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壶秋月——忆黄海章师

冰壶秋月
——忆黄海章师

1982年春,我和来自郑州大学的孙立兄有幸考取了黄海章先生的研究生。第一次拜访海老,记得是一个融和的春日。我穿过康乐园绿竹繁荫的小路,来到一幢寂静的旧式楼房。上楼,又穿过摆满书架的过道,便是海老的卧室。卧室约莫八九平方米,又兼书房,十分简朴逼仄。室内弥漫着浓烈的旧书气味。卧室三面开窗,窗外绿竹绕屋,含风萧萧。室内竹影参差,幽静而昏暗。海老用浓重的客家口音和我交谈。他着一身旧的黑布衣服,虽然形容枯瘦清癯,齿豁头童,耳聋目眊,但却隐然透露出一种少见的脱俗超迈的气质。这使我突然想起苏东坡的诗句:“布衫漆黑手如龟,未害冰壶贮秋月。”

此后3年,海老的全部心血几乎都倾注在我们身上。当时导师们通常让研究生自学或者讨论,很少正规授课。不少年纪大或名气大的导师更是挂挂名而已,有些学生甚至难得见导师一面。以海老的名气和资格,完全可以选择很轻松随便的指导方式。但年近九旬的他,仍亲自授课,每周4节,一直坚持两年之久。他总是说,我带研究生不能仅有空名,误人子弟。海老尽管有60多年的教龄,上课内容可以倒背如流,但仍然一丝不苟地写好教案提要,严格按计划上课。每次上课,在海老的卧室里师生相对而坐。海老便把一口时钟放在书桌上,时间一到,就准时开讲。上完45分钟,宣布休息一会。这时师母便端上几杯酽酽的铁观音茶,师生一边呷茶一边海阔天空地聊天。15分钟一过,海老又看看钟说:“继续上课吧。”

海老是近代著名爱国诗人黄遵宪的后人,幼年家境贫寒,中小学的课本,几乎全靠手抄心诵。到了耄耋之年,海老仍博闻强记,一般诗文几乎可以过目成诵。上课时从先秦到近代的各种重要文献,随口背出,几无漏误。平日向他请教问题,他总马上答复,某问题可参考某书某卷,绝无差池。

对于学生,海老的要求是很严格的。他认为治学首先需要高尚的人格,牵于名缰利锁见风使舵的人不可能有真正的学术成就。他喜欢用韩愈的话来勉励我们:“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养其根而竢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我想这话也可看作海老的夫子自道。海老的学生遍布全国各地,其中不少已是文化界、教育界的专家教授;但对很多不相识的青年读者,海老仍是有信必复,有求必应。晚年海老一目失明,视力严重衰退,但对我们的每篇文章还是逐字逐句地修改。看到作业上海老那老笔颓颤的评语,我们都深为感动。后来海老听力益衰,甚至借用助听器也无济于事。每次我到海老家,海老便取出纸笔,铺在桌上,一个以手为口,一个以目代耳,师生两人在无言之中,默默地交谈。

我们毕业那天,海老高兴地说:这三年来我一直担心突然死去。我90岁了,并不怕死,惟一担心的是我的死会影响你们的学业。如今你们终于顺利毕业了,我再也无牵挂了。一席话说得我鼻酸神伤。自此以后,海老便正式退休。这期间他又在海外出版了他的诗词选集《黄叶楼诗》,在国内出版了《明末广东抗清诗人评传》。他说他每天都完成该做的事,随时做好死的准备。好像是一个完成了工作的工人,在等待下班的钟声。

如今,海老已溘然长逝了。作为弟子,未能为恩师送别,我无限悲伤和遗憾。但我想,在弥留之际,回首平生,海老一定是坦然无憾的。

(198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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