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出现了这样一个冷太阳的第二天,音召县城的上空干脆连太阳的影子也没有了,苍凉的大地上一遍萧瑟,刺骨的寒风一阵紧过一阵。路上的人们都缩着脖子,低着头匆匆地行走着。

在这样的天气里,法院也显得有些冷清。那天下午,起英最先得到了信息,一把手要她负责通知,他要临时召开一次党组的紧急会议。这也是起英进入法院后将要参加的第三次党组会议。

第三次党组会议的气氛相当诡异,每次总是早早在小会议室等着的起英,正在心里猜测,这次突然的紧急会议,会是一些什么样的内容呢。起英还没想出个头绪,就只见每次都是最后一个出场的一把手吉庆,腋下夹着一个大纸包,黑着脸第一个走了进来。

已是五十七岁的吉庆,是三个正副院长里个子最高的,他整个人胖胖的,圆圆的脸膛有些发福,脸色紫黑紫黑的,如果碰上他不高兴,拉长了脸,就会显得格外的严厉。因此,在整个音召县法院里,只要有人发现吉庆拉长了脸,大家就会听到这样一些小声地对话。

“我们吉老板今天很不高兴呢。”

“你现在最好别去找老板。”

“你想死啊,今天还迟到。”

吉庆进来还没坐下,副院长木双和余仁相跟着也走了进来。与吉庆高大魁梧的身形相比,不到四十岁的木双又白又胖,眼睛大大的,腮边还若隐若现地长着一对浅浅的酒窝,一个男人的皮肤,竟然嫩得像豆腐,而且带着一种诱人的粉红色,笑起来竟然有点童稚的味道,唯一的美中不足他只有不到一米六六的身高。

已经四十多岁的余仁,既像吉庆一样的黑,而又没有吉庆那么高。一双不戴眼镜的近视眼,显得有些朦胧,有些混浊,很少与人对视,偶尔还会闪现出一种受惊野兽一样的目光。两鬓少许的白发让他看起来有些沧桑,有些落寞,好像他时刻都在莫名地小心着。

会议室里,大家在那张椭圆形的桌子前面坐定了,木双摊开了他的笔记本,随时准备认真记录吉庆重要的话。余仁则笑眯眯地坐在那里,眼睛时不时地扫过吉庆的脸上。吉庆扫视了木双和余仁一眼,扬了扬拿在他手中的那个纸包。

“我们中间有人搞小动作,而且搞得没有名堂,居然将诬告信寄到了中级人民法院纪检和县纪委。”

吉庆黑着脸,显得很气愤。他将一双带钩的眼睛轮流着在木双和余仁的脸上刮来刮去的,似乎想要看看他们在笑脸后面藏了什么东西。

木双浅浅地笑着,酒窝也是浅浅地显现出来,他用温暖的目光迎接着吉庆质询的目光,脸色谦卑而不亢,显得无辜而又坦诚。

余仁的目光虽然有点闪烁,但他也并不回避吉庆的注视。只是他的眼睛里有一丝哀恳,脸上的表情也有点怯怯的,像一只被人无缘无故打怕了的狗。

“不过,今天我得告诉几位,我这届院长还有一年多才到头,因此,不管你们谁玩小动作,这一届的这个县人大代表,你们谁也别想和我争。”

吉庆说这些话的时候,露出了白白的一排上牙,眼睛里还有点不同寻常的光在闪动着,他再次将目光轮流着停在两个手下的脸上。

“这是谁啊,搞些这么不光明正大的事,要是被我查出来了,一定不会放过他的。”

木双率先站起身来,他的脸上不再有那一丝浅浅的笑,眼睛狠狠地瞪着吉庆手里的那个纸包,样子显得比吉庆还气愤。

对木双的话,吉庆不置可否,他随手将那个纸包推给了起英。

余仁看了木双一眼,然后懒懒的站了起来,伸手从起英的面前拿起那沓材料,非常认真地看了一会,抬起头来的时候,余仁的眼睛里有些泪花,表情变得非常的愤怒。

“吉老板,这样的小人行径真的令人气愤,不过他这是蚍蜉撼树。”

吉庆听着两个手下的话,他不置可否地望望木双,再看看余仁,始终不再吭声。看到吉庆仍然不为所动,余仁只得又说:“不过,我们还是得小心防备才行。”

只有新来不久,没有发言权,只是负责会议记录的起英,手里握着一支笔,谁也不看,只是将头低低地垂在记录本上。虽然三个领导都已讲了话,但起英今天却一个字也没敢往会议记录本上写。

正在起英有点不知所措的时候,吉庆突然换了一张笑脸,和气地对起英说:“小起,刚才纯属我们几个领导私下里的谈心交心,是一件说过就忘了的事情,就不必往党组会议本上记录了。”

听到院长发了话,起英马上像获得了特赦,紧绷的神经松了下来,血色回到了她的脸上,起英立即重新进入了正常的记录状态。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会议室里的几个人,亲亲热热地讨论着法院的一些事情,会议的气氛反而比平常热烈了许多。起英觉得,也许是吉庆觉得自己刚才过于严厉,现在,他在努力地扮演着一个和蔼可亲的长者。

木双和余仁也极力地配合着吉庆,会议的间隙,余仁还讲了一个让人无法发笑的冷笑话,吉庆和木双竟然都笑了,会议室里的气氛显得和睦而和谐。会议室里的这几番变化,让本来就想象力丰富的起英,差点开始有些怀疑自己,刚才是否真的看见了吉庆对大家大发脾气。

“小起,你留一下,有点要上报的材料还要和你讲一下。”

党组会议结束以后,木双、余仁和起英都准备离开的时候,吉庆单独留下了起英。

木双和余仁在默默退出会议室的时候,在出门的一刹那都意味深长地望了起英一眼,或者,最少起英自己是这么感觉的,起英觉得他们出门时留给她的眼神,确实都是意味深长的。

最后离开的余仁将会议室的门关上了,会议室里显得更加的寂静,第一次在寂静的会议室里单独面对平日里严肃有余的吉庆院长,起英多少有些显得不习惯,还有木双和余仁刚才留下的那些意味深长的眼神,也有些让起英不安。

吉庆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将自己的座椅搬到起英的正面,少有的笑意一直挂在他的嘴角,黑紫的脸色显得有些温暖。

“小起啊,你才从学校到政法系统来,不能太单纯啊。现在虽然已经不是大讲阶级斗争的年代,不过,有时候矛盾和斗争还是存在的,有时甚至是很激烈的。”

吉庆的话让起英有些吃惊,她不敢正视吉庆,也不想完全不看着他,起英只是将目光游离在吉庆的身上,表情像个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的孩子。看到起英的表情,吉庆在她面前变得更加的和蔼。

“因此,你作为法院的政工干部,应该旗帜鲜明地坚持和支持正确的东西,特别是千万不能站错了队啊!”

听到吉庆并不是因为检举材料的事留下自己,起英偷偷地舒了一口气,连连地朝吉庆点着头。看到起英像个小学生一样谦虚的表情,吉庆一边收拾自己的东西,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满意的神色。

起英望着吉庆,觉得眼睛突然有些涩涩的,以她的经历,起英真的想不到,即使作为一个法院资深的一把手,竟然也有着这样的烦恼,起英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在起英看来,吉庆既是院长,年龄上也足以做她的父辈。起英对吉庆有着一种对师长般的尊敬,以她较为单纯的经历,起英希望自己身边的人们都能快乐地生活着。

听到起英那声轻轻的叹息,吉庆知道他的话收到了预期的效果,吉庆开始更详细地跟起英讲起了人大代表身份的重要性。

为了集中注意力,起英在听吉庆讲话的时候,无意识地拨动着她面前的那个记录本,这是起英专心听讲的一种标志,如果她不这样,就会想到别的事情上去,无法集中她的精神。

谈话结束后,起英才终于明白,分配到法院的这个县人大代表名额,其实就是一种法院最高权力的象征。因为按以往的惯例,这个人大代表的身份,每一届都理所当然地是属于法院一把手的。

这一次,因为吉庆的年龄大了,这一届院长任期一满,也就无法再连任法院一把手了。但人大代表的任期则还有五年。因此,吉庆理所当然地拼命想要保住音召县人大代表这个身份,好让自己的能量能尽量地延伸得久远一点。

而正由于这个身份的重要性,副院长木双和余仁都想争得这个机会,在他们看来,谁最先获得了音召县法院这个人大代表的头衔,谁就将顺理成章地接吉庆的班,名正言顺地成为音召法院的一把手。

最后,吉庆的话戛然而止,只是像一个老师一样满意地看着起英。起英知道,吉庆并不单单是满意她的态度,更让吉庆满意的应该是他在起英跟前亮出来的口才。吉庆离开之后,留下了那一沓举报材料,起英知道,那是吉庆要她保管的。

会议室里静悄悄的,好像从来就没有其余的人进来过。起英有点疑惑地张望着,那一圌椭圆形的桌子上,有一层淡淡的灰尘,刚才三位正副院长坐过的地方,分明都留下了一些刚刚被抹掉的灰尘的印痕。

看到那些印痕,起英不再张望,她随手打开了吉庆留下的那沓材料。材料检举的第一项,竟是说吉庆用公款给干警滥发财物。

看到材料中的这一项检举,起英想起来,还是她进入法院的第二天,办公室就发给了她一个八块钱的人造革公文包,那是为了干警们外出调查放案卷方便,才由法院统一买的。

起英看到材料的第三页,才看见了第二项检举,材料中举报,吉庆在某单位吃工作餐的时候,大吃大喝,在单位准备的工作餐之外,又擅自点了一份油炸泥鳅,一罐八宝粥,而且,最后没有付餐费。

起英知道,法院有规定,干警因公在外吃工作餐的时候,必须缴纳四两粮票和四毛钱一餐的餐费。不过,有不少单位都会拒收,这样零散的钱粮,一个是不好意思真收,一个是人家收了也没办法做账。

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会危及吉庆的人大代表宝座吗?不想再往下看得起英,一边收起材料,一边不由得想要笑。

下班的电铃早已响过了,起英放下那沓令吉庆火冒三丈的检举材料,她一边整理着会议室,一边想着吉庆的话:“千万不要站错了队!”

想起这句话,起英的脸色有些凝重,她觉得:这似乎可以看作是一种提醒,但也可以看作是一种略带威胁的暗示。现在看来,三个顶头上司之间,一定存在着某些激烈的明争暗斗。猛然意识到这一层,起英叹息着,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起英就住在法院后面一间十来平方的旧房子里,旧木床和书桌都是院里的,房间里只有一幅水彩画,床头挂着一把古旧的二胡,起英的床上放着一些换洗的衣服和书籍,其余地方倒是空荡荡的。单位里只有中餐,早晚起英都是自己用一个煤油炉搞最简单的饭菜吃。

起英一边想着刚才的事情,一边有些茫然地朝自己的那间宿舍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宿舍门前。到了宿舍门口,起英才像突然惊醒一样,开始在身上摸索着寻找开门的钥匙。

“起英,你怎么才下班?”

钥匙从起英的手上滑落,突然响起的一个男声让起英吃了一惊。起英这才发现,木双提着一小桶煤油,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宿舍门前的一个拐角处等着她。

起英与木双相识虽然还只有十多天,但从见到木双的那一天起,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就让起英觉得自己和木双其实早就很熟很熟。

这不,起英只是在大前天偶尔地和木双说起,自己用来做饭的煤油不多了。木双现在就像变戏法一样地,给起英提来了一小桶煤油。那是一个四五斤的容量,用来装汽油的小铁桶。

木双微微地笑着,脸上现出了两个浅浅的酒窝,眼睛里亮闪闪的。看见起英已经将房门打开,他拎着那个小铁桶走了过来。

木双这是第二次走进起英的闺房,因为当初这间房子,就是主管办公室的木双,和办公室的郑主任一起帮起英安排的。

“起英,吉老板要你写什么材料啊,你新来不久,对院里的情况不是很熟悉,要我帮什么忙吗?”

木双一边小心地往起英的那只煤油桶里倒换着煤油,一边顺带地,似乎不经意地问起英,而且,满怀希冀地看了起英一眼。

起英正在忙着收拾手里的东西,她得开始清理煤油炉,晚饭还得她自己做来吃。因此,她没有注意木双此刻的表情。

“写什么材料啊,吉院长是跟我讲人大代表的事情,他要我留意一些。”

起英一边忙着清理炉子,一边随口回答着木双的问话,她不想重复吉庆关于不要站错队的话,而是改用了“留意”这个词。

“留意一些?他要你留意什么?吉庆自私自利的,一点不从工作需要考虑,他大概是要你帮他拉选票呦!”

“拉选票?拉什么选票?”

还从不知晓人大代表选举程序的起英,一头雾水,反过来连声地向木双发问。

木双的脸有些涨红,他有点怀疑地看着起英,发现起英是真的不懂,他才宽容地笑了。

站在起英的宿舍里,木双像老朋友一样,给起英详细地讲起人大代表产生的程序来。

“英子,到我们院里正式选举人大代表的时候,你会支持谁啊?”

看到起英明白了人大代表选举的程序后,木双亲切地改变了对起英的称呼,并且突然这样问起英。

支持谁?难道在法院这个人大代表的名额上,还真的会有激烈的竞争吗?起英立刻觉得事态严重起来,后悔自己刚才不该说漏了嘴,她满脸绯红,眼神变得有些闪烁,觉得这个问题无法立即回答木双。

“英子啊,你是个老实人呢,连对我撒个谎,口头上安慰安慰我都不会。”

看到起英有些尴尬,倒是木双爽朗地笑了起来,木双边笑边走出了起英的宿舍。

看着木双笑着离开了,起英自己可实在笑不出来。她想起吉庆丢给她的那份检举材料,感到那张无形的网正在向着还毫无准备的自己撒来。起英突然又像那天在云水公园一样,感到浑身有点冷。

看着远去的木双背影,起英变得有些闷闷不乐的,她在自己的房子里无奈地搓着手,直到天快要黑了,起英才想起要准备拧开煤油炉给自己煮面条。

她一边打开煤油炉准备将水烧开,一边不由得想:人大代表选举的时候,如果三个头之间真有竞争的话,自己到底要支持谁呢?

正像木双说的,吉庆当不当人大代表,也只能当一年多的法院院长了,因为自然规律是任何人都无法逾越的。而木双呢?人还年轻,似乎人缘也好,而且在几个领导中,起英觉得他最务实,也比较有能力和魄力。

正在起英心里的天平开始对木双有些倾斜的时候,她宿舍的门被人从外面轻轻地推开了。紧接着,余仁那颗圆圆黑黑的头伸了进来。

“我今晚有点事要加班,正愁晚饭一个人解决没有意思呢。既然你想吃面条,那还不简单。”

看见起英手中正准备往水里放的面条,余仁一边说着话,一边像老朋友一样地走了进来,余仁伸手将炉火关了,接过起英手中的面条,放回了书桌上装面条的袋子里。

起英摊着手,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不知该对余仁说点什么。没容起英拒绝,余仁就硬拉着起英来到了离法院只有百来米远的一个小面馆里。

“老板,给我们好好地下两碗肉丝面。”

余仁显然和老板很熟,他大动作地掏出一个棕色带拉链的钱包,自作主张地给自己和起英各买了二两肉丝面,总共花去了他一块二毛钱。

一张一元的纸币和两个一毛的硬币摆在面馆老板的面前,老板犹豫着,他似乎不习惯收下余仁的面钱。不过,余仁潇洒地将那一元二角钱放在了老板的钱箱里。老板觉得很过意不去,他走过来,在余仁和起英的面碗里加上了很多的肉丝。这让余仁觉得他很有面子,而弄得起英看看老板,再看看面碗里的那些肉丝,起英觉得很不好意思。

“小起,你是不了解你余大哥我啊,以后你有什么事只管找我。你们知识分子喜欢曲里拐弯,不比我们大老粗,只有一根直肠子。”

看到起英不好意思,余仁还以为是起英看到他出了钱,对他有些感激。因此,余仁一边忙不迭地往嘴里塞面条,一边亲切地对起英说。

看到余仁被满嘴的面条撑得更加滚圆的黑脸,起英笑了,她记起来,在这十多天里,余仁不知在自己面前自称大老粗几多回了。

起英从几个新的女同事那里知道,在她作为“人才”引进法院之前,木双是音召县法院唯一一个文凭最高的中师毕业生,也因此在八二年才开始按文凭提拔人才的时候,他才能直接由一个审判员升任了副院长。成了音召县法院第一个没有当过中层骨干的副院长。

而小学没毕业的余仁,虽然是1972年法院恢复时的第一任刑庭的老庭长,但提拔为副院长的时间比木双还晚了三个月。这让余仁觉得太丢面子了,他甚至觉得是木双抢了他的风头。因此,从此后他们两人之间的芥蒂就一直越来越深。

为了在争斗中分个高低,木双和余仁背着吉庆各自为政,他们都想在法院拉拢一批自己的人,培植起自己的势力。

起英一边慢慢地吃着碗里的面条,一边想起了这些杂七杂八的事。不经意间,起英抬起头来,看到余仁正在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她。没有处世经验,更没有从政经验的起英,知道余仁也许会向自己提出木双那样的问题,她不由得为还没有想好对策而有些担心起来。而且,还没学会掩藏情绪的起英,将那份担心明明白白地写在了她的脸上。

就在起英还没有想好任何对策的时候,余仁单刀直入地问起英:“小起,老吉今天留下你不是要写什么材料,而是有别的事情吧?”

余仁说完这句话,他停止了咀嚼,眼睛直视着起英。

“也没有什么具体的事啦。”

有了木双的前车之鉴后,起英本想回避关于人大代表的问题。因此,她淡淡地说了这么几个字后,也尽量镇定地回视着余仁的眼睛。

余仁那黑黑的脸皮似乎颤动了一下,他先是将头往上一仰,然后马上放平了脑袋,眼睛也不再看着起英,鼻子里突然就莫名地冷笑起来。

“小起,你还太嫩了,连谎都不会撒,在我们院里你可不要站错了队哦!”

余仁的话,听起来冷冰冰的。旁边桌上的一个客人也忍不住看了他们一眼。

仿佛自己内心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突然被人揭露出来了,起英满脸通红,一不小心,让半口面汤呛进了气管,起英来不及答话,只顾猛烈地咳嗽起来。

余仁接着说了很多中伤吉庆和木双的话,而且在说这些话的同时,还意味深长地盯着起英看。

咳了一会,起英的脸色慢慢地恢复了正常,她是一个不喜欢论人长短的姑娘,她听着余仁的话越来越说得难听,心里慢慢地充满了对余仁的厌恶。但起英害怕一不留神表露出来,只得将一丝僵硬的笑一直挂在了她的脸上。

见起英只是含笑当着他的听众,表情丰富的余仁似乎也觉得说得够了。他突然停止了说话,很快地将面条吃了个精光,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到最后只丢下“我先走了”四个字,就头也不回地朝与法院相反的方向消失了。

“不是说要在院里加班吗?”越来越浓的夜色里,只剩下起英一个人自言自语的,对着自己吃剩的半碗面条发愣。

起英今年二十六岁,老家也是本县的,不过是在一个小镇上。起英高中时代就成了中共党员,正由于这个优势,再加上成绩出众,因此,她是他们学校第一批从中学直接推荐保送的大学生。

从高中开始,起英就喜欢写一些东西,尤其是诗歌。特别是经过中文系几年的熏陶后,起英现在已经参加了省会举行的两届青年业余作者大会了。

起英身上的文人气息很重,而且充满了某种文人的单纯和天真,有时即使是在白天里,她也会陷入某种幻境里。

虽然起英手中的那支笔能够写出一些有时令人匪夷所思的东西,但现在她面对自己所处的尴尬境地,竟然不知道要从哪里说起。望着余仁消失的那个方向,起英突然觉得鼻子里酸酸的,她不由得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大概是听到了起英的叹息,小面馆的老板打算向起英走来。看到自己引起了小面馆老板的注意,起英只得赶紧站起来,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里。

在同一天里,起英经历了三位顶头上司分别的拉拢、提醒、甚至是威胁。他们那些意味深长的话语,以及变幻着的表情,不断地出现在她的面前。起英沮丧地觉得,自己并没有作好进入官场的准备,起英觉得她的人生好像遭遇了冷太阳,心里透凉透凉的。

“要怎样做才算没有站错队呢?”起英喃喃自语,她特别记得吉庆和余仁都要求她不要站错了队的话,起英觉得,他们在讲这些话的时候,那口气和神情可都不是闹着玩的。

一路上,起英就这样想着自己的问题,心不在焉地走着,不一会就恹恹地回到了那间小房子里。

坐在宿舍的窗前,起英感到一张无形的网似乎正在自己面前张开。十几天来,她终于第一次有点后悔自己现在的选择。想起以前自己教的学生的天真无邪,同事之间的毫无芥蒂,起英不由得默默地流泪不止。

起英流着泪,从床头拿下了那把二胡,她熄灭了房里的灯,拉起了二胡。黑暗中,一曲阿炳的《病中吟》如泣如诉地流淌着。起英在黑暗中泪流满面,她拉出来的病中吟也仿佛被泪水浸泡得软软的,使听到的人也想流泪。

拉了很久,二胡的乐曲才戛然而止。起英终于不再流泪,她知道,现在后悔已经迟了,她已经没有了退路,唯一的出路只能是直面自己遇到的问题。就像在那冷太阳下,除非你有本事变成一阵大风吹散遮盖了太阳的阴霾,否则,你就得学着适应在冷太阳下的生存法则。

起英突然觉得很想要找人诉说。不过,起英知道,音召县城很小,这些敏感的问题是不能跟身边的任何朋友说的,因为如果说了,很快就会传到当事人的耳朵里的。

发现无法倾诉,起英的思绪变得有些漂浮不定,她最后决定,给自己大学的恩师,文学的引路人安春教授写去一封长信,将自己的所有苦恼、迷茫,在纸上一股脑地向安春教授作一番倾诉。起英知道,安春教授熟读《资治通鉴》和《史记》等等经世治国的文章,解决自己目前的苦恼和迷茫,应该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流着眼泪,起英一口气花了几个小时,给安春老师写去了一封长信。在应该有回信的日子,起英收到了安春老师的回信。已经七十多岁的安老先生,洋洋洒洒地给自己的学生写了一封十二页材料纸的长信。

老先生在信里引经据典,学贯中西,苦口婆心,倾注了一颗恩师和父亲的心,想要引导自己的弟子走出迷茫,走出彷徨。

收到来信的那个下午,起英在办公室里流着眼泪,反复地读着老师的信。经过反复研读,起英最后在她恩师的长信里圈出了六个字“同流而不合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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