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子与少年

鸽子与少年

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在我生长的那样一个贫穷偏僻的村庄,就在我家隔壁的那个人家的一堵白色粉墙接近屋檐的地方,怎么会有一幅画酷似毕加索的和平鸽——那几乎全世界都熟悉的一只鸽子与一个少女的面庞叠合在一起的图像,让人一见难忘。当初我见到它的时候,当然不知道它与毕加索的作品很像,只觉得它很新奇而被吸引,从此牢牢地印在头脑里,直到上了中学,才判断很可能是仿自毕加索的那幅经典之作。

这真是一个谜。我曾问过我的父亲——他是一位乡村教师,可是他也摇摇头。我只得猜测,或许这是在哪个年月,由某位流落到我们村里的读书人偶然留下的手笔。

但是,我从此期待有鸽子出现在我这个荒凉的村庄。我那时似乎已经知道,鸽子虽然是禽鸟,但性格十分温驯,跟人非常亲近,是可以家养的;当然也曾听说,也有把鸽子杀了用作菜肴的。我之渴望见到鸽子,是想看到它们飞翔的姿影,感受人鸟相亲的动人一幕,但期待中是不是也多少含有一点尝尝鸽子汤的潜在欲望呢?那毕竟是在很少有肉食甚至要经常与饥馑打交道的年月呀,这样想来真应该叫声惭愧。

忽然有一天,村子里还真是有了鸽子。我在村子东北头的池塘边担水的时候,发现有几只鸽子在池塘一角盘旋,然后飞入池塘边的一户人家。这是村子里最贫穷的一户人家,三四间土坯瓦房,经多年风雨侵袭,墙壁已经到处斑斑驳驳,甚至坑坑洼洼,屋内更是到处被炊烟熏得乌黑。除了两张吱吱响的木床和一张同样吱吱响的桌子外,就只有土砌的锅灶,屋子显得空荡荡的,真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但是鸽子飞来了,而且安详地栖止在这里,这真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记得确认这几只鸽子真的为这家所养的之后,我还有点不敢相信,便和几个大孩子都跑去看,果见有几只鸽子在屋外的檐梁上栖飞,而且发现这家的主人已经用竹篾、硬纸盒和废铁片在那里搭起了一个窠,有两只鸽子正站立在小窠门口,又有两只在屋檐上不停地扑弄翅膀。所有的鸽子都发出了咕咕、咕咕的声响。

当然会问到鸽子是怎么来的。事隔多年,我已经记不得主人是怎么回答我的了。或许是这家的主人在山间打柴火时从灌木丛拾得的吧?或许是用几升黄豆与别的村庄里的人换来的?或者干脆就是自个儿飞来的也未可知。这户人家是由女主人当家,女主人是从山里嫁过来的,按辈分自然是我的婶娘。她皮肤虽然白皙,但头发稀疏,近乎光秃,脸上还有些雀斑,并谈不上漂亮,但为人极和善,从来没有见她与人发生过什么冲突,说话都是细声细气的,而我的那位堂叔哩,倒是一位铁塔似的壮实的汉子,全身黝黑,每天只知道埋头干活,老实得要命。他们有五个孩子,在实行计划生育后女方本已做了结扎手术,不想几年后却还是怀孕生了一个女儿,一时还在当地传为“笑谈”。这样他们就有了三男三女了,家境更加穷困,穿的着的全是破衣烂衫,吃的更是粗糙不堪。但是鸽子就是投到他们家来。因此,人们有理由猜测,过不久这窝鸽子如果不填了他们的肚腹,也会被他们拿去卖了吧。

然而并不是这样,一个星期、两个星期,一个月、两个月……鸽子仍然在这户人家屋檐下旋飞栖落。而且,这人家的大孩子——年长我两岁的四清还在屋檐下打了一个孔洞,这样,鸽子可以在任何情况下自由地进出他家,也就不怕人偷袭了。

四清和他的大弟弟小告儿都是我们的玩伴,从来村子里孩子们扎堆儿玩耍时都少不了他俩;有时遇到犯难或危险的事情,还需要他们出头先闯。他们都身材瘦小,但走起路来,动作极快,那腰还如水蛇一扭一扭。爬树登高更是好手,如猿猱一般,轻轻一蹿,再高的枝头眨眼就到。多年后,当我看电视剧《水浒传》时,总觉得他和鼓上蚤时迁有那么一点相像。因为他们的家靠近水边,他们兄弟俩都极善游泳,一个夏天的大部分日子都泡在水中,他们无论是侧游、仰游还是扎猛子,谁都比不过。有时候人们有意想看看他们的“表演”,便把一块瓷片或者是一枚硬币抛入水中。他俩一个猛子扎下去,半天不见动静;正当人们为他们担心的时候,只听咕咚一声,浪花翻起,他们的黑头也就露出水面,接着见到他们咧开嘴粲然一笑,再一细看,他们的牙齿间竟衔着那枚瓷片或硬币……有一次,村里的一位壮汉与人打赌要横渡池塘,不想踩水到了中间就无声无息地沉没下去了,当人们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四清儿就第一个从堤岸上箭一般射入水中,与另外两个水性好的小伙子把这个壮汉摸索上来,放到地上,压肚控水,避免了一场溺水死亡事件的发生。

这些事不过发生在鸽子来前一两年。鸽子飞来了,四清脸上的笑容更多了。我们偶尔到他的门前屋场上玩,那鸽子也会飞来,在我们的头顶盘旋,我想这当然是冲四清来的。但四清一家还得在贫困的生活中挣扎。四清兄弟俩虽然都上了学,但实际上,那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他俩,尤其是四清,常常形影不离地跟在村子最顽皮的几个大孩子后头,整天到晚四处游荡。他们在村里粮仓的房梁上追逐、打闹,在自家或别人家的菜园和庭院里摘瓜偷桃,在沟渠、池塘里摸鱼捉蟹,在屋檐下掏麻雀捕蛇;凡是村子里闹得鸡飞狗跳的地方,一准能看到他们的身影。最要命的是,他们那么喜欢玩蛇,常常捉一条水蛇在手里颠来倒去,甚至把蛇偷偷地放进同学的书包,尤其是放进女同学的书包,吓得她们哇哇大叫。他们还敢将大一点的蛇缠在脖子上——夏天那光赤裸裸的脖子上,甚至拿蛇当腰带,让人看着不寒而栗。但是,他们偏偏非常珍爱那几对鸽子,不高兴人们打它们的主意,更不允许人们对鸽子弹射石子。但还是有人惦记上这几只鸽子,当有人跑到四清家说想从他家买一对鸽子,四清想都没有想,便一口回绝。有一次,那两个顽皮的孩子头儿提出要拿东西跟他换一对鸽子,四清的回答仍然是一个字:不!他们之间差点为此事闹翻。

事情就是这么怪。而鸽子似乎也通人性,当陌生人靠近,鸽子总是警惕地发出急促的咕咕、咕咕声。然而,只要四清兄弟打一声呼哨,鸽子就会从屋梁上飞下,停在不远处啄食。在我现在的印象里,似乎四清兄弟俩走到哪里都有一群鸽子在他们身后翻飞,也不知这是不是出自我的幻念。我有时还看见鸽子飞到四清的手掌心,再不就停落在他肩膀上,四清则用脸庞与鸽子轻轻地摩挲着,那种亲近与信任劲儿着实让人嫉妒,也让人感动。

一年一年过去,我们都长大了,我上了中学,而四清兄弟上了三四年学就都退学了,这样我和他们就接触少了,我不知道他们家的那窝鸽子后来繁衍了几代,印象里却总是有更多鸽子在那里飞来飞去。

有一段时间,我没有看见四清,一问才知道他去了江南,在他的一位本家堂兄那儿学修理汽车,那位堂兄也是因为小时候家境艰难而随父流落异乡的。可是不久,我见四清又出现在村头,而且比过去更显得面黄肌瘦,原来他是不适应江南的水土而染上了肺病的,当人们劝他杀两只鸽子炖汤补补身子时,他的回答照旧是一个字:“不!”

后来,我就移居北方,至今已经好多年。前年母亲来我这里,我们不知为什么谈起了四清兄弟,母亲说他们的日子总算比过去好过些了,分别盖了房子,也都娶妻生子了,我听了,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可是我忘了问鸽子的事。我不知道他们家还养不养鸽子,其实又何必问,一个乡下少年手捧着鸽子、用脸庞轻轻地摩挲鸽子的情景也早已成为一幅画,定格在我心里。就是现在在我看来,如果把这样的情景画下来,不会比毕加索的那幅名画逊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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