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心急如焚

04 心急如焚

不一会儿的工夫,耿广常就回到家里。饭桌上已经摆满了饭菜,没有人吃,大家都在等他。耿广常向爹娘打过招呼后,就坐到了自己的位置。

一家人开始吃饭了。耿广常的老伴不时盯着耿广常,似乎要探出点什么。耿广常会意地朝她微笑着看了一眼,俩人顷刻间心领神会,饭桌上的气氛顿时轻松欢快了许多。

耿广常匆匆忙忙吃了几口饭,起身向两个老人说大队部还有急事,就又出了门。这是他多年的习惯,家里人早已习以为常、见怪不怪。

大队部的门前已经围了不少人,大家七嘴八舌地嚷嚷个不停。耿广常打开门后,人们一股脑儿地涌了进去。

“广常会计,你看看,我们生产队的工分是不是合计错了?我们家出了这么多工,可不该就这么点工分!”

“耿大牛家今年挣的工分没有我们家多,可他家全年分的粮食怎么比我们家还多啊?生产队查过两次账也没查出毛病,大队里能不能帮我们算算?”

“推荐学生上高中的事,什么时间定下来啊?我们生产队里好赶紧开会选会计!”

耿广常没有接话。他从墙角处的柳条筐里抽出几张干烟叶,揉碎后放进桌上的铁皮大烟盒里,用割纸刀裁了一沓卷烟纸,递给那些喜欢抽烟的人。

拿到卷烟纸的人们,一个个走到桌前卷起烟来,相互说笑着点着后,顷刻间,大队部里烟雾缭绕、一片迷蒙,熏呛得几个不抽烟的男女社员,又是埋怨、又是咳嗽、又是笑地躲到了门外边。

屋里人正在过烟瘾的当口,大队革委会主任耿守才走了进来,有人主动让出座位,有人主动把卷好的烟卷递过去。

耿守才掏出火柴自己点着,猛劲儿地抽了两口,憋了一会儿后,只见两条烟雾转着圈地从他的鼻孔里断断续续冲出来,直直射向半米开外的地方。

耿守才的烟龄比较长,烟瘾比较大,耐烟力比较强,在耿家口是挂上号、出了名的。他抽烟的最大特点是先猛抽两口,让烟雾在鼻腔里先暂停一会儿,然后再从两个鼻孔里分期分批地喷射出来,剩余的烟卷则是缓缓地抽掉。

耿守才的年龄也有小五十了,他面部的皮肤虽然保养得比不上耿广林好,但脸上的层层褶皱里,依然白里透着红,红里夹着褐。他斑白的头发不算稀疏,天生的自来卷像烫过了一样弯曲。他的语速不快也不慢,虽然不像耿广林那样昂扬顿挫、很有节奏,但他层层剖析、句句推理、绘声绘色的说话功夫,绝对不在耿广林之下。他的性格非常温顺柔和,全大队的社员从没有见他发过脾气。虽说他在全大队的威信比较高,但因为性格平和、辈分较低,大伙儿喜欢和他开玩笑,以至于现今还没有达到耿广林那样受人尊重、令人敬畏的层次和高度。他没有上过学,靠着虚心求教、不耻下问的好习惯,特别是能随时随地向大队会计耿广常学习请教的缘故,早已半认半猜地看懂了上级文件中的一些主要精神。

在耿守才过烟瘾的工夫,社员们反反复复再次提起了刚才的那些话题。

耿守才看了一眼耿广常,俩人相视一笑,没有说话。他俩都知道,大伙儿话里话外的意思和症结在哪里。

大家见他俩不吱声,吵吵嚷嚷的声音更大了,你一句,我一句,搞得整个大队部里乱哄哄、热闹闹的。

总不能这样继续乱糟糟下去,待会儿还要开会呢!耿守才终于忍不住地开了口:“大伙儿还有新问题吗?没有的话,你们就先去忙吧!待会儿我们还要开会呢!” 他说着话,笑着站起身来,这是要撵大伙儿出去的样子。

有人依旧继续重复着刚才的话题,他笑着把他们一个个推出门去,院子里顿时传来一阵阵不知谁跟耿守才开玩笑后的一片哄笑声。

正在大家哄笑的时候,大队党支部书记耿广林走进了院子,社员们立刻止住笑声,自动让出一条路子,争先恐后地向耿广林打着招呼。

耿广林紧绷着脸,微微点头做了回应。 他没有说话, 径直走进了大队部里。

人们不再说笑,彼此面面相觑,他们从支部书记耿广林刚才不太高兴的眼神和表情里,似乎看到了什么。

大伙儿开始自动散去。他们觉得如果再继续留下来重复刚才那些话题的话,肯定会受到耿广林的严肃批评和狠狠教育。

片刻之后,耿家口大队部的院子里,又恢复了平时少有的冷清和静寂。

耿家口大队部是由东、西两个房间组成的。西边的一间是办公室,东边的两间是会议室。办公室和会议室的中间用土坯墙隔断,墙上安着装有暗锁的木门,支部书记、革委会主任和大队会计人手一把钥匙,这也象征着三个人在全大队的职务、责任和权力。办公室里很简陋,除悬挂在墙上的一幅毛主席画像外,只有比较陈旧的三张办公桌子、三把椅子、两个立式书柜和一个冬天取暖用的简易煤炉子。尽管桌柜已经比较陈旧了,但都安着合页锁,大概里面要放文件、钱、票据和账本的缘故。这些桌椅柜,还是大队部落成那年,用拆下的旧房梁锯成木板后做成的。当时大队部一共做了五张桌子、五把椅子和四个立式柜子,大队部留下这些后,把剩下的全给了隔壁的两个小学老师。当时有人因为送新桌椅给老师还有意见,被耿广林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

比起西间的办公室,东间会议室的陈设布置要红火隆重和明亮阔气得多。除屋顶和地面外,四周的墙壁全用白石灰粉刷了一遍,屋顶的中间悬吊着一盏只有公家才肯用的煤油大汽灯,大队里平时只是把灯挂在那里,晚上人多开会时才偶尔用用。会议室正面墙的中间,张贴着全大队最大的一幅毛主席画像,画像两侧写着一副对联: “幸福全靠共产党,翻身不忘毛主席。” 字里行间映衬着耿家口人对伟大中国共产党和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无限热爱与无比忠诚,这是大队会计耿广常认认真真写了几遍后,从中挑选一副贴上的。在对联的两侧,围着墙壁横贴了一圈用红纸写成的标语口号: “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万岁!” “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 “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再往下,是耿家口大队的“工作专栏” 和“战斗园地”,它们用各种颜色的纸条镶边,或围成方形,或围成圆形,或围成菱形,里面的标题十分醒目: “耿家口大队党支部工作专栏” “耿家口大队革命委员会战斗园地” “耿家口大队账目公开专栏” “耿家口大队民兵连、团支部、妇联会战斗园地” “耿家口大队狠斗私字‘一闪念’ 战斗园地” 等。在标题的下面或周围,粘贴或悬挂着各式各样的“上级文件” “年度计划” “工作措施” “账目开支表” “决心书”“保证书” “意见书” 和“个人检讨书” 等。会议室靠西墙的边角,摆着一张搁置茶水杯、煤油灯、烟叶盒和卷烟纸的小桌子,剩下的墙边,放了一圈既能坐又能躺的长条木楞椅,这是为党员、大队干部和生产队队长们开会准备的。如果没有会议,三五个人躺在长条木楞椅上睡觉也不成问题,夏天歇晌或者晚上开会遇雨不想回家的时候, 耿广林、 耿守才、 耿广常没少在上面休息。

这会儿,耿家口大队部的办公室里,支部书记耿广林、大队革委会主任耿守才、大队会计耿广常正在紧张地开着会议。

耿广林紧绷着脸,端坐在办公桌前,双手捧着热水杯,冲着耿守才和耿广常问道:“他们是不是还在说选生产队会计的事?”

耿守才、耿广常笑着点了点头。

耿广林接着道:“这大清早的,一连串的不开心。咱先不管他们,咱先开咱的会。今天就一件事,看看如何从咱们大队这五名初中毕业生中,推荐一名上高中。有些情况,大家知道,有些情况,大家不一定知道。咱们三个先凑凑各自了解掌握的情况,然后再说说怎么办。你们看,行不行?”

耿守才和耿广常附和道:“行,行!”

“那我先说说我掌握的情况。” 耿广林喝了口茶, 清了清嗓子, 面色严肃道。

耿广林不抽烟,但有点怕冷,冬天他喜欢在屋里用热水杯取暖,出门喜欢戴个厚厚的棉手闷子。其实,许多农村人都有冬天戴棉手闷子出门的习惯,一为取暖,二为铺在地上坐着暖和、干净和方便。

“这几天,五个学生家长,我每人至少谈过一遍。有的是他们找我谈,有的是我找他们谈。总的情况是,大家都比较积极,态度也比较好,有的还比较恳切,也可以说想让孩子上高中的态度比较积极强烈。不管怎么说吧,这些都是好事情,要求上进嘛,总应该积极支持,不能说人家的不是!”

耿广林一边说着话,一边舞动着手臂,一边侧眼看了看正在认真听他发言的耿守才和耿广常。他知道,作为大队党支部书记这个“一把手”,自己必须首先对这些事情有个基本的判断和相对明确的定性,不然,自己下面的发言不好展开,其他人接下来的发言也会感到无所适从。

耿广林是个个性鲜明的大队党支部书记,他对自己的立场观点,从不藏着掖着,不仅语言上犀利鲜明,而且表情上也能淋漓尽致。这不,随着他面部肌肉的颤动和手臂的有力挥动,正在清晰生动地表现出自己的爱憎和喜怒。

“再一个,大队里的社员们对这件事情的议论也比较多,大伙儿说什么的都有,有的可以听,有的不能听!听多了,我们这事就没法办了!什么‘对谁谁谁要照顾呀’、什么‘家里从老爷爷那辈子开始就没有文化人呀’、什么‘当干部的要发扬风格呀’、什么‘好处不能全让一家人占了呀’、什么‘生产队之间要搞照顾平衡呀’ 等等等等!我看,这里面的许多事情,都是捕风捉影、牵强附会、生拉硬扯、狗屁不通!咱们既不能当真,更不能全信!有时还要旗帜鲜明地坚决反对!不然,咱们耿家口一向公平公道、风清气正的好传统就会变得没了踪影,就会搞得正气压不住邪风!”

耿广林说到这里,他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下,顺便端起桌上的水杯喝了口水,再次侧眼看了看面前的耿守才和耿广常。他要通过观察他俩的表情和反应,判断出俩人对自己刚才的这番话是否认可和赞同。

一个有智慧、有心路、有节奏、有水平的领导往往就是这样的:他们阐述自己可能引发“争议” 的“重大观点” 时,往往选择“层层拨开” 式地逐渐展开,而不是一上来就“全面兜底” 式地“彻底暴露”。即便选择“开门见山” 式的“完全兜底”,也会把“决战决胜” 的“充分论据” 和“雄辩证明” 提前纳入囊中。通过“层层拨开” 式的“渐进式剖析”,在恰当的时候施以“暂时停顿”,等待准确观察掌握周围的反应和动静后,在接下来的“补充和强调” 中,及时做出“策应” “修正” 和“调整”,以便确保“预定目标” 的圆满实现和最终达成。

耿广林停下喝水的工夫,耿守才动情地猛抽了两口烟,突地站起身来,提起暖水瓶给耿广林、耿广常和自己水杯里加了些水,然后坐回原位,静静等待着耿广林接下来的发言。耿广常没有动,他看着耿广林微微点了点头,然后默默抽了口烟,露出一副若有所思、感同身受的表情。

耿守才、耿广常的动作和表情,耿广林早已看在眼里,他瞬间判断出自己刚才的发言,已经引起了两人的共鸣。既然如此,那就按照预定方案,继续前行。

耿广林放下水杯后,接着说道:“今天一大早,我赶去学校找张校长,想请他到公社帮咱们再要个指标,正巧他有事来找我,半道上碰面说了会儿话。没承想,我刚一开口,他就把我堵了回来,直说这事很难办、办不成!还说要是细算起来,咱们大队还沾着光呢!什么‘前王庄的五个学生给了一个名额’ ‘后李村的六个学生也给了一个名额’。我当场就怼了他几句,他们大队的学生有几个团员?有几个班干部?有几个学习成绩超过我们大队学生的?你们这些当老师、当校长的光数学生人头、不看学生的学习和表现啊?你们给学生考试判分的时候怎么没按各大队学生的人头平均一下啊?你们还是培养学生、教育学生、鼓励学生‘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的学校吗?他当时就哑了火!我觉得,咱们请学校帮忙也不是没有道理,一来咱们大队的学生平均比别的大队的学生学习表现要好,二来去年学校盖房子,咱们大队分摊的木料和工钱最多,出的劳动力也最多,学校建成后,我们还主动给他们送去了不少桌椅和板凳,别的大队可是一张桌椅都没送!张校长为这事说过几次‘要好好报答和感谢耿家口的支持’,现在咱们遇到困难了,他张校长当然不能袖手旁观!后来,我也说了,我知道这事很难办,不难办我们能找你?我们什么时候求过你啊?这事你不能推!最后,他还是答应去公社教育组再好好说说,看看能不能为我们再争取一个名额。不过,咱也别抱啥希望,张校长这个人一向很敞亮、很爽快、很仗义,今天整个人的脑袋和脖子都被我吵绿了,也没敢给我来个痛快话!如果上面给,咱就接着,不给,咱也不再找了!我就先说这么多,你俩再说说。”

耿广林说完这番话后,脸上终于露出了些许笑容。

一个强者往往就是这样:他们也许把自己的喜怒哀乐隐藏于内心深处,他们也许把自己的愁苦欣喜展露在外表之中。隐藏在内心深处,那是他容得下、不想或者没必要坦露。展露于外表之中,那是他想寻个痛快,或者让自己放松放松,反正一切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当把这些愁闷苦乐倾倒完成之后,更换外表、放松心情,那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这也同时证明了他是一个容得下、藏得住、拿得起、放得开、敢爱敢恨、表里如一、心怀坦荡的斗士和英雄!

耿广林刚才的这番话还有另外一层意思,那就是他已经为“增加推荐名额” 做了最大的努力,同时也表明:大队这些年对片区联办中学的贡献是值得的、是能说得出口的、也是今后应该继续发扬和坚持的。

耿广林停下话后,耿守才和耿广常相互对视了一眼,但都没有立刻要说话的样子。

他俩知道:多少年来,支部书记耿广林几乎没有张嘴求过谁,若不是因为这件难办的事,若不是因为大队的孩子们上高中,他断然不会拉下面子去求张校长。谁知道,耿广林的这次“首次求人”,居然以 “碰了一鼻子灰”告终。

说到“求人”,但凡有一些社会经历的人都知道,这是一件很烧脑、很费脸、很失尊的事。求人,意味着自己首先要降低身份、拉下脸面、失去尊严。如果成功了,一切倒还好说,以后总有挽回补救的机会。如果不成功,被人驳了面子,那代价就太大了,甚至追回起码尊严都没有可能。在耿家口,不少人问过耿广林,你为啥不求人?他总是说,我的脸就那么大,用一次,少一点,用两次,少两点,最后成了没脸的人,你们说,我还有没有继续活下去的勇气和可能?!

耿守才、耿广常当然知道这些,当他们听到耿广林被张校长“驳了面子”时,心里感到一阵阵的发紧酸痛,对耿广林的由衷敬佩也油然而生。

耿守才、耿广常的情绪变化,自然逃不过耿广林的眼睛。他喝了口水,看着频频猛劲儿抽烟、低头默默不语的耿守才、耿广常,笑着说道: “不就是求人吗?咱又不是没理没据,现在难受的不是我们,而是他张校长!为了咱们大队多一个孩子上高中,这条路咱不能不走。走了不通,但咱们也没有白走,总算心里弄了个明白和清楚。心里踏实了,也就肃静了,下一步,咱们好好做好自己的事情。”

耿守才、耿广常抬起头来,先后说道: “这也倒是。不过,心里总不是滋味。”

会议进行到现在,已经达到了非常理想的状态。这当然是在耿广林前期的积极准备和会中的有效掌控下实现的。

耿广林不愧为耿家口大队最有威望、最令人敬佩的“带头人” 和“主心骨”。他在会前的认真调查、积极准备、周密策划,以及会中的循序渐进、步步为营、环环相扣,使会议很快步入正题,并持续按照他设计的方向快速推进。他是会议的主持人,当然必须提前谋划好会议的节奏和进程。他是耿家口大队的“当家人” 和“一把手”,自然必须旗帜鲜明地表达自己的立场、观点和喜怒。当然,他也可以只提出问题,由别人率先发表意见,然后自己再做结论,但那不是他的脾气和秉性。他觉得,只要自己出以公心、调查翔实、积极做好准备,率先做出某种判断和引导,也不是不可以,因为他要确保会议的质量和效率。正是由于这样,他才以自己掌握的“大量翔实材料”“一线调查证据” 和“相关措施的努力”,畅快淋漓地表达出自己的鲜明立场和观点,也才能情理交融、绘声绘色地描述出他和张校长的谈话过程,并由此得出某些合情合理的判断和结论。他的这个发言,无疑为接下来的会议讨论,把正了舵、拨正了向、指明了路、鼓足了劲。

同样具有丰富社会工作经验的耿守才、耿广常,自然明了这些。所以,当耿广林率先发言时,他俩一直认真倾听。他们知道:会议主持人抑或“一把手” 的率先发言,往往对会议讨论事项以及将要形成的意见和结论,具有特别重要的“导向性” 和“规范性” 作用。耿广林刚才发言中展示出的立场、观点、判断和语气,把握的尺度和分寸,形成的认识和意见,无疑对自己接下来的发言,具有很好的指导、规范、借鉴和参考作用。

会场沉默了一会儿后,耿广林再次微笑道:“你俩再说说。”

早已陷入沉思的耿守才,下意识地看了耿广常一眼,见耿广常仍在低头抽烟,他重重抽了一口烟,站起身来,往前踱了两步,在烟雾尚未完全从鼻孔里冒出来的时候,就开了口:“那我再说说。刚才广林叔说的这些情况,让我很受启发、感染和感动。这几天,我也听到了一些情况,半夜半夜地也在琢磨推荐学生们上高中的这件事情。说到学生们上高中,这对咱耿家口大队确是一件大好事,但现在看,也是一件非常棘手难办的事。昨天中午回家吃饭的时候,我在路上碰见广仁、广道时,还说起了这件事。他们说,自己的孩子小,家里不缺劳动力,希望大队领导多操心,推荐他们的孩子上高中。我当时就说了,咱大队就一个名额,你们两个生产队队长的孩子都想上,怎么办?要么你们两个‘锤包锤’,谁赢了谁的孩子上?其他的孩子靠边站,你俩看,行不行?当时就把他俩弄了个大红脸!前几天,我还听说,好几个生产大队的支部书记去公社教育组要指标,都没弄成,有的支部书记还被公社革委会分管教育的李副主任给臭骂了一顿。不过咱们大队的情况跟他们不一样,十里八村的生产大队,哪个不知道咱们大队的学生好?!哪个不知道咱们大队重视教育、对学校的投入多?!这在公社教育组那里都是挂上号、出了名的!为什么公社就不能鼓励先进、鞭策后进?!上高中的指标有那么死吗?我就听说公社和教育组的主要领导个个手里都有机动指标,为什么不能拿出来?可话说回来,咱们生气归生气,骂娘归骂娘,还是应该赶紧把推荐学生上高中的事情搞完成,别让咱大队里外的人说闲话、看笑话!我听说全公社五十一个生产大队,一半的大队已经推荐完了,咱们这个联办中学所属的几个生产大队,大多也都基本定下来了,有的生产大队这两天就要上报公社教育组。我刚才路过村头听聊天的人讲,前王庄大队推荐的是支部书记的女儿王小红,后李村大队推荐的是哪个生产队队长的儿子,咱们可不能太晚了……”

说到这里,耿守才下意识地看了看耿广林和耿广常。他生怕自己突然提到“前王庄书记” 和“后李村生产队队长” 引起误会,没有继续说下去。

耿守才说话有个特点,无论多么激动的场合,无论多么亢奋的心情,他都能始终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但他的肢体动作,则是他内在情绪的“晴雨表”:平和时坐着说话,激动时站着说话。刚才说这话时,他的屁股始终没有粘过椅子。

听耿守才说了这些,耿广林的脸色顿时更加好看了许多。他觉得耿守才刚才的发言有不少 “信息” 和 “干货”, 特别是耿守才拿两个生产队队长“开玩笑” 的那句话,当时就让他笑出了声,几个大队支部书记到公社要指标挨批的事,也让他多少有了如释重负的感觉。至于耿守才提到“前王庄支部书记女儿被推荐上高中” 的事,他压根儿就没往心里去,因为他现在根本不存在“避嫌” 和“被隐喻” 的条件和可能。

耿广常的脸色没有多少变化,他依旧低头抽着烟,静静思考着刚才耿守才提到的那些情况和问题。耿守才说到“别的大队要指标” 的事,他早就有所感觉和耳闻。他昨晚之所以还是向耿广林提出增要名额的建议,那是因为他和耿广林俩人都有“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南墙爬墙过” 的性格和执着。再说了,大队不向上要,公社肯定不会主动给,如果别的大队要到了,自己大队再向上要,可能就没了指标。只要理由合情合理,要到了,那是应该的,要不到,那是公社欠着的,无论如何,要总比不要好。不过,他没有建议耿广林直接去公社要,而是建议请张校长出面向公社要,他不想因为这事让耿广林在公社难堪,也因为有时“间接” 比“直接” 效果更好。至于耿守才提到“前王庄支部书记女儿被推荐上高中” 的事,他不认为这有什么不正常,自打他从王老师那里听到王小红的表现后,打心眼里觉得这样的好学生就应该继续升学深造。至于耿守才话里是否含有“影射” 和“隐喻” 的意思,他从来就不这么想。他知道:他们三人的合作非常好,而且耿守才私下里几次说过希望自己的孩子继续深造上学。

耿守才发言后,耿广林接上道:“守才刚才说得不错!向公社要求增加指标的事,咱就不想了。下一步应该怎么推荐?你俩再说说。我看啊,广常先说说吧?” 耿广林边说边笑着看了看耿广常。

耿广林自打昨晚和耿广常谈过后,他发现耿广常在这件事上与自己的意见高度契合,他想让耿广常按着昨晚的路子再说一遍,以便三个人尽快达成共识、形成默契。

耿广常昨晚被耿广林“激将” 后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他很高兴自己的意见被耿广林全部采纳。但耿广林按照自己的建议去找张校长增加名额碰了钉子、生了闷气,这会儿,耿广常还在惴惴不安地深刻反思检讨着自己昨天提出的这个建议是否合适。他知道,刚才耿广林的发言中虽然没有半点责备埋怨自己的意思,但他更觉得,当“助手” 和“参谋” 的,决不应该把做人做事的标准仅限于此,同事间、上下级间,如果没有了相互的负责、保护和担当,就不可能有铁打的感情、友谊和信任。耿广常还想:为了避嫌,也为了不再使耿广林接下来出现可能的难堪和困难,自己在这件事上,应该更多听听支部书记和革委会主任的意见。拿定主意后,他就只是坐在那里抽闷烟,并没有接下来准备发言的样子。

谁知道,耿广林直接点了耿广常的名,而且让他围绕最核心、最要紧、最关键的问题谈谈自己的意见。耿广常犹豫踌蹰了一会儿后,他看了看耿广林、耿守才投来的催促目光,小心拘谨甚至有些隔靴搔痒地微笑道: “两个领导说得都很好。关于下一步应该怎么推荐的问题,我的意见是,应该先定个具体条条和框框。有关推荐的条件和标准,公社教育组的电话通知已经做了明确,咱们大队是不是还需要再具体一下?如果需要具体,怎样具体?具体完了以后怎么办?这些问题我还没有想好。依我看,还是请两个领导定个调子、拿个主意、说个意见,需要我做什么,你们说,我去办!” 说完,他又低下了头,抽起了烟。

“别介啊!你可不能有避嫌的想法和念头。咱们现在是集体开会拿意见,不是讨论你儿子守心上不上高中的事。如果真到了对号入座的时候,你不参加、不拿意见也没关系。可现在还没到那一步,只是先讨论个章程,定个路子,大家都出出主意,想想法子,怎么才能把这件事情办得更好、更圆满。”

耿广林、耿守才一前一后地交叉着说完,高声笑了起来。耿广常也随着歉意而拘谨地笑了笑。

耿广林的笑声十分爽朗,看得出,他对耿广常刚才拘谨不安的原因心知肚明,也特别理解,因此,他的笑声充满了对耿广常的特别宽慰和信赖,这笑声和它蕴含的特殊意义,耿广林、耿广常俩人都能听得出、也看得出。

三个人的笑声,一扫耿广林笑脸上残存的阴云,让他时有紧绷的面庞骤然舒展开来,会议的气氛也随之更加轻松、活跃起来。

耿广常看着耿广林面容逐渐“多云转晴” 的样子,心里非常释然,他边笑边站起身来,从墙边拿过暖水瓶,给耿广林和耿守才杯子里加满了水,顺便从墙边的柳条筐里又抽出两片干烟叶,揉碎后把它放在已经快要露底的烟盒里。

耿广林想:既然耿广常这会儿不想发言,那就先听听耿守才的意见也行。如果耿守才的意见与他和耿广常的意见完全一致,那就借坡上驴、顺势而为,尽快形成会议结论;如果耿守才的意见有高招,那就充实吸收,完善会议共识;如果耿守才的意见不可取,那就安排耿广常再见缝插针地说一遍昨天的意见,自己最后做个综合和结论。总归必须公道、公平、公正地推荐出最优秀的学生。

耿广林想定以后,他看着耿守才,微笑道: “守才啊,你刚才说得很好!看来掌握的情况还真不少。我看啊,这几天你也没少动脑筋,下一步咱们应该怎么办?定个什么框框?搞点什么标准和条条?怎么推进更好?你先带头引个路子,来个‘抛砖引玉’!”

他的话里有些不容推辞的味道,当然也比较客气。他特别调侃地用了“抛砖引玉” 这个玩笑词,因为他是耿家口大队的“一把手”,也是耿守才“叔叔” 辈的人。

耿广林没有直说“拿个意见出来”,而是用了“引个路子” 和“抛砖引玉”,显然是为下一步可能的“纠偏” 和“扬弃” 留下“后手” 和“余地”。这当然不是耿广林的为人权谋和狡诈,而是面对全大队人人都十分关心的“热点问题” 的讨论和定夺,在坚持公平和公道的原则面前,而不能不有的“智慧” 和“驾驭”。

耿守才卷了支烟,点上后重重抽了一口,他边抽烟边紧锁眉头道: “广林叔啊,我哪有什么办法和路子?谁都知道广常叔的脑袋特别好使,可现在又碰巧遇到这‘避嫌’ 的麻烦事,你这当书记、当叔叔的又点了我的名、将了我的军,看来我是不说不行了!” 他脸上呈现出勉为其难而又无可奈何的“痛苦” 样子。

“哈哈哈!你可是咱们大队有名的‘诸葛先生’ 啊,你就先说说吧!” 耿广林、耿广常两人哈哈大笑着,一前一后鼓励道。

“好!那我就先说说,权当抛砖引玉。”

耿守才显然感受到了刚才耿广林话中的味道, 他已经准备用自己的“砖”,引他人的“玉”。

“什么事情都是这样,原则性的话好说,一具体就困难。这上面的精神也是,有时大话说得挺多,具体该怎么办很少。当然,上面的文件也实在没有办法太具体。越具体,漏洞越多,毛病越多,问题越多,落实起来困难也越多,搞不好,把上面文件规定的原则和精神都否了!”

耿守才边说、边哈哈大笑起来,耿广林、 耿广常也随着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多年的基层工作实践,使他们三个反复认识到:传达上级文件容易,落实上级文件难。如果不从文件明确的原则和精神出发,进行实事求是、科学合理、因地制宜、有时是机动灵活的恰当处理,往往很难坚持文件明确的原则和标准,坚守文件提出的规定和要求,完成文件下达的指标和任务,有时还会诱发导致许多新的矛盾、困难和问题。

耿守才的这些话显然说到了耿广林的心坎里,他的脸上有了更多的光彩,他感觉如果耿守才这样思考和认识问题,形成一致意见应该是十分自然的。他猛地拍了一下桌子,脸上红光熠熠,情绪兴奋洋溢,这是引发共鸣、面部发热、释放激动心情的反应和标志。

耿广常对耿守才的这段话也深有同感,他把手中卷好的烟卷递给了还未抽完的耿守才,耿守才笑着接过顺手夹到了自己的耳朵缝里。

也许是耿广林、耿广常两个人的鼓励和共鸣,也许是多年来他们之间的相互了解、友谊和信任,耿守才显然受到他俩的激励和感染,他要把自己心里的话全倒出来,但似乎又感觉应该把握好尺度和分寸。

耿守才笑道:“我看这样吧!我先说说目前看到、想到的一些主要困难和问题,具体下一步应该怎么克服、怎么推进?还是请广林叔这个‘一把手’‘大当家’,最后做决策、下决心、拿主意。”

耿广林哈哈大笑着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第一个是,不论家长是主动说的,还是被动说的,都不能否认这五个学生想上高中的事实,如果换成是我,我也想上高中,可这名额只有一个。第二个是,大队干部的孩子有一个,生产队队长的孩子有两个,‘老先进’ 的孩子有一个,普通社员的孩子有一个。学生们的学习表现先不说,就说这五个家长,谁先进,谁落后,怎么个评判法?我看是个难题。第三个是,虽然学校把每个学生的情况给我们做了介绍,但到今天为止,学校也没给个谁先谁后的排名顺序。有些事,平时说说可以,一到了关键时候,有人就喜欢较真,咱们应该怎么处理?是不是应该让学校给个明确意见?他们能不能给?这也是个问题。第四个是,这件事眼下在全大队的影响很大,也是大伙儿茶余饭后、扎堆聊天议论最多的事,推荐好了, 大伙儿都没话说, 推荐不好, 这‘闲话’ 还不知要说多久,影响有多不好,你们说是不是?”

耿守才说到这里,他看了看耿广林和耿广常,发现他俩听得特别仔细。

耿广林若有所思地紧锁眉头,似乎正在紧张思考着什么问题。耿广常依旧坐在那里默默抽烟,虽说脸上不急不躁,但显然有了很大兴趣。

耿守才担心自己说的问题太过沉重,因为“谁都会发现问题,目前最重要的是解决问题”,既然有些问题已经比较敏感,自己还是先听听书记或者会计的意见再说不迟。想到这,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说完了?” 耿广林笑着问道。

“说完了。” 耿守才笑了笑。

“你说的那些是问题,怎么解决这些问题?你还没有说呢。” 耿广林笑着提醒道。

耿守才笑道:“怎么解决可是大主意!大主意只能您当书记的叔叔拿。这么多年,咱们大队遇到的这些大大小小的麻烦事,哪次不是您广林叔叔最后拿的大主意?!您拿主意,全大队的老少爷们放心,我和广常叔紧跟。” 说完,他冲耿广常做了个鬼脸,三个人相视片刻,大家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

耿广林是个性情中人,只要对方态度诚恳,他决不会步步紧逼,既然耿守才把话说到这种程度,如果自己再坚持让他发言,或者让耿广常重复昨天晚上说过的那些意见,都不合适。想了想后,耿广林站起身来,在屋里踱起了步。

耿广林知道:组织推进工作的方法多种多样,其中最基本、最重要的就是“目标导向” “原则导向” “任务导向” 和“问题导向”,解决耿守才刚才提到的这些问题,再说下去也不会偏离他和耿广常昨天已经商量沟通好的那些措施和主意,现在的关键是:由谁来捅破这层窗户纸。

他想:说一千,道一万,其实就是一个“条件标准” 和“推荐程序” 问题,或者说,选什么人、引什么路的问题。他知道,即使条件标准完全一样,落实中的不同程序、方式和方法,最后仍会推荐出不同的人。他想,既然自己的目的是公平、公正和公道,那就像往常一样,自己不妨先拿个方案、说个主意,再听听他俩有没有异议。

想到这,耿广林停住脚步,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句说道: “守才刚才说的这些困难和问题,都是真实存在的。下一步,我们应该怎么办?我的意见是:按照上级精神,联系咱大队的实际,确保公道公平公正,确保推荐出最优秀的学生, 不听个别人的闲话, 一定对得住咱们自己的良心! 你们同意不同意?”

耿广林边说边猛地拍了一下桌子。他的情绪慷慨激昂,他的语气铿锵有力。他就是这样:旗帜鲜明,斗志昂扬,勇于担当,敢作敢为。

耿守才、耿广常显然受到了耿广林的感染和振奋,连声应道: “同意!同意!”

耿广林接着道:“既然这样,我就再提个杠杠和路子:第一,这条件和标准问题,我看以学生的学习和表现为主,以家长的表现为辅。推荐时,主要看学生的学习和表现,两个学生差不多的时候,再看家长的表现,谁优推荐谁。你们同意不同意?”

耿守才若有所思地低头想了想,抬起头说道:“广林叔,这学生的学习表现‘差不多’ 应该怎么评?考试分数好说,都摆在那里,这学生的表现,应该怎么判定?”

耿广林笑道:“这正是我要说的第二点。今天下午张校长可能去公社,明天上午,守才你去学校找找他,请学校务必把咱这五名学生的学习表现排个顺序、列个名字。明里不好说的话,暗里也行,不需要他写在纸上盖公章,咱们自己掌握就行。你们同意不同意?”

耿守才、耿广常连连点头:“同意!同意!”

耿广林接着道: “第三点,关于推荐的方式和方法。我看啊,咱们先民主,再集中。既然全大队社员们都关心这件事,那咱们就把生产队队长和家长们都叫来,先听听大伙儿的意见,再确定哪些人参加投票推荐。投票现场进行,在大伙儿投票的基础上,咱们再开会研究,最后决定。第四点,明天晚饭后在这里召开推荐会,广常负责通知生产队队长和学生家长参加。注意:不要提前通知,明天下午通知就行。另外,广常把公社教育组的电话通知和五个学生的在校鉴定、考试成绩提前找出来,推荐会上先念给大伙儿听听。要搞,咱就搞个公开、公平、公正和透明!我就是这个意见,你俩有没有异议和补充?”

耿守才、耿广常高兴道:“好!好!咱们就这么定!”

推荐学生上高中的事,大队党支部书记耿广林、大队革委会主任耿守才、大队会计耿广常三人确实商量筹划得很好,也很严密。但随着大队会计耿广常家里那边陈年旧事的泛起,一个压在心底多年的沉重“石头”,又让耿广常一家讳莫如深、战战兢兢、欲罢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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