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老宅院里的旧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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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有一座老宅,相伴在时光里。
我的老宅院不仅存在于我的回忆中,而且还为我的灵魂构建了一个方外世界,收纳着我的过去与未来。
这方世界里的花束所化成的文字,就是我邀请读者来老宅做客的请柬。
老磨坊
在儿时的记忆里,磨坊是个神奇的地方。从我记事起,母亲劳碌的身影,记得最清晰的就是在磨坊里磨面。
我们村有个老磨坊,磨坊就在东邻的老昌婶家。磨盘是用石头做成的,在屋子中央放着一个大圆盘,上面再放个小圆盘。小圆盘中间有个孔,孔的大小有碗口那么粗。石磨旁边有一套木架子,木架子是套驴用的。那个年代,每家每户吃的小麦面、玉米面、地瓜面等,都是用驴拉磨磨出来的。
小时候,每当娘㧟着粮食去磨坊时,我都跟在娘后面。起初是娘不放心把我留在家里。后来,我就习惯了跟娘一块儿去磨面。我静静地站在旁边,看着娘把粮食一瓢一瓢搲到那个小圆盘的圆孔里。然后,娘在驴屁股上拍一下,随着嘚的一声吆喝,驴就开始转圈了,小圆盘也跟着转了起来。不一会儿,就看见麸皮子从小圆盘上掉了下来,越掉越多。磨得多了,娘怕面粉掉地上,就拿起小笤帚,跟在驴的后面边走边扫。磨面的时候,娘还在驴脸上蒙一块儿布,俗称“驴捂眼子”。如果驴能看见自己在转圈,是一步也不肯走的,而且,它还会偷吃磨上的粮食。
驴蹄子嘚嘚的响,石磨悠悠地转。进去的是粮食,磨出来的是面粉。驴拉磨的场景,时常在我眼前晃动。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一天,驴套会套在我身上。
我看着娘推了几年磨,具体已经记不清了。反正,有记忆的第一件事就是看娘围着石磨转。
“娘啊,你别走,你快回来呀!”呜呜呜,一阵哭声划破了沉寂的夜空,三个孩子跪在刚去世的母亲床前,哭着、叫喊着……
这三个哭叫的孩子,最小的那个就是我,另外是我的两个哥哥。
娘在四十多岁的时候才生了我。在我们家乡,大龄妇女生下的孩子被称为“老生子”。娘当时身体不好,生下我时,家人都高兴得不得了!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因此,给我起名叫悦儿。
我和哥哥跪在床前,看着娘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恍惚间,我又看到娘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想起娘平日里对我们的疼爱。于是,我忍不住跟着两个哥哥哭了起来。
不知怎的,看着一动不动的娘,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娘带我在磨坊里磨面的情景。驴蹄子嘚嘚的响,老磨盘悠悠地转。
我懂事后,才知道那会儿娘是有病在身的。那时,她被病痛折磨得瘦骨嶙峋,一阵风就能吹跑。即便如此,娘还是一手拄着拐杖,一手牵着我去磨坊磨面。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见父亲说:“起来吧,别哭了,快哄悦儿睡觉去吧,别吓着你妹妹。你们也知道,你娘得的这个病没有特效药,好点儿的药家里根本买不到,还得托人,也是限量。这几年,我们也尽力了,你娘走了,也不受罪了。撇下你们几个,她也不忍心,特别是你妹妹,又那么小!临走时,你娘还特别嘱咐我,一定要把你们兄妹几个拉扯大。明天还有许多事要办,快起来吧!”听完父亲的话,两个哥哥站起来,领着我走出了母亲的房间。
次日,母亲被抬到堂屋的一张木板床上,静静的,蜡黄的脸上盖着一张烧纸。在床的一头,摆了张桌子,上面放着一个大厚饼,还有一盏油灯。说是油灯,其实是在碗里放了一些油,用一缕粗线当灯捻儿。听老人们说,油灯是给娘照路用的,去往西天的路上,不好走,有了这盏灯,娘就不害怕了。
在堂屋外面,搭起了一个临时布篷。去亲戚家送信的人,陆续地回来了。闻讯赶来的亲戚,走到村口就忍不住大声地哭了起来。听到哭声,两个哥哥赶紧出来迎接。此时,正是隆冬季节,天空中飘着雪花,地上结满了厚厚的冰。两个哥哥头上系着一条大白布,腰里扎着麻绳,光着脚跪在地上迎来送往。过去,曾听老人们说过,家里亲人去世时,儿女们光着脚表达的是一种孝心。
大人在院子里忙碌着,我被安排在同院的二达(二叔)家。我坐在二达家的堂屋门口西侧,不哭也不闹,两眼呆呆地看着出来进去忙活的大人们。有搬桌子的,有烧水的,有切菜的,还有几位长辈在商量着什么。过了些时候,又看到人们抬来一口棺材放在院子里。棺材是用木头做的,长方形,一头高,一头低,上面还涂了一层黑黑的漆,一看就很瘆人的样子,我知道那是为母亲做的房子。
晌午过后,娘就要入棺了,只见七八个壮汉用粗绳子把棺材捆起来,用木棍把棺材抬到了灵堂前,等待入棺的时辰。这时,长辈们商量着,把我送到老昌婶家的磨坊里。
当时我年龄小,长辈们担心娘舍不下我,再忍不住把我“带走”。以前,听老人们说过,亡魂是解不开驴套的。所以,家人就决定动用这一招。
“悦儿,走,跟婶子上磨坊去。”石头婶低声叫着我的乳名。一直不哭不闹的我,此刻,却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原来领我去磨坊的,一直都是娘啊!哪怕是拄着拐杖,娘每次也都亲自带着我去磨坊。此刻,我眼前晃动着堂屋里的木板和摇晃的油灯灯光,还有直挺挺躺在床上的娘。我大声地哭了起来,嘴里喊着: “娘,娘,我要娘……”两只小手胡乱地挥舞着,两只脚乱踢乱蹬。我在石头婶怀里扭来扭去,拼命地挣扎着,扑腾着,使劲地往下坠。石头婶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我抱走。
从我家到磨坊,仅有五十米的距离,而石头婶抱着我却足足走了二十多分钟。我挣扎着,走几步,回头看看,大声地叫着:“娘,娘,我要娘……”石头婶含着泪,狠心地把我抱到了磨坊。我拼命地挣扎着,不让她用驴套套我,转而往家的方向跑。跑了一次又一次,被石头婶拽回来一次又一次,也不知跑了多少次,石头婶终于把我套进了驴套。只听见外面一片哭声,还有“乒乒乓乓”钉木头的嘈杂声,我蜷缩在磨坊的驴套里,吓得浑身发抖,大声哭喊着……
等送殡的人们走远了,石头婶才解开驴套把我抱回家。父亲坐在堂屋里默默地流着泪,我一头扎进了父亲的怀里,哇哇地哭了起来。父亲说:“悦儿,别怕,你娘走了,还有达(爹)在呢,哥哥也会陪你玩的。”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趴在父亲肩上小声地抽泣着。
自打母亲走后,我再也没去过磨坊,从驴套套住我的那一刻起,我再也不愿意踏进这里了。
时过境迁。石磨早已淡出人们的生活,老昌婶家的磨坊是何时拆除的,我也无从知道具体的时间了。
我家的秘方
年年清明,今又清明,思念像疯长的野草一般,在心田里肆意地蔓延。父亲已走数年,蓦然回首,恍如昨日一梦。
父亲兄妹四人,他是老大,早早地就担起了家里的重担,真的是里里外外一把手。身怀祖传秘方救人无数且小有名气的爷爷看父亲心地善良,勤快、能干,就把祖上的秘方传给了父亲。爷爷郑重交代父亲,给人看病时,不图钱财,乐施行善,照亮后代。爷爷还特意嘱咐父亲,祖上的规矩只“传男不传女”。
面对遗言,父亲用力点头,表示谨记在心。爷爷去世后,父亲接过了衣钵。诸多疑难杂症,只要找上门来,父亲有求必应。来找父亲看病的,多是跑了多家医院未能治愈的疑难杂症。例如,骨髓炎,在传统中医上,也叫“铁骨瘤”,主要症状是骨股头坏死。此病非常顽固,难以根治,严重者甚至截肢、瘫痪,许多大医院对此望而兴叹!靠着祖传秘方,父亲治疗骨髓炎,几乎从未失过手。
遂平县的一位患者,躺在病床上已经好几年了,生活不能自理。家人多方打听,听说父亲有秘方专治“铁骨瘤”,就带着患者直接找到我家,让父亲诊断、治疗。几个疗程过后,患者能慢慢地自己扶着床下地走路了,并逐渐好转。治好的人越来越多,父亲在当地有了很高的威望。从小我最崇拜的就是父亲,下决心成为父亲那样的好大夫。
在一个我认为的好日子,我向父亲提出了学医的请求。然而,得到的却是果断的拒绝。父亲向我陈述了爷爷的遗言:爷爷弥留之际,特意嘱咐他,祖上的规矩只“传男不传女”,万不可破了规矩。一时间,失望与遗憾包围了我。至今,在梦中,还时常梦见自己成为一名造福乡里的女中医!
秘方以草药为主,所用的药材都是父亲从山上采来的。盛夏季节,正是采药的最佳时机。天刚蒙蒙亮,父亲就背上药篓,带着干粮,上二山柳采药去了。二山柳是我家乡大山的名字,距我们家二十多里路,那时出门没有交通工具,全靠步行,从家到山上得走两个小时左右。
翻过一座小山,是一片宽阔的丘陵地带,一条小河从两山之间穿过,清澈的河水缓缓地流淌。淌过河往里走,来到大山深处,才算到了草药品种丰富且生长茂盛的地带。草药喜阴,大部分隐藏在植被下面,父亲在山涧、溪水旁寻找草药,将元胡、桔梗、当归、柴胡、地黄等药材收入囊中。
中午时分,父亲随手剜一把山韭菜,就着干粮充饥。渴了,就捧一口山泉水解解渴。虽然艰苦,却乐此不疲。
跟随爷爷实习多年,除了秘方,父亲还具有扎实的中医基本功,并掌握无数的偏方。乡亲们如有所求,他总是无偿奉上偏方,只要不从家里取药,不收一文。
小偏方治大病,乡亲四邻有个头疼脑热、小病小灾,就找父亲咨询偏方。除了秘方、偏方和常规中医诊疗技术,父亲还身怀治病“秘术”。
那年,我的一位朋友身上长了“缠腰丹”,去医院打针治疗也不见效果,而且还在不断地蔓延。心急之下,我想到了父亲。于是,我便带着朋友回乡下老家向父亲求助。那天,我见识了民间“秘术”的神奇。
只见父亲手拿菜刀,在土地上画个圈,在圈内横切几刀竖切几刀。而后,用带着泥土的菜刀,在“缠腰丹”上如出一辙,口中念念有词,再用燃烧过的茅草灰配制而成的草药涂抹患处。几日后,“缠腰丹”从红肿状态,逐渐萎缩变成灰色,直至消失不见。
小时候,我爱吃糖且又不懂得如何保护牙齿,时间长了,个别牙齿就变成了蛀牙。某天晚上,我正睡觉时,突然牙疼了起来,哭得像个泪人似的。父亲见状,就用车前草熬水,放凉后让我用来漱口,喝口水在嘴里含一会儿,吐出来,反复几次后,牙齿真的不疼了。
从十里八乡,到百里之外,父亲的祖传绝技,名扬四方。那年,距我家二百多里的一户人家,孩子才十几岁就患上了“铁骨瘤”,家人四处求医,救治无望。患者家属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父亲有治疗“铁骨瘤”的秘方,得此消息后,就立即开车到我家求父亲救救他的孩子。父亲见他救子心切,欣然答应。
父亲给孩子诊断后,根据他的病情配制药方。让其口服药丸,并用药材熬水进行熏蒸,借用药物的热气逼出毒性。经过父亲的精心治疗,一段时间后,患者能慢慢下地走路了,逐渐恢复,直至痊愈。一家人感激不尽,表示以重金感谢,被父亲婉言谢绝了。
父亲临终前的日子,眷恋亲人,难舍难分,呼吸越来越微弱……恍惚间,父亲好像听到了奶奶的召唤声,就奔奶奶而去。之后,又听到儿孙们撕心裂肺的呼唤声,不忍离去,于是又返了回来。父亲慢慢醒来,凭着超强的意志力,又延续了七天生命。
父亲的去而复返,原因是心愿未了。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父亲就悄悄地把哥哥叫到身边,再次把秘方向哥哥陈述一遍,并一再叮嘱,要恪守“传男不传女”的祖规。
许多年过去了,我依然时常梦见父亲,时常梦见我给人治病。有时我想,秘方严格的传承规矩,是不是也是中医走向衰微的原因之一?
清明前的梦里,我见到了父亲,他在天堂开辟了一片药园。白色的芍药,紫色的丁香,黄色的仙茅参,紫白相间的石斛,知名、不知名的草药,植满了整个药园。药园里鸟语花香、蜂飞蝶舞,小桥流水、亭台楼阁,相映如画,宛若仙境。
看见我,父亲笑了,对我说:闺女,秘方就是造福人类的,只要你秉持正心,我可以教你了……
清风徐来,明月升起,药园里花香四溢,沁人心脾,父亲在花丛中穿梭,如同神仙般飘逸。
年俗·压岁钱
一提起压岁钱,人们便想到了过年,过年是中华民族的传统习俗,象征着团圆、吉祥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每逢过年,对于游子们来说,人在外,心早已飞回了家。恍惚间,我仿佛看见父亲站在村口,向着孩子来路的方向张望的身影。这温暖的画面,如梦幻般在我脑海中浮现,我的思绪如同脱缰的野马,带我飞进去往童年的时光隧道。
除夕之夜,一家人聚在一起欢欢喜喜过大年。金黄的鲫鱼,红红的枣花馍,醇香的米酒,热腾腾的饺子,依次端上了供桌。桌子上燃起了三根红烛,瞬间屋子里灯火通明。父亲点上三支香,双手合十,站在院子里祭拜天地,端起酒杯泼洒在地上,为家人祈福,愿家人健康、平安、事事如意。
敬过天地之后,父亲又回到了供桌前,再次念念有词,请祖先及母亲品尝年夜饭。香炉里,袅袅青烟徐徐飘散开来。恍惚间,我仿佛也看到了母亲的身影,正望着一家人点头微笑呢。桌子上摆满了丰富的菜肴,忙活了一天的家人们赶紧围坐在桌子旁享用丰富的晚餐。一家人边吃边聊,其乐融融。
晚饭还没吃完,就听见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从邻居家传来。于是,我们也开始在院子里放烟花。胆小的孩子躲在大人后面,吓得捂住耳朵,偷偷地从缝隙中看爆竹燃放的精彩时刻。只听见“啾”的一声,烟花飞上了天,一束束耀眼的光线伴随着啪啪啪的声音在空中炸开了花,五彩缤纷的烟花向四周迸射而去,然后一点点散落下来,化为灰烬。
热闹的鞭炮声,引来了一群提着灯笼拾小炮的孩子。在漆黑的夜晚,红红的灯笼犹如天上的星星散落在村庄的各个角落。儿时的灯笼是用薄薄的竹篾子编制而成的,外面用透明的红纸糊上,里面放上一根小蜡烛。这样,一个简易的灯笼就做好了。孩子们提着灯笼穿梭于村庄的大街小巷,只要听到有鞭炮的响声,孩子们会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过去,生怕落在别人后面,拾不到落捻儿的小炮。在来来往往的奔跑过程中,有个小伙伴的灯笼着了火,最后烧得只剩下一个空壳子了。
“大家快来呀,开始发压岁钱喽!”不知谁吆喝了一声。此时,只见父亲端坐在椅子上,面前放着一个垫子,拜年顺序从大到小依次排开。年长者走到父亲跟前,问声“过年好!”孩子们先磕头再问好。看到孩子们都来拜年,父亲高兴得合不拢嘴,连连答应着“好、好、好!”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沓早已准备好的崭新钞票,每人发一张一元的新钞作为新年礼物。孩子们拿着崭新的钞票,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一直拿在手里,不忍心对折,睡觉时,就把它平铺在枕头底下,生怕弄皱了。
小时候,我们不懂压岁钱的含义。随着年龄的增长,才慢慢理解它的意义所在。给压岁钱,是我们的传统民俗,最初的用意是辟邪驱鬼,保佑平安。因为人们认为孩子容易受鬼祟的侵害,所以用压岁钱压祟驱邪,帮助孩子平安过年,祝愿孩子在新的一年里健康、平安。
压岁“钱”有两种,一种是以彩绳穿线编成龙形,置于床脚;另一种是长辈用红纸包裹分给孩子们的钞票。自从压岁钱变成了真正的货币之后,压岁钱“辟邪驱魔”的功能逐渐结束。如今的压岁钱,孩子们大都用来购买图书和学习用品,新时代为压岁钱赋予了新的活力,成为一种美好的愿望。
随着红包越来越厚,压岁钱成了一种负担,很多孩子将拿到更多的压岁钱当作目标,部分人将压岁钱的多少当作一种攀比的工具。压岁钱的感情成分、感恩意识和祝福意识逐渐淡化,希望人们能够正确理解压岁钱的用意,它更多的是一种祝福,包含着特殊的心意,应回归其本质。
父亲的心事
1969年秋,刚满十八岁的大哥积极响应国家的号召,踊跃报名参军。从大队到公社,经过层层关口,大哥的各项身体指标均合格。最终,大哥如愿地穿上了军装。
“一人当兵,全家光荣。”一时间,大哥当兵的消息不胫而走,村里人都知道了大哥当兵的好消息,大家纷纷前来道贺。为此,县民政局还给我们家颁发了一张“光荣军属”牌,父亲把这张光荣牌挂在了屋门口。从此,大哥成了我们家的骄傲。
那时家里穷,母亲看病又花了不少钱,日子过得捉襟见肘。1977年冬,母亲去世后,村里一些人想看父亲的笑话,在背后偷偷议论我们:“他们家真愁人!老伴去世了,家里又穷,他那三个儿子脱不了打光棍。”
当大哥第一次回家探亲时,邂逅了邻村的一位姑娘。姑娘姓胡,与大哥是同级同学,在小学当老师。她的家庭条件比较富裕,父亲在国有林场工作。当她得知大哥回家探亲的消息后,就主动托媒人给她说媒。经过一番了解后,两人确立了恋爱关系,从此,他们俩就开始书信往来,开启了马拉松式的恋爱长跑。后来,大哥在部队考上了军校,为了事业,他们俩的婚事一拖再拖。直到五年后的春天,两人才喜结良缘。
二哥上高中时,在篮球队里任队长。他性格开朗,为人豪爽,因此,结交了不少好朋友。在女子篮球队里,有个名叫荣儿的女孩,喜欢上了二哥。于是,她主动接近二哥,并向二哥抛出了橄榄枝。后来,荣姐成了我的二嫂。
他们俩结婚时,由于二嫂了解我家里的经济状况,就没怎么要彩礼。父亲光给他俩置办了一些结婚用品。然后,二哥就用马车把二嫂迎进了家门。
在二哥准备婚事的过程中,大嫂身为长媳,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她尽心尽力为二哥购买结婚用品,细节上的问题主动与父亲商量,尽量把婚事办得风光一些,尽可能让二嫂满意。二哥结婚后,父亲又去了一块儿心病,感觉肩上的担子又减轻了一分。
三哥高中毕业后,大嫂就托自己在林场当厂长的父亲,也就是我们的老胡大爷,给三哥找了份工作。20世纪80年代的林场属国有林场,是公家单位。当时,想进林场的人比比皆是,三哥的工作得益于老胡大爷的帮助,这让我们全家非常感激!虽然三哥在林场是临时工,但因他工作认真、踏实能干再加上三哥有高中文凭,因此,在工作中如鱼得水、干劲十足,赢得了老胡大爷及全场职工的赞扬,给大家留下了良好的印象。
转眼间,三哥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老胡大爷打听着附近村子里有位姓张的姑娘和三哥年龄相仿,于是,就托媒人给三哥介绍对象,在媒人的撮合下,两人见了面。
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只见那姑娘长得眉清目秀,梳着两条长长的辫子,脸上嵌着两个深深的酒窝。姑娘见三哥一表人才忠厚老实,两人一见钟情,不久,便确立了恋爱关系。
初涉爱河的三哥,一有空就去山上找放羊的女朋友,两人经常坐在山坡上谈理想、谈未来,感情日益加深。一年后,三哥带着女朋友翻山越岭,去几十里外的婚姻登记处领取了结婚证,结为伉俪。
常言说:老嫂比母。自从大嫂进了我们家后,一直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家里的大小事她都放在心上,尽力做到最好。她待我们兄妹三个如同亲兄妹一般,从不拿我们当外人。无论是出门还是回娘家,大嫂时常把我带在身边,不知内情的人,误以为我是大嫂的“女儿”。每当遇到这种尴尬的场面,我就会害羞地低下头。
三个哥哥的婚事全部完成后,父亲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母亲临终前的嘱托,父亲都一一完成。如今,三个哥哥都娶上了媳妇。而且,家中人丁兴旺,子孙满堂。如果母亲在世的话,她一定会十分欣慰的。
2021年9月
三婶娘
1971年春,年轻貌美的乡村李医生经人介绍与忠厚老实的三达结为伉俪,成为我的三婶。次年正月,三婶的第一个孩子呱呱坠地。从此,我有了一个陪我玩耍的妹妹。
三婶的娘家是中医世家,在父亲的影响下,她如愿成了一名乡村赤脚医生。结婚时,她父亲还陪送她一个新药箱,并再三叮嘱:“救死扶伤是医生的职责,给人看病时要谨慎细心,不能麻痹大意。既然你选择了这个行业,一定要坚持下去,不能半途而废。医学领域学无止境,闲暇之余,你要不断地学习新的知识充实自己,这样工作起来才会得心应手。”听了父亲的话,她郑重地点了点头。
自打我记事起,三婶家整天人来人往的,没有清闲过。不论是头疼的、发烧的、咳嗽的,只要是身体不舒服的,都会上门来找三婶看病。那时候经济条件差,农村里很少有人上医院看病,基本上都是请医生来家里就诊。特别是孕妇,每当遇到不懂的问题就去找三婶咨询,生怕孩子有个什么闪失。每隔一段时间,孕妈妈们都会去三婶家,让三婶用听筒听听孩子的心跳是否正常。女人生孩子是不分时间的,哪怕是半夜三更。只要听到我们村的狗集体狂叫,不用猜,那一定是外庄的人来请三婶上门接生的。不知多少个夜晚,三婶常常彻夜未眠,陪孕妇们共渡难关,迎接新生命的到来。
自从母亲去世后,三婶便担起了做母亲的责任,开始把我当成她自己的孩子看待。每天放学后,我总是先跑到三婶家去找堂妹玩,一直玩到天黑,还不愿意回家。因为我知道父亲干活儿回来得很晚,回家后还要做饭,所以,我很想留在三婶家吃饭。那时候,我感觉三婶做的饭很香,很好吃。
母亲走后,我变得胆小又内向。如果家里没人,就算是大白天,我自己也不敢回家。每当这时,我就跑到三婶家,拉着三婶陪我一起回家拿东西。进屋后,我让三婶站在门口看着我,我一边和三婶说着话,一边进屋找东西。三婶不在家的时候,我只得硬着头皮自己回家拿馍吃。听到老鼠“咔哧咔哧”咬东西的响声时,我吓得赶紧从屋里跑出来,再也不敢进屋了。
三达、三婶刚结婚那阵儿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那时,老宅院里共住着四户人家—我家、二达家、三达家和恩达家。恩达是父亲五服以里的兄弟。后来,爷爷奶奶相继去世。三达家的房子破旧不堪,于是,三达、三婶又在村北边重新盖了新屋。那座新屋离老宅院很近,只有七八十米的距离。
三达家盖新屋那年,我上小学二年级。那个年代,农村盖屋不用雇人付工钱,都是老少爷们来帮忙。这样一来,盖屋户中午就要管饭了。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人们很少吃到白面馍,只有家里盖屋或有红白喜事时,才能去吃上几天白面馍。平日里,大多数人家都是掺着玉米面、红薯面、高粱面等杂面蒸馍吃。为此,三达家盖屋管饭时,三婶都是用白面馍和白菜、粉条、豆腐汤等食物招待前来帮忙的邻居们。三达家盖屋的那段时间,三婶知道我身体瘦弱需要补充营养,基本上每天都叫我去她家吃饭。
家乡过端午节有煮鸡蛋、煮蒜瓣、缝香包等习俗。每当这时,心灵手巧的三婶早早就缝制好各式各样的香包,等孩子们去挑选。香包不仅香气迷人,种类还很多,而且生动逼真,有小鸡、小鱼、小辣椒、粽子、长命锁等各种造型,让人爱不释手。
端午节那天,我不仅能选上心仪的香包,还能吃到三婶给我留的煮鸡蛋和煮蒜瓣。在吃的方面,三婶对我从不吝啬,每当三婶走娘家拿来酱豆时,她都会给我搲上半碗,让我端回家用馍蘸酱豆吃。那些年,三婶给予我的母爱,一点儿也不比给堂妹、堂弟的少。
小学毕业那天,三婶给我和堂妹都扎上了两条长长的辫子。然后,我又回家穿上了父亲给我买的粉红色的新褂子。等我和堂妹打扮完毕后,三婶打算用自行车带着我俩去学校照毕业照。但是那天,我很兴奋,我不想坐三婶的自行车,我想自己骑车去学校,让同学们知道我能单独骑车上路了。
三婶骑车带着堂妹走在前面,我紧随其后。当我们走到粪堆刘庄后边时,眼前出现了一条狭窄的小路。面对这样的路况,只有小心骑行才能顺利通过。这时,只见车技娴熟的三婶顺势“嘚”的一下骑过了那个土坡,而跟在后面的我,也想学着三婶的样子骑过土坡。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咣”的一声,我连人带车滚进了沟里。当时沟里没有水,只有齐腰深的野草和蒿子。三婶见状,赶紧下车去沟里拉我,并关切地问我:“景,摔着了吗?”得知我没有受伤,三婶才放心地把车子给我推到路上。
我们家乡有句俗语:“箔篱子不是墙,婶子不是娘。”意思是:箔篱子再密也不能当墙使,既透风又透亮。由此延伸出婶子不是娘的说法,言外之意就是婶子和娘肯定不一样,怎么着也不如亲娘待自己亲。待我亲身经历过一些事情后,我觉得婶子就是娘,三婶给予我的母爱,一点儿也不比亲娘差。
2021年7月1日,是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纪念日。在这个举国欢庆的时刻,从千里之外的家乡传来了好消息!我的三婶在“胡庙村庆祝建党100周年党员大会”上,获得了“光荣在党五十年”的荣誉称号。
亲亲的嫂子
1974年春,在广州军区某部队院校上军校的大哥经人介绍与年轻貌美的小学教师胡老师相识。胡老师兄妹三人,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虽然她在家排行老二,但她却不是传说中的“夹气包”,而是父母手心里的宝。为此,得一娇名:妮。
自从大哥与胡老师确定恋爱关系后,两人就开始鸿雁传书,相互表达爱慕之情。经过两年多的书信来往后,两人进入谈婚论嫁的阶段。一番商量后,两人便决定等大哥回家探亲时就举行结婚仪式。
我们家兄妹四人,我有三个哥哥。我出生时,母亲已经四十多岁了,所以,我与三个哥哥的年龄相差悬殊,大哥、二哥都比我大十几岁,就连三哥也比我大八岁。为此,我成了父母眼中的宝贝疙瘩。
大哥不在家的日子,胡老师经常来我们家帮忙照顾母亲、料理家务,以此来减轻父亲的重担。胡老师从不嫌弃我们家穷,也从没流露出嫌弃母亲生病或家里负担重之类的情绪。每隔几天她就来我们家帮母亲梳头、洗脸、擦身子、换洗衣服,然后再里里外外地打扫一遍卫生。最后,再把母亲换下的衣服洗干净,晾在院子里。
1977年春,大哥与胡老师按照农村的风俗正式举行了结婚典礼。从此,胡老师成了我的大嫂。大哥结婚后,躺在病床上的母亲总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转眼间,大哥的探亲假结束了,大哥依依不舍地按时返回了部队。
中秋节过后,卧床不起的母亲病情越来越严重了。于是,母亲便把大嫂叫到了跟前,拉着大嫂的手紧紧不愿松开。此时,母亲用一种近乎乞求的语气对大嫂说:“胡妮啊,我感觉我的日子不多了。临走前,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就是把你妹妹交给你,你一定要替我好好地照顾她。小景交给谁我也不放心,只有交给你我才放心。你心善人好,把你妹妹托付给你,我就没有挂心事了。”这时的大嫂早已泪流满面,她含泪答应了母亲的请求。
隆冬时节,北风呼呼,雪花飘飘。被病魔折磨了多年的母亲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我们。母亲走时,我才七岁。料理完母亲的后事,大嫂便把我带到了学校。从此,我成了大嫂的“小尾巴”。
每当夜幕来临的时候,我就会哭着要娘,这时,大嫂就背着我在学校院里来回转悠,并用讲故事的方式转移我的注意力。在溜达的过程中,大嫂一会儿让我抬头望望天上的星星,看看哪颗星最亮,一会儿又让我低头找找月亮下我俩的影子,看看影子是不是在跟着我们跑。当时,大嫂有孕在身,她只能背一会儿,再让我自己下来走一会儿。就这样,大嫂一直耐心地陪着我,等我瞌睡了,我们才回宿舍。
小时候,我身体弱,感冒、发烧、咳嗽是常有的事。我一感冒,大嫂就犯难,因为我既怕打针,又怕吃药。吃药前,大嫂总是好哄歹哄,我才答应吃药。吃的时候,大嫂总是一手端着温开水,一手拿着药片和糖果,等我吃完药后,赶紧往我嘴里塞一块儿糖压压苦味。经常是我把药片放进嘴里,大嫂就赶紧把水递给我,结果水咽下去了,药片却留在了嘴里。于是,再次喝水,药片依旧留下。每次遇到这样的情况,大嫂总是哭笑不得。
母亲走后不久,大嫂便生下了我的侄女燕子。燕子的出生,让我立马提高了一个辈分。于是,我成了燕子口中的小姑。燕子十个月大时,大嫂给我和燕子在老宅院里照了一张合影。照片中的燕子白白胖胖的,双眼皮、大眼睛、高鼻梁,人见人爱!燕子戴着一顶毛茸茸的帽子,帽子上面还支棱着两只兔耳朵。她一手抱着大苹果,一手伸着杵在我的右颌下,一副可爱的样子。不管怎么看,我们姑侄俩都长得很像,真是应了那句“侄女随姑,外甥随舅”的说法。
1980年夏,在父亲和大嫂的操持下,二哥风风光光地用马车把远在三十里外的二嫂娶进了家门。婚后,二哥、二嫂在村东头新宅基地上先盖了两间东屋,计划着等以后手头宽裕了,再盖四间大北屋。
待三哥结婚后,父亲看到三个儿子都已成家,便召开家庭会议商量分家的事。经过一番讨论后,大家一致决定:父亲跟着二哥、二嫂生活,我跟着大嫂生活。此时,大哥已转业回到家乡的县城工作了。
1985年秋,大嫂放弃了自己热爱的教师职业,带着我和七岁的燕子随大哥进了城。而后,燕子在城南四小入学,我在城北县第一初级中学就读,大嫂则选择了在离家八里的郎陵酒厂务工。
二嫂荣儿
“小姑子,搅姑子。”说的是未出嫁的小姑子多爱掺和、爱闹,嫂子还得由着她的那种无奈。的确,如同婆媳之间的天然生克纠缠,姑嫂之间,也经常是矛盾多于亲情。而姑嫂定律到了我和二嫂这里就不灵了。
那天,大哥打电话告诉我:二哥、二嫂在外出干活儿的途中,翻车了,现在人在医院里,让我回家一趟。由于事发突然,我一时难以相信,感觉自己犹如在梦中!
当天晚上,我就坐上了回家的列车。
我的三个哥哥中二哥最疼我,也是我最好的玩伴。每次出门前,他总是先给我洗脸、梳头,然后再穿上干净的衣服,把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才出门。
二嫂身材匀称,个子高,一米七左右,短短的头发,黑黑的皮肤,眼睛不算大,但是很有神!她很爱笑,说起话来,总是轻言慢语的。经常穿一身运动服,打扮得像个假小子,在球场上是个“女汉子”级别的球员,虎虎生威。
二嫂待我像亲妹妹一样。一天,我们俩在闲聊中,二嫂对我说:我当时看中你二哥,其中也有一部分你的原因。第一次看到你二哥牵着你的手在校园里走时,我就注意上你们俩了。那时,你很小,也很瘦,走路时,小胳膊一甩一甩的,看着就让人心疼!
听到这里,我开玩笑地说:“呀!由此说来,我还是你俩的媒人来!”二嫂笑而不语。二嫂手把手教我做家务,比如包饺子时,教我怎样切面。切面时,要让面团来回的翻动,那样切下来的面,擀出皮来才好看;包饺子时,从一头捏到另一头,一定要捏结实,不然的话,饺子下锅后,容易破皮。还教我怎样叠衣服,比如叠裤子时,掂起两个裤腿脚,把中间的缝对折,那样叠起来的裤子,既板正又有折。20世纪80年代,流行裤子有折,有折的裤子穿起来才笔挺、帅气!
1982的夏天,那年我十二岁。一天,二嫂把淘洗晾干后的麦子装到袋子里,打算去街上磨面,叫我一块儿去,我高兴得一蹦三跳的,自告奋勇地帮二嫂拉架子车。车子上装着两袋小麦,还有我一岁半的侄子。我拉着车子在前面跑,二嫂在后面跟着跑。不一会儿,我就把二嫂甩得不见人影了。等我跑到庄西头时,才发现有个大斜坡。在斜坡的不远处,有几个人在那里下憋死牛(象棋之类的游戏)。我犹豫了片刻,由于碍于情面,不想开口求人。突然,我有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儿,鼓足了劲儿,拉着车子就往上爬,爬着爬着没劲了,车子开始左右摇摆。这时,眼看就要爬上去了,可是我已经没有力气了。于是,车子开始往后倒,倒着倒着,车子一下子倒进了坡下的沟里,沟里全是黑乎乎的脏水。
侄子不见了,麦子也不见了。
我吓坏了,站在那里哇哇大哭。下棋的人听到哭声,飞快地跑过来,问我怎么了。我指了指脏水沟说我侄子掉沟里了。只见一个小青年扑通一声跳进水里,快速把我侄子摸了上来。当时,侄子只是喝了些脏水,并没有生命危险。
等二嫂赶到斜坡时,小侄子已经被捞上来了。这时,我吓得浑身发抖,站在那里不停地啜泣。本来正在生气的二嫂,看到我委屈的样子,瞬间心软了。她一边抱着孩子,一边安慰我说:“好了,别哭了,只要孩子没事,那麦子不碍事,大不了我们再淘一遍。你现在还小,没有那么大力气,如果要是等着我,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以后可别莽撞了哈。”
火车行驶了十几个小时,终于到站了。等我赶到医院见到二哥的一刹那,我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看到二哥意识清醒,还能说话,我才止住了哭声。二哥是外伤—大腿骨折,没有生命危险,等炎症消下去之后,再做手术。
二哥用微弱的声音对我说:“我现在没事了,你去重症室看看你二嫂吧。”
护士同意后,我进入了重症监护室。只见二嫂静静地躺在那里,像睡着了一样,头上插着管子,管子里还不停地向外渗着淤血。在呼吸机的帮助下,能感受到她微弱的呼吸。
我走过去,拉起她的手轻轻地呼唤她:“二嫂,我来看你了,你睁开眼看看我,好吗?我们已经好长时间没见面了,我很想你!二嫂,我说话你能听到吗?别睡了,快醒醒啊!二嫂,前天晚上,我们两个不是还在通话嘛,你怎么突然就这样了啊?你一定要坚强啊!二嫂。”
任凭我怎么呼唤,二嫂始终无动于衷。
阴历八月十九日的晚上,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当天夜里,二嫂一句话也没留下,就匆匆走了。那年,二嫂五十八岁。
爱藏在细节里
在家乡方言中,我们管父亲叫达,父亲的弟弟也叫达。对于父亲的弟弟,就在称呼前面加上数字,叫二达或三达。达,是叔叔的别称。
父亲兄妹四人,他排行老大,姑姑排第三,四达排第四。依照农村习俗,闺女长大了要嫁人,排行时只排男不排女。所以,四达便成了三达。
我七岁那年,母亲因病去世。三达和三婶看我那么小就没娘了,觉得很可怜,就对我照顾有加,每当他们家改善伙食时,都特意叫我去吃一顿。
三婶做的饭很好吃。每次我放学回来,有时家都不回,先往三达家里跑,问三婶要馍吃。每当这时,三婶总是快速拿出馍来递给我,从没让我失望。有时,三婶还给我夹上点儿红糖或者白糖之类的,让我就着吃。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三婶悄悄给我省下来的馍,她自己的孩子都捞不着多吃一个。
三婶是赤脚医生。那个年代,很多赤脚医生没有固定的行医场所,药品和医疗器械就放在自己家里。她经常背着药箱走街串巷。三婶家常年人来人往的,很热闹!头疼的,感冒的,发烧的,都来找三婶拿药、打针。
我小时候身体弱,动不动就感冒,一感冒就发烧,再加上我的身体对药物好像很排斥,一粒药丸喝一杯水还咽不下去。无奈,三婶只好想方设法哄着给我打针,像母亲般照顾我。
2000年,我嫁到了山东,与家人相聚的机会就少了。除了侄女结婚、侄子添重侄回家贺喜外,平常的日子,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待我如同亲生的三达、三婶,和他们的点点滴滴,逐渐只是在脑海里反复回放。
孩子总是难以明白父母的心事。自从父亲去世后,三达就担起了父亲的责任,远嫁他乡的我,成了三达的牵挂。
2008年,在三达的提议下,二哥、二嫂想看看这些年我在山东过得怎么样,就和三达来了山东。这是他们第一次来看我。看到我在这边有事做,有房住,婆婆待我也不错,才放了心。
不知不觉,一晃十几年过去了,三达已步入古稀。人上了年纪,毛病就多了起来。三达总感觉胃里不好受,吃不下饭去,就把这事告诉了在医院上班的堂妹。堂妹赶紧带他去医院检查,结果不容乐观。
堂妹和三婶商量着,这个结果不能告诉三达,就说他胃上长了个瘤,动个小手术就好了。医生说,手术风险大,你们要有心理准备。在堂妹的协调下,决定从省城大医院请专家过来做手术。经过几天的苦苦等待,终于熬到了做手术的日子。十几位医生、专家进了手术室,一家人提心吊胆地在门外等候。几个小时后,手术顺利完成,而且,很成功!
三个月后,三达奇迹般地好了起来,自己能慢慢下床走路了,饭量也明显增加了,脸色也比以前好看了,精神也好多了。
2019年10月,三达第二次提议来山东看我。为了满足他的心愿,家人决定冒险让三达再出一趟远门。于是,由我大哥、大嫂陪着三达、三婶来山东。
三达得知订好了火车票,高兴得不得了,下午五点多就进站等候,一直等到晚上九点半才上火车。第二天下午两点,终于来到了潍坊站。我在家事先把床上铺的、盖的全部换成新的,一切准备妥当,等候家人的到来。
公公、婆婆听说亲家要来,赶紧炖鸡、炸鱼忙活了一下午,做了满满一桌子菜。
三达他们一行人来了之后,两家人欢欢喜喜地围坐在桌子旁,边吃边唠家常。在娘家人面前,婆婆直言不讳地说:“我这辈子没有闺女,就把儿媳妇当闺女待,你们请放心,我绝不会亏待俺那儿媳妇。你看他们结婚都那么多年了,过年时,我们还是在一块儿,从来不分你我。”大哥、大嫂看到我和婆婆关系和睦,脸上露出了笑容。
我和先生带着家人去巨淀湖、植物园、蔬菜博览园挨个儿逛了一圈。兴旺发达的菜乡景色,让他们非常高兴!六十八岁的大哥,激动地用手机拍下了精彩的一幕幕,发到家人微信群里,与家人们分享寿光蔬菜的壮观景象。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转眼,又到了分别的时刻。在三达上车的一刹那,我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我紧紧拉着三达的手,久久不愿松开,嘱咐三达要保重身体,三达也难过地流下了眼泪。
“三达,过些日子,我再回家看您!”临别时,我哽咽着告诉三达。
三达、三婶平时很少出远门,更没有坐过飞机。大哥、大嫂想借着这次机会,带两位老人坐一次飞机。从济南机场到河南老家,只用了两个小时的时间。三达、三婶逢人便说:“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坐上飞机,像做梦一样。”
腊月二十三那天,二哥打电话告诉我:三达走了。当时,我一下子蒙了!不是三个月前,三达来看我时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走了?二哥说:“去你们家之前,三达的癌细胞就扩散了。他知道自己的时间可能不多了,最后的心愿,就是想去山东看看你。”
订车票,回家,成为我们一家人十万火急的大事。但由于事发突然,加之春运期间车票紧张,最终,我也没能送三达最后一程。三达的山东之行,就成了我和他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面。
如果,我早些回去探望,如果,每年能多回去几次,如果……之后的日子,一连串的如果,撕扯着我的心。
清明节的晚上,我点上蜡烛,遥望家乡向三达鞠躬。我知道,其实人生没有那么多如果。所有的遗憾,都要用比拥有时要加倍的珍惜来规避。
三达走了,还有三婶,还有一个个亲人。对他们的珍惜,便是修补那被遗憾击伤的灵魂吧!
贾爷
在我们村的西南角上,有三间茅草屋,屋里住着两位老人。男主人姓贾,村里人都称他老贾,论辈分,我们称他为贾爷。女主人,不知姓甚名谁,我们叫她贾奶。
不知贾爷籍贯,新中国成立前,贾爷要饭要到我们村里,就住下了。1948年从我村参军,随部队一直打到西藏。
后来复员,贾爷别无去处,就回村定居了。村里人见他本分能干,很多人帮忙说媒,终于帮贾爷讨上了媳妇—贾奶。只是,贾爷、贾奶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两人相互依靠过日子。
贾爷人很怪。人高体壮,皮肤黝黑,小小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少言寡语,不唱歌、不喝酒,甚至也不和村里人打交道,总是紧锁眉头,让人望而生畏。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他喜欢拿一把军刀抚摸着玩。那把刀是贾爷打仗时用过的,也不知来自何处,经历了多少血战。因为后来我知道,解放战争时期,我军是不配军刀的。
我们好像从来看不到贾爷笑,就想,难道他不会笑?
但我们不敢去问。后来听到过别人的猜测:贾爷解放前当兵打仗,不但没混个一官半职,回家后竟然什么待遇也没有,怕是犯了什么错误吧!
猜测归猜测,谁也没问过。
贾爷家的院子很大,四周是篱笆墙,在篱笆墙的周围,种植了许多蓖麻。开花的季节,成片的蓖麻花争奇斗艳,香飘满院。院子北边是一排排的杨树,生机勃勃,笔直的树干形成一排排绿色的屏障。院子南边有一个池塘,池塘里种满了莲藕,鱼儿在莲叶间嬉戏,蜻蜓在莲叶上飞舞。夏天,花开满塘,碧绿的荷叶,粉红的荷花,清香怡人。池塘边的柳树倒映在水中如同蒙上了轻纱,柳枝在微风中轻轻摆动……它们一起点缀着荷塘的诗情画意。
贾爷曾经救过贾奶的命。
盛夏的清晨,年轻的贾奶沿着院中的小路去池塘边刷盖垫,盖垫是用高粱秆编制的专门用来放包好的包子和饺子的。她一手拿着刷子,一手拿着盖垫,认真地刷着,盖垫在水中起伏不定。贾奶用手一摁用力大了,身体猛地向前倾斜,一头栽到了水中。
贾奶不会游泳,在水中扑腾来扑腾去,忽地上浮,忽地下沉。上浮时,贾奶就大声呼救:“老贾,救我!”随着“啊噗”一声,喝了一口水,就又沉了下去。贾爷听到了呼救声,慌里慌张地跑到池塘边,迅速跳到水中,一把拽住了贾奶,把她抱了上来。贾奶吓得浑身发抖,直接说不出话来。
20世纪70年代,村里实行集体制生产。由于经济条件差,很多社员吃不上青菜,队里决定,在村南头划出一片菜地,找人专门管理,给大伙儿种植蔬菜。种菜是个细致活儿,既要技术,又要勤快,思来想去,队长就选中了贾爷。队里在菜园边盖了两间房子,供贾爷居住并存放农具。
贾爷上任之后,就开始了他的菜园规划。他首先把地分成一块儿一块儿的,然后,开始犁地、翻地。土地整平以后,就开始播种,根据不同的季节,种植适宜的蔬菜。夏季的菜园里,品种丰富,有黄瓜、辣椒、茄子、豆角、空心菜……
贾爷每天在菜园里忙碌,浇地、拔草,给黄瓜、豆角搭架子等,把菜园打理得井井有条。园子里的菜,绿油油,水汪汪,一派生机盎然!
辣椒青翠欲滴,细细的枝条从上到下挤满了密密麻麻的辣椒,叶子被挤得早早就脱落了,只有一个个果实挂在枝条上。架子上挂满了黄瓜,一个个长满了嫩刺儿,顶着黄花儿,沾着露珠,被阳光一照,显得格外水灵。
矮矮的茄子棵上挂着一个个身穿紫袍的茄子,为了防晒,头上戴着一顶花边黑帽。它们形态各异、长短不一、粗细不同,有的像月牙,有的像弯刀。切开一看,肉是白色的,里面包着很多像芝麻大小的小黑子,整齐地排列着。
蔬菜成熟后,贾爷就把菜摘下来,放到院子里,黄瓜是论根分,一家分几根,大小搭配均匀;辣椒论堆分,一家一堆,虽然不用称,但重量相差不多。
分配好,队长就通知各家各户来菜园里领菜,大家排着队,不挑不选,按顺序拿。
分菜的日子,是孩子们最开心的时刻。
贾爷自从在菜园工作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脸上有了笑容,话也多了起来。村里的孩子们见到他也不害怕了,还主动和他打起了招呼。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们走入了贾爷的生活。
由于家中房屋翻盖,暂时无处居住,于是,家里人就想到了贾爷家的农家小院。与贾爷商议后,就在他家的茅草屋东边盖了两间临时房,我们暂时居住。
贾爷的家布置简朴,西边和中间两间屋通着,中间没有墙,只有一根木头做成的梁作为支撑。在屋子的西南角,盘了一个锅灶,用来做饭。东边那间屋子是卧室,只有一张床和一个陈旧的柜子。柜子上方的墙上,就挂着那把破旧的军刀。
我们的到来,让贾爷家的生活有了新的变化。原本冷清的院子里飞出了笑声,清脆的歌声,此起彼伏,接连不断。
从此,院子里有了上学、放学的孩子;清晨,有琅琅的读书声;星期天,有孩子们的嬉戏声。这看似平常的生活,对于贾爷、贾奶来说,却有别样的滋味!从未有过的天伦之乐,在这里体现得淋漓尽致。我们相处融洽,两位老人整天乐呵呵的。
我大哥当时在县民政局工作,了解到贾爷的事情后,就向局领导反映了情况。局里领导专门派人去贾爷家看望、慰问,还给贾爷办理了退伍军人光荣证(现称“退役军人优待证”)。老革命军人贾爷,终于得到了政府的认可。
多年以后,我离家去了外地,从家人的口中得知,贾奶年事已高,体弱多病,病重期间,贾爷寸步不离,精心照顾。贾奶临终前对贾爷说:“这辈子嫁给你,我没有后悔,只是我走后,留下你一个人孤苦伶仃、无人照顾。”贾爷含泪对贾奶说:“你放心走就是,到那边我们还做夫妻。”
在守灵的那个晚上,贾爷静静地坐在贾奶的身边,拿起墙上的那把刀,摸了又摸,最后头一耷拉,埋在军刀上睡着了。
贾爷睡着了,再也没有醒来。
第二天,帮忙给贾奶料理后事的人到来后,才发现贾爷也去了。
老人们说,夫妻相依,贾爷救过贾奶的命,又随贾奶而去,他们是应了“生死夫妻”的古话。
两个老人没有亲人,村干部帮忙清理遗物,在柜子的底部,发现了用红布一层层包裹着的三枚军功章:两个三等功,一个二等功!贾爷、贾奶双双离世后,晚上我做了个梦。梦里我看见贾奶裙裾飞扬,像个仙女一样,轻飘飘地向西南方向飞去,怀里抱着她的“猫妮”,贾爷像“牛郎”一样,飞向空中,向贾奶追去……
老宅院里的旧时光
我的童年是在老宅院里度过的。老宅院是老祖、老太那代人建造的院落,再往前追溯就有些模糊了。老宅院由三间西屋、九间堂屋组成,没有院墙,是个敞院。院子里共住着四户人家。因父亲在家排行老大,按照习俗,我们家自然就住在主屋里。主屋坐西朝东,三间土坯茅草屋。在南墙边上,父亲又加盖了一间比主屋矮的灶屋,在里面烧火做饭。这样还比较方便些,省得在主屋里烟熏火燎的,把屋墙都熏黑了。
我们家乡的人称坐北朝南的屋为堂屋。二达家就住在堂屋里。他们家有六个孩子,由于人多住不下,二达只好在西山墙上又搭建了一间灶屋。和二达家挨着的是恩达家,恩达与父亲是五服以里的堂兄弟。恩达是个聋哑人,在家又是独子。爷爷奶奶就他这一个儿子,至于为什么聋哑,我们从来不敢问。平日里,我们和恩达说话时,他总是好打岔。每当我们表达不清楚时,恩达就急得连说带比画的,直到看见他露出笑脸,我们才笑着跑开。
恩达家东边是三达家。由于三达在家最小,结婚也最晚。所以,爷爷、奶奶就一直跟着三达、三婶一起生活。三婶是一名乡村赤脚医生。她每天出门行医看病,为患者解除病痛;给孕妇检查、接生。于是,爷爷、奶奶只好帮三达、三婶照看年幼的堂妹、堂弟,为三婶解除后顾之忧。
自打我记事起,恩达家的爷爷奶奶就已经很老了。奶奶每天坐在门口的石凳上,看院子里追逐打闹的孩子们开心地玩耍。时而,她又站起来望望恩达回来的路,盼着恩达早点儿回家。奶奶由于牙齿老化脱落,嘴唇有些瘪瘪的,每次笑起来,就会露出参差不齐的豁牙。小时候,我从来不敢上恩达家去玩,因为他们家西屋里放着一口黑漆漆的棺材。听大人们说那是奶奶给自己准备的“房子”,等她老了之后就住在里面。
恩达家门前有棵大枣树,大枣树很粗,需要五个孩子手拉手才能合抱过来。每当枣树开花的季节,远远的,就能闻到枣花的香味,清香宜人!那一朵朵金黄的枣花,均匀地挂在绿叶间,随风摇曳,像个俊俏的小姑娘散发着青春的气息。花期过后,一个个豆粒般的青枣羞涩地藏在花蒂中,看日出日落,听风观雨,肆意生长。
9月,是枣儿成熟的季节。树上缀满了密密麻麻的枣儿,有红的、青的,有青红相间的。秋风吹来,熟透的枣儿轻轻地落到地上。在树下玩耍的孩子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吃到甜甜的枣儿。对于风吹不下来的枣儿,大人们就爬到树上抱着树干使劲地摇,只听见枣儿啪嗒啪嗒往下落的声音,不一会儿,就落了满满一地的枣儿。离地面较低的树干,只需站在树下用长竹竿敲打枝条,成熟的枣儿就纷纷往下落,直到把树上的枣儿打完为止。
1978年秋,大哥从部队回家探亲时,给父亲买了一台收音机。这台收音机功能齐全,“能说会唱”的,既能听新闻趣事,又能听说书评弹,而且还会唱歌。因此,受到了家人们的喜爱。
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人们消息闭塞,没有渠道得知外面的信息,最便利的通信工具就是书信往来。除非有紧急情况,才会去邮局发既简短又昂贵的电报,发电报都是按字数计费的。当时,连传递信息都很困难,更不用说获取新闻以及娱乐信息了,那都是不可想象的事情。自从有了这台收音机,我们的精神生活开始变得丰富多彩。
老宅院里的大枣树下,是我们平时玩耍的地方。听收音机时是枣树底下最热闹的时候。那时,全村就我们家有一台收音机,稀罕得很!一家人拿它当宝贝。每天晌午十二点半雷打不动地听“说书人”讲故事。大家或坐,或蹲,或站,聚精会神地听,有端着碗边吃边听的,有的连饭都来不及吃,就先去听“说书”的,生怕错过了细节,等第二天再听的时候接不上情节。听书时,大家表情不一,有面带微笑的,有皱着眉头的,有陷入沉思的。听书人的情绪会随着故事剧情发生微妙的变化,一会儿兴高采烈,一会儿情绪低落,心思直接融进了故事当中。
1983年夏,三哥、三嫂结婚后,我们家就要面临分家了。在家庭会议上,大家商量的结果是:我和父亲跟着大嫂或是二哥、二嫂一起生活。当时,我想跟着二哥、二嫂,因为二嫂脾气好,我们俩经常在一起聊天。我之所以不想选择大嫂,是因为我害怕她。大嫂是小学教师,平日里对我要求非常严格,特别是学习方面,更是严格。
记得有个星期天,我和堂姐在二达家里写作业,我们俩边写边玩儿,年幼的堂弟、堂妹还不停地给我们捣乱。当我的作业即将完成时,大嫂回来了。她看我写作业不认真,就拿起作业本检查。这一看不要紧,只听“刺啦”一声,大嫂把我写的作业撕了下来,让我重新写。因为我的作业不但字迹潦草,还把“休息”写成了“体息”。虽然只是多了一横,但词意却大相径庭。大嫂阴沉着脸,大声叱责,一下子把我吵哭了。
父亲明白了我的心思后,就慢慢哄着我,给我做思想工作。父亲温和地对我说:“你跟着你二嫂生活也未尝不可。但相比较而言,我觉得,你还是跟着你大嫂比较合适。虽然大嫂对你要求严格,但她也是为了你好啊!她不是也想让你好好学习,将来有出息嘛!你还是再考虑一下吧?”经过再三思考后,我觉得父亲的话有一定的道理。最终,我选择了跟着大嫂一起生活。
俗话说:“老嫂比母。”自从大嫂嫁过来后,她待我们兄妹三个如同亲兄妹一样,我们一家人生活在一起,从来没分过你我。家里有什么事,都离不开大嫂。三哥的工作以及他的婚事,都是大嫂一手操持的。二哥结婚后,他们两个就搬出老宅院了。三哥结婚时,父亲又把主屋让给三哥、三嫂当婚房。如今,家是分完了。可是,我和大嫂、侄女三人却无处居住了。
在我们村的西南角上,有一对姓贾的夫妇,他们没有子女。贾奶养了一只猫,把它当作孩子养,还给它起个好听的名字叫猫妮。打那以后,猫妮与贾奶形影不离,成了贾奶的忠实玩伴。
当贾爷得知我们三人无处居住时,就让大哥、大嫂在他们家屋东头加盖了一间斜坡的房子。说是房子,其实就是个棚子。但我们仨总算有个落脚的地方了。棚子拾掇好后,我们便搬了过去。
关于搬家的事,我也有自己的看法。说实话,其实我是不大愿意搬过去住的。因为,我在老宅院里住习惯了,老宅院里人多、热闹!贾爷那里人少、冷清!而且,我还有点儿嫌他们俩“窝囊”。虽然,我人在南院,心却依然在老宅院里。
那时的我,听故事简直入了迷!每天中午放学后,我总是“风雨无阻”地跑到老宅院里听收音机,有时饭都顾不上吃,也要先去听“说书”的。正是从那时起,文学的种子已悄悄在心中萌芽。
时过境迁,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每每忆起那段往事,眼前就会浮现出老宅院里的那些人和事。少年时代的听书习惯,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地演变为一种爱好。闲暇之余,我常常用阅读来打发时光,用文字记录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把曾经的美好变成文字,温暖孤寂的心灵。
年味儿最是故乡浓
当洁白的雪花漫天飞舞时,时光已渐渐走入深冬。银装素裹下的山川、河流、平原变得朦胧而悠远。屋顶白了,村庄安静了,大片的麦田盖上了厚厚的棉被,袅袅炊烟在村子上空萦绕盘旋。人们围起炉火开始谈论年事,感觉年味儿越来越浓了。
老家有句谚语:“腊八腊米饭,越腊越喜欢。”腊月初八这天,父亲把平日里舍不得吃的大米,用水淘洗干净,烧火熬粥。在柴火的烘烤下,听到锅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清香的米饭随着蒸气飘散开来。随之,晶莹剔透的米粒便熬成了黏稠的米粥。
父亲喊着我的乳名,递给我一碗冒着热气的米粥,我先是趴在碗边闻闻它的香味,然后,再吸溜一口慢慢品尝。绵软香甜的米粥入口即化,虽没有青菜的辅佐,但我们依然吃得津津有味。
腊月二十三是祭“灶神”的日子。一大早,父亲就把“老面渣头”拿出来,放在盆里用温水化开,然后倒入水、面粉,开始和面。面和好后,父亲把面盆放在麦秸草堆里,上面用棉袄盖起来,这样面发得快。
面发好后,父亲先把发面倒在案板上反复揉搓,然后,开始打火烧(烧饼)。打火烧时,先把面搓成长条状,揪成一个个拳头大的面剂子,擀成圆饼,倒上菜籽油,撒上盐和葱花,卷起来擀成圆火烧。然后,开始上锅煎,一直煎到火烧鼓起来,就算熟了。
火烧、豆腐汤是我们家乡的传统美食。父亲先把豆腐切成长方形的小块,放进锅里撒上盐小火慢煎,然后,用锅铲轻轻翻过来,煎至两面金黄后,再倒上水,放上粉条、白菜,一锅热腾腾的豆腐汤就做好了。
父亲把火烧、豆腐汤摆放在锅台上,面对“灶神”祷告起来,大致是烦请“灶王爷”保佑家人平安、锅灶平安之类的话语。此刻,我关心的不是父亲说了什么,而是我什么时候能吃到火烧,喝到热乎乎的豆腐汤。
时间过得真慢,小年都过去好几天了,怎么还不到过大年呢?“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我,暗自嘀咕着。虽然还没盼到大年,但我心里明白年是越来越近了,因为父亲每天都在为过大年忙碌,扫屋子、蒸馒头、炸鸡、炸鱼、熬肉,一刻也不闲着,好像有干不完的活儿。
大年三十那天,父亲早早地就开始忙活着打糨糊,准备贴春联。过年贴春联,除喜庆祝福外,据说还有避邪的作用。我们家乡过年就有贴门神的习俗,人们认为过年贴门神,可以保佑家人平安。贴完春联后,父亲把炸鸡、炸鱼、枣花馍、苹果、糖、果子等供品逐一摆上供桌,还在供品的两边插上了两根红蜡烛,以此来烘托过年的气氛。
我们兄妹几个拿着事先准备好的供品,去祖坟和母亲坟前祭拜。我们先把供品摆在坟前,由哥哥念叨着请先人们吃饭。然后,焚烧纸钱,再放上一挂鞭炮,提醒先人们回家过年。
凛冽的寒风中,我们边走边喊:“老祖、老太、爷爷、奶奶、娘,今天是大年三十了,孩子们请您回家过年了。”我们一路奔跑,一路喊叫,一直把先人们请进屋里。进屋后,父亲立即拿出一根绊门棍,横放在屋门口。
除夕之夜,门前的大红灯笼亮了起来,照得院子里亮堂堂的。堂屋里燃起了红烛,跳跃的烛光显得格外温暖。桌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枣花馍、炸鸡、炸鱼、炸酥肉、五花肉碗顶子、新鲜的蔬菜以及刚出锅的饺子等美食。所有的菜品上齐后,一家人便围坐在桌前,等候开饭。
开饭前,父亲先让哥哥放一挂长鞭炮以示除旧迎新。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后,只见父亲端起两碗热气腾腾的饺子,走到院子里,一边口中念念有词,一边把水饺汤泼到地上祭拜天地。然后,又走到供桌前,以同样的方式祭拜祖先。我们坐在桌子旁,看着父亲虔诚的祭拜仪式,心中莫名地升起了一种敬畏感。
大家围坐在一起边吃边聊,畅所欲言。在部队当兵的大哥,首先带头给我们讲起了他在军校学习、训练的情况;上高中的二哥和上初中的三哥也各自向父亲汇报了在学校的学习情况。听完三个哥哥的讲述后,父亲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吃过晚饭后,全家人聚在院子里开始放烟花。烟花的品种很多,有齐裹(冲天炮)、地出溜、青蛙蹦、花蝴蝶、大礼花、摔炮……由于我胆小,不敢亲自上阵,只好偷偷躲在父亲背后看哥哥们放烟花。只见哥哥左手拿着齐裹,右手拿着点燃的香火往炮捻上点。只听“啾”的一声齐裹蹿上了天空,接着,又听到“啪”的一声,齐裹不见了,只剩下一缕白烟四处飘散。在所有的烟花中,最精彩的属大礼花,十几头的大礼花只要点燃一根炮捻儿,接着,烟火串联一个接一个地向空中飞去。五彩缤纷的大礼花,照亮了漆黑的夜空,沉寂的村庄开始沸腾起来。
不觉间,院子里已挤满了前来观看烟花的小伙伴们。只见他们手提灯笼,三五成群,像赶场子似的在村子里来回地转悠,看烟花、拾小炮。一听到鞭炮声,大伙儿一溜烟儿地朝同一个方向跑去,等我们急急忙忙赶到那里,人家的鞭炮也放完了。于是,我们便各自打着灯笼,四处寻找哑捻的小炮,捡到哑炮像捡到“宝贝”似的,快速装进兜里,生怕别人夺去。等打扫完“战场”后,大伙儿又继续赶往下一家。
太阳升起来了,金色的阳光洒满大地,人们穿上过年的新衣纷纷走出家门。大街上人来人往,一声声“过年好”萦绕在耳边,村子里到处洋溢着欢乐祥和的气氛。
一轮明月寄乡愁
初秋时分,酷暑渐远,有了些许凉意。傍晚,当天边只剩下最后一抹余晖时,我趁着暮色独自向村外的田野走去。放眼望去,远处的树林和茂密的青纱帐黑黢黢的一片,像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在暮霭的光影下,显得深沉而悠远。
我边走边抬头仰望星空,只见一轮明月在莲花般的云朵里自由地穿行,忽明忽暗,像在捉迷藏。一阵风吹过,耳边响起了秋虫的唧唧声,接着,蛐蛐也欢快地唱起歌来。我望着月光下的青纱帐,恍惚间,眼前又浮现出童年时的秋收景象。
在儿时的记忆里,每年中秋节的时候,总是遇上农忙。每天清晨,天刚蒙蒙亮,父亲就早早地下地干活儿了,掰玉米、扦蜀黍、刨红薯、割豆子、刹芝麻,从早忙到晚,总有干不完的活儿。大约半个月后,院子里堆满了金黄的玉米、红红的高粱、滚圆的豆粒、新鲜的红薯、星星点点的芝麻粒。看着这些丰收的果实,父亲脸上笑开了花!
秋收时节的夜晚,父亲总是借着月光继续忙农活儿,扒玉米、磕芝麻、打豆粒,用铁锨头刮高粱穗或是用专用的工具擦地瓜干。每当这时,我就站在父亲身边,适时地帮父亲拿玉米棒子、递蜀黍穗或是帮父亲把擦好的红薯片端到一旁,省得积成一大堆后难晾晒。父亲看我乖巧的样子,就边干活儿边给我讲卯话(故事),如《嫦娥奔月》《牛郎织女》《田螺姑娘》《王小砍柴》《老猴精的故事》等一些民间传说。父亲讲的卯话,内容新奇、情节曲折动人,让我听得如痴如醉!
在我心中,父亲就是本“百科全书”,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见多识广,无所不知。也许那时,父亲早已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悄悄种下了文学的种子。只可惜幼年时的我不懂文学的概念,只是喜欢听父亲讲故事。现在想来,也许父亲就是我早期的文学启蒙老师吧!
农历八月十五的夜晚,皓月当空,凉风习习。忙碌了一天的父亲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时,二哥已做好了晚饭。见父亲从地里回来,三哥快速地在院子里摆上方桌,端上馍、红薯、玉米棒,然后,又盛上几碗稀饭。父亲见状,赶紧从屋里拿出两块儿不知从哪里淘换来的月饼。一切准备停当后,只见父亲把月饼从中间横切一刀,竖切一刀,瞬间,两块儿大月饼变成了八块儿小月饼。
我们围坐在桌子旁,边吃边聊。两个哥哥分别向父亲讲述了他们俩在学校的见闻及各自的学习情况。父亲听后,感到很欣慰。这时,父亲抬头望了望月亮,又想起了远在千里之外在部队当兵的大哥,沉默了一会儿,对我们说:“今天是八月十五团圆的日子,也不知道你们大哥在部队里想不想家,能不能吃上月饼。你们兄妹几个要以你们大哥为榜样,好好学习,将来才会有出息。”听完父亲的话,我们郑重地点了点头。
每当月亮升起的夜晚,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刻。晚饭后,左邻右舍的小伙伴们聚在一起玩捉迷藏、丢沙包、跳房子、老鹰捉小鸡等游戏。人多的时候,我们就一起玩丢沙包或者老鹰捉小鸡;人少的时候,就玩跳房子或捉迷藏。捉迷藏的游戏规则是:所有参与者围在一起,各自把右手从背后伸到身前,当多数人手心朝上,一个人手背朝上时,那这个人就是“王”了。“王”的任务是到处寻找躲起来的人,找到谁,谁就是下一个“王”。
游戏开始的时候,“王”要自觉地捂起自己的眼睛不能偷看。此时,大家就可以四处“逃散”,各自寻找藏身之处了。我们一般都藏在柴火堆里、玉米秸里、高粱秆里,只要能藏身的地方,只管往里钻。只要不被“王”找到,就算你藏得严实。一个看似简单的游戏,有时,我们能玩一个晚上。等到夜深人静散伙时,大家开心地唱着“大米开花,各回各家”的儿歌,欢快地向家中跑去。
“你在他乡还好吗?可有泪水打湿双眼;你在他乡还好吗?是否还会想起从前。”突然,一阵忧伤的旋律拽回了我的思绪。不觉间,我已从田野里走到了村头的公路旁。
我抬头望了望月亮,不由得又想起了那首“想家的时候望月亮,那月亮可否是故乡的月亮?想家的时候望月亮,那月亮可否是天堂里父亲的目光?”那一刻,思念如潮水般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