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渔事

忆渔事

埋头书本的蜗居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是一个孤单的渔者。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经常有一点新的发现,其中的乐趣也足以陶然。把文字印成铅字,换来一点微薄的稿酬,就像捕得几尾小鱼,微小的喜悦调剂着枯燥的生活。

捕鱼和狩猎一样,大概是人类最早的生产方式,创造出最古老的文明。在中国至少可以上溯到六千年以前的良渚文化,出土的玉器、陶器上都有鱼形的纹饰。道家信仰中的太极图,是以黑白相交的两条变形鱼来概括对于宇宙的基本看法。西南少数民族的铜鼓铭文中,也有不少鱼的图案。特别有意思的是,断发文身的人竞渡的场面。他们驾的龙舟很小,而鱼却很大,在散点透视的平面构图中,船仿佛是在鱼群中穿行。而且,就是在生态环保的意识普及全球的今天,越来越严格的禁止使打猎几乎成为犯罪行为,而基本退出人类的生产范围,捕鱼的活动却一直延续下来。尽管工具和方法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仍然是人类重要的活动内容。可以说捕鱼是人类贯穿古今的一项重要生产方式,和人类的生活有着密切的关系。所以无论中外,各种各样的文学艺术多取材于捕鱼。已故的中国名作家汪曾祺,在《故乡人》中,有一篇即是《打鱼的》,详细地记载了故乡捕鱼的方法。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更是经典的叙述,因为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而名扬全球。那个独自架着一只小船在海里捕鱼的老人,紧紧抓牢绳索,与风暴和鲨鱼搏斗,不知道感动了多少人。虽然最终得到的只是一条鱼骨,但生存的顽强却寄托了现代人对于生命价值的独特理解。据说故事是海明威听来的,但关于捕鱼的大量细节却好像出自行家里手。始知人可以独自驾船在海里捕鱼,我也是得自海明威的著作。

在中国古代,捕鱼的知识非常丰富,保留在大量的古汉语词汇中。比如捕鱼的工具,最通常是用网,《诗经·新台》有“渔网之设,鸿则离之”。而且,至今仍然如此。记得幼年的时候,院子里的小伙伴儿经常玩儿的一个游戏就是模仿用网打鱼的情景。两个大一点的孩子高举着搭起来的手,象征着渔网。一群小孩子后面的拉着前一个人的衣服后摆,转着圈鱼贯着从“渔网”下钻过去。所有的人齐声唱着一首歌谣:“一网不捞鱼,两网去赶集,三网捞一条小尾巴鱼。”“小尾巴”一词可以任意地无穷反复,全凭“渔网”的好恶。歌谣完结的时候,两个大孩子的手臂落下来,被扣住的那个孩子就是落网的鱼。游戏重新开始,虽然简单却有不尽的乐趣。由此也可以看出,用网打鱼的活动反映在民间文化的形态中。不仅如此,中国古代对于渔网有着详细的分类,大的渔网称“罛”,小的渔网叫“罜䍡”,用竹竿支架的渔网为“罾”,捕捉小鱼的细眼网名“罭”,兼能捕鸟的网是“罨”,“罟”则是所有网的总称。由用网捕鱼的基本方法推及其他,所有捕鱼的方法几乎都有相关的语义联想。古代的网大概是用麻或丝的绳编织的,但是一些用竹子做的渔具也用相同的偏旁,比如“罩”最原始的语义是捕鱼的竹笼。不仅如此,其他的捕鱼方法也都冠以同一个字头。比如,“罧”是积柴在水中取鱼,先将柴草放入水底,然后敲击船帮,鱼因恐惧而钻进水下的柴草中,然后捞取柴草得到藏在里面的鱼。这种捕鱼的方法大概已经失传,我走过很多地方也没有遇到过。又比如“0001-1”,《辞海》里说明是古代夹鱼的工具,但是如何夹则没有说明。“0001-1”是“罱”的本字,夹鱼大约和罱河泥的方法相近。钱载《罱泥》诗:“两竹分手握,力与河底争。……罱如蚬壳闭……”,幸运时便能夹到鱼。“罶”的注释更简略,只说是古代的渔具,材料和方法都无记载。现代捕鱼的词汇则更繁杂,多数是以不同的动词和“鱼”组成动宾词组,比如钓鱼、淘鱼、摸鱼、拦鱼、捞鱼,等等。这些动词不专门用于捕鱼,因此也没有古代相关字的同一偏旁。而且获得鱼的方法除了捕之外,还包括人工养殖。捕鱼的智慧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扩展到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并带有贬义色彩,“渔”又指涉所有谋取不正当的利益,所谓“坐收渔人之利”。

在脱离了渔网捕鱼之后,在所有的捕鱼方式中,钓鱼的方式最古老也最普遍。城市里的工薪阶层,双休日的时候,到人工挖掘的鱼塘去钓养殖的鱼,是休闲的重要方式。与其说这是一种生产方式,不如说是一种精神的调节。钓鱼的这一特殊意义,也是从古延续至今,在古代渔、樵并列代表归隐的主要方式,是传统士大夫阶级推崇的至高文化境界。无论是神话中的姜太公,还是历史人物严子陵,都是以在山野垂钓的方式远离政治纷争,避祸于乱世,获得精神的独立与逍遥。从柳宗元的名句“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到清代王士祯的“一人独钓一江秋”,都寄托了遗世独立的精神与天人合一的完美境界。以一个“渔”字而能概括所有捕鱼的方式,也只有汉语才有这样丰富的简约。

此生对于渔事的记忆,可以追溯到童年时代。

那时家住京郊的一个小镇,四周遍布沼泽。许多的农舍周围有水沟,似乎是建在小岛上。经常可以看见一些个穿深色粗布大襟袄的农妇,站在杂树丛中大声地呼喊。炊烟渗过枯枝,和水汽融合,升入雾霭,很有古画儿的意境。

邻居叔叔酷爱捕鱼,节假日的时候,经常伙同几个朋友,到远处的河里去打鱼。他们是用网捕鱼,规模应该算是不小的。每次归来,收获都很大,各种各样的鱼装满几大脸盆。他把鱼分给左邻右舍,留给自己吃的却很少。打鱼对于他来说,绝不仅仅是为了解决蛋白质的问题,更在于这个过程中得到的乐趣。尽管困难时期刚过,蛋白质的问题仍然是全民的问题。我没有少吃他的鱼,在补充了蛋白质的同时,也从他那里得到不少打鱼的知识。他真是一个有情趣的人,几乎能干全活。他把买来的蜡线缠在梭子上,一梭一梭地织成网。他把积攒起来的牙膏皮放在煤铲里,架在炉火上融化后,浇在长圆形的陶土模子里,系在渔网的边沿当坠子。这样,渔网撒出去的时候,就会自然地垂落。我曾看见过他挽着裤腿站在河边的水里,抡圆了胳膊撒网,浑身的劲道都随着前倾的身体运出,那样子实在是优美。

我家居住的院子东面,就是一个苇塘。有一线细水从南面注入,从北面流出。雨季的时候,流量丰沛,水声潺潺,响彻昼夜。冬季封冻,薄冰下仍有水流涌动。在窄小的水口,不知是什么人支起筛子,随着流水游动的小鱼便纷纷落网。最大的也不过两寸长的小白条,多数是小鱼苗,还有一些活蹦乱跳的小虾米,偶尔会有几条小鲫瓜子。苇塘因生满芦苇而得名,春天蹿芽,端午节的时候,就已经遮天蔽日。秋天芦苇发黄,芦花飞白,一片迷蒙的景色。芦苇被割光的时候,一年一度淘鱼的时节也就到了。一群壮汉,穿着挽裆的粗布棉裤,脚踩高筒胶靴,宽大的棉袄用麻绳系着。他们把南北两个水口都封死,用土石垒起结实的小坝。一只大铁桶上拴上四根麻绳,一人拽两根对面而立,喊着号子把桶悠起来,放到水里,再把装满了水的桶悠起来,把水倒在坝外。这样一起一伏的动作,需要全身的协调,加上均匀的水声,就好像是舞蹈。我经常呆呆地看着他们充满力与美的动作,而忘记了自己应该做的事情。晚上收工的时候,坝外的水会渗进来,形成一个小水坑,便会有一些鱼落入其中,溅起一片水声。孩子们不顾寒冷,用石头打碎上面的薄冰层,赤手深入冰水里,凭着感觉摸出鱼。一次摸光了,过不了多少时候,又会有鱼落进来。这样做虽然没有人明令禁止,但也是不能公开的,多少近似于偷,所以也就格外地刺激。一个快乐的夜晚,就在这惊险的渔事中度过。

南北两条坝上,几个水桶一起淘,要四五天的时间才能够把塘里的水淘完。苇塘的底一点一点地露出来,最先出现的是周身长满苔藓的大田螺,一片碧绿在肃杀的景色中格外惹眼。北方人没有吃田螺的习惯,所以也没有人在意它们。只有养鸭子的人家,会大盆大盆地拣回去,砸碎了当饲料。然后是一些大大小小的鲫瓜子、白条,它们在水面上蹦跳,粼光闪耀着划出一道道弧线。偶尔有几条大鲤鱼,便会赢得一片喝彩。当地的人认为鲤鱼是鱼中的上品,可以卖出好价钱。最底层的是鲇鱼和黑鱼,它们甩动着尾巴在淤泥里挣扎,最大的有两三斤重。捕鱼的人是站在近膝的淤泥里,把鱼拣出来。这是一个难度很大的工作,鲇鱼滑很难抓牢,黑鱼劲大打着挺,需要很大的手劲才能制伏。还有一种嘎鱼,鳍上长着硬刺扎人,伤处还容易感染,而且卖不出好价钱,通常是不要的。泥鳅在当地人的眼睛里几乎就不算鱼,更不会要了。淘鱼的人把一些大鱼收走,足足装满几大筐。小鱼则就地处理,价钱无法想象的便宜。一两毛钱就可以买到一斤两寸长的鲫瓜子,简直就像是白送一样。家境窘迫的我们,就是靠了这些廉价的鱼虾,渡过了从童年到少年的艰难岁月。

鱼淘完以后,就会有成群的农人来。他们把塘泥铲起来,装在大车里运走。据说是当肥料,比猪圈里起出来的粪土肥力还要好。从鱼淘完到起塘泥之间,通常会有一天半天的间隙。所有的人都可以去拣剩下的小鱼,就像庄稼收割之后,容许拾荒一样。曾随了小伙伴一步一滑地在苇塘里走来走去,寻找淤泥里的小鱼。虽然所得很少,那快乐却是巨大的。常常一不小心滑倒下去,人就变成了陶俑。一群一身泥水的孩子,哆哆嗦嗦地大呼小叫,那气氛是难以形容的热烈。成年之后,看到齐白石的一幅画,一根钓竿垂下细细的鱼线,下面是一小群姿态各异的小活鱼,边款题字是“小鱼都来”。这立刻使我想起童年在苇塘里拣鱼的经历,会心的愉快从心底涌起来。他真是一个智者,悟透了人生至福的境界。而且是来自民间的艺术家,没有士大夫的矫情,真切的童趣表现了对于世界人生的爱。

塘泥起完之后,就把土坝扒开,水又从南面的水口流进来,很快就注满了苇塘。各种各样的鱼,又随着水游进来。到了最冷的三九天,塘水冻成一个锅底形的冰面,新的捕鱼活动又开始了。这次来的人更多,他们是用铁镐把塘心的冰刨开,把冰块运到岸上。苇塘中心露出很大的圆形窟窿,里面只有很浅的一层水,不少的鱼拥挤在冰碴儿之间游动。穿了胶靴的农人,跳下去淌着水摸鱼。他们动作敏捷,顺手就把摸到的鱼扔上岸,简直就像是拣一样。只是酷寒的冰水冻彻骨髓,摸鱼人的手很快就僵硬得麻木。为了抵御严寒,他们在下水之前,通常要喝烈性的白酒。岸上升起火堆,青烟缭绕在落尽了树叶的林木中,丝丝缕缕地穿过干枯的树枝,汇入天空阴暗的浓云。冻得手脚发麻的渔人从苇塘里爬上来,蹦跳着在火堆旁烤手。他们粗糙的手上往往有裂开的口子,露着血红的嫩肉。好在这一渔事延续的时间不会很长,通常是一两天就完了。否则,这样受罪的捕鱼方法,就是钢筋铁骨的人也受不了。

破冰捞鱼的工作一完,苇塘变得丑陋,大大小小的冰块乱七八糟地堆在那,只有等到开春以后才能一点一点地融化。水重新盈满塘池,鱼又顺着水流游进来。芦苇一寸一寸地生长,转瞬之间就绿成一团。那个苇塘真是一个聚宝盆,芦苇、塘泥和鱼全部来自天赐,不需要投入却永远有产出,只要付出劳动力。

“文革”开始以后,家道日益窘迫。母亲有限的一点工资,要养活一大家人口。猪肉已经成为奢侈品,很少能出现在饭桌上。便宜的小鱼成了主菜,几乎每天一顿。那都是附近的农人,送到院子里来卖的。吃的多了,就会发现有的小鱼有一种难闻的味道。不是因为不新鲜,而是因为那是用农药毒死的。捕鱼的人把农药喷洒在水里,通常是六六粉,中毒而死的鱼就漂在水面上。他们用长把儿的网兜捞起来,拿来兜售。这大概是所有的捕鱼方法中最野蛮的一种,简直是伤天害理,既破坏了生态,也危害了食者。从此懂得,只有吃活鱼才可以避免中毒。

“文革”越来越激烈,社会也越来越混乱。闹也闹过了,对于各种名目的斗争也厌倦了,人变得凶残难以相处。学校停课了,躲在家里看书成了一大乐趣。一到夏天,游泳就成了我的日课。每天午饭以后,就用塑料网兜装上一个馒头两个西红柿,约了伙伴去游泳。先是到小河沟里,那只能算是戏水。经常有小鱼小虾撞到身上,皮肤上留下轻微的酥麻,那感觉真是好极了。在水草密集的地方,顺手一抓,就可以捉到小虾,塞到嘴里鲜脆微甜,是绝妙的美食。胆子大了一点,就到水柜里去游泳。所谓水柜是一条人工挖掘的大水沟,用于排放水库里过多的水。特别是在暴雨之后,水库的水涨满,会有决堤的危险,就提起闸门把水放出来。所以水柜虽然是死水,但也经常会有活水灌入,不少的鱼虾随水而下。水柜里的水深浅不一,离水闸越近的地方越深也越清,约有两三丈深,只有水性极好的人才敢游过去。离水闸最远的地方,只有半人深,挤满了初学游泳的人,像煮饺子一样,浑浊得像泥汤。我以每天一百米的进度,从浅处向深处游。而且练习着潜水,憋足一口气,从岸边一个猛子扎进水底,抓一把水草浮上来,证明自己达到的深度。真正的高手,是站在岸上活动好身手,憋一口气一跃而起,几乎是垂直着一个猛子扎下去,要在水底待很长的时间,而且能摸到潜在深水里的鱼。有的时候是先把一条鱼扔到岸上,然后得意地钻出水面,摇晃着头抖落水珠。有的时候,则是举着一条鱼蹿出来,踩着水高兴得大喊大叫。通常是一条黑鱼,只有在最底层的淤泥里才能摸到。这大概是最具冒险性的捕鱼方法,也是最具艺术性的一种。赤裸的身躯跃出水面的那一瞬间,发达的肌肉在油亮的皮肤下滚动。头发上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烁着,得意的神情如婴儿般纯洁。使人联想起从哪吒到孙悟空,所有少年英雄出世的情景。

水性越来越好,胆子也越来越大。我终于随了别人,走到十来里外的水库去捉鱼。那是在水库放水之后,剩下了一片沼泽。很多的人在里面走来走去,倒像是在赶集。而且地盘已经被瓜分完毕,几乎无法插足。大的水洼和小河的水差不多深,也要潜下去才能摸到鱼。小的水洼像苇塘一样,需要垒起小坝把水淘干净才能捉到鱼。那一天走得很累,也没有带任何工具。一条鱼也没有捉回来,倒是看足了各种捕鱼人的行状。有一群六七岁的孩子,男男女女都赤身裸体,在水洼里兴奋地喊着歌谣,高兴得撩水摔泥巴,像一群天使一样欢快。许多年之后,我才懂得他们喊的歌谣里涉及性的内容,当时恐怕他们自己也不懂。

弟弟有一个要好的同学,家住水库旁边的村子。经常邀他到家里去玩,到水库旁边的水洼里捉鱼是他们最经常的游戏。由此带来的副产品,就是各种大大小小的鱼。这使饭桌上经常可以出现平日里绝对舍不得买的大鱼。记得一个雷雨交加的傍晚,屋外漆黑如夜。弟弟一头闯进来,而且光着膀子浑身精湿。怀里抱着一包东西,打开来是一堆大鲫瓜子,足有四五斤重。他是把衬衫脱下来包着鱼,冒着雨跑了十来里路。他略带沮丧,兴奋异常地说,真不走运,刚把水淘干净,雨就下了起来。那一片水洼子里足有几十斤鱼,只好挑了些大的带回来。

复课了,每天在学校读毛主席语录斗私批修,演出忆苦剧,开批判大会,打着背包拉练,参加社会上的公判大会,庆祝最高指示发表游行。很少的一点文化课,在一片混乱中也静不下心来学。幸亏有开门办学,有学工学农,精神总算有一个可以逃避的渠道。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我走过了小镇周围的不少地方。有一次在水边,看见不少的农人割下一种野草撒进河湾。问他们这是干什么,回答说这种草有特殊的气味,鱼闻见了就会游过来,吃了就被醉翻。捞起来之后,过一段时间,鱼就会醒转过来,和活鱼一样。这种野草只能麻醉鱼,对人没有作用。这种捕鱼方法大概是最经济也最科学的一种,是利用生物圈儿的天然法则。不需要成本,也不会危害环境和食者。可惜年头太久,我忘记了那种鱼的蒙汗药野草的名字。

那一带多数是盐碱地,麦子和玉米的产量极低。为了改良土壤,也为了提高产量,农业部门推广种植水稻。许多次学农的劳动,都是帮助生产队挖排水灌溉的渠道。附近的农田遍布纵横交织的水网,里面经常游弋着小鱼。就是在稻田里,也会有小鱼顺着水渠游进来。夏天拔稻子里的稗草,便可以意外地捉到鱼。在收割稻子之前,先要把水放干净,晒得稻子发黄。许多没有及时顺水回到水渠里的鱼,便枯死在稻田里。用镰刀割稻子的时候,脚下经常会踩到鱼干。也有一些鱼落在小水坑里,翻来覆去地蹦跶,鱼鳃一张一合,痛苦地喘息着,很像庄子所谓的涸辙之鲋。这种无意间的收获带来的惊喜,近似于天上掉馅饼,大约是所有捉鱼的方法中最幸运的。掐一根粗梗的稗草,从鱼鳃穿过鱼嘴,拎起来一串,沉甸甸的,也有一斤来重,带回家便可以做一道菜。只是这样的好事不多,我统共也只遇到过一两次。比较有把握的是抓泥鳅。雨季过后,公路两侧的排水沟和各单位周围土围墙下面的壕堑里,积水逐渐被晒干,露出在里面蠕动的泥鳅。只要光着脚在半干的泥里一踩,就会感觉到黏滑的活物。一抓一个准,不大的工夫就可以得到半脸盆。端回家用水养起来,可以活很长的时间。这大概是我从事最多成就也最高的一项渔事,只是缺乏美感,属于简单劳动,甚至比原始人投石制梭镖叉鱼还不如。

六十年代末,家随母亲的学校搬到了太行山里。

这里除了山洪暴发的时候,几乎终年干旱。除了一条瘦瘠的易水河,几乎看不到什么水。溪水是清冽的,于是应了“水至清则无鱼”的老话。游动得最多的是透明的小鱼苗,没有人想到去抓它们。这里的人不会打鱼,似乎也没有吃鱼的习惯,看不见在溪水上筑坝拦鱼。据说有水库,但在很远的地方。偶尔在集市上遇到卖鱼的,或者有人带个三两条鲤鱼到院子里来卖,都是从水库里偷捕的。那是一个禁止自由贸易的时代,山里的农民又老实,连出售点花生一类的油料作物都要偷偷摸摸的。卖鱼的多是一些壮汉,据说他们是在夜里偷着将炸药投进水库,匆忙中捡拾被炸晕了的鱼。这是违法的,只求快些成交。通常价格极其便宜,一元人民币就可以买到一条一斤多重的红鲤鱼。这大概是所有的捕鱼方式中最危险的一种,如果炸药炸开了堤坝,大水涌出来,灾难的后果是不可想象的。为了这样一点小钱铤而走险,大约也是被贫困逼得没了办法。八十年代末,我回家度假。母亲为了招待我,买了一条鲤鱼,立即遭到父亲的批评,他说这些鱼都不是好来的,买他们的鱼就是助长他们的违法行为。

水库在什么地方?我只在弟弟的描述中,知道一个大概的方位。那是在搬到山里的第一个夏天,父亲在遥远的冀东南插队,母亲随着单位里的人去支农劳动。有一天,弟弟终日未归,闹得我心神不宁,直到落日接近山顶的时候,他才和几个小伙伴兴高采烈地跑回来。他的手里提着一串鳖,足有七八只。大的有大瓷碗口大,小的也有巴掌大。他把军用胶鞋的鞋带解了下来,系住鳖的脖子。问他哪来的,说是在水库游泳的时候抓的。他兴致勃勃地讲述抓鳖的过程,全无劳累的感觉。他游泳累了以后,躺在岸边休息。发现鳖趴在浅水处沙滩上晒太阳,他们悄悄地走过去,用手从后面插入鳖的肚子下面,朝岸上一掀,鳖就四脚朝天地躺在了地上,然后再用鞋带系住它的脖子。他补充说,鳖咬人很痛,而且不撒口,只有黑鱼叫了才张嘴。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得来的经验。弟弟走了十几里地,那些鳖居然还活着。把它们放进水里,第二天它们把铅桶挠得嘎吱吱地响。而且还下了几个蛋,像煮熟了的鸡蛋黄一样。只是很硬,看不出有蛋壳和蛋清一类的东西。也许正常产下的鳖蛋不是这样的,但是我只见过这一种。请教了南方籍的成人邻居,才知道收拾鳖的方法。那是平生第一次吃鳖,味道的鲜美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我们把烧好的鳖装在饭盒里,托人带给母亲。她的同事们羡慕极了,说你们家的孩子怎么这么懂事呀!

当地人没有吃鳖的习惯,所以鳖的价钱极便宜,几毛钱一斤,还常常卖不出去。只是由于外来人口的增多,才逐渐有了销路。有一年,南方的亲戚来,母亲买了好多的鳖养着,每天给她们炖鳖汤,她们瘦弱的身体很快好起来。捉鳖是一项非常需要知识的工作,和一般的捕鱼方式不一样。曾听说有一位要人到那里去视察,闹着非要吃鳖。当地的领导发动了不少人,在小河上筑了两条坝,把水淘干之后,一只鳖也没有捉到。相传那一带,只有一家人会捉鳖。河水里的鳖通常是在岸边下面的石头缝里筑窝,呼吸时的水泡会漂上来。捉鳖的人看清了水泡冒出来的位置,用一根铁签子扎进鳖窝,一般来说是十拿九稳的。而且他们不多捉,只在集日的头一天捉一些。第二天卖出去以后,就停捕几日。要买鳖只有等到集日,如果头一天下雨,或者他们自己遇见什么事不能去捉,就连集上也买不到。

七十年代的中期,在乡下插队的弟弟被选调到了渤海边的一片油田打井。每次回家,他都要带回一大包鲅鱼干。问他是哪里来的,他说是从海里钓上来的。弟弟素有豪兴,永远乐观开朗。每到休息日的时候,他就和朋友跑到海边,用长长的钓绳钓各种海鱼。回来以后放在脸盆里,支上几块砖头,点上柴火煮熟。一群哥们儿在工棚里,围着脸盆喝酒吃鱼。七八级的大海风在屋外呼啸,他们却快活得像神仙一样。他详细地介绍海鱼的品种和习性,在不同的季节以不同的方式和钓饵去钓不同的鱼。鲅鱼是渤海湾最名贵的鱼种,当地人说,宁舍九头牛,要吃鲅鱼头。他把每次钓到吃剩下的鲅鱼开膛剖肚,串起来挂在屋檐下晒好风干,攒到年底的时候带回家。年夜饭的菜肴中,便多了一道美味。

八十年代,我在东北的一所大学读书。那是一座寒冷的城市,最低的温度到达过零下四十度。在冰天雪地之中,竟然也有人热心渔事,而且方法非常艺术。他们把冰冻几尺的湖面,用大冰镩子镩开直径一尺的窟窿,便有许多的鱼游上来透气,鱼嘴露出水面一张一合地呼吸。冰镩子是一种专门凿冰的工具,有半人高,铸铁制成,顶端直径半尺,装有横的木把儿,逐渐变细成锥形。破冰的人手握木把儿,提起来重重地放下,反复地戳向冰面直至镩透冰层。一把冰镩子至少一二十斤重,没有力气的人是无法胜任这样的工作的。冰窟窿镩好之后,他们把铁丝圈起来的方口塑料纱布篼垂直放入水里,过一会儿再提起来,便常常可以捞到鱼。这种捕鱼的方法和工具,很接近古代的罾,只是材料更先进。一个人在冰面上通常要待至少半天的时间,忍受着寂寞和苦寒,经济效益不会很高,其中的乐趣也只有渔者自知。而且隔夜之后,冰窟窿就会封冻,第二天还要重新用冰镩子镩。这样不断地重复劳动,付出与得到之间不成正比。

定居北京二十多年,与渔事相逢的机缘越来越少。只是在孩子幼年,每天傍晚从幼儿园接回来之后,只要天气好,就带他到附近的护城河边去放风。经常可以遇到一些老人在小桥上,用长的蜡线吊着形状不一的广口纱布篼,一次一次地放入水中,再一次一次地提起来。这种工具也很像古代的罾,只是河水污染没有什么鱼,他们捞的是鱼虫。据说拿到市场上去卖价格不菲,以游戏般的工作而能生财,这大概是远离自然的现代人协调物质生存与精神生存最聪明的方式。

看到真正的罾,是二十几年前在湘西猛洞河。两岸山高林密,各种禽鸟叫声不断,时有猴子爬在树上窥视游人。水色碧绿如蓝,激流随着险峻曲折的河道起伏奔涌。三两渔人架一叶扁舟,在河水里颠簸,逐渐停靠在水势平缓的河湾。他们在木棍支架上伸出一根长竿,顶端系着长绳,钓着四根竹竿撑着方口渔网。放下水的时候,网自然张开。过一会儿,把长竿翘起来的时候,竹竿出水之后自然合拢,里面便有落网的游鱼。他们把船划到旅游船旁边,将刚出水的鲜鱼卖给厨房。那都是名贵的鳜鱼,约长半尺。船上的厨师就地打上河里的水,将鱼煮得微熟,几乎不放什么作料。连汤端上来,简直鲜美绝伦。那是我一生吃到过的最好的鱼,也是我一生看到的最从容的捕鱼场面。虽然时隔多年,仍然犹如近在眼前。

埋头书本的蜗居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是一个孤单的渔者。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经常有一点新的发现,其中的乐趣也足以陶然。把文字印成铅字,换来一点微薄的稿酬,就像捕得几尾小鱼,微小的喜悦调剂着枯燥的生活。如果能意外得一个什么奖的话,就像偶然拣到几条涸辙之鲋一样喜出望外。大隐隐于市,我是在书山艺海中垂钓。只是我毕竟不是一个真正的渔者,我缺少他们怡然自得面对世界的勇敢,也没有搏击风浪的身手,达不到和自然高度和谐的精神境界。我羡慕满怀豪兴挑战生命极限的潇洒人生,怀念英俊智慧宽厚的渔者。

写下这些,为了纪念逝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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