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卷二

邵陵字湘纶,号青门,邑人也。两颊于思然,人呼为邵髯,不以名字。为诗宗乐天、务观,有自得之趣。而武进有邵长蘅者,亦自号青门,亦多髯,亦工吟咏,又生于同时,而陵字湘纶,长蘅亦字子湘云。

吾邑汪太史玉轮绎,以康熙丁丑举礼部,未及对策,而以外艰归里。迨庚辰服阕北上,邵青门送之诗云:“已看文彩振鹓鸾,重向青霄刷羽翰。往哲绪言吾解说,状元原是旧吴宽。”是年汪果大魁天下。

吾邑翁大司寇叔元致政归里,颇极声伎之乐。尝于暮春开宴东园,以女乐二八侑酒,座客邵青门为赋诗云:“平泉草木尽泥沙,堕粉飘香感物华。只有天风吹不散,红氍毹上数枝花。”迨司寇殁,青门往拜其墓,复赋诗云:“花笺四幅教玲珑,一曲《霓裳》拍未终。谁把梨云吹易散,墓门西畔白杨风。”

邵青门善诗,杨子鹤善画,叶佩蔥善度曲,并居邑之西郊,予尝目为“西郊三绝”。一友谓予曰:“西郊本有四绝,奈何遗其一乎?”余讶而问之,友人曰:“沈皮工革履是也。”予为绝倒。

徐汝让号钦寰,大司空栻之从孙,富甲一邑,而性最豪奢,挥金如粪土。尝于春日市飞金数斛,登塔顶散之,随风扬去,满城皆作金色,好事者有“春城无处不飞金”之咏。又尝从洞庭山买杨梅数十筐,于雨后置桃源涧,遣人践踏之。涧水下泻,其色殷红如血,游人争掬而饮之。又尝至白门,买碗于市,而拣择过甚,主人出语微侵钦寰。钦寰怒,即问碗有几何,酬其值千金,尽取而碎之,衢路为满,至以碗足甃成街道云。

徐锡允字尔从,廉宪待聘之子,文虹其自号也。家畜优童,亲自按乐句指授,演剧之妙,遂冠一邑。诗人程孟阳为作《徐君按曲歌》,所谓“九龄十龄解音律,本事家门俱第一”,尽纪实也。时同邑瞿稼轩先生以给谏家居,为园于东皋,水石台榭之胜,亦擅绝一时。邑人有“徐家戏子瞿家园”之语,目为“虞山二绝”云。

家西涧先生材任说,张之杜中顺治辛卯举人,连上公车不第,因就朱方旦问之。方旦书示云:“正心诚意,道德仁义,方可看长安春色。”至己亥岁,张又入闱,“正心诚意”者,闱中首题为“欲修其身”六句也;“道德仁义”者,次题为“道之以德”二句,三题为“为人臣者,怀仁义以事其君”八句也。

西涧先生又云:京师正阳门关壮缪庙签最灵验。先是顺治时,词林多授外职,而张太史永祺已在内几年,于例亦应迁去。因祈签于壮缪,得“青燈黄卷且勤劳”之词,而燈字印板失火旁。数日后,张竟授青登莱道。入境时,书吏投册,首名即黄卷也。张因签语,恐其舞文牵累,遂斥去不用。历三年,张复转大梁道,乃唤黄卷入,为述不用之故,且曰:“若亦吃了苦矣。”遂出五十金赏之。

古称秀才曰“措大”,谓其能措大事也;而天下之能措大事者惟相,故又呼秀才为“相公”。然今日之秀才,偷懦惮事,无廉耻而嗜饮食,大半皆子游氏之贱儒也,谓之能措大事可乎?吾乡之俗,五十年前犹有称秀才为“官人”者,《日知录》谓:“官人者,南人所以称士。”想前代相沿如此,其名犹为近古。今则一青其衿,便称“相公”,方以为固然矣。至于吏胥之称“相公”也,不知起于何时。或云:明洪武二十四年,诏岁贡生员不中,其廪食五年者,罚为吏。二十七年,又诏生员食廪十年,学无成效者,罚为吏。人以其曾为秀才,故仍呼为“相公”。相沿既久,遂以“相公”为吏人之通称。或云:自张士诚走卒厮养皆授官爵,至今吴俗称椎油、作面佣夫为博士,剃工为待诏,吏人为相公。二说未知孰是。要之,惟名与器,古人不以假人,况相公为燮理阴阳者之尊称,岂可加之胥吏?予观《洪武实录》,二十六年十二月丙戌,命礼部申禁军民人等,不得用太孙、太师、太保、待诏、大官、郎中等字为名称。推而言之,则“相公”之称,不在所当禁乎?

《礼记·曾子问》:“三月而庙见,称来妇也。”陈澔《集说》云:“成昏而舅姑存者,明日妇见舅姑;若舅姑已殁,则成昏三月,乃见于庙。祝辞告神曰:‘某氏来妇。’来妇,言来为妇也。”吾乡之俗,嫁女之三日,具礼送至婿家,不论舅姑在无,辄书刺曰“庙见之敬”。无论三日非庙见之时,而亦何以处舅姑之存者,其亦失于考究矣。

秦改封建为郡县,而不知郡县之名,自周时已有之,但后世郡大于县,周时则县大于郡耳。按,《逸周书·作雒篇》云:“千里百县,县有四郡。”《左氏·哀二年传》云:“克敌者,上大夫受县,下大夫受郡。”此皆县大于郡之证也。

韩宗伯制义,本朝推为大家,操觚之士,至今家置一编,而古文之工,则知者绝少。所著有《怀堂集》,筋力于《南》《北》二史,疏疏落落,若不经意,而每篇必有一二会心语,爽人心目,其品格当在尧峰之右。吾友陈亦韩祖范曾读书寒碧斋,宗伯每有撰著,辄命之誊写,因语之曰:“汝辈第知我时文耳,然我他日之可传者,在古文而不在时文也。”盖宗伯之自信如此。

吾邑钱玉友良择诗十卷,名《抚云集》。古体规昌黎,今体模昭谏,气雄调响,见者率震而矜之。然如米氏作字,只知险绝为工,而赳赳自雄,去钟情王态远矣。

吾邑许旸谷彻诗,婉约整秀,风调在《浣花》、《丁卯》之间,同里钱玉友目为诗家乡愿。然集中亦有超诣之作,如《过冯定远故居》一首,予最爱之。诗云:“重来啸歌处,秋草闭门深。四海孰知己,一生空苦吟。青山身后影,黄叶病中心。不耐邻家笛,萧萧风满林。”

邑诸生王某,与钱木庵良择友善。见木庵工吟咏,王亦间效之。一日木庵过其居,适几上有所作诗,方欲取视,而王藏去不肯出。木庵问是何著作,王不对。木庵笑曰:“吾知之矣,此必七字时文也。”噫!今之秀才,撑肠无字,漫学婆和,其不为七字时文也者几希。

吾邑冯窦伯武诗,有“珠圆花上露,玉碎草头霜”之句。一友向予诵之,叹为工绝,予不以为然。友人请其说,予曰:“律诗对偶,固须铢两悉称,然必看了上句,使人想不出下句,方见变化不测。杜律所以独有千古,职是故也。若拘拘于取青俪白,如村学堂中对类,则拙手优为之矣。”

某宗伯既娶柳夫人,特筑一精舍居之,而颜之曰“我闻室”,以柳字如是,取《金刚经》“如是我闻”之义也。一日坐室中,目注如是。如是问曰:“公胡我爱?”曰:“爱汝之黑者发而白者面耳。然则汝胡我爱?”柳曰:“即爱公之白者发而黑者面也。”侍婢皆为匿笑。

吴门缪侍讲念斋彤,少延宋既庭实颖为师。而嘉定许子位自俊与宋友善,时年已望六矣,闲过宋馆舍,侍讲辄以伯呼之。迨康熙丁未,侍讲大魁天下,而庚戌会试即为同考官,子位竟出门下。侍讲每语嘉定人曰:“吾中了汝乡许伯矣。”

吴祭酒梅村伟业连举十三女,而公子元朗暻始生。时唐吏部东江孙华已为名诸生,年亦及强矣,汤饼会客,俨然居上坐焉。迨康熙戊辰,元朗举礼部,而唐与之同榜,事亦奇矣。

乙酉五月豫王兵渡江,弘光主暨大学士马士英俱出走。伪太子王之明、忻城伯赵之龙、大学士王铎、礼部尚书钱谦益、都督越其傑等,以南京迎降。王引兵入城,诸臣咸致礼币,有至万金者,钱独致礼甚薄,盖表己之廉洁也。其所具之柬,前细书“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臣钱谦益百叩首谨启上贡”。计开鎏金银壶一具、法琅银壶一具、蟠龙玉杯一进、宋制玉杯一进、天鹿犀杯一进、夔龙犀杯一进、葵花犀杯一进、芙蓉犀杯一进、法琅鼎杯一进、文王鼎杯一进、法琅鹤杯一对、银镶鹤杯一对、宣德宫扇十柄、真金川扇十柄、弋阳金扇十柄、戈奇金扇十柄、百子宫扇十柄、真金杭扇十柄、真金苏扇四十柄、银镶象箸十双。右启上贡。又署“顺治二年五月二十六日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臣钱谦益”。郡人张滉与豫王记室诸暨曾王佐善,因得见王铎以下送礼帖子,而纪之以归。王佐又语滉云“是日钱公捧帖入府,叩首墀下,致词于王前,王为色动,礼接甚欢”云。

田雄执弘光主至南京,豫王幽之司礼监韩赞周第,令诸旧臣一一上谒。诸臣见故主,皆伏地流涕。王铎独直立,戟手数其罪恶,且曰:“余非尔臣,安所得拜?”遂攘臂呼叱而去。曾王佐亲见其事。是日独钱宗伯伏地恸哭不能起,王佐为扶出之。(以上二则据乾隆五年刊本、扫叶山房本录入。)

华亭王文恭公顼龄,宽然长者,于物情多所未谙。一日偶至厅事,望见两犬交媾,意童子戏结其尾,连而不开,即叱曰:“畜生何罪,而使之若此邪?”闻者绝倒。

古之撰行状者,将上之考功太常及史馆编录地也,故行状之名,独不可施于妇人。宋俞文豹《吹剑录》云:“女以行称者,《既醉》诗曰:‘釐尔女士。’注云:‘女有士行也。’《汉·列女传》:‘搜次材行。’《晋·列女传》:‘载循六行。’班姬《女史箴》有《妇行篇》。然古今志妇人者,止曰碑、曰志,未尝称行状。”予见唐叔达《三易集》有《龚孺人》、《沈孺人》、《李孺人》及《先妣卢孺人》行状四篇,我不知其何据。叔达固博雅名士,而此恐未可为训也。

世有善泅者,往往能伏水底,谓之打没头,此即《庄子·达生篇》所谓“没人”也。郭注:“没人,谓能鹜没于水底。”予按:鹜,鸭也。鸭性能没水,故云鹜没。

《左传》文公八年:“晋侯使解杨归匡戚之田于卫,且复致公婿池之封。”此书传“婿”字之始,亦即后世奁田之始。

今世童子,暑月辄以竿粘蝉为戏。此盖三代时已有之。《庄子·达生篇》:“仲尼适楚,出于林中,见痀偻者承蜩,犹掇之也。”注:“蜩,蝉也。”以竿粘曰承。掇,手取也。

吴俗以行次称人曰“官”,在古已有之。骆宾王《秋日送尹大赴京师序》云:“尹大官三冬业畅,指南台而拾青。”又《秋夜送阎五还润州诗序》云:“阎五官言返维桑,修途走金陵之地。”《通鉴》梁武陵王称湘东王曰“七官”,疑为称“官”之始。

乐天《西楼月》诗用仄韵,而方虚谷收之《律髓》中。冯己苍舒云:“白集正作律诗,以其有声病故也。”唐人此类极多,《品汇》出而废矣。

予所居徐市,在县东五十里,徐大司空栻聚族处也。前明之季,其族有二人并擅高资,而一最豪奢,为太学钦寰,予前既叙其事矣;而一最吝啬,则为诸生启新。其书室与灶仅隔一垣,常以缗系脂悬于当灶,而缗之操纵则于书室中。每菽乳下釜,则执爨者呼曰:“腐下釜矣!”乃以缗放下,才著釜,闻油爆声,即又收缗起,恐其过用也。为子延师,而供膳甚菲。村中四五月间,人多食蛙者,然必从市中买之。启新以蟾诸类蛙,而阶下颇夥,即命童子取以供师。每午膳师所食者,止荤素二品。一日,加豆腻一味。豆腻者,以面和豆共煮者也。师既食毕,疑而问其童子曰:“今日午膳,何于常品之外忽加豆腻?”童子笑曰:“此豆乃犬所窃啖者,既而复吐于地,主人惜之,故取以为食。”师以其秽,为之吐呕不止。所畜雨具,有革履三只,一留城,一留乡,一随身带之,盖防人借用也。尝命篮舆山游,自北至西,诸名胜遍历。舆夫力倦,且苦腹馁,启新出所携莲子与舆夫各一,曰:“聊以止饥。”舆夫微笑,盖笑其所与之少也;而启新误以为舆夫得莲子故喜,即曰:“汝辈真小人,顷者色甚苦,得一莲便笑矣。”又尝以试事至白门,居逆旅月余,而所记日用簿,每日止腐一文、菜一文。同学魏叔子冲见之,为谐语曰:“君不特费纸,并费笔墨矣。何不总记云:自某日至某日,每日买腐菜各一文乎?”启新方以为然,初不知其谑己也。其可笑多类此。其族人阳初为作《一文钱传奇》以诮之,所谓卢止员外者,盖即指启新也。

前明崇祯初,太仓张天如溥、吴县杨维斗廷枢两先生,继东林而起,号召海内名流,大会于吴门,谓之“复社”。群小忌之,造《蝗蝻录》,目为“小东林”。至达之当宁,领袖者祸几不测。贵池吴次尾应箕亦社中人也,尝编《复社姓氏》为前后二卷,而其孙铭道又为《补录》一卷。所载共三千二十五人,而吾邑有六十七人焉。其姓名犹在人间者,为杨彝子常、许重熙子洽、许瑶文玉、蒋棻畹先、魏冲叔子、赵士春景之、王曰俞喜赓、孙永祚子长、邵世茂羽万、瞿元锡伯申、孙朝让光甫。

孙可之云:“史家纪职官、山川、地理、礼乐、衣服,宜直书一时制度,使人知某时如此,某时如彼。不当以秃屑浅俗,漫取前代名品,以就简编。”朱晦庵云:“旧见徐端,言石林尝云:‘今人于官名、地名,乐用前代名目以为古,将一代制度疆宇,皆溷乱不可晓,亦是一弊。’余谓小小撰著,若序记等作,不妨以古衔貌时事,如孙鑛所云。若碑志及传,盖所以取信后世者,即与国史一例,断不宜用前代名目。”予观冯嗣宗复京《常熟先贤事略》,其叙事略仿《史记》,颇有可观,而官名喜用古衔。如左都御史称御史大夫,巡抚称中丞,吏部尚书称冢宰,刑部尚书称司寇,左布政称左辖,按察副使称臬副之类,不一而足。恐非作传之体,故特为之一辨。

庐山僧光熊幻住《哭兄》诗云:“身经刀过头方贵,尸不泥封骨始香。”某宗伯称为沉着痛快,一字一血。近娄东某人诗有“题无轩冕诗方贵,囊绝锱铢手亦香”之句,其句法似从幻住诗脱化,惜忘作者姓名。

钱尔弢陆灿先生《九日登山楼》句云:“更上一层如世外,闲思千载几斜阳。”不惟诗句之佳,而此老胸襟高旷,亦可想见。昔人所称文外独绝,此殆足以当之。

尔弢先生为旧常熟令赵公《题鲁桥万柳条》云:“五柳先生万柳条,罢官犹恋绿丝绦。鲁桥一带垂垂意,岁岁春风簇舞腰。”先生诗学杜甫,骨格老苍,此首独婉约可诵,大似晚唐名作。

冯定远班《梅花》诗:“若教带影和香赏,难得无风有月时。”名句也。近马扶曦元驭反其意云:“无风有月寻常事,难得人间对此花。”亦佳。

明初闱中命题与今制异,有首、二、三皆《论语》者,如洪武丁卯应天乡试,首题“兴于诗”三句,二题“老者安之”三句,三题“克己复礼为仁”三句是也。有首题《论语》,二、三题皆《中庸》者,如永乐乙未会试,首题“老者安之”三句,二题“中也者至万物育焉”三句,三题“故君子不可以不修身”一节是也。有首二题皆《论语》,三题《中庸》者,如宣德庚戌会试,首题“孔子于乡党”二节,二题“立则见其参于前也”一节,三题“洋洋乎至待其人而后行”是也。有首题《大学》,二题《论语》,三题《中庸》者,如正统丙戌会试,首题“尧舜帅天下以仁”一句,二题“克己复礼为仁”五句,三题“凡事豫则立”二句是也。

十二年为一纪,取岁星一周天之义。孔子《猗兰操》云:“年纪逝迈,一身将老。”“年纪”二字始此。

俗称天气凉为“风凉”,亦有本。邢昺《论语疏》:“风凉于舞雩之下。”杜诗:“何似儿童岁,风凉出舞雩。”

物之无意而得者,俗谓之“傥来物”。《庄子·刻意篇》:“物之傥来,寄也。”俗语本此。

俗谓轻物为重物所压而致极碎者,曰“粉”。《庄·列御寇篇》:“宋王之猛,非直骊龙也,子能得车者,必遭其睡也。使宋王而寤,子为粉夫。”“粉”二字始此。

《春秋·襄二十五年传》:“楚薳子冯卒,舒鸠人卒叛。楚令尹子木伐之,及离城,吴人救之。子木遽以右师先,子彊帅左师以退,吴人居其间七日。”又《史记·游侠传》:“雒阳有相仇者,邑中贤豪居间者以十数。”此世俗“居间”二字之始。

俗以葬柩为“举襄”,按《左传·定十五年》:“葬定公,雨,不克襄事,礼也。”此必俗语所本。但杜注:“襄,成也。”襄事,犹言成事,若云“举襄”,殊无文理。况凡事皆可言襄,何必独指葬说?又俗以“匡襄”讹作“劻勷”,亦谬甚。“劻勷”应作“恇勷”,言急遽之状;若赞助成事,应作“匡襄”,亦不可不辨。

《左氏·庄二十一年传》:“郑伯效尤,其亦将有咎。”又僖二十四年《传》:“尤而效之,罪又甚焉。”又襄二十一年《传》:“尤而效之,其又甚焉。”又《国语》“尤”作“邮”。楚子曰:“夫邮而效之,邮又甚焉。”按:尤,过也。今人不究“尤”字之义,通作效法语用,大谬。

《左氏·宣十二年传》:“晋所以霸,师武臣力也。”盖言师之武、臣之力,故下文分顶云:“今失诸侯,不可谓力;有敌而不从,不可谓武。”见近时名家有截去力字,用“师武臣”者,于义殊未安。

《史记·留侯世家》:“良学辟谷,吕后强食之,曰:‘人生一世间,如白驹过隙,何至自苦如此乎!’”按,白驹过隙,本《庄子·知北游篇》:“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注:“白驹,或云日也;隙,孔也。”

宋人田元邈《江梅》诗:“冰肤宛是姑仙女。”按《庄子》:“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注云:“藐姑射,北海中山名也。”据此则“姑仙”二字,用来殊不成语;且因一“姑”字而遂误认为女,尤可笑。

《论语》:“吾党有直躬者。”按《吕氏春秋》竟作人名,于理亦顺。盖其人名躬,以其为人之直也,而遂谓之直躬,如《庄子》狂接舆、后世颠旭之类。

《公羊传》:“古人尚质,双生以后生者取以为兄。”而《西京杂记》则云:“霍将军妻产二子,霍光曰:‘昔殷王祖甲一产二子,曰嚣、曰良,以卯生嚣,以巳生良,则以嚣为兄,良为弟。’霍氏亦以先生为兄。”据此则《公羊》之说亦未尽然。

记者,记其事不下一断语,故陈后山云:“今之记乃论也。”予谓古人之记之佳者多矣,然必如应劭《汉官》、马第伯《封禅仪记》、韩公《画记》,乃为记之正体。

今人事事不如古人,而有二事却胜之:历法之密也,算法之巧也。

前明隆庆时,吾邑某公为显官于朝,方以气节名天下,于是门下厮养辈,多有窃其重以行者。而同时某公为御史,其门下亦如之。独严文靖讷、陈庄靖瓒两公,严戢家人,不许渔食乡里。里中为之语曰:“甲半分,乙白夺,陈不管,严老佛。”

归湘字溶溶,吾邑闺秀也。有《春日村居》四首,颇传诵一时。今录其半于此,其一云:“竹翠沙明迥绝尘,清江荇暖鸭知春。门前车马应嫌僻,镜里莺花不笑贫。几阵疏风开柳絮,一番瘦雨净苔茵。年来种得桃千树,偷仿仙源学避秦。”其四云:“碧纱摇绿印芭焦,花底烹泉卷素涛。昨夜雨深催芍药,连朝日丽熟樱桃。柳丝拂路绿阴乱,麦陇翻云翠浪高。一曲洞箫良夜静,清风明月任逍遥。”

苏世长本唐名臣,而史载其为刺史,因民不率教,责躬引咎,自挞于都街。伍伯疾其诡,挞之见血。世长不胜痛,大呼走,观者无不笑之。此事殊可喷饭,因录之。

新城王阮亭先生自重其诗,不轻为人下笔。内大臣明珠之称寿也,昆山徐司寇先期以金笺一幅请于先生,欲得一诗以侑觞。先生念曲笔以媚权贵,君子不为,遂力辞之。先生殁后,门人私谥为文介。即此一事推之,则所以易其名者,洵无愧云。

吾邑孙状元承恩,原名曙,故字曰扶桑。为诸生时,好以骈体为经义。是时吴中有文社曰“同声”,而孙实为之领袖。同社多效其体以为文,而风气遂为之一变。所选丁亥房书,名曰《了闲》,悉六朝丽语,风行海内,一时纸价顿高。满大臣刚公弹驳文体,乃与进士胥廷清、缪慧远、史树骏、举人毛重倬同时被逮,扶桑至褫其衿。予见《了闲》首义,为“学而时习之”全章,原起云“且自芸吹缬古之香,杜陨求声之草,桂残招隐之花”,以此三句括全题三节,通篇语皆类是。闻此篇虽刻他氏,实扶桑自作,即一原起而构思一日夜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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