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1962年2月,齐鲁大地进入冬季,冷冽的寒风打着呼哨劲吹,落叶翻卷,尘飞土扬,天空暗淡无光,街上不多的几个行人,女的裹紧头巾,男的压低帽檐,一个个缩着脖子吃力地往前拱行。在市人民医院妇产科的17号病房,一名二十七八岁的少妇阴沉着脸靠在床铺上,一副焦躁不安的样子,后来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然翻身下床,匆匆穿上那件蓝色的、钉着金黄色火车头图案纽扣的棉大衣,愤然看了一眼花布襁褓中正在熟睡的女婴,仿佛恨同前仇,两眼露出腻歪的目光,然后悄悄地溜出了房间。
一、皖赣情变
一条正在修筑的铁路路基从远方延伸而来,到一座山峰前突然不见了,仿佛被人一刀斩断,山体已被削去一个断面,露出赭红色且夹杂着钟乳石的土壤。显然,这是一座刚开凿不久的铁路隧道,刷出的洞口还没有用料石砌筑起来,土石方掘进也不过三五十米,洞口上部仅进行了临时支护,打入的锚杆密密麻麻、长短不齐,正上方还铺上了网状的格栅,喷过锚的地方呈灰白色,给进进出出的施工人员增加了一种安全感。离隧道口约500米处,有一片临时搭建起来的建筑物,从便道上过来进入这些建筑物,必须经过一个由三角铁和钢筋焊成的大门,大门两边并没有围墙,只是用廉价的竹篱笆围了起来,再向后延伸就是木桩和铁丝网了。进了大门有一块空地,一端竖起一个简易的木制篮球架,活动时只能打半场,开展不了正规的比赛。再向里走,过几排临时房屋又是一个大门,与前面那个大门不同的,这只是两扇用趴钉和杉木杆拼凑而成的柴扉,与柴扉联结的一根柱子上用铁丝捆绑着一个长方形牌子,上面写着“铁道建筑第四局物资供应处皖赣铁路物资供应站郭溪工地材料厂”几个大字,偌大的场地分出不同的区域,大堆的木材、钢材露天堆放着,水泥则是用军用篷布苫盖着。
据说,皖赣铁路与安徽旌德一个名叫吕佩芬的人有着密切的联系。吕佩芬名烈英,号晓初,光绪六年进士,授翰林院编修,与王仁堪、将艮、洪思亮、周克宽、曹鸿勋、张百熙同院为官,共同具有俊秀飘逸的风格,时人谓之“翰林七贤”。他总结自己一生只做了三件事:修铁路、兴学堂、筑堤坝,而修铁路就是指他在光绪三十一年六月向皇帝上奏倡修皖赣铁路,计议线路北起安徽芜湖,经湾沚、宣城、宁国、旌德、歙县、屯溪、婺源(时属安徽)达江西景德镇。安徽省私营铁路公司在芜湖成立后,立即开始招股、勘路、购地、筑路等事宜。然而,皖赣铁路从1905年立项后就像一个难产的婴儿,几经风雨、历尽艰难。
这次重新开工建设已经是第五次上马了。鲁红雲和她的工友们雄心勃勃地来到工地,并立下豪言壮语,用自己的青春和热血铸就这条钢铁大道。然而,几个月过去了,由于受财力、物力的限制,工程进度缓慢,有的工程队连发工资都很困难,严重挫伤了参战职工们的积极性。
冬季的中午虽然阳光灿烂,但在工棚里相对而坐的红雲和汪刚却感觉不到艳阳的温暖。从外表相貌看,汪刚明显比红雲年长六七岁,穿戴齐整,五官端庄,很有些男人威猛刚强、勇健利索的气质。因为感冒,他时不时地抬起手揉搓一下呼吸不畅的鼻子,或用手绢擦拭一下流泪的眼睛;红雲则双手抱着装满开水的玻璃茶杯。水是汪刚倒的,可她一口也没喝,仿佛只是为了把热量传递到自己的手上。
自从知道自己又一次怀孕,红雲的心里就如同面前那扇密封不严的窗户,受到一股又一股冷气的侵袭,禁不住一阵阵地发冷和抽搐。春节前,丈夫邵松阳来信说,单位领导已经批准了他的请求,从几百里以外的处机关来探望她。已经暗自与汪刚在一起、有时还起伙做饭吃的红雲,不能忍受自己的房间里进来一个自己已经不感兴趣的人,可又没有与邵松阳公开闹翻,更没有办理离婚手续,邵松阳还是自己的丈夫,尚无正当理由硬起腰杆子加以拒绝,也让很是犯愁。汪刚给她出主意,让她到北方一家有业务往来的钢铁厂出趟差,谁知事业心一向很强、平时总把人员往外撵的厂长,临近退休了良心发现似的,安排没有回家的职工在除夕之夜会一次餐,共同过一个“团圆年”。这边“躲”不开,那边“甩”不脱,这让红雲焦躁不安。
上次她出差到机关,虽在邵松阳死皮赖脸的纠缠和哀求下只给了那么一次极短暂的机会,却想不到心存的侥幸化为乌有,还真让他“种”上了。他恨邵松阳,更恨肚子里的这个孽种。红雲也曾产生过打胎的念头,可局“工地医院”的大夫——她最要好的朋友阳梅并不了解红雲的隐情和苦衷,无论如何不同意这么做。阳梅说:“你不是很想要个男孩吗?根据你目前的反应情况和我长期积累的经验,这个肯定是男孩!”
红雲只有姐妹三人,没有兄弟,父母时常为此而受到一些人的歧视。有时为个鸡毛蒜皮的事,那些人也拿她们家没有男孩子说事,拌嘴时就拿这说事、揭短,甚至辱骂她家“绝户头”。她们三姐妹每个人出嫁,父母都向她们提出一个要求和希望,就是一定要生个男孩儿,那样在丈夫家才能真正硬起腰杆。所以,从结婚那天起,红雲都巴望着自己能生一个“带把儿”的。
对她产生了爱慕之情的汪刚,前段时间一直劝她流产,并说一切由他来负责,态度非常坚决,一副誓死保护她、爱护她的样子,可这几天也不知道为什么,汪刚又嘴软了,对她说:“你想生下来也可以。”红雲见汪刚有些缩脖子,心里便有些发凉,隐隐感到这个人可能会靠不住,于是看到他也开始烦了。
汪刚的老家在山海关,那里有他的老婆和孩子。一想到这些,红雲的脑海里便再次浮现出那种空洞无底的预感:与汪刚的感情最终不会有什么结果——尽管汪刚已经答应她坚决和那个关外的黄脸婆离婚。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因为政治的原因,苏联老大哥不能容忍中国这个小兄弟偏离由它设计好了的行进轨道,更容不得它在重大的国际问题上不听招呼,自作主张,非常生气地把脸一沉,斩钉截铁般地停止了对中国经济发展的资助,撤走在华专家,连这条已经开工修建的铁路也因此陷入了半停工的状态。
铁路职工同地质勘探、石油工人一样,长年在外,不断搬迁,居无定所,四海为家,长期过着到处漂泊、风餐露宿的生活,被人们戏称为流动的“吉普赛人”。他们远离村镇,住在野外,居住条件十分简陋,除了少量用“马粪纸”压制成的板子而建立的活动房屋外,工人们大都住在把竹篱笆绑扎起来、里外抹一层泥巴、屋顶用油毛毡拼铺的工棚里。为了夏天隔热、冬天保温,有人在屋梁下拉几道铁丝、铺几张苇席,这就算是“天花板”了。每到黑夜,田鼠们成群结队在上面跑来跑去,其雄壮的步伐听起来如同向在它脚下生活的人们游行示威:“这里是我们的阵地,你能把我们怎么样!”
材料厂里的几位闽粤籍职工,一到晚上便在田鼠们经常出没的地方放上自制的钢丝夹进行捕猎,第二天一早,总是能够捡回几只垂死的硕鼠。于是,中午也就有了带荤的下酒菜了。
红雲住的就是这种竹笆墙、油毡顶的工棚。近20个平方米的房间被三节组合资料木箱一分为二,留一条约50公分的过道,垂挂一块蓝色的桌布当门帘,里面的套间作为卧室,外间用来办公。此时,红雲坐在桌前,汪刚则坐在“套间”的门口。
“要不,我送你到县城医院去做流产?”看到红雲一脸的冰霜,汪刚试探着说。
“你放屁!”红雲恶狠狠地瞪着他,压低嗓门吼道:“都快五个月了,你想害死我呀!”直到汪刚胆怯地避开她喷火般的目光,起身去把敞开的房门关得只留一条缝,红雲才把头转向挂满各种表格的墙,骂了句“你个挨千刀的”,就不再理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