪。到“文化大革命”父亲更被诬称国民党特务,受隔离审查多时,“文化大革命”结束才正式平反,调回金山中学,那时我已经到广州读大学。所以我对父亲是比较陌生的。前些时候,在看台湾学术杂志上面一篇论文,忽然发现文中引用了一则材料,注明引用作者时用的是父亲的名字,我仔细研究,发现引用的就是父亲在1945年所写的论文。我赶紧上网检索,结果大感意外,原来父亲与世界文化遗产大足石刻的发现竟然有密切关系!

1945年,父亲参加著名考古学家杨家骆、马衡、何遂、顾颉刚等先生组成的“大足石刻考察团”,对四川大足石刻进行了首次科学考察,“编制其窟号,测量其部位,摩绘其像饰,椎拓其图文,鉴定其年代,考论其价值”,向世人展示了大足石刻令人惊艳的风貌与价值。在考察团中,父亲担任编辑工作,考察团的工作是由父亲记录的,最后形成《大足石刻考察团日记》,这篇日记有相当高的价值,《民国重修大足县志》(现收入《中国地方志集成》)收录了日记全文。父亲又写了一篇《介绍大足石刻及其文化评价》发表在《新中华》1945,复刊3卷7期上。这些都给顾颉刚留下深刻印象。1945年下半年的《顾颉刚日记》有五处提及我父亲,如:十二月八号星期六(十一月初四),记“看吴显齐记大足石刻文”,十二月十号星期一(十一月初六),记“摘钞吴显齐文”。表明顾先生连续几天看父亲所记大足石刻文并摘钞备用,可见对其非常重视。在网上一篇《铭刻在时间里的丰碑》的文章里,特别提到父亲所写的《大足石刻考察团日记》和其它论文:

《日记》真实地记载了考察团在大足期间的活动,是了解考察团活动的珍贵历史资料。……

在1945年5月由吴显齐先生执笔、总结考察工作的《介绍大足石刻及其文化评价》一文中,我们可以见到这样一些语句:“其价值堪称无匹”、“可称仅有,弥足珍贵”、“尤为奇伟”、“莫之与比也”、“诚古今所未有也”、“叹观止矣”、“尤伟观也”、“希世之珍也”……这些由著名专家学者所组成的考察团所发出的感慨,不仅可以想象大足石刻带给他们的激动和欣喜!更可见大足石刻的无穷魅力!

是啊,大足石刻如同一座宗教文化艺术的圣殿,谁不为之而激动和欣喜呢?这座被掩盖的“圣殿”在60年前,被那些为着祖国文化而不惜生命的专家们,以他们的卓识,向世人宣告了这一伟大的艺术、文化“圣殿”!……我们可以说,乙酉大足石刻考察团是大足石刻走向世界历程里的一座丰碑,将铭刻在时间的长河之中!

父亲当年才二十五岁,就能得到杨家骆、马衡、顾颉刚这些大师的信任,负责记录考察团的活动,很不简单。

后来,父亲从重庆到了上海,从事文化工作。以前我一直不明白,父亲当时年轻有才华,事业刚起步,很有前途,为什么愿意回到家乡当中学教师呢?后来才慢慢体会到,父亲心里有非常浓厚的故乡文化情结。1945年抗战刚刚胜利,父亲写了一篇题为《谈潮州歌谣》的长篇论文,发表在《新中华》复刊第6卷第2期,全文分为几个部分:一、我和潮歌,二、潮歌的源流,三、潮歌的意识形态,四、潮歌的艺术价值,五、尾声,六、潮歌选。这篇论文称潮歌“是潮州民间艺术形态中最生动最有力量的表现艺术。”“潮歌是潮州人的诗篇和舆论”,“是潮州社会的镜子——通过它,可以认识潮州人的生活、风俗习惯、语言和心理。”父亲的论文寄托了潮汕游子的思乡之情。其中有一段话:

历史上,有无数的潮州人,得到歌谣的哺养,我也是在潮歌的歌声中长大的。民国二十八年(1939年)六月二十日,潮汕沦陷了;三十年(1941年)夏天,我离开了这产生潮歌的土地和人民,辗转入川,一住就是五年。有时,记起了熟悉的潮歌,我就会看见静静的韩江,沉默的湘子桥,崇高的桑浦山,渺茫的蓝天,迢迢的海水……听见家人的絮语,朋友的笑声,村巷的鸡啼狗吠,火车路的汽笛……从沉思里回到现实世界,立刻想起潮汕敌伪黑暗恐怖的统治和只有血泪的人民,我就不禁深深的震悚和愤怒了。

现在,反侵略战争胜利了,黑暗的时代快消逝了,潮州人正面临着和平建设的分野,大概,潮歌亦要进入创新的阶段吧。

思乡心切的父亲,满怀对新时代的憧憬,全国一解放就回到家乡,当了中学老师。以前,我总觉得父亲木讷老实而近于拙,读了这些文字,发现他内心其实充满激情,他的品质有一种很高洁、很理想化的东西。

对于父亲,故乡就是希望所在。

我的外祖父是中医师,母亲黄凤仪从小受到文化熏陶,读过三年书。母亲身上典型地体现了潮州女性那种秀外惠中、贤妻良母式的传统品格。

母亲坚强且很有主见。1941年,父亲和母亲结婚不久,我大哥刚出生,父亲当时在农村任小学教员,母亲激励他不能安于现状,一定要考大学深造。于是父亲专程到韶关考试,一举考取了大学,到重庆读书。时值战乱,父母长期难通音信,其间甚至有一年完全失去联系。母亲只能凭自己劳动克服各种困难,养家糊口。现在想来,她当时敦促父亲到外地求学的决心,对于这个家庭以后的发展起了相当关键的作用。因为从此之后,父亲才能从事高层次文化工作,而这个家庭也有了一个比较高的文化起点。

母亲天性善良孝顺。“文化大革命”中祖父从国外归来,不久得了肝病。母亲为免其他人被传染,独自一人承担了照顾祖父的所有事情,直到为他送终。有一位远房亲戚老姆双目失明,身无分文,她的亲人不愿意管。母亲毅然照顾老姆的饮食起居,一照顾就是十八年,老姆活到九十多岁高龄。

母亲这辈子都在默默为子孙操劳。年轻时母亲曾参加过工作,为了照顾孩子,她辞职在家,但她见识远大,注重教育和培养子女善良、正直、好学的品德,我们家人口多,仅靠父亲一人几十元工资,生活相当困难。母亲省吃俭用,尽可能让孩子读书。我们六兄弟姐妹,有两个中学生,两个大学生,一个博士,一个硕士。这在20世纪80年代是很少见的。母亲不仅一手带大了我们,还帮忙带大了我们的孩子,她带过的孙辈就有八人。母亲身上有着传统潮州女性富于牺牲和无私奉献的鲜明印记。今天如何评价她们,可能见仁见智。但传统潮州女性对家庭乃至社会的贡献显然无可替代。

母亲在故乡生活了一辈子,对于她,故乡就是家。

父辈对故乡的热爱,一直深深影响着我,小时候浑然不觉,随着年龄渐长,才慢慢体悟到,故乡历史悠久的文化积淀,独树一帜的人杰地灵,对它的子孙是多么珍贵的馈赠。

我从小就听着潮州歌谣长大。在潮州文化诸多形态中,潮州歌谣的地域色彩最浓,只能用原汁原味、地道的潮州话来吟诵,根本无法翻译成普通话。对潮州人来说,听了歌谣就会心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之中。它的妙处与韵味真是“不足为外人道也”,对不懂潮州话的外地人,真是“妙处难与君说”,就算勉强翻成普通话,外地人听起来肯定也“莫名其妙”。小时睡觉时母亲唱《唪呀唪》:“唪呀唪,唪金图。金图做老爹,阿文阿武来担靴;担唔浮,饲猪大过牛,黄牛生马仔,鸭母生真珠……”又有“挨呀挨,挨米来饲鸡,饲鸡来当更,饲狗来吠夜,饲阿弟来落书斋,饲阿妹来雇人骂!”幼儿洗澡时,母亲总要先舀些水轻轻拍拍胸口,并唱:“一二三,洗浴免穿衫;三四五,洗浴健过老石部!”又如听人唱:“月娘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过阴塘……”不要以为这些歌谣俚俗,不登大雅之堂,其实它是潮州文化中无可替代的一部分。我们从小听潮州歌,不知不觉地感受潮州方言的和谐美妙,感受潮州人的幽默和乐观。不但如此,潮歌虽然俚俗,但也折射出潮州民间传统与深层的思想。如:

望见东畔一粒星,嫁仔嫁给读书家。脚踏书斋食白米,闲坐温存哈烧茶。

望见东畔一点红,嫁仔嫁给落铺人。脚踏铺窠食白米,嘴含槟榔齿脚红。

歌中说,嫁孩子要嫁给文人(读书家),嫁孩子要嫁给商人(落铺人)。嫁女要嫁什么人,实际上就是以什么人为贵,由此反映出潮州民众重文、重商的传统。这种传统一直延至现代。潮州能出现饶宗颐、李嘉诚两位世界顶级的文人与商人,绝非偶然。

我儿时还非常喜欢潮州乡村的“闲间”。“闲间”是潮汕农村老百姓自然形成的在一起憩息聊天的房子。喝茶、抽烟、吃东西,谈农事,谈物价,论世情,从国家大事到乡间小事,都在议论之列。闲间也是娱乐之所,下棋、打牌、讲古,拉椰胡,吹笛子,有人说潮州音乐是一种“闲间艺术”。闲间主要是男性的空间,一般女性是不进入的。据说,也有女性专门的闲间,但我没有见过。“闲间”是一种非常有意思的文化现象。在文化传播比较落后的时代,闲间是潮州地区非常重要的民间文化传播场所。我已远离家乡多年,不知现在闲间是否还有。随着时代的发展,闲间可能正在消失。这种有潮州文化特色的文化现象应该得到一定的保护。从学术研究的角度,应该对闲间的历史形成及演变、适用的地域范围以及主要功能进行细致的考察。

如果说,“闲间”是男性的文化,潮州歌册则是女性文学。潮州歌册是以潮州方言写作的长篇叙事唱本,是流行于潮州方言区的一种民间说唱文学,以前就听许多老太太会“笑(唱)柯(歌)”,这也是潮州传统独特的人文景观。歌册的传播与流传对文化传播起重大作用,也是非常值得重视的,很有研究价值。潮州歌册虽然已有收集出版,但仍不齐备,在民间还有大量遗存。潮州学者可以和有研究能力、研究经费的高校合作,对潮州歌册加以抢救收集和出版。

进入学界以后,我越发为故乡感到骄傲。现当代潮州的文化名人很多,就我所接触到的人文学者而言,饶宗颐先生是当代无与伦比的学术巅峰。此外,还有一个潮州人文学者群,如中山大学曾宪通先生的古文字与出土文献研究,暨南大学饶芃子先生的比较文学与海外华文文学研究,詹伯慧先生的方言研究,北京大学陈平原的现代文学与学术研究等,都是成就卓荦、闻名海内外。潮州学者富有灵气与悟性、细密而通融。同时,潮州学人普遍比较谦和、通达。而在我印象中,潮州学者对古典学还特别有传统,有兴趣,有天赋。其中的杰出代表就是詹安泰先生和饶宗颐先生。

中山大学八十周年校庆时,学校要编辑出版一套中山大学杰出学人丛书,委托我编《詹安泰文集》。这是一种荣幸,更是纪念和学习潮州先贤的机会。小时候我在家乡听前辈竞说詹安泰先生之道德文章,即生敬慕之情。“文化大革命”后考入中山大学中文系,这是詹先生长期执教的地方,可惜我进校时先生已仙逝十多年。为了编选詹先生文集,我再次细读了先生现存的论著,更深地体会到先生学术精神的超妙与学术生命的永久。观先生遗照,清癯瘦弱而风骨凛然,其深邃的眼睛饱含着忧郁与悲悯的神情,似乎就是那个黄钟毁弃、瓦釜雷鸣时代知识分子的精神象征,让人久久未能忘怀。读先生的文章、诗词,好像重温当时知识分子的艰难复杂的心路历程,不免感慨系之。

詹安泰先生是我国20世纪著名的词学家和文学史家,也是著名的诗人、词人和书法家,他在20世纪的古典诗词创作界和古典文学研究界取得了杰出的成就。他的诗词创作渊源有自而能独具面目,与夏承焘、龙榆生、唐圭璋并称为现代“四大家”。他的文学研究依托于深厚的国学根底和不断充实的新理论与方法,而呈现出涉猎面广、体系性强,兼具开拓性和总结性的特色。他在词学、诗经、楚辞以及文学史研究诸方面,成就巨大。像许多正直而有才华的知识分子一样,詹先生在“反右”运动与“文化大革命”中也都未能逃脱厄运。从1957年开始,至1967年逝世,这十年间他生活在悲愤和抑郁之中,忍受着精神与肉体的双重痛苦,却仍然发愤著书,他的许多成果皆为晚年所写。詹安泰为20世纪古代文学学术史留下了一笔丰厚的遗产。虽然他孤独而凄凉地离开人世,但他用文字为自己建筑了一座学术丰碑,供后人永久瞻仰和怀想。

作为潮州学人,詹安泰先生代表的是五六十年代的中国古代文学研究水平。但在编辑他的文集时,我总是感到他的才能并没有充分发挥,各种政治运动限制了他学术研究的自由,1957年以后,他生活一直很压抑,65岁就去世,如果天假以年,他肯定可以取得更为辉煌的成就。

饶宗颐先生是潮州人的骄傲,也是中国人的骄傲。海外许多学者就是因为饶公而知道潮州的。饶公的学问就像大海般浩瀚无涯,我们实在无法测量他的伟大。在人文学科里,饶公几乎是无所不能的。他集学术、艺术于一身,是历史学家、考古学家、文学家、经学家、教育家和书画家、翻译家。他的学术范围广博,凡甲骨、敦煌、古文字、上古史、近东古史、艺术史、音乐、词学等,均有专著,在艺术方面,诗词、绘画、书法、音乐造诣都很高。他涉及面之广,水平之高,几乎令人难以企及。饶公的出现是中国学术史上的奇迹。除了天赋之才之外,实在是得到天时、地利、人和的综合优势而成就。

詹先生是饶先生的前辈,他非常欣赏饶先生。饶先生到中山大学是由詹先生引荐的。饶公一直非常尊重詹先生。与饶先生比较,詹先生的生存环境与学术环境截然不同。他只生活在岭南,很少到北方去。饶公却处于治学条件相当优越,学术上开放而自由的香港。他与全世界汉学界有密切的联系,而且不受时局影响,没有政治压力。他的学术研究无拘无束,终于成为集大成和开风气的一代天才。

潮州文化有灵气、有悟性,有创意,而且具有细致和周密的特色,饶公秉承故乡文化这些特色,又出以特大的格局与气魄,古今中外文化精华皆为所用,融成一炉。这就是饶公对故乡最好的回报:来自潮州,又超越潮州;从精致走向浩瀚,从潮州走向世界。

(200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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