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辍学打工
高中三年一期时,因家庭经济特别困难。我只好辍学,决定外出打工。
经过父母充分酝酿,我的打地点被铆在深圳,因为社会上有顺口溜说:“不去北京不知道官小,不去深圳不知道钱少。”听说深圳的钱多得不得了,在那里打工肯定捞钱要容易一些。另外,三伯父在深圳打工,他会对我有个照应。
动身前,我在县公安局办了临时身份证(正式身份证要三个月以后才能取到)、边防证和其他所需证件。父亲给三伯父打了电话,他在电话里对三伯父说要对我严加管教。
离家的先天晚上,母亲谆谆告诫我说:
“鼎生,到了深圳你一定要听三伯的话。不能学坏,要走正道。挣钱多少不要紧,千万不能做坏事。”还嘱咐我:“自己要注意安全。”最后还交代说:“到了深圳,先到三伯父那里落脚。吃了三伯父的饭,心里要记个账,自己有了钱就得还给他。在钱米往来上,不管和哪个,都要搞得洁洁白白,人的品质是最重要的。”
一切准备就绪,我在县城长途汽客运站乘坐了南下深圳的卧铺车。
在卧铺车上,我思绪万千:凭自己涉世不深的经历和十分年轻的年龄,去外面闯荡,心里真是虚虚的,不知这一去,会遇到什么样的人,会碰到什么样的事,等待我的是一种什么结果……一连串的问题在我脑子里萦回。以前都在父母卵翼下生活无忧无虑,现在离开父母,要去独立生活,心中有说不出的感伤。觉得自己就像一位不识水性的潜水员,一下子就要沉入海底,不知将会遭受何种困难和风险。想到这里心里产生了一些难以名状的恐惧。甚至还偷偷地流了眼泪。
汽车经过一天一晚的颠簸,终于到达深圳市南头长途汽车站。
深圳真美!宽广的街道,干净整洁,鱼贯而入大小车辆,形成了巨型长龙。高大的亚热带树木,像雄伟健壮的卫士。绿化带上红、蓝、紫、黄等各种颜色的植物生机勃勃,颜色不同形状各异的花朵相竞开放,那些被修剪成几何图案的花卉草木,显得美轮美奂。
深圳像一位巨人挺立在祖国南方的海岸线上。一看到她就觉感到有一种强烈震撼,看到了中国大城市的灵魂。
从南头长途汽车站下车后,我找了个话吧在龙岗党校打工的给三伯父打电话。询问三伯父去龙岗党校的路线。三伯父电话里告诉我,从南头长途汽车站先乘229路公交车,再到南山医院转353路公交车,最后到龙岗党校公交站下车。三伯父还说他会在龙岗党校公交站台接我。
我想,要是三伯父能在南头长途汽车站接我,那该多好呀。但考虑到三伯父已是年过花甲的老人,如果要他打老远地来接我,作为后辈的我,消费一位老年人是不应该的。又想:反正自己是来深圳闯荡的,就要有勇气克服畏难情绪。
我一出车站大门,见一辆好像是229路公交车,在车站门口的公交站台停了下来,潮水般的顾客涌向了车门。我不假思索地跟了上去,好不容易挤上了公交车。车上人多,汗多,臭味多,有时还夹杂屁味,实在叫人苦不堪言。我花九牛二虎之力抓到了一个吊环,让公交车无限制摆弄和摇晃。我认真看了一下那些攀吊环的手,就像我们农村冬天挂在火炕上熏烤的腊猪脚,密密麻麻的,形成一道特殊的风景线。
在公交车上挂了将近半个小时,公交车的广播里还没有报南山医院站的信息。
我悄悄地问了一位身边同样挂着的女乘客:“大姐,请问南山医院还有多远?”
她回答说:“你乘错了车,这是去蛇口的228路,你要去南山医院,应乘229路。”
天啦!怎么办呢?在偌大的深圳市,乘错了公交车等于是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心里既紧张又着急。三伯父曾在电话里告诉我说,如果在深圳乘错车,一天都难到达目的地。
我又问那位女乘客:“大姐,我再麻烦你,请问去龙岗党校应乘哪路公交车?”
女乘客回答说:“你现在只能到蛇口站,到了蛇口站再换乘329路,可直达龙岗党校。”
要知山中路,须问打樵人。还算幸运,我问到了一位深圳通,要是问到不熟悉深圳的人,不知又要花多少口舌。我死死地记住329路公交车,暗暗告诫自己再不能弄错。
在228路公交车上颠簸了一个多小时后,到了蛇口站。我刚下228路公交车,就看见有一辆329路公交车开来了,我赶紧奔向329公交车。因为蛇口站是329路的起点站,车上有座位。我选择了左边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乘务员售票时问我去哪里,我说了一声“党校。”她收了我三块钱。并还告诉我一句:“在岗厦下车。”我当时也没有多想,228路车上的那位女乘客说329可直达龙岗党校,为什么乘务员又说到岗厦下车,我想,乘务员肯定比乘客更熟悉公交站点,所以我对乘务员的话深信不疑。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乘务员报站说:
“岗厦到了,要在党校下车的乘客请下车。”
我急急忙忙下了车。下车后,眼睛直向公交站台上搜索三伯父的身影。可是,哪里都没看到三伯父的影子。我走到公交站台的背面也看了一遍,还是没看见三伯父。我估计:可能在我乘错车的时段里,三伯父等得不耐烦了,回宿舍去了。
我在站台上向一位等车的老伯询问党校在什么地方。老伯指了正前方的一条街说:
“就在前面爱国路。步行十分钟到。”
我说了声“谢谢”,就直径向老伯所指的方向走去。
到了爱国路,再经人指点来到了党校门口。我看见左边门柱上挂有一块铜字招牌,上面写着:“中共深圳市委党校”。
我想,是不是龙岗党校与深圳市委党校是两块牌子一套人马呢?带着疑问请教了一下党校门口值勤的保安。保安回答说:
“龙岗党和市委党校是两个不同的单位。这里是深圳市委党校,龙岗党校在关外龙岗区。”
再一次证明我又找错了码头。在万般无奈情况下,我在附近找一家话吧,拨通了三伯父的电话,三伯父在电话里问我到了什么地方?我说我在爱国路市委党校。
三伯父在电话里批评我:“你怎么摸到市委党校去了?”
我把自己的乘错车的情况向三伯父做了说明。三伯父在电话里告诉我说:
“你赶快回到岗厦,换乘329路来龙岗党校。”
三伯父还再三强调,要我回到原来我下车的岗厦站上329路公交车。千万不能错,因为除了岗厦还有岗厦村和岗厦西几个公交站台,它们都在不同的方向。刚到深圳的人对这几个站点最容易混淆。
打完电话,我问电话户主要多少电话费,他面带微笑和蔼可亲地说:
“不多,只要二十元。”
我心中一惊,一次不上两分钟的市话,为何要二十元?估计电话户主听我是外地口音,肯定是宰了我。在我未来深圳之前,有人告诉我说,大城市有些素质差的人肯宰外来人。我自己却尝到了被宰的滋味。我还能说什么呢?只有乖乖地掏钱给他,这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付了电话费,我顺着原来的路返回到岗厦公交站,没多久,一辆329公交车来了,我赶快挤上了公交车。为了保险起见,我问乘务员,329能不能到达龙岗党校。得到乘务员的肯定回答后,我才放心地找了一个空位坐了下来。
329公交车在关内行驶一段时间后,要通过梅林海关检查站,过了梅林海关检查站,上水官高速公路,高速公路上车速加快了。大概过了半个钟头,乘务员报站了:
“龙岗党校到了,有在龙岗党校下车的乘客请下车。”
我从公交车上挤了下来,一眼就看见公交车站台上的三伯父。我一看见三伯父,一下子跑过去,抱着三伯父哭了起来,我多么希望能够得到三伯父的一番同情和安抚啊!
可三伯父既没有同情我,也没有安抚我,反而责备我说:
“那么大的人,连公交车号和站台名都搞不清楚。”
我知道了自己做错了事,也不好向三伯父说明。
三伯父带我到他龙岗党校的宿舍。
三伯父的住房在学员楼一层的标准间,学员楼共有五层。现在党校学员住宿提高了规格,都是宾馆型的标准间,不过里面的设施要比宾馆的标准间差一些。三伯父也享受了学员的待遇。他的职责是分管学员楼的清洁卫生。
三伯父既不看书,也不写字,这一标准间对三伯父来说是足之够也。对打工者来说是最优厚的待遇。
房间里有两张单人床,其中一张单人床是三伯父就寝的地方,床上垫着一张草席子。草席子也不平整,起了几道皱。床上的被子胡乱放着。枕头是一只蛇皮袋作为枕套,胀鼓鼓的,不知里面放了些什么秘密的东西。另一张单人床上胡乱放了些说不清楚的东西。两个床头柜上也是被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所占领。里间的墙壁贴有一架衣柜,也是灰尘满面,整个房间里就像一位很久没有修边幅的男人,显得十分窝囊。
房间后面是阳台,三伯父用来做厨房。阳台上的一台液化气灶放在水泥砖上,一口简单的铝锅可能是煮饭和炒菜兼用,很不安分地蹲在液化气灶上等待主人的任意摆弄。灶台旁边放了一只纯净水槽,水槽上面倒放着一只一次性杯子。灶台上放着两个没有洗好的瓷碗,一双变了色的一次性筷子在瓷碗上休息。
这就是一个老单身汉的全部家当。我真对三伯父有些不解,他有堂兄堂姐供养和时时眷顾,可以在家里衣食无忧地坐享其成,可他背井离乡过这样寒酸的生活,实在是让人不可理解。但从三伯父的表情来看,他对自己的生活却透露出一种满足的神情。
我稍事坐定,三伯父从纯净水瓶里倒了一杯纯净水给我。我没有来得及道谢,就咕咕地把水喝下去了。
喝完水后,我还以为三伯父会问我“为什么不读书了”、“为什么出来打工”之类的话题,可三伯父却只字不提,我感到有些奇怪。
不问就不问吧,反正他老人家怎么想的我无法揣测。
晚餐是三伯父用五花肉炒茄子,外加一个清炒生菜招待我的。看来单调,我却吃得有滋有味。在家里母亲是当地出名的做菜好手,街坊邻居都喜欢母亲做的菜。一旦周围有什么红白喜会,都邀请母亲当大师傅。尽管母亲的菜做得如何好,我总觉得没有三伯父这顿菜这么好吃,这么有味。
晚饭后,我想主动地洗碗,三伯父说,明天早上洗吧。我也巴不得三伯父说这样的话,因为我也确实太累了,只想休息。
当晚我就和三伯父挤在他的那张床上睡觉,以前在家时,三伯父从乡里来我家,经常和我一起睡觉,那时很随便。这次却觉得很拘束。我睡在三伯父分给我的那点领域,侧身睡着,伸了的脚再也不敢缩起来,伸直的身体就像卖衣店里面的石膏模特儿。睡下后也不敢打翻身,一夜都是侧身的姿势。开头根本睡不着,后来在酷累的唆使下,不知不觉地呼呼入睡,第二天早上醒来一看,我还是先天晚上睡觉时的姿势。
起床后,我胡乱洗了一下脸,就主动地承担起做早餐的事务。其实早餐也很简单,三伯父先天晚上已买了一袋馒头,放在铝锅上加热,就完事。买来的水酸菜,用菜刀一切,再回锅放点油盐就行了。我把从家里带来的干菜拿出来,也在锅里热了一下,一顿早餐就大功告成。
吃早餐时,三伯父对我说:
“你如果有大学文凭,只要到人才市场去应聘。没有大学文凭就只能到街上去看公司或工厂的贴的招工广告。你今天就去街上看广告,看有没有适合你做的工作。”
我随口回答说:“好。”
三伯父这一说,我心中发了蒙,千里迢迢来到深圳,原来是指望三伯父帮我找事做。可到了这里,三伯父却要我自己看广告找事做。心想,万一没有找到事做又怎么办呢?如果是父亲一定不会叫我看什么广告,三伯父毕竟不是父亲。父亲和三伯父还是有区别的。
早餐后,三伯父去干他的扫地活儿,我就去街上“找”工作。临行时,三伯父还叮嘱我说:
“你万一到外面迷了路,找不回来的话,就打个‘的’回来。这里的路很难找。我刚来时都迷了几次路。”
我回答得很爽快:“好。”
口里虽然这么说,心里却没有半点把握。
我从三伯父的宿舍出来后,感到一阵茫然,就像大海里一叶扁舟迷失了方向。这时想到家里父母,想到了学校的同学和老师,一股股辛酸味不断地在心中翻来覆去的涌动。心里反复问自己:“为什么自己要辍学来到这里,这里并不是像我想象的那么具有魅力,这里的一切都不属于我。我就是标准的流浪儿一个。”
我先到南联路,盲目地在街上打转。用一双贼似的眼睛,四处去寻找招工广告,并暗暗许愿:“请菩萨保佑,让我马上找到工作。”甚至还想,只要我能找到工作,到时候我一定要找一所庙宇去虔诚地去敬菩萨,感谢菩萨的保佑。
南联路没有什么收获,我又窜到龙城大道,也没有看到什么招工广告。我在寻找广告的过程中听别人说,深圳的大街上的建筑物上一般是看不到广告的,因为城管管得很严,他们一见别人贴小广告,就要严加处罚。特别是在主要建筑物上更是没有小广告的栖身之地。
出门时三伯父给我告诉了一个诀窍,说是在街上不显眼的地方或者是垃圾桶上才能看得到广告。其他城市,还可在电线杆上看到广告,还可以欣赏电杆文学。可深圳的电线都是走的地下,在地上是看不到电线杆的。
后来我发现,像我这样搜索广告者也大有人在,他们也在东张西望,样子看来是若无其事,心中想法完全和我一致。
龙城大道也没有收获,我就窜到龙翔大道。由于走了很长时间的路,觉得有点累,就先在凤翔大道的露天停车场的一处花岗石隔离墩上坐下来歇脚,乘歇脚的机会也浏览了眼前几部停摆的小车屁股。看这些小车的屁股后面贴了一些有趣的话语,什么“车子和妻子一概不能外借”、“越催越慢,再催熄火”、“车技差,脾气大”、“别吻我,我怕出事”、“嘀、嘀、嘀,越嘀越慢,再嘀要嘀泪嘀血”等。这些新的民俗语言,也能给人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
歇了一阵后,又在凤翔大道上去寻找广告。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凤翔大道叫九地门的一个公交车站台背面,终于看到了一张招工广告,是一家叫金山物流公司贴的。内容是招物流公关人员,只要男性,学历初中以上。年龄要求十六岁以上十九岁以下。月工资最低两千元,还包食宿。电话号码、公司地址一应俱全。广告上说可撕下带回。
我衡量了一下自己,还比较适合广告上的条件。我就把广告撕下来揣在衣袋里,回去好给三伯父报喜。有了这张广告,也就不想再去找其他广告了。
考虑到三伯父这时也还未下班,想在外面多玩一阵,等三伯父下班后再回龙岗党校去。
我信天游荡起来。游了半天,在街上看到的除了打工者还是打工者。打工者有大的、小的、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各种各样的人。
过了一段时间后,肚子里开始饿了,想在街上顺便找一家餐馆吃点饭,暂时解决一下肚子问题。
我信步来到德政路的一家叫“胡记餐馆”的小店,餐馆的两扇门上有一副对联很俱平民色彩:
童叟不欺 丰俭由君
我走进店内,看见整个店面大概有四十来个平方,收拾得还干净卫生。饭堂里摆了十多张餐桌,里面的客人还真不少。从外表上看,进来用餐的大都是打工者。店里的几个服务生都忙碌着招呼客人。
一位老板模样的年轻女性安排我在一张餐桌旁坐了下来。她左手拿着菜单,右手拿着一支笔和一本便笺纸来到我的身旁,一边给我送菜单,一边用十分亲切的口气问我说:
“小老弟,要点什么菜?”
她这一问倒叫我有些慌了脚手,因为我准备只是吃点快餐,没有点菜的打算。但我也还是装模作样地看着菜单,看到菜单上的菜谱,很多菜都不适合我,不是价格太贵,就是我不太喜欢。我就胡乱点了一个价格最便宜的酸辣土豆丝。
她轻轻地问:“就这一个菜够了么?”她接着说,“小老弟,我告诉你,到深圳来最好是吃海鲜,我们这里的海鲜既便宜,又新鲜。不像内地虽说是海鲜,其实早就是过期作废了的海生动物,失去了海鲜风味。”
我经不住她的开导,从菜单的海鲜栏里看到海蛏,就点了它。其实海蛏我从来没有过见过,连听都没有听说过,就更不用说吃它了。我是看它在整个海鲜中价位最低才点的。
她把我点好的菜单写好后,送给了另一位服务生,并要这位服务生给我拿了一套消毒餐具,还给我倒了一杯茶水。
可她还没有要离去的意思,她索性坐在我的对面与我闲谈起来。
我顺便打量了她一下,只见她年纪大概二十二三岁。她的模样我不会形容,只觉得她:鼻梁直挺,准头微翘,皮肤白皙,耳垂半圆,身材高挑,眼睛流光,风韵无限,秀色可餐。她在我面前的存在使我感到极不自在。她不走我也没有办法,又不能赶她走。说实话,我连正面都不敢去看她,只是用眼睛斜视了她一下。
正当我斜视她的时候,我发现她在认真地打量着我,好像是要把我的五脏六腑都要看透似的。然后她用极其和蔼的口气问我:
“小老弟,刚来深圳吧?”
我对她的问话没有什么心理准备,我不能有一个正规的答复,我只是简单地从鼻孔里哼出一个“嗯”的音节。
她对我的回答没有什么反感,她问我:
“小老弟,你家是什么地方的?”
“湖南龙山县。”我回答得十分坦诚。
“原来在哪里混?”
我真不理解,她为什么说我“原来到哪里混”呢?她是不是从我的言行中看出我只是一个小混混。
“我刚从家里来深圳。”
“啊!”
她的一个“啊”,叫我猜不透其中包含着什么意思。我来不及想很多,就把自己的情况如实向她作了交代。目的是竭力证明我不是混混。
她也毫无保留地向我介绍了她的情况,我不知道她说的是否真实,从她诚恳的口气中,我觉得她并没有欺骗我。
她自我介绍说:她也是内地人,大学本科毕业,大学学的专业是汉语言文学。她生来就对文学十分爱好,有时也写一点文学作品。原来有个当作家的梦想。大学毕业后,听说深圳是最能体现个人价值的地方,就来到这里。
她说得认真,我听得淡然。她继续介绍说:她是三年前来到深圳的,曾在几家公司打工,总觉得给别人打工不是滋味,不如自己当个老板。这样就出来办了这么一个餐馆。
我心里想,你这样一个小餐馆也算老板么。
她似乎读懂了我的意思,她说:
“小老弟,你别看我这餐馆在深圳来说是规模不大,我总还是一个老板,总比给人家当雇员强。”
她不管我有没有听的兴趣,她仍旧启开她的话匣子:
“过去给别人做事时总是受制于人,现在自己当了老板就脱离了别人的羁绊,自由多了。”
我真不明白,她给我这个素不相识的人讲这些话有什么用?我本想问一句:“你的老公呢?”但还是未敢开口。
这次她好像没有读懂我的心思,她还是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下去:
“小老弟,深圳这个地方繁荣和气派。是全国人民把它建设起来的。你看全国各地的人都来深圳打工,他们付出了自己的劳动和心血。他们把深圳建设好了,而自己的家乡却仍然受贫穷和贫困的威胁。像我们家乡,现在还是很穷。人均纯收入还未达到温饱线,乡政府和县政府上报的统计数字说人平达到了二千元,实际上只有六百元。我们那里农村的劳动力基本上都出来到深圳和其他地方打工,家里只剩一些老弱病残者。良田荒芜,村子萧条。”
我想,她说的和我们家乡拉西峒的情况也是一个样子。看来她的话还实事求是。
她又对我说:“小老弟,你刚来,可能还不知道深圳的情况。深圳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都是外地人,深圳的本地人其实很少,像这个龙岗镇,原籍人口只有三千多人,现在是多少?”
我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
她说:“现在龙岗人口有二百多万,你看增加了多少倍?”接着她带有一点情绪地说,“他们原来的那三千多人,现在富得流油,他们不要做任何事情,平均一个家庭一个月纯收入不下二十万。”
听她说深圳人一月纯收入不下二十万,这对我来说是一个不可理解的天文数字,我们那里一家人月收入上一千块的都不多。
“哇,有那么多?”我不由自主地说了一句。
她看到我有怀疑,就解释说:“深圳本地人家家都建起了两栋或两栋以上的房子,每一栋至少九层,每一层又分成了很多个一室一厅的小套房,他们又把这小套房的空间压到最低限度,专给外地人出租,一个小套间月租费最低一千五百元,一层最少有八个小套间,月收入就是一万多元,一栋房子的月收入最低就有十万元,两栋就近二十万元。如果楼层高一点,或者多有几栋房子,那么月收入就远远不止二十万元这个数字了。”
听她用具体数字作了说明,把我吓得一跳。
她又说:“深圳人以前穷得叮当响,我看了有关深圳的地方资料,深圳人在新中国成立前的主粮是玉米和马铃薯,灾荒年成还吃木瓜度日。现在和过去比,那真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啊!”
她还给我介绍了她刚来深圳时的情况:“我刚到深圳时,就像是离了娘的鸡崽,显得十分凄凉,街头上睡过,树荫下睡过,桥洞下睡过,别人的屋檐下也睡过。吃的呢?在未找到工作之前,一天只计划三块钱的伙食费标准,那就是每餐两个馒头度日。有时实在饿得不行,就加一个馒头。一般不敢随便突破自己规定的伙食费标准。不过也给自己划了一道底线,那就是两个‘绝不’:绝不乞讨,绝不吃别人的残汤剩饭。可以说外面的艰苦生活我是都尝试过了的。”
听她这么一说,我身上暗暗冒汗,为什么大家不在内地谋职而跑到深圳来自讨苦吃呢?我的一位老师曾经给我们班上的同学说过,“人是世界上最不知足,最难以填满欲望的动物。”我眼下的这位老板就是这样的动物。
“小老弟,你不知道,任何事情都有一种极限,如果到了极限的时候,希望也是即将到来的时候。在我艰苦难熬的时候,在一家外资企业谋得了一个文秘职位,因为我学的是汉语言专业,英语水平也不错。文秘工作对我来说是轻车驾熟,干得顺风顺水,开头三个月是试用期,每月只有一千五百元。试用期满后,月工资飙升到二千五百元。我知道在老板心目中,我的工资还有上升的空间,我就和他讨价还价,甚至用辞职相威胁。”
她说到这里时,我看见她眉飞色舞,还表现出洋洋得意自我陶醉的样子。
我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后来呢?”
因为我不知道对她称呼什么,所以也就只好这样不礼貌地问了她。
她还是十分豁达,没有计较我的失礼,她很坦率地说:
“后来,我的月工资涨到三千五百元。”
我听她的话,把舌头一伸,表示十分惊讶,她很快看出了我失态的样子,于是就说:
“小老弟,你是涉世不深的小青年,你可能还不懂得这样一个道理:那就是什么困难你只要和它抗争,你才会得到你应得到的东西,否则,你永远只是一位落伍者。”
老板看来要给我进行一次人生教育。这时,一位极标致的女服务生来了。她在老板耳边耳语了一下后,老板点了一下头,又转向对我说:
“小老弟,我去有点事,你的菜马上就来了。”
老板说完就像一朵云彩在我眼前消失了。她给我却留下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印象。
老板去后,一位服务生向我微微一笑,她这一笑,真叫我有些六神无主了,因为这位服务生太漂亮了,漂亮得就像白居易诗里所说的,“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尤其是她脸上的那对小酒窝格外迷人,酒窝在现在女孩子的脸上已经是稀有的东西,可她能得到这一稀有的东西,说明上帝对她的偏心。
这位服务生对我说:
“你真是好运气,我们的老板一般是不会随随便便接待一个顾客的,今天老板与你谈了这么久,说明老板对你的厚爱。”
服务生把话说完就离开了。
这位服务生的话给我留下了一个迷茫,我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
没多久,又是那位服务生把海蛏摆上了桌,她还很亲切地问我:
“先生,请问要喝什么酒?”
这是平生第一次别人叫我为先生,开始我觉得很不好意思,接着自己感到有些自豪:因为有人叫我为先生,证明我正式走向社会,是一位合格的男子汉了。
我不好意思地回答说:“我不会喝酒。”
“要什么饮料呢?”她又带规劝似的说,“喝点饮料吧。”
“饮料也不需要,我只要吃米饭。”
心想:“我还有什么资格喝饮料。现在维持基本生活都成问题。以后能不能喝上饮料都还没有把握。”
“好的。”她也没有强人之难,“我就去给你拿饭。”
不一会,服务生用一个小木桶给我盛来了米饭。另一位服务生又端来了酸辣土豆丝。她俩把米饭和酸辣土豆丝端端正正地放在餐桌上后,其中一位交代说:
“先生,你的菜已上齐,请慢用。”她准备离开时又补了一句,“先生,还需要什么请吩咐。”
我顺便说了一声“谢谢!”
正当我用完餐,老板又飘到我的对面坐了下来,她问我:
“小老弟,味道如何?”
我说:“很好。”
“你还没有找到工作吧?”
她这一问,我怎么也不好回答,心想:“我的工作在我口袋里呢。”但我没有如实地回答:
“我刚到,还未找到工作。”
“你如果不嫌弃的话,你就在我这店里当员工,愿意不?”
我没有马上回答,我想:“我到深圳来,是准备捞大钱的,怎么能在你这样不起眼的餐馆打工,难道我只是在你这样的餐馆打工的料子么?你也真是小看我了。在餐馆打工对我来说,除了大材小用外,要是家乡人知道也会笑话我的。”但我看她对我的热情友好,而且很诚恳,也就不好意思当面回绝。我只是淡淡地回答:
“让我考虑考虑吧。”
她听了我的话后,很认真地对我说:
“小老弟,到深圳来找工作是很不容易的,特别是要找一份满意的工作就更难。你还可能不知道深圳的情况。我给你说,很多人都怀着一个良好的愿望来到这里,最后都是以失望而告终。你看那些大学生、研究生都找不上工作哩。他们在没有找到工作之前,有的还吃馆子里的残汤剩饭。前几天就有几个大学生模样的人,还到我这里吃别人的残汤剩饭哩。”
她的话对我来说根本就是危言耸听。我想,说不定她为了要我给她打工,是恫吓我这个涉世不深的人吧。我就不相信深圳就这么难找工作,那些大学生、研究生就下贱到吃残汤剩饭的地步?既然如此,为什么每天还有成千上万的打工大军还源源不断地开进深圳呢?
她又继续说:
“小老弟,深圳的一些工作的确十分诱人,待遇高,工作也轻松。而那样的工作一般的人是得不到的。大多数人在深圳人都只能做普工。”
“普工?”我不自觉地发出了疑问。因为我还不懂普工是什么意思。
她从我的发问中知道我还不知道普工的含义,她解释说:
“小老弟,你可能还不知道什么叫普工。普工就是下苦力的工作,一般普工的劳动时间都在十二个小时以上。有的普工还不包吃不包住呢。就是有的普工包吃包住,也只是一个概念而已。”
我不懂她所说的“概念”是什么意思,于是就问了一句:
“概念?什么叫概念啊?”
“是的,你可能不懂我所说的‘概念’是什么意思。”她说,“我说的‘概念’就是一种表面形式,其中的内容却与实际不相符。譬如说包住吧,厂家或公司给你的那个床位并不是真正意义上是属于你的,假如你上白班,那么晚上你就到那床上睡,白天却有人在你那床上睡。假如你上晚班,白天你就在那床上睡,别人晚上又要到那床上睡。也就是说,分配给你的那只床是几个人共有,几个人轮流睡,不是你一个人独有。”
我想,如果真的像她说的那样,怎么行哟,虽然我家是下岗职工中的贫困户,但我自己的床也不至于与别人轮流睡觉啊。就是家乡人来了与我搭铺,也只是短期的一夜两夜,但我还是睡在自己的床上呀。如果自己的床让别人长期睡下去,我是坚决不允许的。
“另外,”她又进一步向我解释:“饮食方面,可以说是粗制滥造,都是吃的大锅饭,大锅饭的质量很差,差到什么程度?有人开玩笑说:用显微镜到菜汤里看不见一点油花花。”
她说的显微镜我知道,学校生物实验室有这玩意儿,我和同学曾经把头发放在显微镜下面观察,头发有手指头粗,而且十分清楚地看到头发像竹子一样有节子。她说的在汤里用显微镜都看不到油花花,那是什么汤啊。
她还继续自己的话题:“当然,像这样的菜饭,价格不是很贵的,有的普工一个月下来只吃四五十块钱的伙食,钱是没用多少,可身体却被搞垮掉了。”
我用怀疑的口问:“这是真的么?”
她用十分肯定的口气说:“你如果不相信我说的是真的,你可以多留心一下媒体的披露,媒体上经常会披露,某某厂或某某公司的员工,在某月某日某时猝死的消息,这些猝死者不是劳动过度就是营养不良。有人对打工者编了一段顺口溜说:‘吃的比猪还少,干的比牛还多,睡得比狗还晚,起得比鸡还早。’这并不是说着玩的,实际上有些地方的情况比这顺口溜说的还严重。”
经她这一番解释,懂了她说的“概念”这一词的基本意思,她说的概念真把我吓了一跳,也让我震动不小。
她很快又把话题转到我身上了:“小老弟,从你走进我店铺的第一步起,你就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你长得秀气,说句我不该说的话,我在深圳几年还没有看到过像你这样长得漂亮的小伙子,你确实讨人喜欢。”
她讲的也许是实话,在家时,别人有时对我父母说:“你们鼎生长得很标致,以后找一个漂亮老婆是没问题的。”我一进初中,就有一些女同学给我写恋爱信,记得在初二的时候,有位女同学偷偷地给我写了一封恋爱信,信开头写道:“攸鼎生:我勿你!”真把我弄得一头雾水,什么叫“我勿你”哟,后来我当面问她,她理直气壮地说:“是我吻你呀。”原来是她把“吻”字错写成“勿”了。后来有人取笑我说:“攸鼎生,人家吻你,口都掉了,那叫什么吻哟?”就是这封恋爱信,很长时间在学校作为笑柄流传。后来还有人把它编成了一出小品在学校的联欢晚会上演出。上了高中,给我写爱情信的女同学就更多了,如果说要统计下来,不少于部队里一个排的人数。这些女同学中有我同班的,也有我同年级的,还有既不同年级又不同班的。这么多向我求爱的女同学中我也曾动心过,高一时,我与我班的一位女同学进行了地下恋爱。我们之间,爱得还算正常,没有超出爱情红线。当时我只想考一所好的大学,以后好报答父母,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学习上。男女之间的一些微妙的事终究没有在我们身上发生。后来她高一未读完,就外出打工。她打工去后的几个月内,还给我通过几次信,后来就通信终止,恋爱夭折。
她又对我说:“小老弟,一看到你走进我的店门,我就想要你留在我的店里工作。”
从内心来说,我根本不想到她这里打工,为了不扫她的兴,我先是微微一笑,后又故作谦虚地说了一句:
“我恐怕胜任不了你这里的工作。”
她笑了笑,说:
“这一点你就不用担心了,我一定会安排你能胜任的工作。”
她以为从我的微笑中挖出了我的心扉,同意了在她餐馆打工的诉求。
她十分真诚地对我说:“就这样吧,今天和明天你休息,你休息的地方可以在我餐馆,也可以你自己自由安排,后天正式上班。”
未经我认可,她就口头上给我发出了录用通知书,还给出了具体上班时间表。她这赶鸭子上架的作法,让我没有了退路,我就只好把责任推到三伯父身上:
“是这样的,我还有一位三伯父在龙岗党校,我回去同他商量一下,他同意了,我就来你这里打工。”
她回答得也很爽快:“行,你可向你三伯父说一下,不过你三伯父同意与否你都到我这里上班。”
其实她不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想的。我想,我绝对不会到餐馆端盘抹桌。打工也要有尊严,一个男子汉到餐馆端盘抹桌那像什么话啊。
“好,谢谢你!”我敷衍她说。
说完就出了餐馆的大门。心想:我出了你的店门,就用不着你纠缠了,到时候,来不来就由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