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树下的茅屋

甲卷——你

桐树下的茅屋

眼前甚好。异水奇山,独绝天下。在桐树下,结一座庐。

《淮南子·修务训》中有一段著名描述,说的是神农尝百草的故事。

这自然是一个传说了,不过,合情合理:

古者民茹草饮水,采树木之实,食蠃蚌之肉,时多疾病毒伤之害。于是,神农乃始教民播种五谷,相土地宜,燥湿肥高下,尝百草之滋味、水泉之甘苦,令民知所辟就。当此之时,一日而遇七十毒。

这是作者刘安替我们设想的先人的生存环境。

在那种环境下,人类别无选择。吃嫩草,喝生水,吃果子,吃螺肉,吃蚌肉,吃咬得动吞得下的各种软体动物。如此不顾一切地吃,一日而遇七十毒就不奇怪了。其实,毒远远不止这些,七百种都有。果然,坏消息不断传来,这个部落的人中毒,那个部落的人生病,接二连三,有时竟然成片倒下。

神农挺身而出。

神农采取的方法,既治标,又治本。他尝过百草,试过水质,他吃各样食物,然后,将百姓召集起来,神情虽有些憔悴,但语态坚定而有力:这些,我已经尝过,大家可以放心吃。他又指着另外一堆东西,拱手作揖,大声告诫:这一些,我也已经尝过,你们不能吃,不要去碰,会中毒的!

接下来的日子,他在广阔的原野上奔波,寻找合适的土地,什么作物需要什么样的土壤,一点也马虎不得,干燥、湿润,肥沃、贫瘠,都要一一注意。做完必需的准备工作,神农开始教百姓种植可以吃的常见食物品种了:稻、粟、豆、麦、黍,当然,还有各种蔬菜。

神农救民于水火中,他就是百姓眼中的神。他早已具备各种生活常识,对病理学也有相当研究。尝百草,不仅是替人类找寻食物,也是在探索可以医治人类疾病的途径。

神农尝百草,其实不是一个人,他有小团队,团队中有个背着药篓的小伙,父亲给他取名为迷榖。“迷榖”是传说中一种特别的树木,“其状如榖而黑理”,花朵鲜艳透亮,戴上这种花,脑子会异常清醒。

迷榖能吃苦,人又聪明,常常会为一味药的药理药性、一个病案的细微差异追根究底,神农像教儿子一样全方位教他。有一天,神农对迷榖说:小子呀,你的医术已经和我差不多了,急需我们救助的百姓到处都是,现在,我命令你到南方去,那里偏僻蛮荒,那里毒虫成群,那里的百姓缺医少药,你可以独立去闯荡了。

嗯,师父,我也正有心去南方,看一看那里五彩的世界。迷榖眼望神农,坚定地答道。

迷榖带着师父的嘱托,告别了神农,告别了父母,背着常用药包,往南方而来,开始了千山万水的艰难行程。

往南,再往南,行行复行行,迷榖一路行,一路医。荏苒的时光,将他的须发染白,数十年救人命无数,他也积累了更多的医案。不过,人终究不是铁打的,终要老去,当脚步日渐沉重之时,他觉得,应该找一个地方停下来。

就是这里了,迷榖满意地打量着眼前:一条清澈大江,绿波缓缓静流,另一条斜地里杀出的支流将一座山紧紧围绕。山不高,却葱郁,东边山坳有一大片平地,桐树茂盛,此山与一望无际的群山逶迤相连。这是一个秋日的午后,暖阳温顺。阳光洒在江面上浮起的金光,犹如夏日夜空灿烂的群星那般耀眼。迷榖转身往山坳走去,他朝那棵伞盖突出的桐树走去。他要在桐树下结一座庐,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地方,他断定。

大江边,桐树下,一座茅庐,一位白发白须者,开始了他新的传奇。

茅屋不大,只有三间,左边卧室兼作书房,右边一间用来研药、制药,中间客堂诊病。门前院子空旷,篱笆内外均可栽药。日光朗照,江风轻拂,著名医生迷榖,迅速扎根于此,如一朵花一样灿烂地开在水边。

桐树下的茅屋,与桐树上的鸣鸟一样,很快就显出无限的生动,百姓扶老携病忧愁而来,千恩万谢开心离去。迷榖诊病,从不收钱,他的药,取之于山,用之于民,他脑中时刻显现神农救万民于困苦中之动人场景。当人们问他的姓名时,他总是笑笑,指着门前那棵桐树说:我姓桐,桐树的桐。白胡子老人于是不再说话,转身忙碌去了。解除了病痛的百姓一商量:我们就喊他桐君吧。对一个人称君,那是最敬重的了,桐君,我们尊贵的朋友。

春水汤汤,桐叶清香,以下两个场景,一定是桐树下那幢茅屋中的日常。

其一,授徒。桐君觉得,一人之力,终究有限,他要教授更多的学徒,使他们像桐树种子那样,长满此山彼山,福荫人们。于是,他在采药、治病、访问村民的过程中,不断物色机灵的小青年。于是,桐树下常常听到桐君授课、学徒们读书声琅琅。那种声音整齐、清脆,伴着桐树上的鸟声,汇奏成一首美妙的曲子,在山间悠悠飘荡。而每当一个特殊病案出现时,桐君也会有意识地给这些学徒讲重点,如何识药性,给病人更好地用药。许多时候,他会带着这些学徒,上山识药采药,并谆谆教导:此草有毒,彼草微毒,眼前这株,无毒却大补。

其二,写作。《桐君采药录》与《黄帝内经》《神农百草经》一样,皆为中国古代最早的医药学著作之一。桐君根据草木药性,将其分类为上中下三品:无毒且能多服久服,强身健体的为上品;无毒或有毒须酌量使用,能治病补虚的为中品;多毒、不能长期服用,但能除寒热邪气、破积聚的为下品。桐君还创造了“君臣佐使”的药物配伍格律,君即主药,臣即辅药,佐即佐药,使即引药。这种中药方剂的基本原则,至今一直沿用。

你或许会质疑:那时有文字吗?桐君虽生在文字尚未形成的远古时代,但我判断那个时代已有独特的结绳记事法,桐君的记录经人们口耳相传,在文字诞生后,由后人托名著录成《桐君采药录》而流传。

后世,更多永久的纪念都指向了这位医者:县以桐名,潇洒桐庐郡;山以人名,桐君山;塔以人名,桐君塔;江以桐名,桐庐段的富春江又叫桐江,江中有沙洲名桐洲,富春江支流分水江又叫桐溪;再后来,纪念桐君的名字则如桐树籽一样多,桐君街道、桐君广场、桐君路、桐君堂,重庆还出现了著名的桐君阁制药集团。

1993年夏日的一个上午,我上桐君山右侧的山坳,桐君老人结庐隐居地的富春画苑,拜访著名画家叶浅予先生。

一幢仿宋庭式结构的两层楼房,粉墙青瓦,半藏在树林中。这样的房子,冬暖夏凉,适合老年人居住。房子两侧,各有一个龙虎门,左侧为“迎晖”,右侧为“揖萃”,均为叶老亲题。门口有空地,前方富春江,对岸洋洲,江岸边有数排白色的房子,我们就坐在空地上聊天。

八十六岁的老人,大背头上银丝坚硬向后,浓眉,白须,身材魁梧,状态极好。我们谈他的《王先生》,谈他的速写,谈他的人物舞蹈画,谈他的《富春山居新图》。面对富春江,谈山居新图,话题就特别多。访谈前,我做过一些功课,看过他的自传《细叙沧桑记流年》,还特地认真研究了《富春山居新图》,十五米的长卷,以春夏秋冬为序,从杭州六和塔一直画到建德梅城,富春山水,四季胜景,人间烟火,一一细描。如此长画,并不是整卷相连,而是层次递进突出,并巧用树山雨雪分隔画面。叶先生告诉我,他一直画人物,这次却花了大精力画山水,他知道有点吃力不讨好,但他顾不了这些,三年多时间,三易其稿,其间倾注的是对故乡深深的感情;还有,叶老笑笑,当然是平反后爆发出的工作激情,他补充道,画一二稿时,他还没平反,身份还是中央美院的杂工,只拿每月四十元的生活费。

说《富春山居新图》,自然会涉及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叶老大精力绘新图,也是向黄公望致敬的一种方式。可惜的是,我那时对黄公望知之甚少,接不上几句,心虚得很,草草转移到眼前这条江。叶老指着那大江,声音非常有力:富春江水白白流!我问:上游不是建了富春江水电站吗?他笑笑,显然是笑我的浅陋。事后想起来,他看似指江流的利用,实际上极有可能在感慨他的人生,光阴如水流,一去不复返,已经八十六了,十年动乱,荒废了许多宝贵的时间。

我正迟疑,富春江上有船突突往来,叶老又说:我年轻时,在上海的《时代画报》做主编,沿富春江拍过很多照片。

我知道,许多画家都喜欢摄影,这也是他们绘画起步的必需。真是可惜,我那时也不知道他年轻时的摄影,正是为《富春江游览志》配图,功课没做足,采访就不会深入,我很后悔。

2017年,周华新兄找到我,说要重新出版《富春江游览志》,还要我为重版写个序言,这时,才接上了二十多年前那场采访的话题。原来,《富春江游览志》1934年6月由上海时代图书公司出版,周天放编著,叶浅予摄影。周天放是周华新祖父的哥哥,大爷爷。我仔细阅读原版书,特别细研叶先生的配图,几乎每张都看多遍,随后,我写下了《春水行舟,如坐天上》的长序言。桐君山上的那次采访,只留下了一张合影,所以,我特意在这里多说几句:

叶浅予曾拜摄影前辈郎静山为师。专门为《富春江游览志》摄影配图,他约了画友黄苗子、同事陆志庠共游桐庐,拍摄了大量的图片,既有风情地理,也有人文古迹。我甚至揣测,这是他日后创作《富春山居新图》最早的一次完整采风,这一次,富春江两岸的景色,像烙印一样烙在他的心里。有周天放的文字,再加上叶浅予的四十五幅照片,整条富春江就生动无比了。

叶先生的照片,以鱼和江系列居多。是的,这条母亲河,满目所及,都是赖她生存的两岸子民的日常生活和劳作,叶先生只是撷取了一些瞬间的时光片断。看老翁垂钓图。它被选作书的封面,应该是叶比较得意的一张了。戴笠,穿蓑,长须,钓翁稳坐船头,远山绽放着深蓝的青色,阳光晴好,半避着光的脸,虽然沧桑,却仍然显出一脸的满足。身边还有一双布鞋,显然,他是赤脚盘腿而踞。老翁举着渔竿,目视前方,静心等候鱼的到来。这不就是严光吗?心目中的严光,就是这个模样,心无旁骛,世事俗事,要远离就索性彻底,眼前富春江,背后富春山,天上人间,唯我独处。完全没有摆拍的迹象,老翁对着叶的镜头,也只是露出了平常的微笑而已,虽然相机是个新鲜物,但他仍然只钓自己的鱼。

叶老生前曾说:桐庐是我生命的根,身心欢乐的根,艺术源泉的根。

1995年5月,叶老逝世,骨灰就安放在他原来的旧居富春画苑旁,富春山水永伴于他。

相比现在的孩子上一年级就开始急急忙忙地写作文,陆地写作算是很迟的了。1996年10月,陆地刚上小学三年级不久,有一天放学回家,他很兴奋地问我:爸爸,老师说,我们要开始写作文了,作文是个什么东西啊?作文难写吗?我笑笑:作文不是个东西,作文不难写的,作文就像你平时说话,你怎么说话就怎么写,你平时说话难吗?他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若有所思地“噢”了一声。

也是凑巧,那时,桐庐正举办新一届的“华夏中药节”。办节嘛,活动总是很多,其中有一项是灯会,灯会恰好放在桐君山上举行,五彩缤纷,我想一定可以让陆地作文的。于是,灯会开始的那天,我就对他说:今天晚上爸爸带你去写作文!他一听很激动:写什么作文啊?我说我们去看灯会,看完后回来写。我让他准备一个小本子,还准备了一把手电筒,上山用。

一切准备就绪,带着一个傻乎乎的、对作文充满向往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学三年级男生,向着我给他埋伏好的作文圈子出发了。

我一路交代着:看灯会都有些什么人?他们在什么景点前兴奋?为什么会兴奋?从山脚往上看是什么景色?从半山腰看下来是一种什么景色?在山顶朝下俯瞰又是一种什么景色?著名的桐君山处在两江交汇处,可以说处处时时景色都不一样的。还有,因为灯会的灯都是各式各样的动物造型,所以,我就问他:这个大象和恐龙有多大(他最喜欢这两种动物)?为什么会动呢?孔雀开屏和动物园里的真孔雀开屏有什么不一样?灯的颜色是怎样变幻的?我认为,人有了,事有了,景有了,这个作文应该不难写。

在桐君山顶,我领着陆地,先拜拜桐君,给他讲结庐桐树下的故事,然后到“四方药局”买三个香囊。那时,重庆的桐君阁已经寻到了桐君这位药祖,他们随后联合杭州的胡庆余堂、第二中药厂、民生药厂,创办了这个药局。香囊的香气在我们身上弥漫,站在四方亭中,观对岸及东门码头的灯火,我转身再看陆地,他的圆脑袋上淌着细汗,两眼充满好奇。我知道,今天的夜访,还是有效果的。

回到家,陆地很谦虚地问:爸爸,我怎么来写这个灯会呢?我答:你就按上山的顺序一件件地记下来,明天交给我。

第二天晚上,他交给我一篇题为《桐君山逛灯记》的大作,我一看,不得了,洋洋一千三百多字。我问:作文难写吗?他说:不难写,我就是按爸爸昨天晚上和我说的记下来的。细细一看,还真像回事,虽然很啰唆,连我没让他数的上山台阶他都留心数了,虽然很多错字别字,我还是表扬了他:不错不错,蛮好蛮好。当然,我要当着他的面改病句,改错别字,他很认真地“噢噢”。大概他认为这是件很新鲜的事吧。

还是凑巧,那时桐庐县里刚好举行中小学生写作大赛,于是我就让他将改好的文章寄给大赛组委会。结果是,他这篇处女作得了个优秀奖。那天,陆地放学回家后洋洋得意地说:今天老师表扬我了,说我的作文得了县里的优秀奖。我说:嗯,不错,但那是老师们鼓励你的,不要太当真。

2020年5月27日下午,被“新冠”禁足数月后,我又到了桐君山,这回是在东麓临江的古桐江山石坊处,桐君老人隐居施药地的山脚,阳光明媚而热烈,我来参加王樟松主编的《桐庐古诗词大集》首发式。

煌煌三大册,从南北朝至明清,一千九百余位诗人为桐庐留下了七千四百余首诗词。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桐庐的古诗词,一定列全国诸县首位,李白、孟浩然、王维、孟郊、白居易、罗隐、贯休、范仲淹、苏轼、陆游、朱熹、杨万里等,仅唐宋就有五百二十多位著名诗人留下一千四百多首诗。诗人为什么来桐庐?壮游,隐逸,宦游,考察,神游,避乱,各色缘由皆有,他们奔着天下独绝的奇山异水而来,他们也奔着在此隐逸的东汉名士严光而来。王樟松告诉我,他仔细统计过,大集中写严光的诗,占三分之一以上,而写严光,许多都会写到桐君,诗人们清楚得很,严光选择在富春江边的富春山隐居,指引人就是桐君。

宋元丰二年(1079)八月,苏轼因“乌台诗案”被关入御史台监狱,他弟弟苏辙看不下去,为哥哥请罪:愿用自己的官职为哥哥赎罪。宋神宗生气了,苏辙本来就因反对新法被贬,神宗不仅不准,还贬苏辙为江西高安的盐酒税官,而且下了死命令,五年内不准升调。五年后,苏辙才被调为绩溪县令。次年四月一日,神宗去世,哲宗继位。八月,旧党执政,召苏辙为秘书省校书郎。苏辙要回京,他本来拟定好的路线是,从宣城沿着长江走,但苏轼给了他另外一个建议:弟弟不如过歙溪,泛富春江看风光,再到钱塘,看看哥哥我在杭州的朋友。苏辙想,这个建议太好了,于是一路行,一路看风景。沿新安江直下,这就到了睦州地面,用不了多时,船就会到严陵滩,他准备上去,拜谒一下严子陵。不想,这船速度还挺快,过严陵滩时正好半夜,船工不敢喊他。清晨醒来一看,呀,前面已经是桐庐县城了,云雾缥缈中,桐君山上桐君寺隐约可见,甚是可爱,苏辙对着船工大喊:慢一点,慢一点,我们往两江口靠,我要上桐君山——

其一

扁舟匆草出山来,惭愧严公旧钓台。

舟子未应知此恨,梦中飞楫定谁催。

其二

严公钓濑不容看,犹喜桐君有故山。

多病未须寻药录,从今学取衲僧闲。

(《舟过严陵滩将谒祠登台舟人夜解及明已远至桐卢望桐君山寺缥缈可爱遂以小舟游之二绝》,苏辙《栾城集》卷十四)

苏辙错过严子陵隐居的富春山,是憾事,但也不后悔,他知道,身系官场的人,是不能和严子陵相比的,多少人和严光见面,都感觉到深深的惭愧。幸好,前方还有名山,错过了钓台,再不能错过桐君山。苏辙游山,过程一定不复杂,看山进祠拜桐君,他想的是这位悬壶济世的老人,在此隐居,此地确实是个好地方。由桐君想到他自己,身历宦海多年,浮浮沉沉,还拖着一身病痛,眼前这位著名的医生,一定对自己有所帮助。看着桐君老人,想着自己以后的日子,唉,多留点时间给自己吧,你看看,那些僧人,居住在桐君老人隐居的地方,闲闲的神态,真是令人羡慕呀!

几乎每个上山的诗人,都会对桐君老人感叹一番。然而,他们终究离不了俗世,苏辙一到杭州,直奔上天竺,他要去见他哥哥的老朋友辩才和尚。不知是大师云游去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苏辙这一次没见着辩才,只得遗憾地留下《寄龙井辩才法师三绝》,然后,急匆匆赶往官府驿站,他要去陪高丽国来的一位僧人游钱塘,这是朝廷的命令,不敢怠慢。

古人像苏辙那样直接上山拜谒桐君而留下的诗词,我们至少能看到两百多篇。

宋末元初的方回,虽然人品为人所讥,但他在严州做了七年知州,后来又继续住了五年,与桐庐的关系紧密,他甚至将自己的诗文集命名为《桐江诗集》《桐江续集》。一个作家的写作时间,有几个十二年?方回以桐江来命名自己的作品集,可以想见他对桐庐的深厚感情。

方回也写了多首关于桐君的诗,看他的《寄题桐君祠》:

问姓云何但指桐,桐孙终古与无穷。

遥知学出神农氏,独欠书传太史公。

可用有名留世上,定应不死在山中。

休官老守惭高致,政恐犹难立下风。

在方回眼里,桐君是个神奇的传说。虽然不知桐君姓名,但他的朋友孙潼发写了《桐君山志》,虽不如司马迁写《史记》著名,但他和桐君一样会流芳百代。名师出高徒,方回断定,桐君一定是跟神农学的医术,他留下的药学原理造福于众人。桐君的精神不死。我现在老了,和桐君的功绩相比,没什么建树,真是有点愧对他。方回面对桐君,似乎有一种难言的羞愧,难怪他一直不肯拜一拜桐君,十二年来,“犹数往来桐君祠下。然未尝一登所谓小金山致瓣香焉”(诗题自注)。他晚年往来于家乡歙县与杭州之间,卖文为生。公元1292年,方回替好朋友作序,写下了上面这首诗。富春江水清澈,方回的心灵似乎得到了洗涤。

1931年的暮春三月,我的近邻,富阳人郁达夫,去富春山拜谒严子陵。到桐庐时,已经是灯火微明的傍晚,他在桐君山对面的码头附近找了家小旅馆住下,次日再往严陵去,这天夜里,摸黑登了桐君山。

2021年5月27日傍晚,我从杭州回桐庐,也在富春江边的一家旅店住下,大江对面就是桐君山,我是特意找的,为的是随达夫先生夜登桐君山。

游宏和赵华丰兄陪我登山。

九十年前的码头,今日依旧,不过,码头与桐君山之间,早就修了一座悬索桥。微茫的夜幕中,渡口不见洗夜饭米的年轻少妇,而是停着两艘游轮。走上桥一看,桥两边插着不少渔竿,夜钓者或坐或站,边上放着桶,手上大多捏着烟,眼睛死死地盯着江面。这里是分水江与富春江的交汇处,应该有鱼。我们停下来看。一人捏灭烟头,将垂下的线慢慢收回,再高举钓竿,屏气凝神,朝高空外用力抛去。他是在钩鱼,这样的方式,我在运河边也常见到,但几乎没见到过有人钩上来。这里不一样,若干年前,我就经常在富春江一桥那边看到,有人从江里钩出大鱼,大的有十几斤重。钩鱼要碰运气,但也要看江中的鱼多不多,鱼正在行进中,钩砸下来,一砸一个准。

我们在桥上几乎是踱步,走几步,看看此钓者,再走几步,看看彼钓者,我主要想看看他们桶中的鱼。接近索桥的终点,我们朝桥的左下方看,有一排房子,依旧有人住着,边上有一条沟坎,通往江中。游宏说,这里原来是桐庐造船厂,那沟就是船下水时的通道,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造船厂规模还挺大,他以前经常来。我问为什么,他答,琼莲的奶奶就住在这里。琼莲是他的夫人。难怪,他对这里这么熟悉。索桥的右下方,也有一幢房子,不过已经破旧,房子通往江面,有石级小道。游宏说,那里应该是郁达夫渡船到达上岸的地方。

仿佛看到一个瘦削的布衫身影,从小舟中跳上岸,往山上来。刚走几步,一个踉跄,黑影被一块石头绊倒了。此时,小舟中又跳出一个人,紧走几步,将一盒火柴递给了黑影。黑影没有说感谢的话,他想,或许是刚刚给的两角渡钱起的作用,因为平时渡船只要两三枚铜子而已。那黑影开始登山,走几步,划一根火柴,上得半山,新月挂在天上,夜空也开朗了许多,路也规整了,朦胧中如一痕银线一样。整座山,一个黑影,在微月下慢慢移动。

我们也开始登山,今晚路灯为什么不亮?我正在问,游宏已经打开了手机的电筒,我们跟在他后面,一步一步登山。桐君山海拔只有八十七米,没登多少台阶,转过几个弯,就到达了“仙庐古迹”的圆洞门,桐君祠就在前面的院子里。走进院子,左边那排墙壁上,镶嵌着十块记有唐朝至清朝桐庐、分水有关历史的老碑石。没有灯,借着手机光,摸一摸,就算看过了。桐君祠大门紧闭,看不出什么,不过,我知道,里面有桐君老人的塑像,还有中国美院师生雕塑的长二十五米、高四米多的历代名医群体全身塑像。这些名医身处山崖溪壑间,身旁有羚羊、松鹤、仙鹿、神猿陪伴,场景生动活泼。转到白塔处,忽然透亮,白塔上有灯光设置,它的亮光,江对面也能远远看得见。

桐君塔南侧,是四方亭,我们坐在亭子里,看对岸五彩璀璨的灯光,看山下码头辉煌闪耀的灯火,说达夫先生那夜登山的事。江水泛着亮影,流光溢彩。

看,达夫先生上到山顶了。

黑影走到女墙外,轻轻推开虚掩着的门,进了栅门,再走到道观外(桐君祠那时应该改成了道观)。两扇大门紧闭,里面的老道士早已睡下,他站了一会,再坐到道观前的石凳上,默默地看桐江和对岸的风景。看着闪烁的光,黑影的内心翻滚,坐在山上看江景,这不是第一次了,可这一次有别样,他甚至生出了这样的想法:在这个地方结屋读书吧,颐养天年,什么高官厚禄、浮名虚誉,都让它们滚江里去吧!

说到达夫先生的这个想法,游宏和华丰兄也都开心,桐庐确实是闲居的好地方,桐君、严子陵及数千年来追随他们而来的无数隐逸者,都想在富春江的山水间安放自己的心灵,“望峰息心”,息掉那颗名利之心,做一些让内心踏实的事,简单生活。

达夫先生下山走得很快,我们也很快,一会就到了山脚。再过索桥,夜钓者更多了,桥头停着两辆旅游大巴,正在等候夜游的旅人。桐庐,这座美丽桐树下的房子,现在来此慕桐君严子陵观山水的,每年已经超过两千万人次,其中有数百万来自海外。

次日清早,我从旅店下楼,跨过滨江路,沿江晨练。

两江口阔大的江面上,鸥鹭上下翻飞,江边晨练者已来来往往。站在亲水平台前,江风轻拂我的脸,看对面桐君山,葱郁的山顶上,桐君塔在晨阳中洁白显眼。盯住眼前的山和水,目光凝视,足足一刻钟,庐桐,在桐树下结一座茅屋,我想让这极短的片刻,连接起桐君时代的古老时光。

我停下了脚步,想象一时激荡而澎湃。

黄昏过钓台

你是什么人?两千年后读着我的故事。

我从富春山连绵的花树丛中摘一朵鲜花送你。

我从富春江钓台边的云彩锦里撷一片金影送你。

噢,烦请你一一收好。

壹 我是庄光

我是庄光,今年已经两千多岁了。以往,都是别人写我,赞我,叫我严光,我其实姓庄。两千多年来,我首次开口,大家别吃惊。

我的故事,如我在富春江钓台边钓鱼篓子里的鱼一样,多得装不下。

我主要回答你们三个问题。

我为什么姓庄。

我叫庄光,字子陵,庄子陵。我的前辈,前辈的前辈,都生活在春秋时期的楚国,原来姓芈,后来姓庄,那个庄周,道家的知名祖宗之一,就是我家祖宗。

本来我是可以一直姓庄的,可是,东汉皇帝刘秀的四儿子,就是那阴丽华的儿子,刘庄,他接了刘秀的班,这下麻烦了,后来的历史学家全部将我的庄姓改了“严”姓。为什么姓严?《论语·为政篇》集注里有:“庄,严也。”“庄严”原来就是一体。我姓严也就算了,连那么大的名人庄子,也要叫严子,这老子庄子,就成了老严。人家是皇帝,我又不在人世了,能有什么办法?

要是我活着,你们看看我对皇帝刘秀的态度,你们就知道,我还是有办法的。

我和刘秀的关系。

公元前39年,我出生了。《余姚县志》载:严子陵出生于横河堰境内的陈山。那时的余姚,属于会稽郡,汉武帝时,我的高高祖庄助,做过会稽的太守,官不小了吧,他就将家迁到余姚。高高祖和淮南王刘安私交不错,不幸的是,他后来卷入刘安的政治旋涡中被杀。

我爹爹庄迈,做过南阳郡新野县的县令,我从小就随爹爹生活。我也没有多大的本事,就是喜欢读书和思考,《尚书》是我的专攻。我虽博学,但依然要各处游历,这样书才会读活。长安,全国的政治文化中心,自然要去看看。我虽看不上王莽的新朝,不过,他对教育的空前重视,让我对他有了好感,听说他在京城为学者大盖专家楼,达万余座,还成立了不少古典文献专业研究所。最让天下学子开心的是,太学的招生量年年扩大,学生已经达万人规模了,这是世界上最早的万人大学啊,我必须去。

也就是在长安太学,我认识了刘秀,刘文叔。我俩志趣相同,一起研读《尚书》,虽然我比他大三十四岁,虽然我的学问超过他,但一点也不妨碍我们称兄道弟。刘文叔是刘邦的第九世孙,不过,那会儿他们家道老早就中落了,他爹只不过是一个小县令,和我爹一样。

刘文叔显然比我命苦,九岁就成了孤儿,被叔父收养,成了一个十足的平民。一个平民,后来将整个天下都收归自己的囊中,这得有多大的力量、智慧、胸怀?自然,我也是十分佩服小弟刘文叔的。

有一次,我和刘文叔一起同游霸陵。驿站旁有个八角亭,亭中有块汉白玉碑,我们看那碑正面,是“故李将军止宿处”,下有“新乡王莽敬题”字样,碑的背面,还有王莽写的一篇颂辞。刘文叔读后,大发感慨:这个王莽,依靠裙带关系爬上高位,找个小孩子做皇帝,明摆着是想篡权。唉,我们刘家王朝还能中兴吗?我见他话里有话,立即循循善诱:眼前汉家局势岌岌可危,兄要有雄心壮志,以拯救天下苍生于水火为己任。

果然,我没有看错他。

但刘文叔要请我做官,我不愿意。

不是咱庄光吹牛,先前,王莽没做皇帝前也来请我去做官,不是请一次,是两次;他做皇帝后,又来请我做官,我依然拒绝。为啥?

这就是第三个问题,我为什么不做官。

我那高高祖庄助,死于刘安的政治旋涡,我们家是吓怕了,当官风险真大,不是一般的大,尤其是伴君,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文种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不过,只因这样我不做官,显然是没有风度和气度,我还有别的多个原因。

先前,我去长安,其实也是有理想的,王莽政权,大兴教育,广纳人才,我不是没动心过。但幸亏没做官,看看王莽的结局,被刘文叔像杀一只鸡一样处理了,就够心冷的,官场的险恶和复杂,略见一斑。还有,刘文叔起先封的是郭皇后,后来废郭后升阴丽华为皇后,原因就是,郭色衰,阴美丽,连对原配妻子都这样无情,更不要说他的臣子了。

刘文叔三番五次来找我,我也去了。有一晚,我故意将脚搁在他的肚皮上,就引起了那么大的天文事件,“客星犯帝座”,帝受得了,我却受不了,我受不了那些嘀嘀咕咕的人,这还没做谏议大夫呢,若真做了,还不知要遭遇怎样的口水呢,我怕被口水淹死。

所有这一切,想想都寒心。

还有,还有,我们的庄周前辈,虽然是个“漆园吏”,算不上官,但他内心坚定,清净无为,一直是我学习的榜样。他的精神指导老师——老子的“我有三宝”,我是当作座右铭的:“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条条都对着我而讲,我持有它,一辈子可以过得安宁。

接下来,我要去归隐了。

贰 富春山隐

富春江畔富春山,古往今来皆文章。

富春山并不险峻,却极有特色,树石相依,是那种天生为画而生的褶皱山。这一处叫钓台,有东西两台之分,其实就是山上的两根大石笋。寒武纪的造山运动,留下了这一自然杰作,不大,但精致。蓝天下,富春江水潺湲流动,这富春山上的石笋,显得特别合时宜,如果没有它,富春山就会阴柔许多。

东台石笋上方有一块大石坪,上可坐百余人,突兀伸悬江岸。几乎所有的人上山,都会登此台,俯瞰一下江和山,继而再感喟一番。

现在,和煦的春风里,我和白发渔翁庄光,就坐在东台上闲聊。

我知道有群星同他说话,他会与银白色的月亮做游戏,天空也在他面前垂下,用蒙蒙的云和彩虹来娱悦他。(泰戈尔《新月集》)

我的疑问,直接抛给了庄光先生:听说,刘文叔曾经给您写过一封信,《与子陵书》,有这事吗?

嗯,有的。庄光捋捋白须,抬起双眼,望了一眼天空中偶尔掠过的飞鸟,慢悠悠地说着,文叔这封信,也没讲什么,只是表达了一些无奈和遗憾罢了。

古大有为之君,必有不召之臣,朕何敢臣子陵哉!惟此鸿业,若涉春冰,辟之疮痏,须杖而行。若绮里不少高皇,奈何子陵少朕也?箕山颍水之风,非朕之所敢望。

文叔心中门儿清:我是不敢强求庄子陵兄来替我做事的,但是,我目前在做的是大事业,碰到了许多困难,大大的困难,有的时候,我都像老人拄着杖一样行路。但即便如此,我也不能奈何庄子陵,他喜欢山水,他不喜欢官场,不过,我真是有点不甘心呀!

庄光说这封信的时候,除了有些歉意外,脸上并没显露什么表情,十分淡定,人各有志嘛。

您为什么会选择富春山隐呢?我直接问了关键的问题。

庄光站起身,伸了伸懒腰:桐江这山水,人见人爱呀。喏,往东方向,那分水江和富春江的两江口,那座小山上,黄帝时期的桐君老人,就结庐于桐,指桐为姓,花草满地,星月满天,跟随智者的脚步,不会有错。

庄光指着眼前这片天地,加强了语气:对我来说,任何地方,都没有这里来得清净,让人心安。

不过——庄光说到这里,用了一个转折,我今天在这里安贫守道,还要感谢我的岳父梅福的指引,我喊他梅老师。当时,我在长安研学,梅老师已经是经学大家了,他研究《尚书》《穀梁春秋》富有成果,晚年还致力于道学、医学,探索仙术,梅老师也被人称为“梅仙”。梅老师欣赏我,将他的女儿梅李佗嫁我为妻,他是我的守道引路人。

据《会稽典录》记载,庄光将臭脚搁在刘文叔肚皮上引发的事件,应该是在建武五年(29)。庄光(后面我就称他为严光了)离开洛阳后,就到富春江畔隐居了起来。

《严氏宗谱》记载,严子陵先后有两位夫人,原配梅夫人,生子严庆如,他的后裔就是姚江严氏支系,这一支还有人由余姚迁移到福建漳州和陕西的鄠县(今西安市鄠邑区)。隐居富春山时,续配范氏,生子严伦、严儒,他们的后裔,就是今天的桐江严氏支系,包括由桐庐迁到淳安、开化、东阳,江西南昌、分宜、宁都、黎川等地,还有福建的福州、莆田、龙岩、永定、三明,甚至远至印度尼西亚、新加坡、马来西亚等东南亚地区的。

到现在为止,严氏子孙,已经传至七十代左右。

我当年在毕浦中学当老师时的同事,严兴华,数学教师,学校的党支部书记,为人正直,办事公正。陆地同学刚出生时,我还住在学校的单身宿舍,学校有十二套楼房,基本都是老教师及成家的教师居住着,刚好有老师调走,空房腾出,但我才教了几年书,资历似乎不够。严兴华力排众议,认为我是高中骨干教师,还算优秀,符合住套房条件。我挺感谢他的。家里有个小孩,还有老人,带卫生间的套房,真是方便许多。后来,我得到讯息,他就是严光的后裔。桐庐分阳《严氏宗谱》记载:严子陵后裔三十三世孙严邦伦,曾为工部员外郎,他仰慕先祖之高风,辞官归隐于分水南邑五管之夏塘,子孙分别繁衍于夏塘、严村、潘村、和村、朱边畈、歌舞岭等地。严兴华说,他们家的始祖就是迁到夏塘村的严子陵后裔。

2016年4月1日,在金华的澧浦,我发现了一个诗意的名字——琐园村。

抬头就是一条深深的古街,幽远深邃,街头有几丛玫瑰在调皮地笑着,我忍不住和古街合影。琐园村人,大部分是严光的后裔。

读古典笔记多了,总觉得这个名字和笔记有关。急问导游:为什么叫琐园呢?原来是“锁”,一把锁的锁。严氏先辈认为,“锁”字不利于向外发展,将自己锁住,就是闭关自守,所以改成“琐”,王字旁,就是玉,玉也象征人的品格、做人的操守,琐园就这么诞生了。

严光学问很深,却没有什么作品留传下来。不过,严氏的家谱上却赫然印着《子陵公省身十则》和《子陵公遗训》。

《子陵公省身十则》极其简单,但要践行得好,每一则都难:

敬君亲,立纲常,尊耆德,笃伦理,亲贤良,勤自身,远奸佞,寡嗜欲,信赏罚,慎言辞。

《子陵公遗训》,内容比较多,这里摘录几条:

广置田园,不如教子为善;

颜子箪瓢,人如其贫,谁知其富,此箪瓢中万事皆足;

不贪则百祥来集,贪则众祸生;

道无大小,何处非道,当于日用中求之;

贤者干事谨终如始,一事未毕,彼事不为,彼事虽功倍亦不顾,十百千万皆本于一;

凡有家者当行七事:好善,平直,谨虚,容物,长厚,质朴,俭约。此可以成身,可以成家,而道在其中。

果然,在琐园村,严氏的后人,将严光的品德当作他们传承的精神。怀德堂,中间是严光的像,左右的对联,我们熟知,范仲淹所写: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祠堂里有一块匾,上有琐园村严氏后裔家规家训选登,摘录几条:

良田百亩,不如薄技随身。——严炎明

耕读为本,不可不务。——严勇岳

一头白发催将去,万两黄金买不回。——严锡文

每事宽一分即积一分之福。——严国升

施恩无念,受恩莫忘。——严宗全

俭以养廉。——严伯寅

严光后人,将“山高水长”当作他们的精神标杆,他们无论行事修身,都以技能、耕读、惜时、宽容、报恩、勤俭等为标准,自觉践行。

小家,大国,原理其实相通,单薄的家训,却可以汇聚成强大的精神洪流。

叁 春水潺湲

严光隐居富春山,他自己万万没有想到,富春江山水,近两千年来,一切都因他而灵动活泼起来了。这里,成了中国(乃至东南亚)隐逸文化的重要起源点,也成了历代文人雅士的精神圣地。

谢灵运,奔着他心中的偶像严光来了。

谢灵运对山水的喜爱,爱在了骨子里。他甚至组织人马,从他家的别墅始宁山庄开始,一路伐木开径到临海,为的就是要看剡溪两岸的景色。他为登山创制的鞋子“谢公屐”,李太白一路穿着,梦游天姥山。自然,谢灵运是不会放过富春山水的,那里隐居过的严光,同是会稽人,他必须去。而且,他去永嘉做太守,这富春江,也是必经之路。这一下,就写了四首诗,而且,主要是写富春江,写严子陵钓台。

《富春渚》《夜发石关亭》《初往新安至桐庐口》《七里濑》,这四首诗中,后两首全部写桐庐境内的人文风光。

现在我们来看他的名篇《七里濑》:

羁心积秋晨,晨积展游眺。

孤客伤逝湍,徒旅苦奔峭。

石浅水潺湲,日落山照曜。

荒林纷沃若,哀禽相叫啸。

遭物悼迁斥,存期得要妙。

既秉上皇心,岂屑末代诮。

目睹严子濑,想属任公钓。

谁谓古今殊,异世可同调。

“濑”的本义是沙石上流过的急水。七里濑,又称严陵濑、子陵濑、严滩,就是严光隐居地的这一段江,现被人称为“富春江小三峡”,上至建德的梅城,下到桐庐的芦茨埠,是百里富春江最优美灵秀的江段。

谢灵运,显然是心事重重,昨晚没睡好。不过,虽是贬谪,还是要赶路去赴任的。小船逆流慢行,秋天的早晨,这富春江的景色确实怡人,看着那满山红了的枫叶、急流的江水、陡峭的江岸,还有,荒山野外,落叶纷纷,秋日里的禽鸟,叫声就开始凄凉起来了。也有好心情,傍晚,船过江流平缓地段,清流中石头都看得很清晰,水流得也缓慢,那太阳落下去的柔光,照得满山生辉。贬谪的游子,触景伤怀,不过,我已经悟出了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微妙道理,我根本不在乎别人如何看我。这严子陵,那任公子(《庄子·外物篇》中的人物,任国公子执大绳大钩,用五十头牛当钓饵在东海钓大鱼,钓了一年才钓得一条极大的鱼,够很多人食用),都是我学习的榜样。只要有安定的内心,就可以志存高远,这个道理,古今都一样。

“石浅水潺湲,日落山照曜”,这“潺湲”,用得多妙呀,弄得后来的诗人留恋不已,不怕惹上抄袭嫌疑,频频援用,实在有点反常。

唐武宗会昌六年(846)秋天,江南丘陵连绵,翠绿的山道两旁,秋果硕硕,枫叶红了,四十四岁的杜牧,从池州刺史任上调任睦州刺史。睦州是偏僻小郡,“万山环合,才千余家。夜有哭鸟,昼有毒雾。病无与医,饥不兼食”(杜牧《祭周相公文》)。偏僻而落后,环境与生活条件都差,且离长安越来越远,杜刺史的心情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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