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

春来

我们家挂历上,立春那天,有“阳和起蛰,品物皆春”一句。好几次,我站在这八个字前,认真揣摩它的含义。莫非——阳光开始变得温暖和煦,大自然中所有沉睡的生命开始醒来,放眼所及处,都进入了春天的盎然?但,若要逐字分析,又说不出个所以然,这一点上,特别像我对于二十四节气的肤浅认识,只图字面之解,若深入下去,则处处遇阻。

原来,这么些年,活在四季节序里,都白糟蹋了。也以为懂得了,却原来,什么也不知道。

那么,从立春开始学习吧。

并非去到书堆里翻查资料,是走出去感受。自立春以来,气温时高时低,甚至昨天,大风还送来一场细雪,不是六角形的大瓣雪花,而是粉一样的碎粒,砸在脸上,生疼。每年都有倒春寒的气候。以为春天来了,会一直暖和下去了吧,可是,气候就这么顽皮,偏不如人愿,又来给你送一场春雪,所以才有春寒料峭的说法。

在江淮这样的纬度,每年立春以后,最先从土里醒来的植物,是婆婆纳和野豌豆苗。墙角边的空地,婆婆纳已经绿成一片了,齿状圆形的叶子没有梗去支撑,直接匍匐在地上,等至春深,宝石蓝的小花争先恐后举过头顶,小花蕊里还有一颗白点,眼睛一般灵动。再微小的东西,一经成片,便也是一种壮阔,细小的壮阔。孩子们最喜欢拿小手去捉,那花小得疼人的,适合鸡雏来啄食。野豌豆苗,长势喜人,看架势,恨不得都抽藤了,一阵风来,一齐把头低下,委身于枯草丛,春末开浅紫的花,初夏结籽实,也是一味药材。凡草丛处,特别多。

乌桕的叶子渐起了变化,整个冬天一直红着的,浓艳的红,鸡冠花一样彰显的红。在立春后的几场雨后,乌桕叶把烈焰一样的红慢慢熄灭。或许是红得倦了,或许它懂得适时收山,这点倒比人强。人就贪婪些,红是红了,还奢望往前一步,哪想没跨稳,没等到发紫,就直接走了下坡。初春的乌桕叶,一点一点把红卸下,再一点一点穿起青色、绿色的衣裳,岁月一样恬淡,一路迎着自己走过来走过去。

垂柳作为一种雌性的树木,在春来的第一时间里,气质上明显有了改变,整个腰身不再僵硬,而是非常的柔软。远观,一片苍黄,近了看,已有芽苞在皮下耸动,宛如刚诞生的婴儿的乳,与皮肤浑然一体,伸手去触,一片律动感。虽被细雪抽打,也不见退缩隐遁,一日明显于一日的孕育感。

趁着雪,去菜市,顺便路过郊区。大面积的油菜把薄雪抱在怀里,蚕豆苗以及青菜们也学着油菜的样,纷纷把雪搂在怀里,如若取暖。在雪的映衬下,这些农作物们愈加地绿了。这种绿,像一个动词,可以随时飞起来的样子。

跨年生的农作物原本不怕冷,还有冬小麦,因为太瘦的缘故,腾不出手来接雪,雪就直接落在它的苗稞里,把冬小麦搞得东倒西歪的,有点狼狈。农谚有“春雨贵如油”的说法。春雪比之春雨,更应该受到农作物们的好评吧。春雪像一种意蕴,一点点地影响地表,慢慢抵达根须处,融得慢,才渗得深。

不作声的植物睡了一冬后,醒来的标识是默默用“绿”说话。在动物界则不同些。几乎一夜间,鸟雀们陆续接到先知的电话,开始了商量、追逐以及打闹。

麻雀成群结队,忽东忽西,翅膀扇动空气发出憋闷的声响,尤其早晨,在窗口的树丛间嘀嘀咕咕个没完,估计是被漆黑的长夜给憋得,多嘴多舌的。在耍嘴皮这点上,麻雀算得上相声界的翘楚。合肥此地灰喜鹊(被市民评为“市鸟”)多极,张着青灰的大翅膀扯着一把嘶哑灰暗的嗓子嚷个不停,还特别喜欢趁人午休时蹲在草丛间嘶鸣,一副不识相的模样。灰喜鹊这种叫声,离啁啾的意境远,唯有黄鹂的歌唱才适合“啁啾”这优雅的称呼。必须等柳翠了,黄鹂才肯出来啁啾,现在尚早了些。

在江淮,虽说春是来了,还真没什么可赏的,但适合想象——比如“阳和起蛰,品物皆春”这一句,就特别好。古人惜字如金,不爱废话,在制订二十四节气时,只送八个字给“立春”。仔细想,也就够了。与《诗经》里的句子一样有空间,有张力。

几千年了,一代又一代,活在四季节序里,一副理所应当,怡然自得的样子,却又是这么懵懂无感。

许多植物,我只熟识它们的身影面孔,却叫不出它们的名字,直到有一天在书里遇见,两两比对,深感这些年的交集都是错过,简直白活一场。

身在空旷无际的西郊荒野,四处萧萧瑟瑟,城乡的无差别日渐浓厚,也是一种冬去春来的荒芜。有一种荒芜是丰富的,与盛夏的繁荣一样丰富。想起杜牧《上宰相求湖州第二启》中几句:“如登高四望,但见莽苍大野,荒墟废垄,怅望寂然,不能自解。”杜牧仿佛深透与穷尽了繁华背后的荒凉。别一种可感可知,也是歌歇与追问。

荒野中只有那么一点点绿把细雪抱在怀里,火苗一样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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