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味,记忆的触角
小时候,我没有居住在上海,因此,对这个城市总是隔膜。只有每年的假期,从南京父母亲那里坐火车来到这里,体验一下上海逼仄里弄空间里的烟火气。这种体验,带了游戏的性质,是颇能让人欢悦的。
在南京,我住在市郊,是上海设在这里的一个企业。周围全是上海人,但和真正的上海还是不一样。那里也有叫作“大世界”之类的地名,是个热闹的所在,但怎么看,也是个照搬过来的模型,简陋幼稚得很。那里的上海人很想活出家乡人的味道来,可是,失却了石库门亭子间花园洋房,是无论如何造不出一个上海来的。
一律干净整齐的工人式新村,推窗可见青山绿野,大家享受着八十年代大型国营企业的种种福利,没有住房壅塞之苦,更嗅不到煤烟气,看不到邻街的人家摆了小菜在门口小酌的景象。不乘电车,人人依赖自行车或者步行,上班的人和上学的人都是有条不紊的样子,按部就班周而复始,如果没有意外,生活就是一条波澜不兴没有分叉的河流。说是过日子,其实更像某种工艺流程。单调的,没有好看的风景映衬。
到了上海,才真的看到了多样繁复的风景。
我从火车上下来,外祖父母来接。刚出站,就有一层从心底一点一点泛出来的恐慌,车站上拥挤的人群,酝酿着一种令你紧张退却的情绪。车子来了,人群涌上去,恐慌更是潮水般压上来。老人被推到了队伍后面,借助外力我才得以上车,然而,我的外祖母却被人挤到了地上。
好不容易上了车,在夹缝里嗅到了浓重的人的气味,那是过去的日常里没有的。当许许多多人的身体堆挤在一起,人气就在凝滞的空气里发了酵,混合了汗酸气、隔宿的饭菜味、衣服上的樟脑味、明星牌花露水的香气……熏得人昏昏欲睡。车子在并不宽敞的马路上绕来绕去,飘来的声音也让人缝中的我感到新奇。喧闹嘈杂声,自行车铃声,路边店家放的音乐,夹杂着一两句嗲声嗲气的正宗沪语,声响的河流就这么淌过来,丰富的,也是在我那个地方听不到的。
要是车上没有争吵,几站路就能太太平平地过来。
然后,就是进弄堂了。
若是冬天,夕照下的弄堂有一种安宁醇厚的气韵。金色的光线在青砖色的墙上厚厚地镀了一层,也照在即将被收回去的棉被上,好像面包上涂的奶油,很富足流油的样子。挂棉被的地方,是隔壁某某姆妈牺牲了睡眠时间,辛苦占来的,各自的区域也有各自的默契,否则,就算侵占了他人,是要红面孔的。
若是夏天,则是另一番景象,欣欣向荣的。走进去,要经历路边纳凉人群的检阅。穿越洗澡水的暧昧溽湿的气味,邻居家门前的饭香,白天烈日炙烤的气味带着灼人的余温从青砖的墙缝里,从蛋咯路的石头缝里一并散逸出来……这弄堂里的气味从来就不单一,混合了人的生活的味道。
深夜的老虎窗外,看不到星光闪耀,轮船的汽笛声从黄浦江上远远地飘来,呜咽着的忧伤。楼下的女人,还在天井里洗着什么,和着热烈的水声,肥皂粉的气味连同自来水里呛鼻的漂白粉味,一起清凉地浮上来,很自然地让你勾想起暑假里常去的游泳池。
到了早上,天亮,值得一看的就多起来。狭弄里,人人在生小煤炉,扇出滚滚的浓厚白烟,我喜欢站在这白烟里,仿佛腾云驾雾。在更早的时候,老虎灶前就已经生了香而暖的呛人的烟雾,接水的人排了一长条。灼热的开水居然也是有气味的。
而在普通人家那里,生小煤炉则另有一番讲究。一天里面,用多少块煤饼,多少根柴火,都是经过了算计的。知道煤炉底下的通风口开多大,才是恰到好处;到了夜里,最后一块煤烧到什么份上,才能焐热一壶水。那些烧过的煤饼也不轻易丢掉,还要将其碾碎了,从里面挑出黑色的煤渣子,重新用水和泥和一和,做成小煤球,晒干了以后又可以用上一阵子。晚上,并排放在公用灶披间里的煤炉还是温热的,遗留下白天烹煮食物的气味和油香,那炉子就仿佛带上了主人的温度。
不过,最让我高兴的,还是在早上吃到外祖父从对面饮食店里买回来的小馄饨。用一只小号的单柄钢精锅装了,飘着葱香。浮在汤里的小馄饨,个个圆胖可爱,皮薄如纸,咬一口,满口的碱香和肉香。那里的阳春面,虽无浇头点缀,也一样鲜香,外祖父习惯加几丝醋浸的姜丝,也算一顿乐胃的美味。
隔壁烟纸店的女人已经在那里笑吟吟地做生意,别的我没有兴趣,只对那些玻璃罐里的蜜饯有兴趣。五分钱,就可以买到一小包话梅,用牛皮纸包成三角形状的。不像我们那里,是装在一个劣质小塑料袋里的。隔了牛皮纸,嗅一嗅,一样能嗅到话梅的酸香,不由引下你的涎水来。
无聊了,可以到处转转。
去得最多的,是相隔不远的城隍庙。馋的时候,就吃小笼包。长队从店里一直排到店外,在腾腾的蒸汽里面,人声聒噪着,小孩子在队伍里面窜来窜去,当作了捉迷藏的好所在。外祖母给我买上半笼,看我一个人吃。
九曲桥上人山人海,队伍也弯成九曲,争抢着往水里投鱼食。那食投下去,咕嘟泛起一串水泡,拥上来一群鱼,像开出了一朵红花。
那些卖小物件的,也各是各的味道。扇子店的檀香,木器店的木香,绸布店的蚕丝香,刀剪店的机油气,纸品店的纸香,还有乐器店的丝竹暗香……无论是袭人的,还是淡雅的,都是那么醇厚踏实地浮在空气里,贴肉,平和。
当然,更刺激真实的还是弄堂邻里间的相骂。相骂的理由多半是缘于空间的逼仄,谁烧饭的地盘多出一寸了,谁的晾衣竿戳到别人家的窗口去了,谁家敲的钉子穿通了邻居家的墙了,如此之类。一点点是非竟是可以燃起大的纷争的,大打出手的也有,这时候的狭弄就布满了火药气了。两家的争执,可以引来众人的观看,多是劝架,也有半含着笑观战的,仿佛觅到了平淡生活的乐子。
好在,这种相骂总是能止住的,不会愈燃愈烈,更不可能升级到出人命的地步。这是上海人的脾性决定的。因此,相骂一旦起来,在很大程度上,还是邻居们的调剂。吵过的那两家,可以老死不相往来,积在心里的怨气总是排遣不掉,并且郁在那里,一旦有了新的矛盾,便一燃即着。
几乎每一次来上海,都是要观看一两场相骂的。也要吃上若干次邻居送过来的馄饨、粽子、炝蟹、生日面。这些东西,在南京的父母那里享受不到。
每次过完假期回去,都觉得身上挟带了浓厚的烟火气和市井气,要过很长时间才能抖落的。
从火车上下来,回到我们的那个地方,周围依旧是纯正的沪语,可那气味和那个真的上海却是相差了十万八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