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母亲门前遇巫医化符驱鬼，破财消灾，以及母亲领着儿子强强在逝者灵前跪讨孝帽，驱邪、消灾、避祸的事情，像秋风扫落叶一样，吹得四到八处，传得沸沸扬扬，尽人皆知。村里人议论纷纷，说母亲属鼠，儿子属鸡，鸡啄鼠，鼠咬鸡，母克子，子克母，娘儿相克，绝非好事。自此以后，人们到了一起，常常神秘兮兮，颠头簸脑，窃窃私语，说强强两岁时差一点被他母亲克死；儿子强强出世时，母亲就昏死过去了，险些送了性命，至今母亲还病蔫蔫的。他们母子俩照这样相克下去，不是好兆头。

想起儿子强强出生时的情景，母亲至今还有点心悸后怕。八年前的一个初春，“春打六九头”嘛，虽说是到了河边插杨柳的季节，可是封冻的大地还没有开阳，凛冽的寒风，吹在人们的身上脸上，透过肌肤侵入骨髓，如针扎刀割一样的生疼难受。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春冷如刀刮”吧。这天晚上，丝丝寒风从塌墙烂院的墙隙门缝里挤进草屋，孩子们和母亲都感到特别寒冷，一个个都藏头缩脑，以御寒抗冷。

母亲招呼孩子们吃了晚饭，挺着大肚子围着锅台洗碗刷锅。这时候，母亲感到肚子有点隐隐作痛，她立刻意识到她快要临产分娩了。于是她自言自语地嘟哝了一句：“鬼东西，早不来迟不来，偏偏在这时候来!”

三岁的冬冬听到了，跑来抱住母亲的大腿天真地问道：“妈妈，是爸爸要回来吗?”

“嗯。”母亲不经意地说，“你去睡觉，等爸爸回来了，我叫你。”

是呀，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快要分娩的女人，多么需要孩子的爸爸待在她的身边呢!

母亲已经生了四个孩子：第一个孩子今年十岁，叫天明；第二个孩子是个女孩，今年八岁，叫天蓝；第三个孩子叫天亮，刚六岁；第四个孩子才三岁叫天冬，小名叫冬冬。母亲生这四个孩子时，都有婆母强王氏守在她身边。婆母强王氏过去是她的奶娘，人好又有经验。婆母像对待亲生女儿一样，关心、爱护、照顾母亲，自己的男人不在身边倒也没什么担心害怕的。可是如今婆母已经不在人世了，自家又是单门独户，孩子们都还小，母亲分娩时身边没有个人关心照料怎么能行呢？在这紧要关头，母亲多么希望自己的男人———孩子他爸爸守在自己身边呢!

母亲的肚子越来越痛，而且越来越痛得厉害了。她把锅碗草草地洗刷完毕，肚子痛得更厉害，她深知分娩是挨不过这一晚了。她想，女人分娩产子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她娘陆俊霞就是生她时难产送了性命的。她该不会跟她娘一样吧？她认为她娘陆俊霞是生头一胎，因为难产送了性命。她已经生过几个孩子，都很顺利，而且都相安无事，这回生孩子也不会有问题的。不过她知道女人生孩子就是闯鬼门关，要注意，慎重些还是必要的。可是，身边没有个人怎么办呢？在当务之急，无法可想的时刻，母亲给孩子们摊派任务了。母亲让大儿子天明到村西边徐云豹财主家去叫他的做长工的爹；叫天蓝和天亮两人到村北———后村去请五婶，因为五婶和母亲相处得很好。可是孩子们都不肯去，都说是怕狗咬。母亲毫无办法，只得听天由命了。既然孩子们不肯去，母亲就让孩子们坐在堂屋里，不许他们乱动。母亲想，这样也好，孩子们的火气旺，火焰高。人们传说，有火焰高的人擋在产房门口，凶神恶鬼就不敢靠近。母亲自己就关了房门准备分娩了。

后来，不知怎么的，孩子们都分头去叫爹请五婶去了。这也许是婆母在九泉之下有知有灵，引领着孩子们去叫爹请五婶去了；也许是母亲在房间里传出来的惨烈痛苦的呻吟和撕心裂肺的喊叫，激起了孩子们对母亲的关爱和怜悯，壮着胆子去喊爹请五婶去了。

天明怯生生地来到了徐府门前，只见高大深邃的楼房，两扇漆黑的大铁门敞开着，天明心里害怕不敢进去。一条黑色紧毛狗朝他走来了。天明吓得想跑开，但他不敢跑，因为他听人说，遇着恶狗不能跑，你跑得快，它追得紧咬得凶。天明胆战心惊地站着没有动，也不敢动。谁知这条黑狗没有咬他，反而用鼻子闻闻他的脚，用舌头舔舔他的小手，哼了两声就进去了。原来，这条黑色紧毛狗是天明的父亲强震虎把它从小养大喂大的。可能天明身上有同他爸爸一样的气息，所以黑狗把天明当成自己人了，也非常友好。不一会儿，黑狗拽着强震虎的衣角来到大门口。天明的爸爸强震虎见到儿子天明后，心里一惊，急切地问道：“天明，是你妈妈病了吗?”

天明见到亲人流下了眼泪，点点头说：“妈妈肚子疼。”

强震虎心里明白，二话没说，火急火燎地搀着儿子天明像小跑似的往家里赶来。这时候，五婶一手拉着天蓝，一手牵着天亮也急火火地赶来了。

强震虎和五婶见屋里毫无声息，心里有点慌，赶忙推开房门，见孩子的母亲靠在床边，已经昏死过去，急忙把她抬到床上。强震虎立刻施行了急救，猛掐母亲的人中。过了一会儿，母亲才缓过气来，苏醒过来。母亲哼了一声，睁开了眼睛流下了眼泪。强震虎悬着的一颗心，这才落了地。

五婶见刚生下的可怜苦命的孩子气息奄奄地躺在脚盆里，就将孩子托起来，用一件衣服把可怜的孩子包裹起来，放在五婶自己的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已经冻紫了的可怜的气息奄奄的孩子。半个小时过后，孩子终于“哇”的一声啼哭了。

五婶欣喜地把孩子塞到母亲的怀抱里。母亲十分疼爱地搂着孩子，贪婪地看着孩子；孩子闻到了亲娘的气息，霎时间止住了啼哭，也睁着小眼睛瞅着他的亲娘。真是“此时无声胜有声”，就这样，母亲看着刚出生的孩子；孩子瞅着刚见面的母亲。从他们母子俩满含热泪的眼神里，都传递出了一种谁也缺少不了谁的那种感受和深情。

强震虎见到这种情景，很受感动，也热泪盈眶地用手抚摸着孩子。他想，孩子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竟然顽强地挺过来，存活了下来，这孩子真是命大福大，感到特别欣慰。于是强震虎就给孩子取名叫天强，小名叫强强。

五婶见他们母子都平安无事了，又帮着忙了一会儿，安慰了母亲几句，并交代孩子们要照顾好母亲，便放心地走了。

这一夜，强震虎悉心照料着他们母子，一夜相安无事，也就放心了。虽然他这一夜没有睡好，但天一亮以后，他给孩子们作了安排和交代，自己又无可奈何地依依惜别地离开了夫人和孩子们，到徐云豹家当他的长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