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天姥吟留别》诗题辨误
许多年前,我写过《〈梦游天姥吟留别〉诗题诗旨辨》一文(刊于《中国李白研究》1991年集,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又编入拙著《李太白论》,太白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那篇文章的“诗题辨”,对李白名篇《梦游天姥吟留别》这个诗题提出了质疑,认为李白原来的诗题并非如此。当时,我采用的基本考辨方法,是所谓“统计法”,即以《全唐诗》及《全唐诗外编》(当时,陈尚君辑校的《全唐诗补编》尚未出)为据, 将5万首唐诗(以题目中有“歌辞性字样”的歌行为重点)的题目捋了一遍,从中总结出一条规律,即李白及其他唐代诗人写作题目中有“歌辞性字样”的歌行时,其诗题的结撰方式不外两种:一种是单纯的、无附加成分的歌行本题,如李白《襄阳歌》《玉壶吟》《当涂赵炎少府粉图山水歌》,杜甫《醉时歌》《骢马行》;另一种是歌行本题后缀加施与对象,即“本题+动词+人物宾语”(有时还要加上宾语人物的行为),如李白《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杜甫《玄都坛歌寄元逸人》《惜别行送向卿进奉端午御衣之上都》。而在歌行本题后缀以“留别”二字,除宋蜀刻本《李太白文集》之《梦游天姥吟留别》外,没有第二例。接着,我又变换角度,从“留别”一词入手,考察统计了它在唐诗题目中出现的情况,得出的结果是:“留别”之后可加人物宾语,如李白《留别广陵诸公》、孟浩然《留别王侍御维》;“留别”之前可加诗人行为,如白居易《初出城留别》、马戴《江行留别》;“留别”之前可加地名,如李白《金陵酒肆留别》、常建《潭州留别》;“留别”之前可加时间词,如张籍《春日留别》、李冶《明月夜留别》。这些命题形式还可综合使用,如李白《还山留别金门知己》、齐己《林下留别道友》。单纯“留别”二字也可作诗题,如白居易、张继、杨凝各有一首《留别》,唐彦谦则有六首《留别》。而在“留别”二字之前缀以歌行本题的,仍只有《梦游天姥吟留别》这一首。既然这首诗的命题方式是5万首唐诗中的唯一,那么,它存在的合理性就大可质疑了。
当下的考辨,则着眼于版本比较研究。因为异文问题最终只有通过版本研究才能解决。本文拟考察、比较四种载有此诗的版本,即《河岳英灵集》、宋当涂本(即咸淳本)《李翰林集》(1)、宋蜀刻本《李太白文集》(2)、《李诗通》(3)。宋代诗文总集如《文苑英华》《唐文粹》,皆不载此诗。
一、《河岳英灵集》中此诗题目的原始文本
最早收录李白此诗的,是我在当年那篇文章中业已提及的殷璠选编《河岳英灵集》。在《河岳英灵集》中,此诗题为《梦游天姥山别东鲁诸公》。研究者已指出,《河岳英灵集》收录诗作的时限“起甲寅,终癸巳”,即起于开元二年,终于天宝十二载。殷璠与李白为同时代人,他所收录的李白诗,应是天宝十二载之前流传的手抄文本、即原始文本。这个原始文本为我们提供的信息是,李白此诗的诗题是由三个基本要素构成:前半部是诗的本题“梦游天姥山”,后半部是诗的施予对象“东鲁诸公”,中间是连接前、后部的动词“别”。这种构成可图示为:
梦游天姥山 + 别 + 东鲁诸公
此后,这一诗题虽然出现了文字变易,但无论其如何变易,都不应该丢失三个基本要素中的任何一项;任一项的文字丢失,都意味着诗人原意的严重丢失。
将《河岳英灵集》与后世传本相比较,李白这首诗不仅题目文字有变易,而且正文也有多处异文。傅璇琮先生的《唐人选唐诗新编》(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收录了《河岳英灵集》,所出校记有13条,如“烟波微茫不易求”、“云霓明灭如何睹”、“半壁见海月”、“青冥濛鸿不见底”等,句中都有一二语词与后世传本不同。由此可以推断,李白自己对这首诗的题目及文句做过某些修改。据现存资料可知,李白在晚年,曾先后三次托付他人为自己的著作编集:第一次是天宝十三载,托付魏颢(4);第二次是乾元二年,托付倩公(5);第三次是宝应元年,托付李阳冰(6)。可见李白对自己的作品十分珍视,并尽心尽力地加以保存。既然如此,我们就有理由推断,诗人在保存的过程中翻检旧作,对《梦游天姥山别东鲁诸公》的文句做了一些改动;在改动某些文句的同时,将诗的题目也做了改动。正因为如此,我们便不必以《河岳英灵集》为版本依据将此诗题目校订为《梦游天姥山别东鲁诸公》。
二、宋当涂本与宋蜀刻本中此诗题目的变易
李白身后,李阳冰将其诗作编成了《草堂集》十卷。以《草堂集》为源头,形成了两个系统的宋本李白集,流传至今,一为蜀刻本,一为当涂本(即咸淳本)。前者是真正的宋刻本,因而影响独大;后者实际上是影明仿宋刻本,所以不太为人关注。但从形成的时间来看,当涂本实早于蜀刻本。
当涂本的源头,是唐范传正所编李白文集,范编李白文集又源于《草堂集》。范传正曾任宣、歙、池等州观察使,李白的终老之地当涂即在宣州治下。元和十二年(817)正月,范传正为李白迁葬,并撰《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并序》,序云:“文集二十卷,或得之于时之文士,或得之于宗族,编辑断简,以行于世。”郁贤皓先生谓“此‘文集二十卷’,似为范传正新编”(《影印当涂本〈李翰林集〉序》),良是。其时距李阳冰编成《草堂集》之宝应元年(762)仅56年,其地又在当涂,所以,范氏所编李白文集必定采入了流传于当地的《草堂集》,正如詹锳先生所云:“斯编盖广李阳冰《草堂集》而成者。” (《李太白集版本叙录》,见《李白诗论丛》,作家出版社1957年版)《草堂集》为十卷,范编李白文集扩充至二十卷,卷数增加了一倍,应该说,李白传世诗歌的主要内容已经收罗其中了——北宋时,乐史于咸平元年(998)编成《李翰林集》,收诗七百七十六篇,亦为二十卷。范编李白文集在当涂流行,并演进为宋代的“当涂本”,周必大(1126—1204)《二老堂诗话》称之为“当涂《太白集》”。咸淳己巳(1269),当涂学官戴觉民刻成《李翰林集》,此即咸淳本。郁贤皓认为,“咸淳本《李翰林集》当是依当涂本《太白集》翻刻;属于当涂本《太白集》系统”,因此,咸淳本即当涂本。咸淳本吸收了此前已经问世的蜀刻本的部分内容(如十卷赋表书赞颂序),但从源头来看,它是直接继承了范传正编李白文集及李阳冰编《草堂集》,它的诗歌部分的基本内容在范传正手中就已完成了。上文说“当涂本实早于蜀刻本”,正是基于这一点。
宋蜀刻本的第一个编集者是乐史。乐史《李翰林别集序》说:“李翰林歌诗,李阳冰纂为《草堂集》十卷,史又别收歌诗十卷,与《草堂集》互有得失,因校勘排为二十卷,号曰《李翰林集》。”这段话告诉我们两个信息:一是《李翰林集》也是源于《草堂集》;二是《李翰林集》与范传正所编“文集二十卷”虽然同源,但不同流:后者演进为当涂本,前者演进为蜀刻本。
现在来分析、比较当涂本和蜀刻本中李白此诗题目的变易:
当涂本中,李白此诗编在卷第十三,题目是《梦游天姥吟留别诸公》,题下注“一作别东鲁诸公”。《梦游天姥吟留别诸公》这个题目,是由“梦游天姥吟”、“留别”、“诸公”三个要素构成,可图示为:
梦游天姥吟 + 留别 + 诸公
蜀刻本中,李白此诗编在卷十三,题目是《梦游天姥吟留别》,题下注“一作别东鲁诸公”。《梦游天姥吟留别》这个题目,是由“梦游天姥吟”、“留别”两个要素构成,可图示为:
梦游天姥吟 + 留别
将当涂本与蜀刻本的诗题相比较,其相同处有二,不同处有一。相同处是:
第一,都把《河岳英灵集》中诗题之“梦游天姥山”改成了“梦游天姥吟”。题中有了“吟”字,就突出了诗的歌行性质,由是形成了“梦游天姥吟”这个歌行本题。
第二,都把《河岳英灵集》中诗题之“别”改成了“留别”。
上文已经肯定了当涂本与蜀刻本都是源于《草堂集》,而《草堂集》是李阳冰遵李白之嘱,据李白“草稿”、“手集”编成,因此,可以断定以上两处对《河岳英灵集》中诗题的改动,是李白亲自所为。
当涂本与蜀刻本的一处不同是:当涂本诗题在“留别”之后有施与对象“诸公”,蜀刻本诗题则止于“留别”。两相比较,当涂本无疑更接近《草堂集》中诗题的本来面目。因为当涂本保有《河岳英灵集》中诗题原始文本的三个基本要素,而蜀刻本丢失了“施与对象”这一基本要素,造成了李白原意的重大缺失。
进而须讨论当涂本诗题“留别”之后的“施与对象”。这个“施与对象”事实上存在不确定性:题目中是“诸公”,题下注则是“东鲁诸公”。造成这种不确定性的原因,比较合理的解释,只能归于李白“草稿”、“手集”的模糊——我们不妨想象,呈现在李阳冰面前的纸张上,“东鲁”二字似乎被删去了,又似乎没有删去,犹豫难决之间,他在《草堂集》中只好做折中处理:诗题为《梦游天姥吟留别诸公》,题下则注曰:“一作别东鲁诸公。”
必须明确的是:题下注“别东鲁诸公”这五个字,所针对的乃是题中“别诸公”三字,而不是针对整个诗题。换句话说:一作的“别”字对应着原题中的“别”字,“别”字以下有异文。按“一作”来处理,这首诗的题目就是《梦游天姥吟留别东鲁诸公》。我们可以用反证来说明,在当涂本中,题下的“一作”如果是针对整个诗题,必有更为明确的表述方式,比如:卷八《淮海对雪赠傅霭》,题下注:“此篇一作淮南对雪赠孟浩然。”卷六《赠张相镐二首》,题下注:“后一首亦作书怀重寄张相公。”如果“一作”不是针对整个诗题,而是针对题中某几个字,则必定拈出“一作”(或“一云” )文字与题中文字对应位置上一个相同的字,作为标志。类似的例子如:卷十《送陈郎将归衡阳》,题下注云:“一作春于南浦与诸公送。”以“送”字为标志,按“一作”处理,诗题就是《春于南浦与诸公送陈郎将归衡阳》(而不可能是《春于南浦与诸公送》,题目如此,则不辞)。又如卷十二《答友人寒夜独酌有怀》,题下注云:“一云答王十二。”以“答”字为标志,按“一云”处理,诗题就是《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而不是《答王十二》),这正是蜀刻本的诗题。这两个例子正可与《梦游天姥吟留别诸公》及其题下注“一作别东鲁诸公”相参照,从而正确把握此中规律。
乐史在编集《李翰林集》时,虽然依据了《草堂集》,却将这首诗的题目改成了《梦游天姥吟留别》,而删去了“留别”之后的施与对象;但题下注仍为“一作别东鲁诸公”。乐史为什么这样做,殆难逆想:或是因为“诸公”二字已包含在题下注中,他觉得没有必要在题中重复?或是手下一时疏忽?原因虽然不能厘清,结果却凝固下来并被后人接受。乐史之后,《李翰林集》历经宋敏求扩编、曾巩考次,直到苏州太守晏知止授毛渐镂刻为苏刻本(即今所见蜀刻本)李白集,李白这首名作的题目都是《梦游天姥吟留别》(这里没有考虑刻工的作用,虽然这种作用也有存在的可能)。元代的萧士赟注本(含南宋杨齐贤注)和清代的王琦注本,也都依从了蜀刻本。这个题目在“留别”之后没有施与对象,因而丢失了李白原意的一个基本要素,而且,背离了李白乃至唐人为歌行命题的一般规律,所以,其实是个“误题”。
应该强调的是,蜀刻本的题下注也应如当涂本一样来破读,即:“一作”的“别东鲁诸公”,是针对着诗题中的“别”字:诗题煞于“别”字,而“一作”的“别东鲁诸公”正是接续这个“别”字的。换句话说,按“一作”来处理,这首诗的题目也是《梦游天姥吟留别东鲁诸公》。遍检蜀刻本的诗题,就会发现,凡题下注云“一作”的,固然多数是针对整个诗题,但也有与《梦游天姥吟留别》类似的例子,如:卷十五《鲁中送二从弟赴举之西京》,题下注“一作送族弟鍠”,“送族弟鍠”四字所针对的仅是题中“送二从弟”四字;按“一作”来处理,诗题就是《鲁中送族弟鍠赴举之西京》,而不是整个诗题径作《送族弟鍠》。又如卷十六《山中答俗人》,题下注“一云答问”,“答问”二字针对的是题中“答俗人”三字;按“一云”处理,诗题就是《山中答问》,而不是诗题径作《答问》。
于是,我们看到,李白此诗在当涂本与蜀刻本中虽然题目不同,但题下注相同;按题下注来处理,诗题即同为《梦游天姥吟留别东鲁诸公》。
三、《李诗通》所载是此诗的最佳题目
至明代,胡震亨编纂《唐音统签》,李白诗在《唐音丙签》;把李白诗单抽出来,称《李诗通》(有清朱茂时刻本)。李白这首诗编在“丙签五十九李白之十七”,题目为《梦游天姥吟留别东鲁诸公》。胡氏在《李诗通序》中,历数了宋蜀本的形成过程,并对前人有所批评,如说:“宋(敏求)所收间杂伪作,曾(子固)之所次体例亦多错紊。”还批评了杨(齐贤)注与萧(士赟)注,认为“萧讥杨之疏,乃萧亦芜秽,无所发明”。可见胡氏对前人这些成果做了认真研究。《梦游天姥吟留别》这个诗题既见于蜀刻本,又见于杨、萧注本,但被胡震亨弃而不用。胡氏之所以这样做,或另有文献依据,或是他综合分析此诗题目的各种文本而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应该说,《李诗通》之《梦游天姥吟留别东鲁诸公》,正是李白此诗的最佳题目。这是因为它既体现了李白对诗题的改订情况,又最完整地体现了李白拟订诗题的三个基本要素,诗题的构成可图示为:
梦游天姥吟 + 留别 + 东鲁诸公
即以“留别”之后的“施与对象”而言,作“东鲁诸公”最切合诗歌原意。诗开首即是:“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关于“瀛洲”,《列子·汤问》曰:“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其中有五山焉,岱舆、员峤、方壶、瀛洲、蓬莱。”《史记·秦始皇本纪》曰:“齐人徐巿等上书,言海中有三神山,名蓬莱、方丈、瀛洲。”渤海、齐人,均关切于东鲁,可知李白是在东鲁留别友人(即“别君去兮何时还”之“君” )而往游天姥。所以,诗题中的留别对象,作“东鲁诸公”最为确切。
最后,不妨罗列李白这首诗的题目在上述四种版本中出现的情况,加以全面比较:
A,梦游天姥山别东鲁诸公——《河岳英灵集》
B,梦游天姥吟留别诸公——当涂本
C,梦游天姥吟留别东鲁诸公——当涂本“一作”
D,梦游天姥吟留别——蜀刻本
E,梦游天姥吟留别东鲁诸公——蜀刻本“一作”
F,梦游天姥吟留别东鲁诸公——《李诗通》
比较的结果是:
A在“别”之后有人物宾语(即诗的施与对象),B 、C 、E、F在“留别”之后也都有人物宾语,唯独D在“留别”之后没有人物宾语。在“留别”(别)之后有没有人物宾语这一点上,D是唯一的、孤立的,依照“票决”的原则,应该淘汰出局。
A、C、E、F诸项的人物宾语,均为“东鲁诸公”,依照“票决”的原则,应该胜出。
最终的结论是,李白此诗题目应依《李诗通》,作《梦游天姥吟留别东鲁诸公》。后世受蜀刻本,尤其是王琦注本的巨大影响,此诗题目流传为《梦游天姥吟留别》,应予辨误。我在当年的文章中还曾指出,因为《梦游天姥吟留别》这个题目正好是七个字,所以,造成一种误读,即人们往往不自觉地按照七言诗句的常规节奏来读它,读为“梦游——天姥——吟留别”,这就把歌行本题读破了:照此读法,诗人“吟”的对象不是“梦游天姥”,而是“留别”,诗题的含义遂被严重扭曲。我们不妨测试一下,尤其是到青年学生中测试一下(因为李白此诗常被选入大、中学教材),看看有多少读者能把“梦游天姥吟”这个歌行本题完整读出。如果测试的结果令人失望(这几乎是可以预见的),我想,李白这一名篇的题目就非加以辨误和改正不可。然而,积重难返,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原刊于《文学评论》2013年第2期
(1) 2004年黄山书社影印出版了贵池刘世珩玉海堂“景宋丛书”之六“景宋咸淳本”《李翰林集》,标为“当涂本”。
(2) 宋蜀刻本《李太白文集》,有巴蜀书社1985年据日本静嘉堂藏本的影印本。
(3)《李诗通》,见《唐音统签》(续修四库全书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
(4) 魏颢《李翰林集序》:“尽出其文,命颢为集。……解携明年,四海大盗。”
(5) 李白《江夏送倩公归汉东序》:“仆平生述作,罄其草而授之。……今圣朝已赦季布,当征贾生,开颜洗目,一见白日。”
(6) 李阳冰《草堂集序》:“草稿万卷,手集未修,枕上授简,俾予为序。……时宝应元年十一月乙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