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骥民安家
淝城,一座在中国版图上南不南、北不北的城市。论地理位置,它位于长江以北,应该算是北方。可是,冬天这里给人的感觉却出奇的冷,夏天又热得和南京、长沙这些火炉城市相差无几。论生活习俗,这里的人们一天三顿都吃大米,池塘里的螺蛳、稻田里的黄鳝、河沟里小龙虾,还有蚕蛹河蚌等,都是餐桌上的美味佳肴。早上起床的第一件事,居民们不是刷牙洗脸,而是提着马桶到堂前屋后的沟渠边呼啦呼啦地洗涮。
六年前,单位从贵州六盘水铁路工程项目上往胶东的新工地搬迁,红雲曾路过这座风格独特的城市。现如今,正值接近年关,可她却不得不离开这座刚来了半年的城市,到自己的老家济水去分娩,因为这个城市里没有她的亲人,也没有一个与她要好到可以照顾她坐月子的同事和朋友。
到了济水,她被二姐红霏安置在市人民医院。倒不是因为这是一家国营的大医院,而是这家医院距自己父亲鲁骥民的住地不远,直线距离也就七八百米。二十九年前,红雲自己就是在这家医院里出生的,当时还是一家教会医院。那天晚上,凛冽的北风呼呼刮了一夜,黎明时分天上开始飘落雪花,最初是点点絮絮,之后是大片大片的,像从天上飘下来的云朵。从三楼病房向下俯瞰,落到道路上的很快就溶化了,而挂在绿化带上的却越积越厚,渐渐就成了一道道白色的墙壁。当班护士——来自俄罗斯的罗莎小姐来给婴儿量体温,恰逢鲁骥民与妻子商量着取名字,特别喜欢诗歌的罗莎小姐用一双温柔的大眼睛看着产妇和她的丈夫,用还有些生硬的汉语手舞足蹈地说:“我们这里美女如云,现在又增添了一个这么白净美丽的天使,就叫她雲儿,好吗?”读过两年私塾的鲁骥民望着罗莎清纯如水的双眸,不忍拒绝她的好意和善良,再琢磨这个名字与上面两个女儿红露的露、红霏的霏都是“雨”字头,也合他的心意,就看看妻子,点着头说:“好,好,这个名字好,就叫她雲儿。”看到鲁骥民同意了,罗莎十分兴奋,连连向鲁骥民夫妇鞠躬,嘴里嘟噜着:“撕吧洗吧、撕吧洗吧。”鲁骥民问旁边的护士长:“她怎么让咱们都去撕吧洗吧?”护士长一听笑得前仰后合,半天才缓过劲来,边擦眼泪边解释说:“她这说的是俄语,就是‘谢谢’的意思。”
雲儿这个名字先在医生护士中叫开,然后从这个病房传到那个病房,后来就填在了出院证以及鲁骥民的户口本上。再后来到了上学的年龄,鲁骥民领着雲儿到学校报名,觉得叫雲儿有点不正规,于是就按照族上传下来的“红”字辈,给她报成了“鲁红雲”这个名字。
鲁骥民家住河北清水,小时候家境不好,早年曾在清水县城一家皮货店当伙计,和店主的大舅哥相处得甚是投机。一次,他跟着店主的大舅哥从河北张家口往山东贩皮货,途经阳谷时遇到了土匪,上百张牛、马、骆驼皮被抢掠殆尽。店主的大舅哥知道自己的姐夫爱财如命,说话尖刻,回去即使不被打断一条腿,也会被骂个狗血喷头、无地自容,于是他脚底抹油,一溜了之,丢下了鲁骥民和几个伙计。十多年后,鲁骥民才打听到,店主的大舅哥在逃跑途中遇上了一支国民党部队,得知他熟悉当地的情况,就让他给国军当向导,并答应他把部队带到济水河畔一个叫岳滩的渡口后就放他走。经过一天两夜的行军,部队和辎重到达那里后,国军还是不放他走,说是部队缺员,非把他留下不可。再后来,他所在的团于抗日战争爆发后的第五年投诚八路军,全团被打散编入共产党的部队,他还被任命为副营长。解放战争中,这个团整编制随中原野战军进军西南,继而转战大西北,他也锻炼成长为解放军的一名高级指挥员。
新中国成立后,店主的大舅哥曾以解放军某部副军长的身份回到家乡,说是考察,其实也就是故地重游,想看看家乡的变化,顺便还让济水的官员打听鲁骥民的下落,结果还真找到了鲁骥民,就派人把鲁骥民请到市政府招待所里,两个人叙旧、吃饭,临走前还照相留念,并把自己的通讯地址写下来交给了鲁骥民。
也就是通过这次见面,副军长才了解到鲁骥民的不易。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突然间遭遇浩劫的鲁骥民在他乡异县举目无亲,只能与几个伙计回到清水,但最终还是被东家赶出了门。他只身一人四处流浪,给地主放过牛羊、烧过焦炭,后到济水火车站的货场扛过粮食盐巴、装卸过矿石木材。没过两年,日本人顺着津浦铁路一路向南奔袭,华北平原上碉堡林立、壕沟纵横,青纱帐里的枪炮声不绝于耳。鲁骥民估摸着故土难返,就用攒下的银圆托人说媒成了家,从此就在济水扎下脚跟,后来陆续有了三个女儿,红雲是最小的。
一天深夜,鲁骥民的老伴起床小解,刚起身还没站直腰,顿觉一阵晕眩,一屁股蹲进了便盆里,泥瓦便盆“啪”地爆裂,尿水四溢。鲁骥民听到动静,赶忙点亮了油灯,只见妻子躺卧在一摊尿水中,已经不省人事。
生活中鲁骥民听到过邻居家发生过类似事情,他猜想这一定是中风了,于是心里有了底,很快镇定下来,小心翼翼地把老伴抱起来,换下被弄脏的衣裤,然后放到床上,并把头部用两个枕头垫高,以防血液在脑部聚积,造成过量充血。之后,他才深一脚浅一脚地一路小跑,叫来了也在附近居住的红霏和女婿,用板车把老伴送往医院抢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