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土红城
2000年6月5日
我将从最厚的土开始——
那天是2000年6月5日,我的脚下是地球上最深厚的黄土。“深厚”不是修辞,它确实最深最厚。据说有一天,来了一群人,在这儿搭起架子打眼钻洞,后来就宣布这里是地球上最深的黄土层,厚达430多米。
此地名为西津坪,在兰州附近,大概是兰州的西南方吧——我现在必须在地图上重新确定每一天、每条路的方向。
站在最深厚的黄土上,思考它的意义。
……于是,大海干涸,风带来黄土,黄土归于大地。土厚的地方就叫它高原,土薄之地就叫它平川;高原上要有人,就有了人,人将测量土有多厚,测量岁月有多长……
再后来,我就站在那儿思考430米厚的土地上生长着什么:一种陌生的绿色植物。朋友告诉我,这是百合。
此地为“百合之乡”,路上一块大牌子上写着:
欢迎来到百合之乡!
对面另一块牌子则是“人口警钟天天敲,计划生育时时抓”。
对百合我所知不多,我知道这是一个纯洁美妙的词,百合花什么的。除此之外我知道有一道常见的菜是“西芹百合”,估计其中的“百合”就是这地里长出来的。
最厚的土里长着百合。
向北去,沿国道去往永登方向。从地图上看,庄浪河自北向南注入黄河,这条蓝色曲线上由上而下缀着“永登”“红城子”“苦水”。
甘肃大旱,陇东大旱,永登大旱。永登是接近兰州的一个县,公路两旁是连绵的黄土群山。山很干燥,山上的草枯黄,在夏天,这山仍是冬天的山。黄土在阳光下有一种金属般的质地,硬,洁净。
到苦水。这个名叫“苦水”的地方遍地盛开玫瑰。据说在深圳,在北京,你怀抱中的玫瑰常常来自苦水。
“苦水玫瑰”,这是个美妙的故事,我将留着它慢慢地、仔细地讲述。
让它含苞待放。
从兰州到苦水,所有的山上都布满了花纹,缭乱、单纯、无穷无尽的线条在每座山上盘旋,这是最有耐心的画家的作品,他从山根画起,一点一点画到山顶,然后下来,画另一座山。他让群山无限抽象,抽象得快要疯掉了。
那是羊,羊是画家。羊群踏出小道,它们日日年年在山上行走,山就有了纹理。
不过,一路上没有见到一只羊。羊在哪儿?
“在餐桌上。”司机说。
然后就到了红城子——
在红城子的村街上,我已经走出很远,忽然被一老汉追上,他说,杨家有个门楼子,旧得很呢。
有着旧得很的门楼的杨家,我去过了,但老汉不知道,老汉拐着一条腿追过了两条街。老汉如儿童,对新奇的事、新奇的人,比如这个端着长筒相机在街上转悠的家伙,他怀有欢欣的善意。
在照片上,老汉天真地笑着,他手扶一把铁锹,姿态显得拘谨。平时他一定不是这样拿锹的,这把锹现在不是他的工具,而是道具,是我在镜头对准他之后忽然说,能不能把锹拿上,对,就这样,好——
老汉站在自家门前,门内深处有一堵影壁式的土墙,墙上开一洞神龛,供奉着“土地”。夕阳下,“土地”隐于阴影,日子深稳、安静。
“这老汉,老红军呢。”看热闹的妇人指着老汉笑。老汉慌忙否认:“不是,我不是。”我也笑,老汉也就六十多岁吧,不至于是“老红军”。
被观察者有更锐利的洞察力,后来那老汉在村街上追我,因为他知道,该城里人远远地跑来,只为寻找红城子旧日的痕迹。
在1999年版的《新编实用中国地图册》上,第93页,你可以找到红城子,一个橘黄色的小圈,代表乡镇或村庄。有两条细线穿过,一条也是橘黄色,是公路,另一条紫红色,是铁路。
此刻,我在北京,从我的楼上下去,顺着一条时而紫红时而橘黄的线,我抵达红城子——红色的小城。夯土的城墙环绕着它,纯净的黄土闪耀着清冷的银光;在城墙外,莽莽松林覆盖每一重山峦,我看见庄浪河是一条精力充沛的大河,看见庙宇的金顶、喇嘛寺的白塔、清真寺的新月和唤楼从绿树间升起,迎向深蓝的天空。
我从宽大的城门进城,我走在纵贯南北的大道上,一队载着货物的骆驼高视阔步,车夫们正把一驾驾马车赶进客栈的大门。大道两边是鳞次栉比的店铺,鲜亮的店招在风中飘摇。我注视街上的行人:他的瞳孔金黄,他头戴白帽,他身穿斑斓的藏袍,他腰挂蒙古长刀……有一刻,忽然一切都发出声音,市声如潮将我淹没,我于嘈杂中依稀听见熟悉的乡音:鼻音浓重如同伤风的山西话,还有山陕会馆中热闹的锣鼓、高亢的秦腔。
在那时,福泰堂药店生意兴隆,我听见我念诵店门前那副黑底金字的楹联:
春荣珂里兰芬桂馥祝三多
甲满花龄力歇身劳增五福
我看见一所宅院的门上挂一对朱红的宫灯,保老爷的轿子正停在阶前;我看见杨木匠家的门楼正新;我看见三枚铜钱在我的掌心,火喇嘛喝一声:“丢!”哗啷啷铜钱撒在黑漆的桌面上……
在红城子,我走进感恩寺。
山门内,没有香客或游人,几个木匠停下手里的锯和刨子,看着我。一场大规模的修缮工程已近尾声,空气中有淡淡的油漆味儿。庙如寻常人家,崭新、安静,等待着某个世俗的喜庆日子。
厢房里出来一位瘦小的老者,俗家装束。
昔日的车马店
“看庙啊?”老者问。
我说是,看看。
老者便不再问,转身引我走进二进的大门。这寺格局小,进二门上首是大殿,一方院子正中摆了两盏不知是铜是铁的莲花大灯,院子就显得逼仄。
我指着问:“旧的,还是新的?”
老者说:“新打的。”
殿门紧闭,老者从腰间摘下一圈钥匙,开锁,推门,赫然一尊大佛。
我本无心拜佛,但佛门开了,也就随缘。殿内阴凉,看佛,佛有一丝笑意。信步走去,见沿墙供奉一圈神像,一尊尊看,但觉狞厉阴鸷,攫人心神,一时间恍如行于梦境,脚下不由得仓皇。从大佛身后转过来,却见一方阳光在门内浮动,老者立于供案旁,神色安详……
告辞时老者道一声:“再来啊。”向外走时觉得好笑,一句“再来啊”其实是俗家送客口吻,我知道我是不会再来了,我已经“来”过了多少寺庙,来了,去了,只是清风明月,雁过无痕罢了。
待出山门时,忽见左首一排厢房有小门半开,走过去看,一青袍老僧端坐炕上,双目微合。想了想,何必打扰呢,正欲抽身,那老僧蓦地喝一声:“看啥哩!”
我吓一跳,见老僧圆睁双眼,精光暴射,以为是探头探脑地乱看惹得老人家发作,正支吾不知所对,只听又喝一声:“看啥哩!”
猛地悟到他是要为我看相,慌忙间也想不起该看啥,随口说:“看婚姻吧。”
老僧掏出三枚铜钱:“丢!”
我取过铜钱,哗啷一把丢在炕桌上。
“再丢!”“再丢!”连丢七把。每丢一把,老僧便在一张黄纸上画些怪异的符号,口中念念有词,最后抬眼盯住我:“问的啥?”
我只好再说一遍,问婚姻。
老僧声如洪钟,在这间窄小阴暗的僧房里,他用一种似乎响彻前世今生的声音向我陈述我的命运……
走出感恩寺,阳光猛烈。街上无人,土路有很深的车辙,这街上每户人家都有宽大的门,在从前的某个时候,成队的马车隆隆驶来,紧闭的大门哗然敞开,迎接远来的商旅。
但现在,门后是寻常的农家。这条街的右侧依稀一带残垣,那曾是红城子的城墙,感恩寺应该是在城墙外吧。我想起那姓保的老人说的话:
“过去,城墙外边都是庙,关帝庙、文庙、和尚庙,清真寺……《封神演义》里的各路神仙也都有庙。”
那些庙曾经慰藉着来自遥远各地的旅人,但现在只余建于明朝弘治年间的感恩寺,似乎五百年时光不曾流逝,这座密宗之寺里永远有一个姓火的老喇嘛——
“请问师父法号?”告别时我问那老僧。
“姓火,火车的火。”
“一直在这寺里吗?”
“八代了。”
是保老人告诉我该去看看感恩寺的。那时我从山陕会馆出来,村街两边有些店铺,卖日用杂货,还有农具。其中一间挂着“庄稼医院”的牌子,站住想了想,我知道那是卖农药的。房子都是北方农村随处可见的样式,红砖,平顶,有的墙面上贴着马赛克。一处院墙上大字写着:
长期院内屠宰
——应该是宰猪或宰羊。
接着我就看见了那幢木屋,是它的破败让我注意到它,那不是在岁月中衰老,而是挣扎着的破败,古旧的房子如一只蹲伏在地上的大鸟,瘦骨嶙峋,羽毛凌乱。
后来我对保老人说:“这房子该拆了。”
保老人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说:“搁着是个东西,拆掉就是柴火了。”
我无言。是啊,“东西”和“柴火”的区别就在一念之间,这一念也不过是对先人、对我们所来之处深怀着一点念想。
在这院子的东房,有一间供奉着保家的先人,保老人指着正中的画像说:“这是我的爷。”旁边是一张老照片,旧式乡绅装束的老夫妻端然而坐,那是“我父母”,相框却是新的,银色的铝合金,背后有几行字:
孙男保贤在此新旧世纪交替之时,借此新春佳节来临之际,为祭先人育后人聊表诚心谨制。96.2.8
在这间屋子里,血脉的传承如此郑重,人世间原也有令人肃然的秩序。
保老人的父亲在新中国成立前当过“科长”,游宦于甘肃各地,保老人的哥哥保建屏曾就此赋词,调寄《天仙子》:
先父生前爱作诗,孤身一人独来去。外县干公四五次,靖远县,大河驿,酒泉皋兰河州急。
此为上阕,下阕在我的笔记本上字迹漫漶不可辨识。这是个“爱作诗”的家族,在中国的乡间,依然有这样的耕读文人,我不知道他们是古老传统的孑遗还是破碎的乡土中国的强悍灵魂。我所遇见的每个乡间文人都直截、坚定、偏执、猛烈,对一个来自京城的知识分子来说他们是顽石,我有点怕他们。
但谁知道呢?也许他们其实离京城更近,很多年前,保老人的祖父保老太爷就曾身在京城,那时他是“太学生”或“太学士”:“进过皇宫的,带回来两盏宫灯。”
我问:“那宫灯还在吗?”
保老人黯然:“没了,早没了。”
宫灯没了,但在这破败的院子里,每一根柱子、每一扇门上都贴着标语——只好把它们叫作“标语”,因为在我的词汇中找不到更恰切的词,但保老人肯定不认为他在写“标语”,他只是裁一叠红纸,研墨提笔,四字一句,一句一条,书写他的世界观:
蜡梅报喜。瑞雪迎春。搞好生产。争取丰收。为民创业。替国争光。
红花吐艳。春风送暖。勤俭多福。和睦永昌。人勤春早。肥足粮丰。
在供奉祖先的房前倒是有一副对联:
辞旧岁祖国华诞光宇宙
迎新春中华腾飞赤乾坤
横批是:
满院春风
显然这是保老人得意之笔,他拈髯笑道:“看出来没有,把三件大事都写进去了。”
三件大事?后来我边走边想,半天才想起,1999年是有“三件大事”。
在感恩寺的东边,顺着村街拐进去,就是杨家的门楼。那门楼曾经华丽,但似水流年洗尽朱紫,手贴上去,手心能感觉到木头道道瘦挺的筋脉。
门楼老了,老了的门楼宁静直接地呈现,这时你就能看出它的构思多么复杂,充满了无功用的装饰性因素,梦一般弯曲的翘角、排列如阵的榫头、精巧的镂花,似乎门楼不是为了遮蔽与敞开,它仅仅是一件作品,由自尊的匠人以精确的工艺、宽阔的想象力耐心地雕刻出来。
那时在兰州、在整个甘肃,人们都知道这位姓杨的木匠,人们把他称为“木头圣人”。
在“木头圣人”起盖的宅院中,摆着一台木工机器,大概是电锯,还有几堆码摞整齐的木棱木板。踟蹰于青年和中年之间的男子提着一把钉锤——他是“木头圣人”的曾孙,他依然是木匠,杨木匠。
杨家的楼阁
那门楼曾经华丽,但似水流年洗尽朱紫,手贴上去,手心能感觉到木头道道瘦挺的筋脉。
“什么木?”
“青冈木。”
“木头从哪来?”
“宝鸡、天水来。”
“做什么?”
“做马扎。”
杨木匠话少,我们抽着烟,有一句没一句地聊。马扎,一种可折叠的轻便木凳,我记得小时候家里有过,夏夜去街边乘凉往往带个马扎。现在据杨木匠说,马扎的主要用途是钓鱼者随身携带,一年做两千多个,成批卖到兰州去,每个六块钱,能赚一到两块。
“那也就是三四千块钱吧。”我说。
杨木匠摆手苦笑:“有时活做了,拿走了,钱要不上。……只当丢了。”
一只黑鸟在东房的檐角上叽叽喳喳叫,抬头看它一眼,立刻不叫了。东房是一幢木楼,上下各一间,上边那间较小。即使现在,红城子的民居中也少有楼房,“木头圣人”当年一定怀着骄傲建造了这幢楼阁。站在院中仰望,屋顶就镶嵌在碧青的天上,檐角的那只黑鸟一动不动,如木雕。
杨木匠忽然喃喃自语,木价又涨了。做出活来,卖价又跌了。
关于木匠杨家,还有一些重要的细节,分别是“贞节匾”“端午节”和“鲁班”——
贞节匾
悬挂于东楼底层门楣,黑底金字。匾是旧匾,但字迹清晰可辨:
恭送太淑德杨母哈老孺人花甲吉昼
亲友谊仝鞠躬
德重年高
现任职前署理皋兰县县长乡愚弟王学泰鞠躬拜撰
永登县洪城高级小学毕业乡愚晚庄睿鞠躬敬书
民国二十六年古三月夏浣
民国二十六年为公元1937年,杨木匠的祖母哈氏六十大寿,红城子的名流送匾为贺。似乎这个工匠家族在“木头圣人”的儿媳手里未曾中衰,六十三年前,楼阁犹新,日子鲜亮、富态。
杨木匠告诉我,这是“贞节匾”,祖父死得早,祖母守寡多年。对此我感到怀疑,毕竟是1937年了,我怀疑“现任职前署理”的县长和“高级小学”毕业生是否还会给人送贞节匾,况且匾文并无彰表贞节之意。
但杨木匠坚持说,这是贞节匾。在家族的记忆中,鲜亮、富态的日子已经消散,这块匾被改成了晦暗、坚硬的道德见证。我没有和杨木匠争辩。
端午节
杨木匠的母亲慈祥、利落,比她的儿子健谈。“明天就是端午节了呀。”她说,似乎对我忘记了这个节日感到惊讶。
端过一大盘包子、一大盘花卷,杨母说:“吃啊,老远地来,又是过节。”
包子是韭菜馅的,花卷是白面和上姜黄、苦豆子,苦豆子是什么我到底没听明白,大概是一种野菜吧。我吃了两个花卷,花纹的缝隙间有黄色,想是姜黄染的;苦茶浓酽,花卷柔韧,喝口茶,再咬一口,觉得端午节其实是简净的节。
“端午节,吃粽子吗?”
“咱这边不长粽叶呀。”
就都笑。
鲁班
临出门时,我忽然问:“那上边,现在做什么用?”
杨木匠顺着我的手指,回头看了看东楼二层,说:“供鲁班,鲁班知道吗?木匠的祖宗。墨斗、角尺是鲁班爷传下的。”
1935年,中瑞西北科学考察团由新疆返回内地。车过红城子,斯文·赫定写道:
1月27日,汽车又驶进一条5米的地下路,途中我们遇到了几辆大车,拉车的骡子见到汽车有些紧张,它们抬起前蹄,用力地刨着地,还不停地在原地转着身子,周围撞起一片尘土,汽车贴着大车驰过。经过红城子村时,路在一排房子与河堤间穿过。路旁的林阴道装点着河堤。(《亚洲腹地探险八年》)
——仅此而已。对汽车上的旅人来说,红城子是地图上一个小圈,它是空的。河堤、林荫道和一排房子,在汽车窗外一掠而过。
那么,为什么《新编实用中国地图册》上会标出红城子,因为它是乡政府所在地?但实际上并非所有的乡都被标出,第二天我去过兰州附近的青白石乡,同一张地图上却没有青白石。
也许某种隐秘的、遥远的事物支配了制图者。当在兰州和永登之间画上那个小圈时,他并非反映行政区划,他在表达某种记忆。这记忆在一代一代制图者心中传递,记忆的最初图景已经模糊不清,只剩一个单纯的、几乎无意义的名字:红城子。他必须把它标记在地图上。
在记忆的最深处,我看到那些被呼啸而过的汽车惊得萧萧长鸣的马或骡子,它们拉着大车行进在黄尘滚滚的古道上。2000年6月5日,我从兰州出发,沿着一条宽阔、寂静的公路北去,桑塔纳几乎是御风而行,车内鼓荡着夏季黄土高原上纯粹、明亮的风。两个多小时,车到红城子。在这两个小时里,我们超过了多少昔日的马车啊,古道西风中,它们仍在跋涉,清晨从兰州启程,抵达红城子时,城墙已在夕阳下伸出大片阴影。
于是,就歇下吧,这里有暖和的炕、热辣的酒,货物可以在这里成交,钱也可以在这里花掉。
所以,红城子有山陕会馆。它现在是“红城子乡文化站”,走进大门,迎面是雕梁画栋的戏台。登上戏台,看斜阳庭院,有华丽的荒凉。
戏台的横梁上,字迹如新:
大清乾隆二十一年岁次丙子孟秋朔三日辰时竖柱上梁
总理人巴执玉等虔诚谨志
乾隆二十一年,公元1756年,距今已二百四十四年。在这二百多年里,红城子经历了繁华和衰败。作为一个地理实体,它的意义是由马车确定的,此地正当那条横贯中亚的古老商道,由兰州到此正是一天的车程,于是它被确凿地、不可忽略地标记在地图上。
但“汽车贴着大车驰过”,把红城子的繁华留在了记忆里。
红城子有一幢房子,我将把它标记在我的地图上,连同那位姓张的老人,是他告诉我有那么一幢奇妙的房子。
我刚到红城子,我对红城子一无所知。姓张的老人对我说:
“那时我们这里全是森林,树多得很。盖房子全用木料。
“那时饿得没办法了,就拆房,卖木头,换钱。”
——前一个“那时”是一百年或八十年前,后一个“那时”是四十年前,1960年。
八九十年前,张老人的爷爷在红城子开设了福泰堂药店。微辛的药味至今尚未散尽。我站在柜台后,张掌柜曾站在这里招呼买卖,现在他的孙子正讲述他的故事:
“我爷爷,在兰州开过杂货店,后来又开了这药店。那时,生意好啊。照方抓药,那是小的,大宗的是卖药材……”
老人几乎是在自言自语。我看着柜台上落满尘埃,我想,似乎这个铺子只是暂时歇业,张掌柜去了兰州。他这一趟去得太久了,但是只要他在某个上午回来,就会卸下临街的门板,把靠在墙边的木刻楹联重新挂在门外,阳光猛烈地照进轩敞的店堂,空空荡荡的药架上又堆满了药材,药碾重新转动,隆隆作响,他的孙子依偎在他的身边……
然后我们就走到院子里,院子由北房、南房和西房围起,东墙下是鸡舍和猪圈,鸡舍的门是木格子花窗;南房屋檐下闲放着一张老旧的木床。
房子是清一色的松木盖成,木色沉黑,老了,但仍被很珍惜地住着:
“冬天暖和,夏天凉爽,雨下得再大房子都不漏雨,八十多年了,房顶上没有墁过一铁锹泥……”
说起这房子,老人像是在亲切地谈论他一个老兄弟。这时他的叔伯哥哥站在他身边,面相如佛。这处老宅现在就住着这两家人。
“那么,您的孩子们,他们就不想把这房子拆了盖新的?”我问。
老人愣了一下,忽然说:“拆!他们想拆。我说那新房不好,砖砌起来,楼板一搭,实际上那房子冷得很哪,咱们这个地方不适合。”
“那最后听谁的,听您的还是听他们的?”
于是,这个姓张的老人就把那幢房子告诉了我。
那幢房子是这样的:它很大,两层,底层是北方农村常见的新式民居,红砖砌起,楼板一搭,有玻璃窗,外墙也许还会贴上拼出图案的马赛克。
但第二层,却是一处古旧的宅院,昔日的福泰堂腾空而起,然后稳稳地落在二十一世纪的新房上面。
总之,老人的设想是:“盖两层,把这房子立在上面。”
我问:“孩子们同意吗?”
六个孩子,三个在墙上
我向他们笑,他们也笑。
老人闷闷地说:“我是这么想的,他们不想要。”
“您这工程也太大了,恐怕还真做不到。”
老人就有点急了:“怎么做不到?做得到!”
好吧,做得到。我希望老人能把这奇异的房子盖起来,不管它是否盖起来,我都要把它标在我的地图上。
那天黄昏,我在红城子乡中心小学的校门外上车离开。这所学校的前身也许就是民国二十六年的“洪城高级小学”。放学了,校园清静,黑板报上大字标题是《春天来了》。“春天来了,花开了……”我能听到一个童音抑扬顿挫地念诵。但为什么是“春天来了”?现在已是夏天了呀。
后来就看见了文庙,它坐落在校园深处,殿顶有枯黄的杂草。这幢房子现在不是文庙,大概是荣誉室什么的,从门缝里看进去,见墙上挂满锦旗。
后来就走到了操场,一个男孩看着我,两个女孩吊在双杠上,也看着我。我向他们笑,他们也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