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搬来儿童托管治疗中心已经有一个月了,第一次迎来与母亲单独见面的机会。社工实习生从外面关上会客室的门,我听到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又等到她把外面的大门也锁好,我才终于开了口。
“我讨厌这里,这儿的工作人员就是一群无脑之人。”
“他们当然不可能像你那么聪明,”母亲回道,“这世上比你聪明的人可不多!”她递给我一瓶冰凉的气泡水,特意装在隔热的袋子里。
母亲的细心多少让我平和了一些,但每次听到工作人员斥责我,说我沦落到这里都是我自作自受,我心里还是会念母亲的不是。母亲是我唯一发泄的出口:工作人员时刻盯着我,我跟其他患者的对话都在他们的监控之下,母亲是我唯一可以见到的访客,除了英格丽,我唯一可以打电话的人也只有母亲。
“这儿的工作人员只会说‘接受这个,接受那个’。”我跟母亲告状,这似乎是他们针对我的痛苦开出的唯一处方。
“这就是变了味儿的佛系。”母亲随声附和,而后又悉数了针对我这样性格有问题的孩子的治疗方法。
里面和外面其实没什么区别,门诊治疗采用的也是类似的方法,只是这里执行起来更严格罢了,反正就是要求我们要对自己的情绪负责。黑漆漆的墙壁上贴着一张海报,标语内容和认知行为疗法差不多:“事件本身不会引发情绪,引发情绪的是你的想法”。你经历了什么根本不重要,哪怕是B区那几个被迫卖淫的姑娘,哪怕是身上被刺上了皮条客的名字,她们也不该有任何情绪,因为工作人员说了,我们完全可以控制自己的想法。每天晚上,A区的病患都会围坐在红绿相间的破沙发上,听当晚做反思的姑娘的发言,至于说忏悔的内容,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反正就是要对自己的某个问题做深刻的剖析。
今天终于轮到我了,我必须对自己的罪恶表示忏悔:我太爱哭、不爱吃东西、假装受害者、性格中有好斗成分、总是大惊小怪说自己不想活了、总想博取关注、动不动就跟医生撒谎……如果我的反思缺乏诚意,或是在后续提问环节替自己做了辩解,那我就会被送去关禁闭,算是对我的一种惩罚。我一直被禁止外出,尚未得到这一特权,一旦进了禁闭区,我连房间的门都出不去,什么娱乐活动也不能参与。但凡有人在我放风时间打开广播,那我必须即刻返回自己的房间。
对我来说,唯一的安慰是我待的地方是儿童托管治疗中心,虽然是一栋矮墩墩的旧砖楼,但至少好过监狱之类的地方。(我曾经放话说有一天要炸掉医院,他们当时就提醒我刑事案件可不是闹着玩的,我真的会身陷囹圄。)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工作人员就先后两次提醒我,如果我不守规矩就会被送到州立医院。我对那种地方已经有所耳闻,所以他们的话的确起到了威慑效果。米歇尔小时候曾在那样的地方待过一年,具体原因我不太清楚,不过她告诉我那里非常恐怖,有人当众自慰不说,还有人在走廊撒尿,甚至有人把屎抹在墙上。
现在,会客厅只有我和母亲两个人,母亲对我说:“你还记得你爸在威尔马的时候吗?”
我叹口气应道:“当然记得。”
母亲最爱讲这件事:有一天,米歇尔突然意识到没有人真正在乎她的心情,大家关心的只是她的表现。于是她开始学着说“还行”,然后是“不错”,再后来是“很好”,最后索性变成了“很棒”。母亲喝了一口柠檬水,脸上的表情很是夸张。“再到后来,他们就让你爸出院了!”
以前,母亲每次讲这件事时,大都是为了证明她的前夫是个擅长耍手段的家伙,不过这次我听出了她对米歇尔的狡猾多少带着一丝敬佩。
“你讲这个想说明什么呢?”我一边喝汽水一边问。
“你也可以像她一样,假装自己病情好转了呀,不管你心里怎么想,只要把好话说给他们听就可以了。我记得之前在网上听说过一本相关的书。”
我不禁唏嘘,“你让他们把我关起来,结果你自己都不相信他们能把我治好?”
母亲抬起眼,透过眼镜边框看着我,一脸严肃。“埃米,你知道我对脏话的态度。”她拿起桌子上的纸牌,洗了几把,“在家庭互助会上,他们都说‘只有上帝能治愈你的心灵,但即使是上帝,也有难过的时候!'”
我胸口好像堵了什么东西,我从不认为母亲有意要伤害我,但又感觉她并不希望看到我好。“我只是一个母亲,我也有我的痛苦!”她动不动就扯出这句话。
“假装好起来”这句话再次让我意识到所谓的治疗不过是一种力量博弈的游戏。之前,母亲总是威胁要送我去问题儿童中心,那是一个福音教会的康复营,我总会反驳说,“我又不吸毒!”母亲听了我的话,总是嗤之以鼻,我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因为我还未成年,她随便找个什么理由都能把我给关起来。我想就算是问题儿童中心,大概也不会欢迎我这种人吧。
“那你为什么要送我到这儿来?”我再次追问,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是真的想听听她的答案,还是想给她找个台阶?
“我没办法让你好好吃饭,但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饿死啊!”她再次用之前的说辞回答我。我本想提醒她,工作人员说了我的根本问题并不是进食障碍,多吃高糖的垃圾食品和中心的餐食,我的体重很快就可以涨三十斤,这里并未给我安排任何相关的治疗……母亲没等我把话说完就插了一句,“你现在可以因为这段经历撰写一部大作了!”
母亲离开后,工作人员想搜我的身,看我有没有私藏东西。我爬到固定在墙面的桌子上,透过防爆玻璃看着外面的停车场,铁栏杆外面在下雪,我看见母亲上车后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在里面坐了一会儿,之后才打开前大灯。她的车子是1992年的丰田花冠,已经锈迹斑斑。看着它驶出巷子,我猜她又去超市或食品店的清仓区扫货了。
我双手扶着布满铁丝网的玻璃窗,把额头和脸颊贴在上面,仿佛只有这样,我才能与外面的世界离得更近。我不愿回到母亲那里,也不愿继续待在这儿。我真想再次感受外面的寒冷,想站在外面喝一杯热乎乎的咖啡,重新感受精力充沛的状态;我想再去一次图书馆,坐在书架前把架子上的书一本一本地看完;我想回到我最爱的地方——纽约,那里有一家连锁商店,名叫博德加斯,每次说它的名字时,我都觉得舌头像是在跳舞。曼哈顿岛位于纽约,就像保罗·塞蒙的歌词里所写的“是那鞋底镶嵌的钻石”。我要从曼哈顿飞往我心目中唯一能超越纽约的城市——巴黎,我要大声说出中学时学会的那句法语:Je m'appelle Emi. J'habite à Minneapolis. Tut'appelles comment?我已经在心里默念了无数次,生怕把它遗忘掉,意思就是:我叫埃米,来自明尼阿波利斯,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明白大人为什么都活得如此起劲儿,如果他们非要逼迫我继续活下去,我只想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我知道希望有多渺茫,但或许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我肯定受不了在托管治疗中心一住就是八个月,甚至是十八个月,这样一想,或许我十六岁上大学反倒成了一种理性的选择。
我就好好努力一年的时间,我暗下决心,如果一年后生活还是没有任何起色,到时候再自杀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