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心是天然的乐坊

第一辑 心是天然的乐坊

人浮于事,多半需要自救。我们看似平静,却没有人知道,我们内心的水深火热。

人生没有多余的疼

在键盘上敲字的时候,忽然想,如果人生也有一个删除键,我会删除些什么呢?快乐幸福的时光自然舍不得删去,那么删去的就只有那些疼了。

我想删去手指的疼。因为一分之差没有考上县城的重点高中,老师和家人都劝我复读一年,我却倔强地选择了离开学校。每天上午9点30分,是学校上课间操的时间,喇叭里传来熟悉的“广播体操”音乐,一颗心便跟着疼了,再回不去本该属于自己的校园。于是更加发奋地自学,冬天,写字的手冻成了“馒头”,钻心的疼让我坐卧不宁,直到现在,每到下雨阴天,手指还会隐隐作痛,20多年以前的疼,就像一条甩不掉的蛇,紧紧尾随。

我想删去肩膀的疼。在家待业的时候,临时在一个工地做了半年力工,手掌磨出许多大大的血泡,却也不能停下来,因为瓦匠等着我“伺候”呢,炎炎烈日,汗流浃背,苦不堪言。之后,又去粮库扛麻袋。黑压压的麻袋落到肩膀上,整个人一下子就蹲到了地上,如此反复,直到后来才慢慢地直起腰来,真不知道那一天是如何熬过来的,那是天底下最漫长的一天,我盼着天快点黑下来,快点,可是太阳好像故意和我作对一般,越发地把它那邪恶的热泼到我身上。回家之后,掀开衣服,看到肩膀上整个摩擦掉了一层皮,里面嫩嫩的肉呼之欲出!母亲一边给我擦着药膏,一边心疼得直掉眼泪。

我想删去脚掌的疼。刚结婚的时候,一贫如洗。租来的房子又小又破,冬天很冷,墙壁上到处是亮晶晶的霜花。买不起煤,就去后山打柴。有一天回来得晚,天已经黑了,妻子担心,拿着手电去山路上寻我。直至看到我拉着一车柴火,蹒跚归来时,她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我告诉她,不敢快走,鞋子马上就要掉了底儿,她找个绳子帮我把鞋子绑上。脚冻了,又红又肿,害得我现如今走起路来都不是那么笔直。

我想删去牙疼,我想删去头疼,我想删去失恋的疼,我想删去失去亲人的疼,我想删去各种各样的心疼,我想删去……太多太多的疼!

我不知道,为何我的人生有如此多的疼,我似乎是疼痛银行的行长。

但是现在,我感谢疼痛,每一次疼痛,都会带给你一次历练。就像一次一次的跌倒,让孩子学会了走路和奔跑,就像一次一次的摔伤,让鹰学会了飞翔。

喜欢养一些小动物,可是不得不面对的是它们过早的死亡,一次次让我心疼。可是后来,我渐渐领悟到,死亡是所有生命必走的最后一个环节,我也要有那样的时刻,不得不面对一双双急切盼望我起死回生的眼睛,可是终究要走,就像我无法留住亲人一样。所以我感谢那些曾经陪伴在我身边,又一个个夭亡的小猫小狗,小鸡小鸭,是它们的死,让我一次次地进行悲伤的演练,让一颗心慢慢结出一些坚强的痂来。那不是冷漠,是为了保护一颗心而结的茧。

总有一天,我的心,会破茧而出,不再迷惘于尘世的悲欢,超越生死。

人生在世,谁没有疼的经历呢!有痛感的人生,是有盐,有钙的人生。

疼是人生里最活跃的细胞,可以用它谱曲,用它填词,可以用它酿酒,用它泡茶。在岁月的喉结,轻轻将它吐出,可以换一曲妖娆的歌儿。

疼是推着人往前走的风,你若想甩脱它,便闻不到它吹送到你跟前的花香了。

人生没有多余的疼。赞叹珍珠的光芒时,别忘了,那是贝壳的眼泪,是用疼痛磨砺出来的璀璨。

(入选2020年甘肃天水中考阅读理解题)

世上所有的母亲

有一次,几个要好的朋友一起喝酒聊天,很长时间的话题都是关于母亲,其中一个朋友的母亲去世很久,他眼中闪着泪光,讲起一段过往。他说她是一个典型的女汉子,身材甚至比一般的男人还要高大。家里人一直都很依赖她。侍弄庄稼,养猪养鸭,一日三餐,洗洗涮涮,她一个人完全应付得来,且没有一丝慌乱。只是,母亲毕竟是个粗线条的女人,做的饭菜总是不那么可口,洗衣服从不分门别类,一股脑地塞进洗衣桶。她不懂得表达,甚至没在她口中听到过一句关于爱的叮嘱,哪怕是唠叨。反过来,孩子们也一样,不愿与她交流,很少和她说话,没想到,这竟然成了莫大的遗憾。

朋友说,让他心灵阵痛的,是母亲得知自己生了大病的某一个夜里。那时候他正面临高考,熬夜复习着功课。上厕所的时候,无意间经过母亲的房间,看见她背对着他,双手抱膝,无声无息地坐在床上。那一刻,他第一次感到高大的母亲竟然也会如此弱小,月亮照着她蜷缩的身体,一半明亮,一半灰暗。

之后不久母亲就去世了。他说他特别后悔,那天晚上的那一刻,为什么就没有走过去,紧紧地抱住她呢!

另一位朋友也谈起了自己的母亲,他不介意我们知道她的名字——李桂花。说她是村里出了名的泼辣女人,高声大嗓,从不肯吃半点儿亏。小时候,他因为有这样的母亲,总是感到不太光彩,所以不愿意和她说话。令他想不到的是,某一天她竟然挨了父亲一个响亮的耳光,老实巴交的父亲大概也是气急了,才下此狠手。奇怪的是,她竟然没有还手,也没有和父亲争辩,一个人悄没声地在炕上躺了一下午。一家人忐忑不安,总觉得这平静是火山爆发的前奏。可是令人意外的是,到了做晚饭的时间,她准时爬起来,生火、淘米、洗菜,炊烟照常升起。朋友说,不知道具体什么原因,使母亲如此平静地面对父亲的那一巴掌,但他清楚地知道,这么多年以来,他们的一天三餐,从来没糊弄过。母亲把吃饭的事情看得很重。这就是母亲,发生了再大的事,也不忘把一家人的胃照顾得服服帖帖。

大哥养了很多羊,他说,有一只母羊,只能用“伟大”来形容,因为它生了一只又一只小羊,而且乳房饱满,似乎从来就没有被吃空过。

我想,那些乳汁就是滔滔不绝的母爱,流出去多少,便会注入多少。

小羊跪在母亲的乳房前吃奶,眼中闪现感恩的光。母羊则是温柔地舔舐着它,眼中同样闪现着慈爱的光。

这让我想到娜仁琪琪格的一个无比温存而美好的“愿望之诗”:

我愿北冰洋的积雪,生长出

越来越多的海豹、企鹅、北极熊

它们相亲相爱的样子,是多么可爱

它们热爱着自己的孩子

它们说,宝贝,亲爱的

所有的语言无以表达爱意,它们就

凝视、亲吻、抚摸、耳鬓厮磨……

光盯着这些词看,不用刻意去想象,也能感受到,那是怎样温馨而美好的画面。那凝视、亲吻、抚摸、耳鬓厮磨,皆为母爱的驱使。

小区有个疯女人,至于她是怎么疯的,直到后来才慢慢知晓。她疯得很严重,在马路中央撒尿,向路人打听死亡的时刻,向放学的小学生敬礼,一会儿骂交警,一会儿又帮他们指挥交通,一会儿吃土,一会儿烧书,霸占公用电话,不停地说:“宝贝,天冷了,你穿棉袄了吗?你啥时候回来啊,妈妈想你……”

这个疯女人,或许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是她在拿起电话的那一刻,习惯性的唠叨便从嘴边淌了出来,像高处往低处流的水那般顺畅,像风吹开一朵花那般自然。

母亲的眼睛里含进去一朵云。我这样形容她在看一朵云时的情景。她的眼睛里已经发不出多少光亮来,多希望这朵云能治她的白内障,可以矫正她的青光眼,能让她更清楚地看清人间。可是她并不奢望看到太多,看看老伴儿,看看儿孙,她的心愿就合上了。

她终于还是告别了光亮。眼盲的母亲,指尖儿是她唯一的明亮。她开始轻轻地触碰我们,只一下,就认得出谁是谁,如探寻宝物一样,摸索着身边的每一个亲人。

她最多的动作,就是不停地去按墙壁上灯的开关,她置身于黑暗,便总是担心我们也身处暗境,她想给我们更多的光照。爱,是她唯一的明亮。

一路刮到天堂的风

人们都叫他风。

风是一个半疯子,每日在村子里嘻哈着脸,悠闲逛荡,真的像风一样。只是这风着实是有些恼人的,就像患了神经衰弱症的人越想着睡去,越能听见它不停地拍打着窗棂;就像早起的人刚刚打扫完院子,堆了一堆的垃圾,又被它吹散开来,使刚刚洁净的院子毁于一旦,人们索性丢了扫帚,愤愤地骂一句:这该死的风,来得真不是时候!

风是学习学傻的。高考意外落榜之后,他就把自己困在屋子里,不吃不喝,只顾拿着书本不停地读,就这样把自己学傻了。

风是太想考好了,结果到了考场,大脑一片空白。他总是和自己说,考上了好大学就有了好工作,就能把母亲接到城里去住楼房,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让抛弃他们母子的父亲后悔一辈子。那是他一直以来的梦想,可是这个梦想却变成了沉重的包袱,害了他。

风时而清醒,时而疯癫,所以他算是半个疯子。母亲倾家荡产给他治病,却因为操劳过度而撒手人寰,直到死,也没看到他的病有所好转。留下他自己在这人世间,领受着世间的悲苦。好在他是半个疯子,除了吃饭这个低级需要以外,别无他求。

最初的时候,邻居们看他可怜,总会送去些吃食。后来,人们就渐渐淡忘了他,当然,他饿的时候,总是会去邻居家讨要。邻居们大多也不太和他计较,都会不介意给他一些吃的,毕竟他是半个疯子。

刚开始疯的时候,风总是待在家里,盯着墙上那张母亲的黑白照片发呆,他大概有些想不明白,活生生的人,怎么一下子就跑到墙上去,不再下来了呢?

“妈!”他唤着,却无应声。屋子空荡荡的,他倒是不那么悲伤,认为那是母亲和他玩捉迷藏的游戏,他不知道她藏到了哪里,只是有些恼怒,这个游戏玩得有点久。

说风是半疯子,就是偶尔也会有清醒的时候,那是他最痛苦的时候,因为他会确定母亲不在了,因为他听得见人们喊他“疯子”,他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不过这样的时候是越来越少了,村里的人都觉得他已经完全疯了。

疯了也好,疯癫的时候,他就快乐了,会忘记人世间的很多事。

邻居们后来开始有些厌恶他了,因为他不再那么安静,开始东游西逛,竟干些遭人嫌恶的事情,比如,把谁家栽种的花儿拔下来,换个地方插上,那花自然就枯死了;比如,把谁家的栅栏门推倒,把人家的猪崽儿赶出来玩儿;比如,把一泡屎埋在地上,他躲在墙后头等着人去踩……因为这些,他没少挨揍。

挨揍了也不长记性,风照样乐此不疲地调皮捣蛋。时间长了,人们也就不再理他,任凭他自生自灭。孩子们哄闹着向他扔石子,他并不恼怒,以为孩子们在和他玩耍。他恼怒的是大人们把孩子们也一个个地叫走了,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大街上游荡。风吹着他凌乱的衣衫,使他不得不缩着肩膀,仿佛霜打的茄子一般,无精打采。

小胖看他可怜,跑过去塞给他一个馒头,他早就饿着,仿佛一口便要吞下去的样子,可是到了嘴边,他却停住了,转而递给小胖,“我把馒头给你,你陪我玩儿好不好?”

和饥饿比起来,他似乎更怕的是孤独。他这样顽皮捣乱,大概就是要引起人们的注意,不要人们把他忽略掉吧。是啊,他也是一个活泼的生命啊!

小胖说:“好好好,我答应你,和你玩儿。”

风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小胖不胖,那是小时候家里人看他太瘦给他取的小名,希望他能胖起来;小胖不小,已经是个有了孩子的爸爸了,可是就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一样,喜欢和村子里的孩子们在一起玩耍疯闹,孩子们也都喜欢他这个“孩子头儿”。小胖总是很护着风,孩子们向风扔石子的时候,他就会把孩子们哄散,他似乎从来没把风当一个疯子来看。

所以,在人们忽略他忘记他的时候,小胖就是风唯一的玩伴。小胖总说,风是不该被遗忘的。小胖做了一个风车给他,告诉他,你奔跑起来,风车就会跟着你奔跑,你奔跑得越快,风车转得就越快。

那些寂寞的日子里,风便举着他的风车奔跑在风里,不知疲倦地奔跑,风与风交织缠绕到了一起,似乎已分不清哪个是天上的风,哪个是地上的风了。

当然,人们也有想起风的时候,那就是农忙时节。邻居们谁家地里的活儿忙不过来的时候,都会去找他,让他去地里跟着干活。他习惯模仿,别人在前头提着镰刀割稻子,他在后头跟着,和别人做得丝毫不差,别人哼着歌儿,他也跟着哼,调子也是丝毫不差。

这个时候,风竟是这样聪明的,人们乐于看到这样的风,“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好劳力呢!”人们看着他挥舞镰刀的背影,啧啧赞叹着。

风似乎听懂了人们的赞叹,变得乖了很多,闲下来的时候,就仰躺在稻草垛上,眯缝着眼,惬意地享受着阳光的轻抚。

烦躁的时候,他是暴风,席卷一切,蹦跳着,对这个世界宣泄着某种不满;安静的时候,他就是微风,呼吸是均匀的,世界变得如此美好。

所以农忙的时候,人们喜欢风,他吃得也比较好。冬天就不一样了,到了冬天,人们闲下来,每天无所事事,男人们聚到一起打打麻将,女人们凑到一起唠唠家常。人们便又集体忘记了风的存在。

直到有一天,地面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邻居拿着扫帚打扫院子,风也拿着一把扫帚,学着邻居的样子打扫起自家的院子来。

“打扫得真干净啊,像被风吹过了一样呢!”邻居过来对他说。

风高兴得手舞足蹈,他开始喜欢雪,因为下了雪,他就可以扫雪,就可以被人夸赞了,他也会兴高采烈地把左邻右舍的门口都打扫得干干净净。

果然,上天好像懂了他的心思一样,接二连三地下了几场小雪。这下,他可算找到一个好活计,天刚蒙蒙亮,人们就听到一把大扫帚“沙沙”响动的声响,邻居们在推开门的刹那,都会惊呼,风起得真早,风吹得真是干净呢!

风操着袖,美滋滋地听着人们的赞叹。

小胖抱着孩子在屋子里招呼风,让他进来吃东西,他咧着嘴笑呵呵地刚走到门口,就被小胖媳妇给挡住了。

“就站这儿得了,别得寸进尺的。”她嫌风太脏了,不让他进屋。

“你就让他进来呗,人家都帮你扫院子了。”小胖对他媳妇说。

“一个疯子,值得你这么上心吗?”

“你觉得他是疯子,他就是疯子,你觉得他不是疯子,那么他就不是疯子。”

小胖知道媳妇儿的脾气,爱干净,心却挺善良的。也就不和她计较,拿了冒着热气的馒头给门口的风。

“什么叫疯子,为什么叫疯子?”小胖怀里的孩子天真地问着。

“疯子,就是风的孩子。”小胖的声音很低,仿佛只有他自己能够听到,“因为疯子疯起来的时候像一阵风,那么快乐,那么无拘无束。世间最快乐的是风,它没有翅膀,却可以飞遍世间的每一个角落,你看不见它,它却无所不在。”

风忽然间愣了一下,那一刻,他好像有些清醒,听到了那些话,也仿佛理解了那些话的意思,竟然有眼泪流了出来。

一场大雪铺天盖地而来,之前那几场零星的小雪似乎就是为了这场大雪而做的铺垫。风兴奋异常,独自站立在大雪中,挥舞着他的扫帚,像一个少林高僧一样,任凭天上的雪花漫天飞舞,他的身前身后竟无半点雪痕。

雪下了一夜,风整整奋战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邻居们推开门,看到了清扫得干干净净的门口,看到了趴在雪地上的风,也看到了一摊血,红得耀眼,令人们无法睁开眼睛。

风是累死的,临死前他咯出了积闷于胸的心结,他可以轻轻松松地走了。

就在他死后的某一天,村里来了一个看上去很有钱的中年人,他向人们打听风的消息。

村里人认得他,他是风的父亲,他是来认儿子的。

“你来晚了,风是个好孩子,你不该弃了他。”小胖把他领到了风的墓前。

“儿啊,爹对不起你……”中年人在那个小土包前跪了下去,声嘶力竭地号哭了起来。

起风了,那风打着旋儿,就在那坟地的上空盘旋,然后依依不舍地离开,没有人注意到,那风里飘着一滴泪,仿佛整首欢乐的歌儿里,唯一的悲戚的音符,若隐若现,不仔细听,没有人会听出它的忧伤。

小胖说:“是风来回应你了,他不肯原谅你。”

中年人心里也清楚,他这一生都将被风缠绕,再无宁日。

从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村子里都没下过雪了。似乎,雪都被风扫光了。

渐渐地,人们不再谈起风,这一次似乎真的要将风遗忘了。但是人们错了,因为风已经扎根在这里,和那百年的老树、老井,生生不息的炊烟一样,正在慢慢成为乡村的魂魄。

风是从午夜时分开始刮起来的,整整半个晚上没有停歇,似乎要一路刮到天堂去。人们熟睡着,偶尔有起夜的人,听到窗外沙沙的声响,不自觉地就嘟囔了一句:这孩子,又起了这么大早!

点石成金:

写作此文,旨在唤醒人们对那些残障人士的关爱。

通篇有一种悲悯的味道,有一种对弱势群体的人文关怀。残障人也有着和正常人一样的情感和需要,他们的内心深处一样有月光、海浪等美好的事物,人们往往忽略了这一点,难道他们还不如一只小猫小狗吗?难道他们不应该得到同类的关爱呵护吗?

如果你能仔细地聆听,会发现他们的内心,一样有琴弦、鸟语和风声。

张开你的拥抱,爱他们吧!

唤醒朵儿的心

女儿的学校组织学生去女子监狱进行感化教育,在那里,每个学生都有机会和那些犯了法的女犯人们面对面地交流。女儿回来和我说,她头一次看到女犯人,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坏,相反,她觉得那里的阿姨都很可怜,“不能穿漂亮的裙子,不能梳好看的发型,哎,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女儿一边叹息一边像个小大人似的替她们惋惜着,脸上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老师让学生与女犯人结了对子,定期来监狱进行“心灵救赎”。与女儿结对子的女犯人30岁左右,“长得好看,很慈祥,一点儿也不像个坏人”,这是女儿对她的评价。她摩挲着女儿的头说:“我的女儿也像你这么大。”她说她贪污了信用社里的钱,她说她只想着给孩子准备好灿烂的前程,没想到,竟然身陷囹圄。她说她很想见女儿一面,可是女儿写信来,嫌她是劳改犯,同学们常常嘲笑她。女儿恨她,不肯见她。

她说她的女儿叫朵儿,鲜花一样的朵儿,每个夜晚都在她的梦里盛开。

女儿问了朵儿的学校,她想帮帮和她结了对子的阿姨。她觉得既然结了对子,两个人就是好朋友了,她有责任帮她的朋友。

女儿果真找到了朵儿,并不像她妈妈说的那样——鲜花一样的朵儿。相反,她觉得这个朵儿有些萎靡不振,有点自暴自弃。她对朵儿说,去看看你妈妈吧,她很想你。可是朵儿一下子变了脸色,她说她不会去看她妈妈的,她说她心里的妈妈已经死掉了。

女儿坚持不懈地去了好几趟,都是无功而返。无论女儿说什么,朵儿就是不肯去看她的妈妈。

女儿回家,一脸愁容,向我讨法子。我想到了一个办法。我给了她几粒花籽儿,让她告诉朵儿,是她妈妈捎给她的,如果种子发芽了,就说明妈妈一定会改过自新,重新做人,朵儿就要答应去看妈妈。

女儿把我的想法告诉了朵儿,朵儿同意了。

“把这个花盆放我家吧,我替你看着,等发芽了我告诉你。”女儿对朵儿说,朵儿点点头。

从此,这两个小人儿就多了一份差事,每天放学后都会跑到我家的阳台上,精心地照顾她们的花籽,焦急地盼着它早日发芽。她们一边写作业一边和花盆里的种子聊天,她们固执地认为,种子能听见她们的话。她们对着花盆喃喃低语,似乎在与它彼此承诺着什么。女儿自信地说,种子听了我的话,它一定会很快发芽,很快开出鲜花来的。女儿也会把朵儿妈妈的近况绘声绘色地描述给朵儿,告诉她,妈妈是如何地想念朵儿。每一次,都会把朵儿说得掉下很多眼泪来。

有一天,天空阴得厉害,我接到了女儿打来的电话。她在电话那边气喘吁吁地说:“爸,你快回家一趟,把朵儿拿到屋子里,我怕下大雨,把朵儿淋坏了……”女儿把她种下的花籽也叫朵儿,或许是她觉得,那种下的本来就是朵儿的心吧。圣旨已下,多忙的事情也得靠边站。我知道,那个花盆里孕育着一个心灵的世界,我不敢怠慢。

过了大概有十多天,那种子终于颤巍巍地露出头来,在那个清风徐徐的早晨,它左瞧瞧右看看,对这个陌生的世界充满好奇。

女儿一个劲儿地揉着眼睛,不敢相信这个事实。她捧着花盆,和那个初出茅庐的小家伙打着招呼:“朵儿,让我领你去看你的妈妈,好不好?”朵儿点点头。

朵儿的心,就那样发芽了。

我帮女儿找来一个罐头瓶子,把朵儿罩上,瓶子里沁着一粒粒生命成长过程中的汗珠。

又一个“感化日”的时候,她们俩拿着那盆花,来到监狱。

女儿回家对我说,她看到朵儿的妈妈搂着朵儿哭得像个泪人似的。她还看到朵儿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她说她们娘俩,就像一大一小两朵开得正艳的花。

从那次“感化日”后,老师为孩子们布置了新的任务,让每个学生都养一盆花,送给与自己结对的阿姨。

“爸爸,朵儿会开花吗?”女儿问我。

“每一粒花籽都是一个沉睡着的生命,”我对我的女儿说,“你已经唤醒了它,那么它就一定能够开成世界上最艳丽的花。”女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我知道,女儿小小的心已经开花了,因为她唤醒了爱的种子。

一首背井离乡的诗

她说,“我不是去流亡,而是换一种更好的方式活着。”

她说她不是叛逆的植物,她的根在故乡,她只是一首背井离乡的诗。

不论那诗句多美、多忧伤,都在和故乡的根押着韵脚。

只有背弃了心的人,才是真正的背井离乡。而她不是。

尽管故乡离得很远,远得连记忆都有些追不上。这样的凄惶,是人心上看不见却最深的伤痕吧。

有时她在想,即使是一棵树上万千叶子中最卑微的那一枚,不同样要经历浩荡的“秋劫”?一场场冰冷的雨,一次次似雪的霜,一阵阵蚀骨的风,一回回摇摇欲坠的恐慌……谁避免得了人世的痛楚,哪枚叶子避免得了被拖入深秋时的凄凉?

叶子落了,也好。可以归根。

这样想的时候,她终于释怀,坐下来,冲了一杯浓浓的咖啡。

这是一个漂泊在外的女人,在寂寥的时刻,为自己补的妆。

或许,这便是生活。

看过一部叫《醉马时刻》的电影,讲的是两伊战争时伊朗的故事。在贫瘠的两伊交接地带,因为战争的残酷,那里的人民生活非常贫穷,只有靠畜力来运输走私物品方得维持生计。看到为了救自己重病的哥哥,妹妹准备远嫁伊拉克,而嫁妆只是一匹瘦小的马时,我被骑在马背上的同样瘦小的、哭泣着的妹妹的眼泪打动了,这两个一直对立着的国家,妹妹嫁过去,不知道会有怎样的生活,不知道会遭遇什么样的命运,她的丈夫是什么人,她什么时候才能回到自己的祖国?

这个背井离乡的女孩,是一首伤感的诗。

我枕边的一本书《孤独有期,重逢可待》上,有宋美龄在惊闻宋庆龄逝世的噩耗后的一段谈话记录:

“我本不该惊悚若此等情形的。二姐久病,已非秘事。我之所以惊悚与其说是因了她永去,不如说是因了这永去留给我的孤独。

好在孤独有期,而重逢是可待的。

此刻,往事愈远愈清晰地现于眼前。

二姐的性格却与我迥异。她是宁静的,我是活跃的。她是独爱沉思的,我却热衷于谈笑。多少次同友人们聚谈,她总是含笑静听,有时竟退到窗下帷边去;但我说笑最忘情的那一刻,也总感觉着她的存在。她偶尔的一瞥,或如摩挲,或如指令,都在无言间传予了我。

三姐妹中,挑起些事端的,自常是我。而先或为了哪个洋囡囡,后或为了哪条饰带,在我与大姐间生出争执的时刻,轻悄悄走来调停的也总是二姐。她常一手扶着我的肩,另一手挽了大姐的臂,引我们去散步;争执也就在那挽臂扶肩的一瞬间消去。

此刻,遥望故国旧都,我竟已无泪。所余唯一颗爱心而已。这爱心,也只有在梦中奉上。”

读到此,我不禁唏嘘不已。所幸还有梦,可以将一颗破碎的心愈合。在梦里,两个被政治活生生拆散的姐妹,注定无法融合到一起的两颗最耀眼的星,抛开了不同的政见和仇怨,拥抱到了一起。

而宋美龄,也算是一首背井离乡的诗吧。

我读过这样一首诗:

那个女孩在门槛边擦鼻涕。

那个少女在田野抹额上的头发。

那个姑娘在发廊里洗头,眼睛

从镜子里的眼睛后躲开。

那个小姐在黑夜的旅馆打开自己,在黎明的出租屋

用眼泪缝补。

那个女人在异乡

遭到生活的A级通缉。

那个老妇的骨灰在火葬场

无人认领。

这已经不是一首简单的背井离乡的诗了,而是一阕关于一个凄苦的女人一生的悼词。

如今,我也在外面。与故乡遥遥相望。

我是一首背井离乡的诗。乡愁是我的韵律。

正如我的记忆,有母亲路过的地方就有温馨。哪怕在睡梦中,我的唇边也一样开着不败的幸福的笑靥。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海洋,有些人,一辈子只在梦中抵达。有些人,无时无刻不在它的身旁徜徉。

不管你走多远,不管你走多久,母亲和故乡,永远是我们灵魂外面最温暖的两件外衣,永远是我们灵魂里面最亮的两盏灯。

别忘了穿,别忘了拧亮。

听音乐的乞丐

一个是音乐家,一个是乞丐。他们在大街上相遇了。

音乐家是个乐善好施的人,他看到了乞丐,本能地停在他面前,去掏自己的口袋。可尴尬的是,他的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带。

乞丐看着他,眼中满是期待。

音乐家的善举搁浅了,但怜悯之心仍在。他无措地站在那里。乞丐似乎看出了他的窘境,看到他手里提着一把二胡,想了想说:你能给我拉一段二胡吗?

音乐家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音乐家全神贯注地为他拉了一段《二泉映月》,让他感到惊奇的是,在他拉完的时候,乞丐竟然使劲地鼓起掌来。

你听得懂吗?音乐家问乞丐。

不,乞丐说,我只知道这玩意儿很好听。

你为什么要听我的音乐呢?音乐家问他,他觉得乞丐此刻最应该关心的是怎样打败饥饿。

是的。乞丐说,我的生命里只有一个想法,怎样才能填饱肚子。但现在,我吃饱了。

这大概是世界上最廉价的快乐了吧,吃饱了,便快乐了。

这就是乞丐的从容,懂得享受满足,快乐地活着。他们吃饱的时候,也会露出优雅的神情,微笑着欣赏街头的美女;也会随着路边音箱里的流行歌曲哼哼唧唧,并有节奏地摆动身体;也会和同伴谈论天气,像那些绅士一样;也会关心时事,煞有介事地为国计民生表达他们的忧虑;也会向那些或是在举行婚礼,或是在庆祝成功的幸福的人们表示祝福,而不是嫉妒和诅咒……

尽管,他们微笑的时刻会让很多人无法理解。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总有一半的人不能理解另一半人的从容和快乐。

在影片《救赎》里,我听到了这样的一段对话,黑帮头目问一个乞丐,你为什么还要活着,像狗一样活着?乞丐却对他说,因为这双手,我仍能感受到阳光的温暖。

乞丐对生活的信念如同一缕阳光,照进了那个黑帮头目的心灵,让他在短短的六天时间里,灵魂得到了救赎。

这大概就是乞丐们的哲学:不要给我太多,那样我便不会容易满足,便少了快乐,我所享受的只是不会死去,如同动物一般,为觅食而活,除此之外,便是享受自然恩赐给我的阳光,生活仅此而已,我们这些凡人又在挣扎什么?

有些心愿,追不上流星

我最不能忘怀的,是我的童年。

因为爷爷家在乡下,所以我经常回老家玩。每次回老家,印象最深的是,爷爷总会端出香喷喷、热腾腾的鲜美鸡汤,喝得我美滋滋的。上小学了,假期我又去乡下老家,爷爷特地从邻居家抓了一只大公鸡来宰杀,不知是刀不快还是技术不过关,公鸡拖着被割了一半的脖子,满院子跑,血像喷泉一般涌出。晚上,我做了一个噩梦:一只没有头的公鸡在后面紧追不舍,我跑啊跑,总也摆不脱。醒过来,才发现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无忧无虑的童年,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了。我还是经常回爷爷家,经常喝美味的鸡汤。但是,这些幸福的时光,突然在爷爷患病后中止了。

我到医院去看爷爷,发现爷爷身上插满了各式各样的管子,话都不能说,只能以纸笔代言;饭也不能吃,靠吃流食和打营养液维持。全家老小,络绎不绝地来探望,讲讲家里的琐事,邻里间好笑的事,开开玩笑,为的是让重病的爷爷高兴。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的爷爷,似乎也听得笑眯眯,挺开心的。

人人见爷爷,谈到病情,都说:这是小毛病,治一下就会好的。但在背后,所有的人都知道爷爷的病八成是好不了。人们痛哭流涕,但还是隐瞒着爷爷,为的是让他去世前能过得开心一些。

爷爷的身体越来越衰弱,最后开始呼吸困难、呕吐、便秘、水肿,他痛苦异常,却无法述说,让亲人们好不伤心。医生也说,爷爷是无法康复了,浑身插满的管子也难以挽救他的生命,至多能延长一点时间而已,大家要有思想准备。那时,我还不太懂这些,只是想,爷爷可能再也不能陪我玩了,再也不能俩人面对面地盘腿坐着,喜滋滋地对喝美味的鸡汤了。奶奶睁着哭肿的双眼,看着痛苦而又无法言说的爷爷,心中悲痛万分。大家只能眼睁睁地瞧着爷爷在病床上痛苦地挣扎了好几个星期,才咽下最后一口气。

丧事办完后,爸爸妈妈整理爷爷的遗物,找到一个小笔记本,里面记载着爷爷想做却没有能做的事情,比如,希望把被赶出家门的伯父找回来;在奶奶生日时,买一只昂贵的戒指当礼物,并庆祝他们结婚五十周年;尤其让我感到难过,一下子泪雨滂沱的是,爷爷说他希望他的病快点好起来,再为自己的孙子杀鸡做鸡汤。如此等等,还有许多零零碎碎的愿望。爸妈看着看着,大哭起来,心中好生后悔:为何在爷爷生病期间,不及时将真实的病情告诉他,让他有时间来完成自己的心愿,大家也可帮助爷爷做到这一点,让他没有遗憾地离开这个世界。如今,天人相隔,爷爷永远不能完成自己的种种心愿了。

记得影片《停不了的爱》中有这样的台词:

小时候,看着满天的星斗,当流星飞过的时候,却总是来不及许愿,长大了,遇见了自己真正喜欢的人,却还是来不及……

人世间的种种心愿,或许真的无法追上流星的脚步,但是无论如何,请让我们把这首《祝你生日快乐》的歌唱完吧,虽然不能给你翅膀,但能给你最真诚的祈祷,祈祷流星的脚步慢下来,祈祷尘世的每一颗心,都能抓紧时间去许愿,抓紧时间去爱,抓紧时间去追赶稍纵即逝的幸福……

我是我们的偏旁

灯是灯笼的灯,去向不明;我是我们的我,扎根于此。

巴枯宁说:“我不想成为我,我想成为我们。”我是小溪,我们是海。小溪只能孤独地蜿蜒慢行,海却具有吞噬一切的力量,团结的力量。

两天前,你终于还是没能战胜病魔,独自离去了。你是与我灵魂相惜的少数几个人中的一个,我困在离别的悲伤里,难以自拔。该怎么形容你的离去?茧上的丝,一根一根抽走,你能想到那种绝望吗?不是花离开春天,是香离开花;不是水离开河流,是鱼离开水。

你走了,我便是残缺的我们,我是我们的偏旁。孤独的偏旁。

从“我们”抽身而出,带着撕裂感。我不知该如何形容你的离去,我花了极大的气力,才让自己稍感平复。

如果“死”是不吉利的,我愿意把这个汉字五马分尸。我们铁了心说要一起终老的,可如今,我只能试着从乌龟的胃里,取走秤砣。[1]

时下里,越来越多的老年人开始喜欢搭伴儿养老,几个要好的朋友去同一家养老院,条件好一点儿的,建造一个类似于小庄园的场所,要好的朋友都生活在一起,彼此有个照料,最主要的是彼此能取个暖。生命的最后时光,灵魂相近的人,要一起走。

我们也有过那样的愿望,只是,我们刚刚翻过中年的山峰,你就私自跑掉了,放了我们的鸽子。

某一刻,我数起了一生的悲欢。欢乐无多,悲却不少。比如,一生都到不了的地方,永远不会与我和解的生活。比如,久久伴随我的那些不安……它们,有些是我的,但更多的,是我们的。

我不过是拿着话筒而已,发声的,是我们。

我是我们的偏旁,我在这里写下的,就是我们心里想说的——

所有的凋零里,都埋藏着一场盛大的花事;所有的漂流里,都激荡着无以复加的安稳。

一生中相同的日子太多,多得让我们想不起来去珍惜,一场叶落或者一次花开。我接住一片叶子,就跟着它经历了一次死亡;我扶起一棵幼苗,就跟着它获得了一次重生。

车站里有各种各样的人,就是没有了我要找的你。

晚睡的人,都是宽恕了孤独的人。

有些人在爱的时候,也像在恨。

孤独是一味药,可以治疗孤独。

太阳西沉,人世的幕布每天都要关上,送别一些人,第二天再拉开,迎接一些人。

这世界从来不缺少值得歌颂的事物和爱,也不缺少诅咒和恨。

……

老了,爱重复说话,我写下的这些,再也无法当面读给你听,但我知道,这些孤独的想法,你一定还是感受得到。

老了,爱随手关灯,爱打盹儿,可是夜里又睡不着。看着对面楼的一扇扇窗子,次第关了灯,慢慢地,全都关掉了。我望着它们,想象每一扇窗子里发生的故事。喜欢趴窗户的胖小子,从婴儿到少年,我一路看过来。爱吵架的夫妻,吵了十多年,两个人的脾气还是没有一丁点儿的改变。剧情经常会重复,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常青藤又高出一点儿,马上就爬到第五层楼的窗边了,这是唯一的变化,提醒我,日子向上爬着,离阳光又近了一寸。

我们的生命里有太多的石子,有些是你自己捡的,有些是别人给你的,那些冷言冷语是石子,那些嘲弄和诋毁是石子,每一颗都会令你头破血流。

生活有很多不平,这些石子,是不是可以派上一点用场?

人浮于事,多半需要自救。我们看似平静,却没有人知道,我们内心的水深火热。

我拿着话筒,我们在发声。我是我们的偏旁,我们是我的岸。我若凋零,我们便临近枯萎。我们若离散,我便提前把哀歌唱遍。

我很冷,我想你能回来,陪我猛灌两碗酒,就着三两风,几片雪。

我很孤独,我想成为,我们。

心是天然的乐坊

最初的心,本是天然的乐坊,能奏出迷人的天籁。每个人,都有机会成为人生的演奏家。不论欢欣,还是悲苦,都可以调出不同的音色。

可是有些人的心,最后,却变成了一间染坊,良莠不分、鱼目混珠。

一个孩子,在他的奶奶死掉的时候,哭得很伤心,因为没有人再为他讲故事,没有人再为他从那破柜子里变戏法儿一样地变出好吃的东西来。长大以后的某一天,父母也死掉了,他却笑了。因为少了两张嘴吃饭,他能省下更多的钱来,而且女朋友那个关于“选择我还是选择你爸妈”的难题也迎刃而解了。

到底是什么,使一颗原本纯真的心掺杂了那么多的杂音呢?

我有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喜欢每天黄昏在大树底下,怀抱着他的破木吉他,唱着忧伤的歌儿。那时候的他像水一样纯净,眼睛里总是泛着清澈的光。他有过闯荡乐坛的梦想,但现实的窘境令他的梦想夭折。他将他的吉他束之高阁,再没听他弹唱一次。后来他去了外省,打拼了好多年,再回来的时候,已经算是个成功人士了。他做了商人,为了利益免不了做了些不地道的事情。回到他家的老房子,他取下那把落满尘灰的吉他,想再弹唱一遍很多年前唱过的歌儿,可是他发现,吉他的弦音已经不准,他调试了好几遍也没能调回来。他放弃了,他说,心境变了,吉他的音色就跟着变了。

再后来,听说他搞了一次大规模的非法集资,被判了刑。

这就是一个生命的成长历程吗?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无从知晓。令人唏嘘的是,这原本是一颗向着阳光蹦跳而去的音符,却如何就跌到了黑暗的谷底了呢?

法国作家朱尔·勒纳尔说,做一星期的正派人要比做十五分钟的英雄困难得多。

是啊,世间最不可揣度的是人心。在生活的水面上,有的人可以成为浮萍,有的人可以成为航标。

同样是坠落,有的灵魂是沉沦,有的灵魂是沉淀;同样是升腾,有的灵魂是烟花,有的灵魂是翅膀。

有时候,觉得我们是一群老鼠,一群无所事事的只会打洞的老鼠,把生活咬得千疮百孔。尤其是人到中年,越来越感到岁月的压迫。生活驱赶着我们,一直走,一直走。在一个欲望与另一个欲望之间,跑个不停,像一个刚刚学步的孩子,渴望奔跑,却不停地跌倒。

我们就这样习惯了奔跑,盯着前面的欲望号街车,我们不会认错它,就像绝对不会认错钞票一样,哪怕那钞票上沾着油垢、汗渍、血和病毒。

我们奔跑着,略去了身边的许多好光阴,也关紧了心口的窗子,错过了人与人之间的许多好景致。作家钱海燕说过:现在的人敞开心胸,大概只有在手术台上。我们把心设防得太紧,不留一丝缝隙。是怕外面的风雨,吹痛淋伤了自己,也是害怕自己的庄稼,被别人收割,哪怕仅仅一根稻穗。

人要学会尽力去降低一些欲望,那时你会发现,你真的可以变得很轻盈。

阳光出来的时候,我将双手举过头顶,最大限度地去和太阳亲近,那时,我的手如同树枝,枝丫间有阳光跳跃。夜里的时候,我累了,两只手就像两只小狗,静卧身边。我就是要这样的自然。一瓣心的随遇而安,一颗魂灵的水到渠成。

每个人从降生的时候起,上帝都会在他们幼小的心上,放置一根琴弦。有些人懂得呵护,演奏一生,陶醉了别人也愉悦了自己。有的人不懂珍惜,只为功利而忙,冷落了那琴弦,时间一长,鼠咬虫蚀,弦便断了。

我试着把心打开,让阳光来弹奏我的琴弦。太阳怎样教导一株小树,我就怎样教导我的孩子。爱长多高就长多高吧,把欢乐拴在风的尾巴上。我会让我的孩子贴紧我的胸膛,告诉她,她也有属于她自己的琴弦,琴弦上有月光,有火焰,有花朵,有海洋……一生能弹出多少动听的音色,就能领略多少迷人的风光。

最初的小小的心啊,本就是天然的乐坊!

一月的两张脸和二月的短尾巴

一月的两张脸

来到一月的门槛前,别急着迈过去,来摸摸它的两张脸。

在罗马传说中,有一位名叫雅努斯的守护神,生有前后两张脸,一张回顾过去,一张眺望未来。人们认为选择他的名字作为除旧迎新的第一个月月名,很有意义。

每个人都有两个口袋,一个装满怀念,另一个装满畅想。

一段逝去的青春,这是每个人都要留下的。回忆是一座高高的塔,我们留下的那些脚印就是一块块砖头,我们总是习惯慷慨激昂地前行,充满忧伤地回望,殊不知,哗哗流淌的岁月,并无半点伤感与欢欣,就那么麻木地,如一阵风咆哮而过。

岁月无情,岁月深处的我们,是有情的。在怀念里,总有盈盈的爱意,暗流涌动。岁月喜欢牵着人走,在岁月后头,我们都是乖乖的小猫小狗,你可以走出一个街镇,走出一个城市,甚至走出一个国家,但你永远无法走到岁月的前头。

既然无法走到岁月的前头,那就去展望吧。展望孩子葵花般天天向上,展望老人槐树般日日康健;展望爱情花开正艳,展望友谊满树荫凉……散碎的各种关于幸福的祷告,大珠小珠落玉盘。

岁月喜欢暗示,它总是偷偷地在你的鬓角埋伏一根白发,在你的额头放养一尾皱纹,让你对着镜子感叹它马不停蹄地奔跑。

站在一月的门槛前,爱或者不爱,你都要回一下头啊——

别疼了你身后的岁月,和岁月深处那双凝望你的眼眸。

二月的短尾巴

二月是兔子,有个短尾巴。

每年二月初,罗马人民都要杀牲饮酒,欢庆菲勃卢姆节。这一天,人们用一种鞭子抽打不育的妇女,以求怀孕生子。这一天,人们还要忏悔自己过去一年的罪过,洗刷自己的灵魂,求得神明的饶恕,使自己成为一个贞洁的人。

为什么独独二月有个最短的尾巴呢?罗马皇帝儒略·恺撒修改历法时,本来规定每年十二个月里,逢单是大月三十一日,逢双是小月三十日,但是这样算下来,一年就变成三百六十六日,所以必须设法在这一年扣去一天。那时候判处死刑的人犯均在二月执行,因此人们认为二月是不吉利的月份,既然要扣除一天,那就从二月扣掉好了,让不吉利的日子减少一天,这样二月就变成了二十九日。后来奥古斯都继恺撒之后当了罗马皇帝,他发现恺撒是七月出生的,而七月是逢单为大月三十一日,他不服气,为了表示自己也伟大,就把自己八月出生的月份改为大月三十一日。糟了,又多出一天怎么办?嘿,接着到二月去扣除,谁让它不吉利了呢!二月就变成了二十八日。

二月是不吉利的?恐怕人们早已不那么认为了。不然就不会把浪漫的情人节放到这个月份里去了。我宁愿相信,因为这个节日过于绚烂,所以岁月愿意拿出两天去交换它。就像有些痴情的人,愿意拿一生去换取与知心人的一次深情的凝视,一个短短的相拥。

岁月不论长短,都在向前奔走。生活一天天继续,或者今天你笑他哭,或者明天你哭他笑,但大多数人还是沉默着,忘记了哭和笑。

去品尝爱吧,趁着年轻的心尚未麻木;咀嚼生活吧,趁着坚强的牙齿还不曾松动。

一头牛的生日

再过几天就是正月二十了。栓柱说,他要回家给父亲过生日。

“不就是给老头过生日吗?有什么大不了的,等你挣了钱,给他多买点好吃的不就有了。”工头不给假,说现在工地上正缺人手,不能耽搁工期。

栓柱就开始郁闷起来,他很长时间就开始惦记这个日子了,如果他回不去,会憋出毛病来。

“就一天还不行吗?”栓柱哀求着,“我回去给老爸下个跪就回来。”

工头却是个冷血的主,不管栓柱怎么软磨硬泡,他就是不开面。

栓柱私下里愤愤地骂道:“那混蛋的心莫不是块铁疙瘩!”

也活该栓柱运气好,没过两天,因为工程资金周转上的问题,工地上停工待料,工人们暂时放了假。栓柱和我比较要好,说我待着也是待着,非要拽着我跟他回趟老家。

我执意要去定做个蛋糕,栓柱不让,他说农村人不兴这个。一路上,栓柱为我讲了很多关于他父亲的事情。栓柱说,父亲是村里少数几个不算太老的老人,还残存着一把力气,还可以麻利地背起犁耙赶上牛,用满是锈斑的犁铧翻耕。这让不少村人羡慕不已。

在栓柱的描述中,我看到这样的场景:犁在父亲手中躺着,竹枝在牛背上响起,在抑扬顿挫的吆喝声之后,犁铧与温热的土地亲吻。几个回转后,犁铧就变得熠熠有光。那种时刻,父亲虽然累着,但却是快乐的。

说起父亲,栓柱滔滔不绝,而且像个诗人一样,话语中掺进了很多抒情的成分!

我听得入神,在栓柱的口中,他的父亲是那样富有生气,让我忽然有一种想迫切见到他的欲望呢!

进了村,栓柱并没有把我领回他的家,而是径自向旷野走去,他说那里正在举行一个盛大的仪式。

“不会吧,你父亲那么有名望,要全村人都给他庆贺生日?”我开玩笑说。

栓柱并不解释,说到地方你就知道了。

然后,我便看到了令我一生都为之震惊的场面:全村的人把牛都赶到了一起,把采集来的青草撒到它们面前。然后,所有的人毫无例外地,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这就是我‘父亲’的生日。”栓柱说,“父亲告诉我,不管多忙,都要想办法赶回来,给咱家的牛过生日。”

原来,这是他们村里一个很特别的习俗:把正月二十定为了牛的生日。老一辈的人固执地认为,世间的第一头牛,就是在这一天降生的。

这一天,人们不分男女老幼,纷纷拿起镰刀,去为牛割新鲜的草。冬天里根本没有地方可以割到青草,人们就去雪地里挖。有一些没来得及枯死的草被早早降临的雪覆盖,人们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挖出来,轻轻放到篮子里,仿佛放进去一个愿望。

在雪的覆盖下,每一处淡淡的绿色,都会令人们欣喜若狂。

栓柱说,这一天,父亲不仅给牛吃最新鲜的草,还灌了半桶温热的米汤。他将母亲准备给他吃的鸡蛋也泡进米汤里,他一手握牛角,一手抚摸牛背,像爱抚自己的孩子一般。父亲会整整一宿守在牛栏里,躺在草堆上痴痴地望着牛一口一口地吃草。每隔半个时辰,父亲总要拿起竹扫帚清扫它身上的灰土,捋顺它身上的毛……那种细微的爱,令人感动。

在那个时候,拥有一头牛就是一种荣耀,更是一种盼头。牛似乎也知道了这一天的含义,心安理得地享用着人们的精心爱护。

春天是播种的时节,牛是他们唯一的依靠。壮实的男人们都去城里打工了,家里只剩下妇女和老弱病残。春天是让他们最头疼的季节,他们没有力气,可在牛的后头扶犁铧却是需要力气的,你要把犁铧深深地往地下插入,让土地翻滚出浓浓的黑色和潮湿的气息。更头疼的是那些买不起牛的人家,只好等着借别人家的牛来耕地,所以总能在田地里看到那样的场面:一头牛艰难劳作着,借牛的人用最轻的力气小心鞭打着它的脊背。而田地边上,肯定有一个人望着那头牛,眼睛里写满了心疼,而又不能轻易流露出来。只好操着手、驼着背,在那里来来回回地踱步,背影沉重,仿佛在替牛分担苦累。

这就是我们的牛和我们的父亲,他们如此相像,如同孪生的兄弟。

那一刻,与其说他们在为牛下跪,不如说是在为他们的庄稼祈祷。因为最艰苦的工作马上就要开始了。这种跪拜,是在向一种高贵的灵魂敬礼,它们沉默,没有声响,却更深地叩击着我们的心。

见我呆愣在那里,栓柱拉了拉我的衣襟说,跪吧,就当是跪父亲了。

我双膝着地。我想我只能用这种方式,才能倾听到那些沉默的灵魂里的话语。栓柱说得对,此刻,我们所跪拜的牛,就是我们的父亲!

翅膀与跑鞋

有时候,不切实际的梦想会毁掉你的生活。

我有一个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什么事都想逞个强,按理,这也是好事,毕竟是男人嘛,谁也不想甘居人后。可是,如果方法不对,一切都会是虚幻的。

从一开始他就和我较着劲儿。我们都是高考落榜生,那段日子,他和我一样,也都是怀着另一番大志的,虽然考试落榜了,心没有落榜。打心眼里要和那些上了大学的同学比一比,看将来谁更有出息。

我每天坚持学习和写作,他也跟着效仿,写出一些不伦不类的诗歌来。经常拿来向我炫耀,说有一天要出版一本诗集呢。而我并不着急去写,而是夜以继日地看书,补充知识营养,我觉得那时候的自己就像是一个空气球,看着个儿挺大,里面没东西。我看名著,里面精彩的段落我会看上好几遍,基本上都能达到耳熟能详的地步。我背唐诗宋词,一大本一大本地背。他看到我这样用功,也来了劲头。买回一本厚厚的《辞海》,他说你不是背唐诗宋词吗?那我就背《辞海》!我真佩服他的勇气,他也确实背了一个月,那本《辞海》的前20页被他背得滚瓜烂熟,你随便挑一个词,他都会一字不落地说出词条的意思和出处。

我告诉他,如果不会应用这些词语,那就算把整本《辞海》背下来又有什么用处呢?他有所顿悟的样子,舍弃了这项“伟大事业”,转而继续操练他那高深莫测的诗歌。一条死胡同,他走了整整八年。八年里,他写了上千首诗歌,可是一本集子都没有出版过。而此刻,我已经在写作上略有了些名气。

他有些甚是不服气的样子,这八年里,他几乎是足不出户地在经营他的诗歌,而我却辗转腾挪,干过很多工作,只是利用业余时间来写作。他哀叹:有心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我不置可否。

我劝他,先好好过日子,找个正经的营生,然后再去继续你的梦想。人总要先吃饱了肚子,才有力气去做梦啊。

他听我的,买了个三轮港田,每日里在县城的大街小巷穿梭。之后,我们各自成了家。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他找的媳妇竟然是个文学爱好者,也很漂亮,愣是被他那些天文一般的诗歌给迷住了。

这媳妇也和他一样,有点“一根筋”,对他写诗大力支持,自己在外面打了好几份工,以便让他有更多的时间在家里写作。有了这个坚强的后盾,他写得更来劲了。几千首诗歌猛增到几万首。然,依旧没有出版社肯出版他的诗歌。

我是绝无半点诋毁他的意思,如果他能够博览群书,充分调动和运用他的智慧,再加上一些灵性和悟性,没准也能成为一个像博尔赫斯那样的大诗人,可是前提是,他拒绝看书,整天挖空了心思闭门造车,这样的诗歌怎么会有灵动的气息呢?

与此同时,我成了一些畅销杂志的签约作家,这一点很让他嫉妒。他终于不想再钻牛角尖了,不再写诗(好像能写的都被他写绝了),而改写散文了。

他向我要了一大堆编辑的邮箱,他说他要像我一样,靠稿费过日子。

他把自己写的诗歌、散文,一股脑地向那些邮箱倾倒进去,无奈个个都石沉大海,很久没有音息。他倒是不灰心,每天写了新东西,就往那些邮箱里发一份,也不管题材和那些杂志是否能靠上边。

他想着另辟蹊径,他觉得能不能发表文章,都是编辑一句话的事情。他和媳妇商量,他想和那些编辑们疏通一下关系。媳妇面有愠色,无奈他决心已定。媳妇节衣缩食,辛辛苦苦攒下的几千块钱,他都带上了,按照杂志上的地址,挨个地去拜访。

时间过去很久,他和编辑们倒是打得火热,无奈他的文章着实无法发表,他又不肯静下心来,潜心研究写作,总是梦想着有那么一天,一鸣惊人。终于有一天,他那个文学爱好者媳妇再也无法忍受他,弃他而去。

有这样两个人,要前往很远的同一个目的地。其中一个总是梦想着给自己插上翅膀,一下子就飞到那里,而另一个买了一双结实耐用的跑鞋,一刻不停地开始奔跑。所有人都知道,最后是谁到达了目的地。

一晃儿很长时间我们没有联系了,前几天,从朋友那里得到了关于他的最新消息:他把用来营生的港田卖掉,买回一台电脑,继续为他的梦想添薪加柴。

和他相比,我觉得自己就是那个穿跑鞋的人,每天不停地为自己补充能量,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努力使自己保持全新的状态,继而冲过一个个目标终点线。而他,就是想飞的那个人,却总是飞不起来。

成功的路上没有捷径。在奋斗的历程中,与其幻想着插上翅膀,不如去买双实实在在的跑鞋。

童年的药箱

子轩有一个小小的药箱,那是他从童年带过来的。那里面藏着一个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的秘密。

9岁的一天,他用一把小锤子敲了几下自己的手心,有点疼。他觉得很刺激很好玩,又多打了几下,大人们并没有斥责他,却也没有人过来疼惜他,都只是摸摸他的头,报之一笑:这孩子,多调皮。他心里忽然有点不愉快了,如果母亲在,一定会奔跑过来,把他的小手握在她温暖的手里,递到她的唇边,不停地哈着气。而自己却得意地笑着,因为一点都不疼,反倒被母亲弄得有点痒痒了。

他突发奇想,他想如果砸的是手背呢?劲再使得大一点,会不会很疼?会不会流出很多的血?那样就可以得到大人们的关爱了吧,也就可以不去上学,在家里可劲地玩积木盖房子了。

他为自己的想法激动不已,他在等待着某一天来实施他的计划。

他提前给自己做好了准备,给自己预备了一个小药箱,里面有止痛药和纱布,他想万一血流多了,人就会死掉的。所以自己要在流血的时候给自己包扎好,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子轩的母亲在他6岁的时候因为一场大病撒手人寰,现在这个照顾他生活起居的女人是他的父亲给他找的继母。他的心思很重,仿佛把自己与世界隔绝开了。妈妈走了,他想再没有人来爱他了。

他从来没有叫过那个女人一声妈,而那个女人似乎也不在乎这些,每天只管埋头在厨房研究她的菜谱,她做的菜倒是蛮好吃的,而且一周保证每一天的菜式都不一样。她没有工作,就这样把自己喂得很肥,在他眼里,她不过是自己嘴馋而已,一个典型的好吃懒做的女人。

可就是这个女人唯一值得称道的厨艺,近来也是大打折扣,做的菜不再像以前那么好吃了。

有一天,他无意间听到父亲在厨房里对着她抱怨:“最近的菜好像不大合口呢?”她压低了声音说,“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我得尽量为孩子搭配一点有营养的东西。”

他的心,在那一刻忽然就变得柔软起来,这个在他眼里好吃懒做的胖女人,原来一直是在关心自己的啊。尽管母亲不在了,但自己不是一样健健康康地活着吗?继母给自己织的毛衣、手套,每天准时准点的早餐晚餐,井然有序的生活本身,就是对每个家庭成员的一种爱护。

她总有看天气预报的习惯,如果预报了哪天有雨,哪怕那个早上是晴朗的,他的书包里也肯定会装着一把雨伞。北方是节气最明显的地方,冬天的大寒和小寒冷得都不一样。那个女人每个冬天都会给他做两条棉裤,一条薄一些,一条厚一些。每天放学,她都会把他鞋子里的鞋垫掏出来扔到炕头上,把他的鞋子拿到炉子边上烘烤;每天早上,帽子、围脖和手套,在她的监督下,没有一次忘记戴的,那些冷冽的天,他从来没有挨过冻。

人生就像滑梯一样,那些快乐的尖叫仿佛还没有完全散去,子轩就从童年滑了下来,并快步走上了另一座滑梯:少年。少年是喜欢看云的,每一片云都那么洁白,每一片云都像极了妈妈的脸。若干年后,他从这座滑梯上滑落下来,尽管有些不情愿,但还是被赶上了青年的滑梯。他的那个冒险的计划一直没有来得及实施。他的生命完好无损,每一次滑落都没有受到一点点伤害,他忽然快乐地想,自己有什么理由不快乐呢?那温柔地呵护着他的继母的手,已牢牢地将他围在温暖的篱笆里,让他安然度过了他的每一天。

他就那样健康地走过来了,他永远用不到那个给自己准备的药箱。因为妈妈一直都没有逝去,只是换了一张面孔而已。

(入选佛山市2010年中考模拟试题)

点石成金:

这篇文章用到了一个“烘云托月”的写作技巧。

烘云托月法,原是国画的一种画法,指用水墨或较淡的色彩,点染轮廓外部,使物象鲜明,集中突出,加强表现效果。后借用于写作之中,指对作品所描写的主要对象不作正面的刻画,而是通过写周围的人物和环境,使其鲜明突出的写作方法。烘云托月手法在写作上也叫衬托。

烘云托月法立足于所描绘的物象与其周围事物的联系,通过对这些事物的点染、描绘来烘托物象,不仅使物象鲜明突出,有层次感,而且可以借“不写之写”创造出一种“韵外之音”,可以激发读者的艺术想象,给人以回味无穷的体会。

烘云托月法与正面衬托法有相通之处,但它不是特征相同或相近事物间的衬托,而是用周围与之有密切联系的事物。这种联系多种多样,故而烘云托月法较正面衬托法灵活得多。运用烘云托月法要注意处理好“云”和“月”的关系。“云”和“月”之间“妙理贯通”,密不可分。其中“月”是主,“云”是次,“烘”是手段,“托”是目的。因此,铺陈写云,须“意在月处”;虽笔笔绘“云”,实为字字画“月”,不能反客为主。同时,为了更准确、传神地画“月”,必须着力于绘“云”,“云”写得愈是美丽,“月”才愈是动人。

夸一个人美——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车见车爆胎。

很简单的例子,就是烘云托月的手法。看吧,没有正面来写这个人的美貌,却用了不同的衬托。

比如这篇文章,伟大而深沉的母爱,隐藏在小小的药箱里面。童年药箱背后的秘密,让人为之心酸,更为之感动。本文最大的亮点,就是通过子轩的所见所闻所感,侧面烘托出继母对他的伟大而深沉的爱。如文章开头写“他提前给自己做好了准备,给自己预备了一个小药箱”,以便“自己要在流血的时候给自己包扎好”,还有“妈妈走了,他想再没有人来爱他了”等语句,从反面烘托出继母对自己深深的爱;“他的心,在那一刻忽然就变得柔软起来,这个在他眼里好吃懒做的胖女人,原来一直是在关心自己的啊。尽管母亲不在了,但自己不是一样健健康康地活着吗?”通过描写子轩的心理活动,烘托出继母对他的无微不至的照顾和关爱。结尾的“那温柔地呵护着他的继母的手,已牢牢地将他围在温暖的篱笆里,让他安然度过了他的每一天”,同样从侧面烘托出继母的爱以及子轩对继母的感激和热爱。

大家要记住,运用“烘云托月”法,描绘“云”要适度,既不可“过分”,又不可“不及”。过分了,就会云遮月暗;倘不及,就不能为月增辉。只有“云”绘得适度,“月”才会显得动人。为了衬托“月”这一主体,可以从正面烘托,也可以从反面进行渲染。鲁迅写少年闰土的形象就是正面烘托的典范,而“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则属于典型的反面映衬的例子。总之,只要细心揣摩并在练习中注意反思,便可以获得应用的精妙。


【注释】

[1] 取自俗语:“八王吃秤砣,铁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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