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卷一

陈玉齐字在之,邑诸生。少时,以“十里青山半在城”之句受知于钱牧翁。福藩南渡,起牧翁为大宗伯。在之投诗,又有“千年王气归新主,十里青山忆谢公”之句,牧翁亦最赏之。相国蒋文肃公怀在之诗云“一生知遇托青山”,盖谓此也。又在之和牧翁狱中诗,有“心惊洛下传书犬,望断函关放客鸡”之句,亦为牧翁所称。(本则据乾隆五年刊本、扫叶山房本录入。)

益都赵宫赞秋谷执信,少负才名,于近代文章家多所訾謷,独折服于冯定远班。一见其《杂录》,即叹为至论,至具朝服下拜焉。尝至吾邑谒定远墓,遂以私淑门人刺焚于冢前。新城《夫于亭杂录》中所谓“世人于冯定远乃有皈依顶礼,不啻铸金呼佛”者,盖谓宫赞也。

李中丞馥,号鹿山,泉州人也。中康熙甲子科举人,历官浙江巡抚。性嗜书,所藏多善本,每本皆有图记,文曰“曾在李鹿山处”。后坐事讼系,书多散逸,前此所用私印,若为之谶者。夫近代藏书家,若吾邑钱氏、毛氏,插架之富,甲于江左,其所用图记,辄曰某氏收藏、某人收藏,以示莫予夺者,然不及百年而尽归他氏矣。中丞所刻六字,寓意无穷,洵达识也。

徐兰字芬若,号芝仙,邑人也。学诗于王司寇阮亭,阮亭极称之,采数首入《居易录》。浙水沈方舟用济尝与吾友汪西京沈琇论近日虞山诗人,以芬若为第一,西京不能对,盖不知其为虞产也。归而访之里人,知芬若自少流落都下,数十年中仅一归展墓,故知之者绝少。其归而展墓也,在康熙四十六年。墓在北门外,亦迷其处矣。自辰及午,遍访不得。有坟户李奉宁者,留之小饮,正举杯间,风卷埃尘眯目,一书从梁上堕,拾视之,乃山田册也。凡北郭外坟墓,悉鳞次编载,而芬若先茔则近范家墩,觅之果在。此事若有鬼神默相之者,芬若因作五言古诗四章纪事。未几仍入都,嗣后不复归里。每方舟自北还,辄托以一盂祭墓焉。雍正三年,芬若年已六十余矣,久占籍天津,以红兰主人事牵连,勒令家居,不许在外行走。又几年,以疾卒。

沈确士德潜尝语予云:“芬若工画,可继恽正叔,而白描人物,一时无对,不特长于诗也。”予所见芬若诗已付梓者,有《芝仙书屋集》一卷,计诗二百三十余首,籍贯仍刻海隅。而《出居庸关》诗,有“马后桃花马前雪,出关争得不回头”之句,确士亟为予称之。惜未刻集中,无从见其全也。

某宗伯于丁亥岁以事被急征,河东夫人实从,公子孙爱年少,莫展一筹,瑟缩而已。翁于金陵狱中,和东坡《御史台寄弟》诗,有“恸哭临江无孝子,徒行赴难有贤妻”之句,盖纪实也。孙爱见此诗,恐为人口实,百计托翁所知,请改“孝子”二字。今本刻“壮子”,实系更定云。

东坡云:“予以事系御史台狱,狱吏稍见侵,自度不能堪,死狱中,不得一别子由,故作二诗授狱卒梁成,以遗子由。”而某宗伯云:“丁亥岁三月晦日,忽被急征,锒铛拖曳,命在漏刻。河东夫人冒死从行,慷慨首涂,无刺刺可怜之语,余亦赖以自壮焉。狱急时,次东坡《御史台寄妻》诗,以当诀别。狱中遏绝纸笔,临风暗诵,饮泣而已。”夫寄弟诗也,而谬曰“寄妻”,《东坡集》具在,不可证乎?且伊原配陈夫人此时尚无恙也,而竟以河东君为妻。并后匹嫡,古人所戒。即此一端,其不惜行检可知矣。

徐复祚,字阳初,号謩竹,大司空栻之孙。博学能文,尤工词曲。某宗伯题其小令,以高则诚为比。传奇若《红梨》《投梭》《祝发》《宵光剑》《一文钱》《梧桐雨》诸本,至今流传于世,然不知其为阳初作也。又尝仿陶九成《辍耕录》作《村老委谈》,原本三十六卷,今所存者六卷而已。余悲阳初有如许著作,而身殁之后遗书散佚,名字翳然。文人之传与不传,洵有命在,千秋万岁,子美所以致叹于寂寞也。会己酉岁,昭文修邑乘,予为言于陈君亦韩祖范,载入《文苑传》中。

顾复字复生,邑人也。习岐黄业,兼能诗。尝有句云:“初暑余春气,残雷变晚晴。”余极爱之,谓可与唐人“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一联并传。生平诗篇甚夥,其稿如束笋者数卷,余见之于支川法城禅院,盖其子在院中为僧云。

询字,韵书入十一真,相伦切,音同荀,咨也。《尚书》“询事考言”、“询谋佥同”,《毛诗》“周爰咨询”、“询于刍荛”,《左传》“咨亲为询”等处,皆作平声读,而吴郡人讹作去声者大半。又本韵中“闽”字,并无上声,今人亦多讹读,不可不知。韩退之有言:“凡为文词,宜略识字。”况诗本以声韵为主,岂可以不识字乎?

吾邑冯舒,字己苍,嗣宗先生复京子也。尝以议赋役事,语触县令瞿四达,瞿深衔之。会己苍集邑中亡友数十人诗为《怀旧集》,自序书太岁丁亥,不列本朝国号、年号;又压卷载顾云鸿《昭君怨》诗,卷末载徐凤《自题小像》诗,语涉讥谤,瞿用此下己苍于狱。未几死,盖属狱吏杀之也。己苍之孙修,与余善,为述其颠末如此。又闻己苍在狱中,梏拲而桎,友人往候之,己苍自顾笑曰:“此特冯长作戏耳。”盖己苍颀然长身,人以“冯长”呼之,“冯长”与“逢场”同音,故云尔。

陈绛趺先生,名式,邑贡生,余王母之父也。尝作《燕都赋》一篇,俾其子宿源溯潢熟诵。丁酉科场之变,凡南北中式者悉御试瀛台,题即为《瀛台赋》。宿源亦于是科登贤书,在御试列。是时每举人一名,命护军二员持刀夹两旁,与试者悉惴惴其栗,几不能下笔。宿源即以《燕都赋》改窜成篇,顷刻而就。世祖览之称善,钦定第二名。

邓林梓字肯堂,邑人也。顺治丁酉将赴省试,祈梦于韦苏州庙。神示以“中式力田”四字。肯堂窃意是科可中,但当从此知止,归老田间,无望甲科矣。迨榜发,邑中中陈溯潢。溯潢父名式,力田者,合之为“男”字。言中式男,邓无分也。

钱锦城字镜先,宗伯孙也。少以诗名,有集一卷,其家副宪为序。尝之京师,携其集就正新城先生。先生一见其序,即曰:“其家有湘灵陆灿在,舍之而求副宪,是从爵位起见也,诗可知矣。”遂掷去不观。

武林有松仙人者,隐居南高峰下,不衣不食,有道术,能前知。吾邑魏叔子冲,曾以“甲子年家”四字寄请一决。逾年以原字寄还,旁批四“不”字。后叔子果不登甲榜,又无子,死时年未六十,家贫甚,几无以敛,一一如松仙所决。同里顾润寰,家无儋石,而性好施予。尝于严冬晨起如厕,厕上先有人在,而下体无裤,润寰恻然,即脱己裤赠之。其济人多此类。后生子麟,中顺治甲午举人。

陈眉公临终时,手书影堂一联云:“启予足,启予手,八十岁履薄临深;不怨天,不尤人,千百年鸢飞鱼跃。”遗笔嘱诸子云:“内哭外哭,形神斯惑。请将珠泪,弹向花木。香国去来,无怖无促。读书为善,终身不辱。戒尔子孙,守我遗嘱。”又遗命葬佘山中,平土中不封不树,子孙默识其处而已。先生于去来之际从容如此,虽学问不无可议,而其人固不易及也。

太仓王司马在晋之祖以渔为业。一日,举网溪边,时已薄暮,仿佛有人语云:“我已守候多时矣。少顷,有戴铁胄者至,即我替人也。”未几,果有人到溪边,以釜覆头上,将褰裳以渡。王大呼云:“不可,不可!此处有鬼,无以性命轻试也。”其人遂不敢渡。未几,又仿佛语云:“守候良久才得一人,又为兵部尚书救去。奈何?”王心且喜且疑,以为“彼呼我为兵部尚书,我渔人也,何自而为此?”是时在晋犹未生也。厥后晋举进士,历官至大司马,果赠祖如其官。

江阴李忠毅公死阉祸,时年甫三十有四。子尚幼,而太公方在堂,为抚孤寡,颇费经营,乃大书一联于厅事云:“谋生我为添蛇足,报国儿曾捋虎须。”盖纪实也。后忠毅受恤典,而太公亦诰封如其官,年至八十余而终。“谋身拙为安蛇足,报国危曾捋虎须”。本韩偓诗。

熊大司马廷弼,先中万历某科湖广武乡试第一名,后又弃武就文,中万历丁酉湖广乡试第一名。于是榜其堂曰:“三元天下有,两解世间无。”

吾邑钱某,少年颇攻房术,延方士张思任于家,欲为大阴,遂致腐烂。同年徐季玄待任作诗嘲之,有“去柄为司礼,留胞作相公”之句。举人薄味玄闻之,一笑脱颐。时味玄适在妻家,妻父黄悟玄延医张又玄治之,百方不效,两日竟死。邑中为之语曰:“钱某阳物,笑杀举人薄味玄,急杀诗人徐季玄,难杀医人张又玄,苦杀丈人黄悟玄。”

某宗伯序冯定远诗,比其人于刘孝标、冯敬通,见者以为实录。按两人皆有悍妻,而定远亦如之。于是陈在之《独酌谣》中,遂有“冯君诗序由蒙叟,叱狗蒸梨事满篇”之句,自注云:“孝标以下,拟人于伦,何其刻也!”定远之子行贤,以陈诗发其父之隐,遂深衔之。会在之《情味集》刻成,行贤吹毛索瘢,不遗余力,至批其后云:“开辟以来,无此不通之人。”余谓在之之诗虽多可议,然行贤之论未为平允。今在之《情味集》板已毁于火。

陈在之学诗于冯定远,尽得其指授,而背辄毁定远,不遗余力。定远比之于逄蒙,遍诉邑中士大夫,在之反以此得名。于是邑中后进之士从定远游者,或因声名未立,遂有效在之故事者矣。

家诗老露湑誉昌尝为余言:“人有终身为诗不能成家,而间有好句,亦难尽泯。”吾邑如徐潢诗有“仆去身为得力奴”之句,马永奠诗有“苦菜根多炼齿牙”之句,李某诗有“病得中医不费钱”之句,皆警策可诵。此正如谚所云“低棋也有神仙着”也。

余同里闬之友号称莫逆者,不过三四人,皆当世知名士。余一日各以四字品目之,颇为曲肖:侯君秉衡铨曰“光明俊伟”,陈君亦韩祖范曰“淡泊宁静”,汪君西京沈琇曰“秀发飞扬”,谢君宪南元阳曰“短小精悍”。家西涧材任先生闻之,以为大类汝南月旦,遂各因其字以韵之曰:“光明俊伟侯秉衡,秀发飞扬汪西京,淡泊宁静陈见复,短小精悍谢廷岳。”见复者,亦韩自号;廷岳者,宪南自号也。先是余亦自号曰“云北山人”,宪南因续之曰:“轩豁呈露王云北。”恰叶陈、谢两君别字,亦可谓巧合云。

先生之称,自《论语》、《曲礼》始。老先生之称,自《史记·贾谊传》始。其有止称曰“先”,而犹言先生者,见于《史记·晁错传》,“学申、韩刑名于轵张恢先所”是也。有止称曰“生”,而亦犹言先生者,如《汉书》贾生、伏生、董生之类是也。

古者师曰“先生”,《曲礼》“从于先生”是也;父兄曰“先生”,《论语》“有酒食,先生馔”是也;学士年长者曰“先生”,《孟子》“先生将何之”是也。外此未尝混施也。今则不然,同辈而“先生”之矣,后进而“先生”之矣,医卜而“先生”之矣,商贾而“先生”之矣,甚则舆台皂隶而亦“先生”之矣。方正学谓君子之于名,必使尊之者无过,受斯名者无愧而后可。况“先生”之为义,汉儒以“先醒”释之;今日众人皆醉,谁为先醒者?乃尊之者不以为过,受之者不以为愧。举世披靡,亦可叹矣!

弇州《觚不觚录》云:“京师自内阁以至大小九卿,皆称老先生,门生称座主亦如之,盖称谓之极尊者也。外省则自佥宪以上,悉以此称巡抚,若称按部使者,则止曰先生、大人而已。”阮亭《居易录》云:“京官各衙门相称谓,皆有一定之体,盖沿明旧。如内阁部堂彼此曰老先生,翰詹亦然。给事中曰掌科,御史曰道长,吏部曰印君,曰长官,自国初以来皆然。余己巳冬再入京师,则诸部郎官以下无不称老先生者矣。此亦‘觚不觚’之一事也。”余谓阮亭所云己巳,在康熙二十八年,比之弇州时,风气已大异。今则一登两榜,未有不“老先生”之者,盖距己巳三十余载,而风气又为之一变矣。

诗与词之界不分,而诗格遂多委;古文与时文之界不分,而文笔遂至软熟。诗文自南宋以后,靡滥极矣。有明作者如崆峒、沧溟二李先生,言诗必汉魏,必三谢,必初盛唐,必杜;言文必《左》、《国》,必《史》、《汉》,殆亦所以矫之。后人动辄诋毁,恐未足为公论也。

云间曹谔廷一士尝与余论古文,言及归太仆,因述其乡焦孝廉广期袁熹之言,谓太仆集外尚有无数好文章,恨未见耳。余讶而问之,谔廷笑云:“焦先生之意,盖谓太仆惜以下寿卒,假使再延数年,给事馆阁,应更有高文典册垂于后世。如《乞致仕疏》所云‘作唐一经,成汉二史’者,必不付之空言也。然则谓太仆集外尚有无数文章,岂为过哉?”

吾邑有周子肇者,以鬻书为业,而喜交士大夫,又时时载书出游,足迹几半天下。年甫六十,即制一椑,极其精美。所至辄载以自随,谓逆旅旦夕不测,身后可无虑也。会邑中魏允恭士升以泰安令行取入都,得疾遽殁,仓卒欲市一棺而未得其佳者。子肇故与允恭善,是时亦适在京邸,乃即以所载棺与之。子肇自为计,乃适供允恭用,事亦奇矣。

谭清字冰仲,善琴,得季莲磵之传,《胡笳》四序尤为擅场。所居在邑之支塘,编竹为屋,环以疏篱,流水桃花,如武陵世外。兴至一弹再鼓,余韵悠然。既殁后,犹有琴声隐隐从竹屋中出,风清月白之夜,村人往往闻之。

董元宰先生尝至吾邑孙方伯家。方伯有所亲某,田舍翁也,而慕董先生名,闻先生至,特拏舟入城,介方伯以见。既揖罢,即袖出红纸二幅,乞先生书。先生欣然援笔,为大书“福”、“寿”二字与之。

陈典字玉先,邑人也。善画牡丹,一时推重。生一女,颇能诗。尝作《闺怨》一首,以“溪、西、鸡、齐、啼”为韵,而以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丈、尺、两、双、半十八字,运入八句中。其第二联云:“一春羞见双飞燕,五漏愁听三唱鸡。”好事者至今传之。

邓韨字文度,号梓堂,吾邑正、嘉间名儒也。邑志及《先贤事略》俱不言其善画,而余家所藏一扇,系先生所绘山水,后面自为跋。其跋云:“水巖先生屡约游西湖,为拙朽因循解兴。拙拟以画景适其高趣,寻常多仿石翁巨幅,尚欠北峰一面,拙于此用淛士戴静庵全图翻为此景。昔剡原先生谓说杭州当躬诣钱塘,其言有味可思。韨既衰迈,意趣灰冷,脚板恐不能到上下天竺。异日君倚剑东南,自见湖山面目,吾画安足据哉?并成一绝云:‘西湖我尚为生客,石叟新图入卧看。晴雨为君开淡墨,他时应笑画家谩。’录上请教,读此可见老人之怀。臂已弱,援笔不成字,还久诺耳。壬寅仲夏,紫琳山人邓某书。”予按先生中正德十一年丙子科乡榜,是画作于壬寅,则系嘉靖二十一年,相距三十六年。是时先生之寿,殆已逾七望八矣。画颇秀润,不类老人手笔;而字甚朴拙,殊未成家。

隐公十一年《公羊传》“子沈子曰”注云:“子沈子,后师明说此意者,沈子称‘子’冠氏上者,明其为师也。”又《大学集注》第一行“子程子”,新安陈氏谓程子上加“子”字者,仿《公羊传》注“子沈子”之例,乃后学宗师先儒之称。又《列子》首篇称“子列子”,乃对下文弟子而言,亦所以著其为师也。故张湛注云:“载‘子’于姓上者,首章或是弟子之所记故耳。”然则冠“子”于氏,岂可概用哉?余观汪钝翁集中,有《题容安轩记》一篇,自称“子汪子”,亦僭妄甚矣。

公孙衍、犀首,本一人也,而钝翁文中既用公孙衍,复于苏秦、张仪之下继以犀首,一时以为笑柄。予外王父张公九苞述其师湘灵钱先生陆灿之言如此。今钝翁集中有《兰室记》,谓:“班固不知士会、范武子为一人,不害其为良史;郑玄不知周时有两公孙龙,不害其为大儒;司马相如不知枇杷之即为卢橘,不害其有词赋名。”岂因往日之失而潜以自解与?

《汉书》:河间献王好学,博士毛公善说《诗》,王号之曰《毛诗》。《文选》于《诗序》一篇既定为卜子夏作,而文目仍称《毛诗序》。此与宋书生解《大明律》,亦何以异也?

周武王《几铭》:“皇皇惟敬口,口生垢,口戕口。”《诗归》评云:“四口字叠出,妙语。”又云:“口戕口三字,竦然骨惊。”周元亮亮工、钱尔弢陆灿两先生俱辨其谬,以为四“口”字,乃古方空圈,盖缺文也;今作口字解,大误。近予见宋板《大戴礼》,乃秦景旸阅本,口字并非方空圈。景旸讳四麟,系前代邑中藏书家,校订颇精审可据,冯嗣宗《先贤事略》中称之。观此则周、钱两公之言殆非也。

“济登兹”三字,见昌黎《郓州溪堂诗序》,又见南丰《沧洲上殿札子》。吾邑严思庵虞惇先生殿试策中用之,在廷诸公,竟未有识其所自出者。而坊间通行选本,古文“济”字俱刻“跻”字,诸公反以思庵为误,相约上若问,当以笔误对。噫!宰相须用读书人,信哉!

汉疏广、疏受,本叔侄也,而《汉书》二疏传则云:“太傅在前,少傅在后,父子并为师傅,朝廷以为荣。”则叔侄亦可称父子矣。唐房式与房次乡亦叔侄也,而昌黎作《兴元少尹房君墓志》,叙述房式之言,则曰“子与吾儿次乡游”,是则叔之称侄,亦可云吾儿矣。

镜听乃怀镜胸前,出听人言以为吉凶也。唐人云:“门前地黑人来希,无人错道朝夕归。更深弱体冷如铁,绣带菱花怀里热。”是其证也。

柳子厚文本《国语》,却每每非《国语》;曾子固文宗刘向,却每每短刘向。虽云文人反攻,然学之者深,则知之者至,故能举其病也。

顾仲恭大韶云:“今人骂人为亡八,非是,当作王八。”五代闽王建,人呼为“贼王八”是也。然今人所以有此称者,以其人孝、弟、忠、信、礼、义、廉、耻八者俱亡,故云“亡八”,如平康巷阿家翁之类。昔年吾友买一宅于城北,其卖宅之家帷薄不修,举国悉知。既迁入,遂大署其门云“孝弟忠信礼义廉耻”,盖所以自表,见其家已徙去也。

世俗称人曰“汉子”,犹云“大丈夫”也。按此二字,始于五胡乱华时。北齐魏恺其自散骑常侍迁青州长史,固辞之。宣帝大怒,曰:“何物汉子,与官不就?”陆务观《老学庵笔记》据此以为“汉子”乃“贱丈夫”之称,似与世俗所以称人者,其意正相反。顾仲恭《炳烛斋随笔》云:“三代而上,禹之功最著,故称中夏诸国,谓之诸夏;三代而下,汉之功最著,故至今称中国人犹曰汉子。”予按恺其本中国产,故宣帝称为“汉子”,而非“贱丈夫”之谓也。陆说误矣。

“噩噩”字出扬子《法言》“周书噩噩尔”。按注,李轨及柳宗元云:“噩噩,不阿附也。”宋咸云:“犹察察也。”吴祕云:“犹言谔谔,谓其明正也。”司马光云:“明直貌。”今时文家因此句之上有“虞夏之书浑浑尔”,遂将“浑噩”字连用,并作淳淳、闷闷解,谬甚。

时文施砚山维翰《河东凶亦然篇》中股出比云“河东吾股肱郡”,用《季布传》语也。对比云“河东自古帝王都”,坊选疑其无出,遂句读之。按《史记·魏世家》云:“任西门豹守邺,而河内称治。”《正义》曰:“古帝王之都多在河东、河北,故呼河北为河内,河南为河外。”此作者所本,盖以《史记》注对《史记》也。颜之推云:“读天下书未遍,不得妄下雌黄。”信哉!

谚云:“急来抱佛脚。”盖言平时不为善,而临难求救于佛也。孟郊诗云:“垂老抱佛脚,教妻读黄经。”可知此语自唐时已有之。

《日知录》云:“古诗‘谁能刻镂此,公输与鲁班’,下一‘与’字,竟以公输鲁班为二人,则不通矣。”然余观《朝野佥载》云“鲁般者,肃州敦煌人,莫详年代。巧侔造化,于凉州造浮屠,作木鸢,每击楔三下,乘之以归”云云,而“六国时,公输般亦为木鸢,以窥宋城”。观此,则公输与鲁般,本有二人矣。

章中丞律字鸣凤,邑人也。尝以副都御史出抚云南。时巡按其地者为何御史某,其父昔以卖笠为业。章故性倨少礼,而尤以是轻何。会何入谒,请讲钧敌礼,章益怒。寺门有两石狮,命笠其首,盖以御史本豸冠,豸为狮类,所以戏之也。何既入谒,章送之出,直至仪门外,谓何曰:“君不见狮子头上戴笠乎?”何即云:“狮子回头便吃獐。”以“獐”与“章”同音也。由是构怨益甚。未几何以考察黜,而章还南京理院事,何遂讦其入夷人赂,有奸赃。按验虽不尽实,然章竟以是免官。

明时钱塘江有航船舟子最横,每至波涛险处,则谓一舟性命死生尽在吾手,辄索财物不已。吾邑陈公虞山察为浙江按察使,闻其状,甚恶之。遂潜行至江头,伪为问渡者,既解维至中流,则舟子恶状果如所闻。公乃曰:“陈按察新政甚严,汝辈独不畏乎?”舟子曰:“政虽严,那见有煮人锅也?”公既归署,则下牒钱塘尹,逮舟子至。公乃设灶,置十大锅,从壁后为灶门。谓舟子曰:“此非所谓煮人锅邪?”舟子乃悟向者问渡之人,即按察公也。遂置舟子于锅中,而呼其妻至,谓曰:“灶门有十,不知何锅有汝夫在,任汝择一烧之。幸不幸,关乎命数,无怨我也。”迨举火,则适于其夫所置之锅,于是遂死。闻者咸谓天道不远,为之快心焉。

邑人王有德善卜,决人祸福不爽,古之蜀庄也。小时贫甚,除夕几不能举火,谓其妇曰:“吾闻城隍神甚灵,元旦第一人入庙焚香者,必获福。我明日有此意,而无香与烛,奈何?”妇曰:“君无忧,我囊中尚有五文在,可以办此。”既寝,即梦神谓曰:“尔勿患贫,我庙中香炉下有钱三文,尔其往取之,衣食在是矣。”有德觉而异之,天未明即起盥漱,急趋至城隍庙,人犹寂然也,适有卖香烛者至,即以五文买之。未几而庙门启,乃燃香烛入拜。拜既毕,因梦中神语,试从炉足觅之,果得光背钱三文。后世占者以钱代蓍,必用光背,神盖命之以卜也。有德归而习之,垂帘市门,日获钱数百,遂植其产。后其孙曰俞,中崇祯癸未科进士,而曾孙澧与之同榜,父子连镳,邑人称为“双王”云。

王余姚中恬,中天启丁卯科乡榜,再上公车不第。祈梦于韦苏州庙,梦神与一等子,未解所谓。迨至崇祯癸未,与子兰陔比部中同榜进士,而梦始验。后中恬为浙之余姚令,而兰陔适知金华府。金华与余姚,相距一衣带水。逼除迎父至官舍,团度岁,亦宦游仅事也。

钱圆沙先生陆灿晚年极喜出游,芒鞋竹杖,蹩躄里巷间,门人间亦随其后。先生貌既魁悟,衣冠又复古雅,路人多属目之,先生辄与拱手。门人问曰:“彼何人斯?”先生曰:“不知也。”“然则何以与之拱手”?先生曰:“人既目归于我,而我不与为礼,彼得无怒我邪?”此老盖犹有前辈风流也。

世俗新妇归宁,其夫与之同往,谓之“双转马”。按《左传》宣公五年:“秋九月,齐高固来逆叔姬。冬,来反马也。”杜注云:“礼,送女留其送马,谦不自安。三月庙见,遣使反马,高固遂与叔姬俱宁。故经传具见以示讥。”此即“双转马”之始。

近人读书,句读多不能精审。如《左氏·襄三十年传》“绛县人或年长矣”,当以“绛县人或”为句,犹云“绛县或人也”,此系倒字法。今人或以“绛县人”三字读断,或以七字连读,皆非是。又昌黎《祭十二郎文》:“教吾子与汝子,幸其成;长吾女与汝女,待其嫁。”按“幸其成、待其嫁”二语,本自相对,今人误以“待其成长”为句,则“长”字既与上“教”字不对针,而下句亦不成句法矣。又昌黎《柳子厚墓志》:“勇于为人,不自贵重顾藉,谓功名可立致。”顾藉,犹“顾惜”也,即昌黎《上郑相公启》“无一分顾藉心”之语可证,则“顾藉”二字,当连上“不自贵重”为句无疑。至于《左传·宣二年》“去之夫”,《国语》“野处而不昵”等处之误,近人已有言之者,故不复赘。

吾邑聚奎塔之建,始事于观察萧公。其后钱某因乡人戴老之梦,遂矢愿鸠工,而其资实无所出。乃言于邑令,凡邑中有以人命告官者,不用按律拟罪,惟罟其家资,自百两以至千两,罚助建塔。其说以为藉此功德,可以拔死者之苦,可以赎生者之罪,一举两得,谓之“塔议”。即寿考令终者,亦或借端兴辞,以造塔为诈局,邑中哗然,以塔为“大尸亲”云。

改嫁,女子失节事也,而叶水心《翁诚之墓志》云:“女嫁文林郎严州分水县令冯遇。遇死,再嫁进士何某。”捕盗,贱役也,而徐武功《张南坡墓志》云:“世为公家弭盗。”盖古人尚质,作文务得其实,凡今世所耻言而必隐讳其事者,在古人往往于墓志中见之。

云麾将军碑石,芜没良乡驿舍,裂为柱础。明内乡陈荫知宛平县,以他石易之,辇贮邑署,名其斋曰“古墨”,当时以为佳话。长洲王雅宜工草书,尝养疴吾邑白雀寺,以所书镌石,人称“白雀帖”。字迹飞舞,吾家弇州司寇极称之。今石在宾汤门内质库中,以所刻字面土作阶除用。倘有好事如陈荫者,以他石易之,而辇贮得其所,讵非亦一佳话?

《博物志》云:“澹台子羽之子,溺死于江,弟子欲收葬之。子羽曰:‘蝼蚁何亲,鱼鳖何仇?’遂不收葬。”此与《庄子·列御寇篇》“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语意正同。子羽圣门高弟,观其行不由径,非公不至,自是礼法中人。蝼蚁、鱼鳖之言,虽属旷达,然与平日行事大不相类,其为后世附会无疑。

雀入大水化为蛤,雉入大海化为蜃,蛤与蜃,原不皆雀雉所化也,特雀雉所化者,亦有之耳。予谓轮回之说亦然。谓轮回为必无者,宋儒之偏见也;谓轮回为必有者,亦佛氏之妄论也。然予观《列子》有“死于此者,安知不生于彼”之言,则知轮回之说,自佛氏未入中国以前,固已开其端矣。

冯定远班嗜酒,每饮辄湎面濡发,酩酊无所知。适当学使岁校,定远扶醉以往,则已唱名过矣。学使以后至诘之,定远植立对曰:“撒溺。”盖犹在酒所,不知所云也。学使大书一“醉”字于卷面以授之。隶人扶至号中,定远据席酣睡。至放牌闻炮,然后惊醒,始瞿然曰:“我乃在此!”因问邻号生四书何题,五经何题。是日四书次题为“今夫弈之为数”一节,定远因作《弈赋》一篇、经文五篇,伸纸疾书而出。迨案发,名列六等。定远因大书一联榜于堂中云:“五经博士,六等生员。”

《仪礼·丧服篇》“舅之子”,郑氏注云:“内兄弟也。”贾公彦疏云:“内兄弟者,对姑之子外兄弟而言,舅子本在内不出,故得内名也。”按,齐陆厥有《奉答内兄顾希叔》诗,唐王维有《秋夜独坐怀内弟崔兴宗》诗,皆谓“舅之子”也。前明《李献吉集》中称妻弟左国玑为内弟,而某宗伯讥之。今世俱以妻兄弟为内兄弟,见之于诗文者往往而然,殆不免沿献吉之误。近长洲徐大临昂发作《畏垒笔记》,亦曾辨其失。但以内外兄弟为出《白帖》,则又未免数典而忘其祖矣。

《檀弓》:“稽颡而后拜,颀乎其至也。”陈澔《集说》云:“稽颡者,以头触地,哀痛之至也。稽颡以致哀于亲,拜以谢宾之来吊。谓之至者,以其哀常在于亲,而敬暂施于人,为极自尽之道也。”又《檀弓》:“晋献公之丧,秦穆公使人吊公子重耳,重耳稽颡而不拜。”孔颖达疏云:“穆公本意劝重耳反国,重耳若其为后,则当拜谢其恩;今不受其劝,故不拜谢。所以稽颡者,自为父丧哀号也。”余按,古人丧中,衰麻不去于身,哭泣不绝于口,故练不群立,不旅行,恐其以苟语忘哀也。三年之丧不吊,恐为彼哀则不专于亲,为亲哀则为忘吊也。今人居忧,既不能绝交际往来,则致札及投刺于人,仍用顿首为是。见世俗书稽颡者,往往而然。若以为居丧之礼当如是,不知稽颡所以致哀于亲,非所以致敬于人也,亦失之甚矣。

沈确士德潜云:“张平子《归田赋》云:‘仲春令月,时和气清,原隰郁茂,百草滋荣。’明指二月而言。谢诗‘首夏犹清和’,言时序四月,犹余二月景象,故下云‘芳草亦未歇’也。自后人误读谢诗,有‘四月清和雨乍晴’句,相沿到今,贤者不免矣。”余谓诗中不妨假借,若纪时而以四月为清和月,则万无此理。甚至有并去“月”字,而称某岁清和者,尤堪掩口。

《汉书·佞幸传》:“红阳侯立嗣子融,从淳于长请车骑。”颜师古注曰:“嗣子谓嫡长子,当为嗣者也。”昌黎《刘统军墓志》云:“子四人,嗣子纵,长子元一,次子景阳、景长。”又《节度使李公墓志》云:“公有四子,长曰元孙,次曰元质,曰元立,曰元本。元立、元本,皆崔氏出。葬得日,嗣子元立与其昆弟四人,请铭于韩氏。”昌黎所谓嗣子,与《汉书》正同,皆所谓嫡长子也。盖庶出之子,虽年长于嫡出,而不得为嗣子。故《刘志》于“嗣子”之下,又云“长子元一”,而《李志》于“长曰元孙,次曰元质”之下,又以元立为嗣子也。古人严于嫡庶之分,即此可见。

某宗伯诗法受之于程孟阳,而授之于冯定远。两家才气颇小,笔亦未甚爽健,纤佻之处,亦间有之,未能如宗伯之雄厚博大也;然孟阳之神韵,定远之细腻,宗伯亦有所不如。盖两家是诗人之诗,而宗伯是文人之诗。

吾邑之诗,有钱、冯两派。余尝序外弟许曰滉诗,谓:“魁杰之才,肆而好尽,此又学钱而失之;轻俊之徒,巧而近纤,此又学冯而失之。”长洲沈确士德潜深以为知言。

丈人之称,始见于《周易》。王弼注云:“严庄之称也。”孔颖达《正义》云:“谓严庄尊重之人也。”继又见于《鲁论》。包咸注云:“老人也。”若以此称妻之父,不知起于何时,然其来亦久矣。裴松之,宋元嘉时人也,其注《三国志》“献帝舅车骑将军董承”句下云:“古无丈人之名,故谓之舅。”则称妻父为丈人,在元嘉时已然。《通鉴》载“元载有丈人来,从载求官,但赠河北一书而遣之,丈人不悦”。柳子厚《与外舅杨凭书》云:“丈人以文律通流当世。”又云:“丈人旦夕归,朝廷复为大僚。”又《祭杨凭文》云:“子婿谨以清酌庶羞之奠,昭祭于丈人之灵。”此皆称妻父为丈人之证也。又子厚集有《祭独孤氏丈母文》,则更称妻母为丈母,与今世正同。若《通鉴》载韩滉称刘元佐之母为丈母,是又为女人尊者之通称耳。

昌黎《元和圣德》诗有“驾龙十二,鱼鱼雅雅”之句,“鱼鱼雅雅”,向无注释。余谓“雅”,乃乌雅之雅。盖乌雅之雅,韵书本有五下切,不特作平声读也。“鱼鱼雅雅”,殆取娖队之义,言马之行如鱼贯、如雅阵耳。

天子初崩曰“大行”。按《史记·李斯传》:秦始皇崩于沙邱,胡亥喟然叹曰:“今大行未发,丧礼未终。”“大行”二字,始见于此。而陈澔《曲礼》“天王登假”句注云:“登假,犹《汉书》称大行。行乃循行之行,去声,以其往而不反,故曰大行也。”又应劭《风俗通》云:“天子新崩,未有谥号,故曰大行皇帝。”而唐寅《四库碎金》因其说,遂谓行即德行之行。岂以张守节《谥法解序》有“大行受大名”之语,故云尔耶?余按,唐氏之说,与陈注迥异,然读为去声,与陈注正同。今人则俱读作平声,不复知其误矣。

张说有《虬须客传》,“须”字今本误刻为“髯”。按杨彦渊《笔录》云:“口上曰髭,颐下曰须,上连须曰鬓,在耳颊旁曰髯。”髯之不得混须也明矣。《三国志·崔琰传》注云:“琰为徒,虬须直视,心似不平。”此“虬须”二字之始。又老杜《八哀诗》“虬须似太宗”,《酉阳杂俎》“太宗虬须,常戏张挂弓矢”,《南部新书》“太宗文皇帝虬须上可挂一弓”。盖“虬须”二字之有本如此。若“虬髯”,则吾于书史中未之见也,安得妄为改易乎?考其谬,始于《红拂传奇》。流俗之承讹,盖其来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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