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卷——你
桐树下的茅屋
眼前甚好。异水奇山,独绝天下。在桐树下,结一座庐。
壹
《淮南子·修务训》中有一段著名描述,说的是神农尝百草的故事。
这自然是一个传说了,不过,合情合理:
古者民茹草饮水,采树木之实,食蠃蚌之肉,时多疾病毒伤之害。于是,神农乃始教民播种五谷,相土地宜,燥湿肥高下,尝百草之滋味、水泉之甘苦,令民知所辟就。当此之时,一日而遇七十毒。
这是作者刘安替我们设想的先人的生存环境。
在那种环境下,人类别无选择。吃嫩草,喝生水,吃果子,吃螺肉,吃蚌肉,吃咬得动吞得下的各种软体动物。如此不顾一切地吃,一日而遇七十毒就不奇怪了。其实,毒远远不止这些,七百种都有。果然,坏消息不断传来,这个部落的人中毒,那个部落的人生病,接二连三,有时竟然成片倒下。
神农挺身而出。
神农采取的方法,既治标,又治本。他尝过百草,试过水质,他吃各样食物,然后,将百姓召集起来,神情虽有些憔悴,但语态坚定而有力:这些,我已经尝过,大家可以放心吃。他又指着另外一堆东西,拱手作揖,大声告诫:这一些,我也已经尝过,你们不能吃,不要去碰,会中毒的!
接下来的日子,他在广阔的原野上奔波,寻找合适的土地,什么作物需要什么样的土壤,一点也马虎不得,干燥、湿润,肥沃、贫瘠,都要一一注意。做完必需的准备工作,神农开始教百姓种植可以吃的常见食物品种了:稻、粟、豆、麦、黍,当然,还有各种蔬菜。
神农救民于水火中,他就是百姓眼中的神。他早已具备各种生活常识,对病理学也有相当研究。尝百草,不仅是替人类找寻食物,也是在探索可以医治人类疾病的途径。
贰
神农尝百草,其实不是一个人,他有小团队,团队中有个背着药篓的小伙,父亲给他取名为迷榖。“迷榖”是传说中一种特别的树木,“其状如榖而黑理”,花朵鲜艳透亮,戴上这种花,脑子会异常清醒。
迷榖能吃苦,人又聪明,常常会为一味药的药理药性、一个病案的细微差异追根究底,神农像教儿子一样全方位教他。有一天,神农对迷榖说:小子呀,你的医术已经和我差不多了,急需我们救助的百姓到处都是,现在,我命令你到南方去,那里偏僻蛮荒,那里毒虫成群,那里的百姓缺医少药,你可以独立去闯荡了。
嗯,师父,我也正有心去南方,看一看那里五彩的世界。迷榖眼望神农,坚定地答道。
迷榖带着师父的嘱托,告别了神农,告别了父母,背着常用药包,往南方而来,开始了千山万水的艰难行程。
往南,再往南,行行复行行,迷榖一路行,一路医。荏苒的时光,将他的须发染白,数十年救人命无数,他也积累了更多的医案。不过,人终究不是铁打的,终要老去,当脚步日渐沉重之时,他觉得,应该找一个地方停下来。
就是这里了,迷榖满意地打量着眼前:一条清澈大江,绿波缓缓静流,另一条斜地里杀出的支流将一座山紧紧围绕。山不高,却葱郁,东边山坳有一大片平地,桐树茂盛,此山与一望无际的群山逶迤相连。这是一个秋日的午后,暖阳温顺。阳光洒在江面上浮起的金光,犹如夏日夜空灿烂的群星那般耀眼。迷榖转身往山坳走去,他朝那棵伞盖突出的桐树走去。他要在桐树下结一座庐,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地方,他断定。
大江边,桐树下,一座茅庐,一位白发白须者,开始了他新的传奇。
茅屋不大,只有三间,左边卧室兼作书房,右边一间用来研药、制药,中间客堂诊病。门前院子空旷,篱笆内外均可栽药。日光朗照,江风轻拂,著名医生迷榖,迅速扎根于此,如一朵花一样灿烂地开在水边。
桐树下的茅屋,与桐树上的鸣鸟一样,很快就显出无限的生动,百姓扶老携病忧愁而来,千恩万谢开心离去。迷榖诊病,从不收钱,他的药,取之于山,用之于民,他脑中时刻显现神农救万民于困苦中之动人场景。当人们问他的姓名时,他总是笑笑,指着门前那棵桐树说:我姓桐,桐树的桐。白胡子老人于是不再说话,转身忙碌去了。解除了病痛的百姓一商量:我们就喊他桐君吧。对一个人称君,那是最敬重的了,桐君,我们尊贵的朋友。
春水汤汤,桐叶清香,以下两个场景,一定是桐树下那幢茅屋中的日常。
其一,授徒。桐君觉得,一人之力,终究有限,他要教授更多的学徒,使他们像桐树种子那样,长满此山彼山,福荫人们。于是,他在采药、治病、访问村民的过程中,不断物色机灵的小青年。于是,桐树下常常听到桐君授课、学徒们读书声琅琅。那种声音整齐、清脆,伴着桐树上的鸟声,汇奏成一首美妙的曲子,在山间悠悠飘荡。而每当一个特殊病案出现时,桐君也会有意识地给这些学徒讲重点,如何识药性,给病人更好地用药。许多时候,他会带着这些学徒,上山识药采药,并谆谆教导:此草有毒,彼草微毒,眼前这株,无毒却大补。
其二,写作。《桐君采药录》与《黄帝内经》《神农百草经》一样,皆为中国古代最早的医药学著作之一。桐君根据草木药性,将其分类为上中下三品:无毒且能多服久服,强身健体的为上品;无毒或有毒须酌量使用,能治病补虚的为中品;多毒、不能长期服用,但能除寒热邪气、破积聚的为下品。桐君还创造了“君臣佐使”的药物配伍格律,君即主药,臣即辅药,佐即佐药,使即引药。这种中药方剂的基本原则,至今一直沿用。
你或许会质疑:那时有文字吗?桐君虽生在文字尚未形成的远古时代,但我判断那个时代已有独特的结绳记事法,桐君的记录经人们口耳相传,在文字诞生后,由后人托名著录成《桐君采药录》而流传。
后世,更多永久的纪念都指向了这位医者:县以桐名,潇洒桐庐郡;山以人名,桐君山;塔以人名,桐君塔;江以桐名,桐庐段的富春江又叫桐江,江中有沙洲名桐洲,富春江支流分水江又叫桐溪;再后来,纪念桐君的名字则如桐树籽一样多,桐君街道、桐君广场、桐君路、桐君堂,重庆还出现了著名的桐君阁制药集团。
叁
1993年夏日的一个上午,我上桐君山右侧的山坳,桐君老人结庐隐居地的富春画苑,拜访著名画家叶浅予先生。
一幢仿宋庭式结构的两层楼房,粉墙青瓦,半藏在树林中。这样的房子,冬暖夏凉,适合老年人居住。房子两侧,各有一个龙虎门,左侧为“迎晖”,右侧为“揖萃”,均为叶老亲题。门口有空地,前方富春江,对岸洋洲,江岸边有数排白色的房子,我们就坐在空地上聊天。
八十六岁的老人,大背头上银丝坚硬向后,浓眉,白须,身材魁梧,状态极好。我们谈他的《王先生》,谈他的速写,谈他的人物舞蹈画,谈他的《富春山居新图》。面对富春江,谈山居新图,话题就特别多。访谈前,我做过一些功课,看过他的自传《细叙沧桑记流年》,还特地认真研究了《富春山居新图》,十五米的长卷,以春夏秋冬为序,从杭州六和塔一直画到建德梅城,富春山水,四季胜景,人间烟火,一一细描。如此长画,并不是整卷相连,而是层次递进突出,并巧用树山雨雪分隔画面。叶先生告诉我,他一直画人物,这次却花了大精力画山水,他知道有点吃力不讨好,但他顾不了这些,三年多时间,三易其稿,其间倾注的是对故乡深深的感情;还有,叶老笑笑,当然是平反后爆发出的工作激情,他补充道,画一二稿时,他还没平反,身份还是中央美院的杂工,只拿每月四十元的生活费。
说《富春山居新图》,自然会涉及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叶老大精力绘新图,也是向黄公望致敬的一种方式。可惜的是,我那时对黄公望知之甚少,接不上几句,心虚得很,草草转移到眼前这条江。叶老指着那大江,声音非常有力:富春江水白白流!我问:上游不是建了富春江水电站吗?他笑笑,显然是笑我的浅陋。事后想起来,他看似指江流的利用,实际上极有可能在感慨他的人生,光阴如水流,一去不复返,已经八十六了,十年动乱,荒废了许多宝贵的时间。
我正迟疑,富春江上有船突突往来,叶老又说:我年轻时,在上海的《时代画报》做主编,沿富春江拍过很多照片。
我知道,许多画家都喜欢摄影,这也是他们绘画起步的必需。真是可惜,我那时也不知道他年轻时的摄影,正是为《富春江游览志》配图,功课没做足,采访就不会深入,我很后悔。
2017年,周华新兄找到我,说要重新出版《富春江游览志》,还要我为重版写个序言,这时,才接上了二十多年前那场采访的话题。原来,《富春江游览志》1934年6月由上海时代图书公司出版,周天放编著,叶浅予摄影。周天放是周华新祖父的哥哥,大爷爷。我仔细阅读原版书,特别细研叶先生的配图,几乎每张都看多遍,随后,我写下了《春水行舟,如坐天上》的长序言。桐君山上的那次采访,只留下了一张合影,所以,我特意在这里多说几句:
叶浅予曾拜摄影前辈郎静山为师。专门为《富春江游览志》摄影配图,他约了画友黄苗子、同事陆志庠共游桐庐,拍摄了大量的图片,既有风情地理,也有人文古迹。我甚至揣测,这是他日后创作《富春山居新图》最早的一次完整采风,这一次,富春江两岸的景色,像烙印一样烙在他的心里。有周天放的文字,再加上叶浅予的四十五幅照片,整条富春江就生动无比了。
叶先生的照片,以鱼和江系列居多。是的,这条母亲河,满目所及,都是赖她生存的两岸子民的日常生活和劳作,叶先生只是撷取了一些瞬间的时光片断。看老翁垂钓图。它被选作书的封面,应该是叶比较得意的一张了。戴笠,穿蓑,长须,钓翁稳坐船头,远山绽放着深蓝的青色,阳光晴好,半避着光的脸,虽然沧桑,却仍然显出一脸的满足。身边还有一双布鞋,显然,他是赤脚盘腿而踞。老翁举着渔竿,目视前方,静心等候鱼的到来。这不就是严光吗?心目中的严光,就是这个模样,心无旁骛,世事俗事,要远离就索性彻底,眼前富春江,背后富春山,天上人间,唯我独处。完全没有摆拍的迹象,老翁对着叶的镜头,也只是露出了平常的微笑而已,虽然相机是个新鲜物,但他仍然只钓自己的鱼。
叶老生前曾说:桐庐是我生命的根,身心欢乐的根,艺术源泉的根。
1995年5月,叶老逝世,骨灰就安放在他原来的旧居富春画苑旁,富春山水永伴于他。
肆
相比现在的孩子上一年级就开始急急忙忙地写作文,陆地写作算是很迟的了。1996年10月,陆地刚上小学三年级不久,有一天放学回家,他很兴奋地问我:爸爸,老师说,我们要开始写作文了,作文是个什么东西啊?作文难写吗?我笑笑:作文不是个东西,作文不难写的,作文就像你平时说话,你怎么说话就怎么写,你平时说话难吗?他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若有所思地“噢”了一声。
也是凑巧,那时,桐庐正举办新一届的“华夏中药节”。办节嘛,活动总是很多,其中有一项是灯会,灯会恰好放在桐君山上举行,五彩缤纷,我想一定可以让陆地作文的。于是,灯会开始的那天,我就对他说:今天晚上爸爸带你去写作文!他一听很激动:写什么作文啊?我说我们去看灯会,看完后回来写。我让他准备一个小本子,还准备了一把手电筒,上山用。
一切准备就绪,带着一个傻乎乎的、对作文充满向往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学三年级男生,向着我给他埋伏好的作文圈子出发了。
我一路交代着:看灯会都有些什么人?他们在什么景点前兴奋?为什么会兴奋?从山脚往上看是什么景色?从半山腰看下来是一种什么景色?在山顶朝下俯瞰又是一种什么景色?著名的桐君山处在两江交汇处,可以说处处时时景色都不一样的。还有,因为灯会的灯都是各式各样的动物造型,所以,我就问他:这个大象和恐龙有多大(他最喜欢这两种动物)?为什么会动呢?孔雀开屏和动物园里的真孔雀开屏有什么不一样?灯的颜色是怎样变幻的?我认为,人有了,事有了,景有了,这个作文应该不难写。
在桐君山顶,我领着陆地,先拜拜桐君,给他讲结庐桐树下的故事,然后到“四方药局”买三个香囊。那时,重庆的桐君阁已经寻到了桐君这位药祖,他们随后联合杭州的胡庆余堂、第二中药厂、民生药厂,创办了这个药局。香囊的香气在我们身上弥漫,站在四方亭中,观对岸及东门码头的灯火,我转身再看陆地,他的圆脑袋上淌着细汗,两眼充满好奇。我知道,今天的夜访,还是有效果的。
回到家,陆地很谦虚地问:爸爸,我怎么来写这个灯会呢?我答:你就按上山的顺序一件件地记下来,明天交给我。
第二天晚上,他交给我一篇题为《桐君山逛灯记》的大作,我一看,不得了,洋洋一千三百多字。我问:作文难写吗?他说:不难写,我就是按爸爸昨天晚上和我说的记下来的。细细一看,还真像回事,虽然很啰唆,连我没让他数的上山台阶他都留心数了,虽然很多错字别字,我还是表扬了他:不错不错,蛮好蛮好。当然,我要当着他的面改病句,改错别字,他很认真地“噢噢”。大概他认为这是件很新鲜的事吧。
还是凑巧,那时桐庐县里刚好举行中小学生写作大赛,于是我就让他将改好的文章寄给大赛组委会。结果是,他这篇处女作得了个优秀奖。那天,陆地放学回家后洋洋得意地说:今天老师表扬我了,说我的作文得了县里的优秀奖。我说:嗯,不错,但那是老师们鼓励你的,不要太当真。
伍
2020年5月27日下午,被“新冠”禁足数月后,我又到了桐君山,这回是在东麓临江的古桐江山石坊处,桐君老人隐居施药地的山脚,阳光明媚而热烈,我来参加王樟松主编的《桐庐古诗词大集》首发式。
煌煌三大册,从南北朝至明清,一千九百余位诗人为桐庐留下了七千四百余首诗词。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桐庐的古诗词,一定列全国诸县首位,李白、孟浩然、王维、孟郊、白居易、罗隐、贯休、范仲淹、苏轼、陆游、朱熹、杨万里等,仅唐宋就有五百二十多位著名诗人留下一千四百多首诗。诗人为什么来桐庐?壮游,隐逸,宦游,考察,神游,避乱,各色缘由皆有,他们奔着天下独绝的奇山异水而来,他们也奔着在此隐逸的东汉名士严光而来。王樟松告诉我,他仔细统计过,大集中写严光的诗,占三分之一以上,而写严光,许多都会写到桐君,诗人们清楚得很,严光选择在富春江边的富春山隐居,指引人就是桐君。
宋元丰二年(1079)八月,苏轼因“乌台诗案”被关入御史台监狱,他弟弟苏辙看不下去,为哥哥请罪:愿用自己的官职为哥哥赎罪。宋神宗生气了,苏辙本来就因反对新法被贬,神宗不仅不准,还贬苏辙为江西高安的盐酒税官,而且下了死命令,五年内不准升调。五年后,苏辙才被调为绩溪县令。次年四月一日,神宗去世,哲宗继位。八月,旧党执政,召苏辙为秘书省校书郎。苏辙要回京,他本来拟定好的路线是,从宣城沿着长江走,但苏轼给了他另外一个建议:弟弟不如过歙溪,泛富春江看风光,再到钱塘,看看哥哥我在杭州的朋友。苏辙想,这个建议太好了,于是一路行,一路看风景。沿新安江直下,这就到了睦州地面,用不了多时,船就会到严陵滩,他准备上去,拜谒一下严子陵。不想,这船速度还挺快,过严陵滩时正好半夜,船工不敢喊他。清晨醒来一看,呀,前面已经是桐庐县城了,云雾缥缈中,桐君山上桐君寺隐约可见,甚是可爱,苏辙对着船工大喊:慢一点,慢一点,我们往两江口靠,我要上桐君山——
其一
扁舟匆草出山来,惭愧严公旧钓台。
舟子未应知此恨,梦中飞楫定谁催。
其二
严公钓濑不容看,犹喜桐君有故山。
多病未须寻药录,从今学取衲僧闲。
(《舟过严陵滩将谒祠登台舟人夜解及明已远至桐卢望桐君山寺缥缈可爱遂以小舟游之二绝》,苏辙《栾城集》卷十四)
苏辙错过严子陵隐居的富春山,是憾事,但也不后悔,他知道,身系官场的人,是不能和严子陵相比的,多少人和严光见面,都感觉到深深的惭愧。幸好,前方还有名山,错过了钓台,再不能错过桐君山。苏辙游山,过程一定不复杂,看山进祠拜桐君,他想的是这位悬壶济世的老人,在此隐居,此地确实是个好地方。由桐君想到他自己,身历宦海多年,浮浮沉沉,还拖着一身病痛,眼前这位著名的医生,一定对自己有所帮助。看着桐君老人,想着自己以后的日子,唉,多留点时间给自己吧,你看看,那些僧人,居住在桐君老人隐居的地方,闲闲的神态,真是令人羡慕呀!
几乎每个上山的诗人,都会对桐君老人感叹一番。然而,他们终究离不了俗世,苏辙一到杭州,直奔上天竺,他要去见他哥哥的老朋友辩才和尚。不知是大师云游去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苏辙这一次没见着辩才,只得遗憾地留下《寄龙井辩才法师三绝》,然后,急匆匆赶往官府驿站,他要去陪高丽国来的一位僧人游钱塘,这是朝廷的命令,不敢怠慢。
古人像苏辙那样直接上山拜谒桐君而留下的诗词,我们至少能看到两百多篇。
宋末元初的方回,虽然人品为人所讥,但他在严州做了七年知州,后来又继续住了五年,与桐庐的关系紧密,他甚至将自己的诗文集命名为《桐江诗集》《桐江续集》。一个作家的写作时间,有几个十二年?方回以桐江来命名自己的作品集,可以想见他对桐庐的深厚感情。
方回也写了多首关于桐君的诗,看他的《寄题桐君祠》:
问姓云何但指桐,桐孙终古与无穷。
遥知学出神农氏,独欠书传太史公。
可用有名留世上,定应不死在山中。
休官老守惭高致,政恐犹难立下风。
在方回眼里,桐君是个神奇的传说。虽然不知桐君姓名,但他的朋友孙潼发写了《桐君山志》,虽不如司马迁写《史记》著名,但他和桐君一样会流芳百代。名师出高徒,方回断定,桐君一定是跟神农学的医术,他留下的药学原理造福于众人。桐君的精神不死。我现在老了,和桐君的功绩相比,没什么建树,真是有点愧对他。方回面对桐君,似乎有一种难言的羞愧,难怪他一直不肯拜一拜桐君,十二年来,“犹数往来桐君祠下。然未尝一登所谓小金山致瓣香焉”(诗题自注)。他晚年往来于家乡歙县与杭州之间,卖文为生。公元1292年,方回替好朋友作序,写下了上面这首诗。富春江水清澈,方回的心灵似乎得到了洗涤。
陆
1931年的暮春三月,我的近邻,富阳人郁达夫,去富春山拜谒严子陵。到桐庐时,已经是灯火微明的傍晚,他在桐君山对面的码头附近找了家小旅馆住下,次日再往严陵去,这天夜里,摸黑登了桐君山。
2021年5月27日傍晚,我从杭州回桐庐,也在富春江边的一家旅店住下,大江对面就是桐君山,我是特意找的,为的是随达夫先生夜登桐君山。
游宏和赵华丰兄陪我登山。
九十年前的码头,今日依旧,不过,码头与桐君山之间,早就修了一座悬索桥。微茫的夜幕中,渡口不见洗夜饭米的年轻少妇,而是停着两艘游轮。走上桥一看,桥两边插着不少渔竿,夜钓者或坐或站,边上放着桶,手上大多捏着烟,眼睛死死地盯着江面。这里是分水江与富春江的交汇处,应该有鱼。我们停下来看。一人捏灭烟头,将垂下的线慢慢收回,再高举钓竿,屏气凝神,朝高空外用力抛去。他是在钩鱼,这样的方式,我在运河边也常见到,但几乎没见到过有人钩上来。这里不一样,若干年前,我就经常在富春江一桥那边看到,有人从江里钩出大鱼,大的有十几斤重。钩鱼要碰运气,但也要看江中的鱼多不多,鱼正在行进中,钩砸下来,一砸一个准。
我们在桥上几乎是踱步,走几步,看看此钓者,再走几步,看看彼钓者,我主要想看看他们桶中的鱼。接近索桥的终点,我们朝桥的左下方看,有一排房子,依旧有人住着,边上有一条沟坎,通往江中。游宏说,这里原来是桐庐造船厂,那沟就是船下水时的通道,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造船厂规模还挺大,他以前经常来。我问为什么,他答,琼莲的奶奶就住在这里。琼莲是他的夫人。难怪,他对这里这么熟悉。索桥的右下方,也有一幢房子,不过已经破旧,房子通往江面,有石级小道。游宏说,那里应该是郁达夫渡船到达上岸的地方。
仿佛看到一个瘦削的布衫身影,从小舟中跳上岸,往山上来。刚走几步,一个踉跄,黑影被一块石头绊倒了。此时,小舟中又跳出一个人,紧走几步,将一盒火柴递给了黑影。黑影没有说感谢的话,他想,或许是刚刚给的两角渡钱起的作用,因为平时渡船只要两三枚铜子而已。那黑影开始登山,走几步,划一根火柴,上得半山,新月挂在天上,夜空也开朗了许多,路也规整了,朦胧中如一痕银线一样。整座山,一个黑影,在微月下慢慢移动。
我们也开始登山,今晚路灯为什么不亮?我正在问,游宏已经打开了手机的电筒,我们跟在他后面,一步一步登山。桐君山海拔只有八十七米,没登多少台阶,转过几个弯,就到达了“仙庐古迹”的圆洞门,桐君祠就在前面的院子里。走进院子,左边那排墙壁上,镶嵌着十块记有唐朝至清朝桐庐、分水有关历史的老碑石。没有灯,借着手机光,摸一摸,就算看过了。桐君祠大门紧闭,看不出什么,不过,我知道,里面有桐君老人的塑像,还有中国美院师生雕塑的长二十五米、高四米多的历代名医群体全身塑像。这些名医身处山崖溪壑间,身旁有羚羊、松鹤、仙鹿、神猿陪伴,场景生动活泼。转到白塔处,忽然透亮,白塔上有灯光设置,它的亮光,江对面也能远远看得见。
桐君塔南侧,是四方亭,我们坐在亭子里,看对岸五彩璀璨的灯光,看山下码头辉煌闪耀的灯火,说达夫先生那夜登山的事。江水泛着亮影,流光溢彩。
看,达夫先生上到山顶了。
黑影走到女墙外,轻轻推开虚掩着的门,进了栅门,再走到道观外(桐君祠那时应该改成了道观)。两扇大门紧闭,里面的老道士早已睡下,他站了一会,再坐到道观前的石凳上,默默地看桐江和对岸的风景。看着闪烁的光,黑影的内心翻滚,坐在山上看江景,这不是第一次了,可这一次有别样,他甚至生出了这样的想法:在这个地方结屋读书吧,颐养天年,什么高官厚禄、浮名虚誉,都让它们滚江里去吧!
说到达夫先生的这个想法,游宏和华丰兄也都开心,桐庐确实是闲居的好地方,桐君、严子陵及数千年来追随他们而来的无数隐逸者,都想在富春江的山水间安放自己的心灵,“望峰息心”,息掉那颗名利之心,做一些让内心踏实的事,简单生活。
达夫先生下山走得很快,我们也很快,一会就到了山脚。再过索桥,夜钓者更多了,桥头停着两辆旅游大巴,正在等候夜游的旅人。桐庐,这座美丽桐树下的房子,现在来此慕桐君严子陵观山水的,每年已经超过两千万人次,其中有数百万来自海外。
柒
次日清早,我从旅店下楼,跨过滨江路,沿江晨练。
两江口阔大的江面上,鸥鹭上下翻飞,江边晨练者已来来往往。站在亲水平台前,江风轻拂我的脸,看对面桐君山,葱郁的山顶上,桐君塔在晨阳中洁白显眼。盯住眼前的山和水,目光凝视,足足一刻钟,庐桐,在桐树下结一座茅屋,我想让这极短的片刻,连接起桐君时代的古老时光。
我停下了脚步,想象一时激荡而澎湃。
黄昏过钓台
你是什么人?两千年后读着我的故事。
我从富春山连绵的花树丛中摘一朵鲜花送你。
我从富春江钓台边的云彩锦里撷一片金影送你。
噢,烦请你一一收好。
壹 我是庄光
我是庄光,今年已经两千多岁了。以往,都是别人写我,赞我,叫我严光,我其实姓庄。两千多年来,我首次开口,大家别吃惊。
我的故事,如我在富春江钓台边钓鱼篓子里的鱼一样,多得装不下。
我主要回答你们三个问题。
我为什么姓庄。
我叫庄光,字子陵,庄子陵。我的前辈,前辈的前辈,都生活在春秋时期的楚国,原来姓芈,后来姓庄,那个庄周,道家的知名祖宗之一,就是我家祖宗。
本来我是可以一直姓庄的,可是,东汉皇帝刘秀的四儿子,就是那阴丽华的儿子,刘庄,他接了刘秀的班,这下麻烦了,后来的历史学家全部将我的庄姓改了“严”姓。为什么姓严?《论语·为政篇》集注里有:“庄,严也。”“庄严”原来就是一体。我姓严也就算了,连那么大的名人庄子,也要叫严子,这老子庄子,就成了老严。人家是皇帝,我又不在人世了,能有什么办法?
要是我活着,你们看看我对皇帝刘秀的态度,你们就知道,我还是有办法的。
我和刘秀的关系。
公元前39年,我出生了。《余姚县志》载:严子陵出生于横河堰境内的陈山。那时的余姚,属于会稽郡,汉武帝时,我的高高祖庄助,做过会稽的太守,官不小了吧,他就将家迁到余姚。高高祖和淮南王刘安私交不错,不幸的是,他后来卷入刘安的政治旋涡中被杀。
我爹爹庄迈,做过南阳郡新野县的县令,我从小就随爹爹生活。我也没有多大的本事,就是喜欢读书和思考,《尚书》是我的专攻。我虽博学,但依然要各处游历,这样书才会读活。长安,全国的政治文化中心,自然要去看看。我虽看不上王莽的新朝,不过,他对教育的空前重视,让我对他有了好感,听说他在京城为学者大盖专家楼,达万余座,还成立了不少古典文献专业研究所。最让天下学子开心的是,太学的招生量年年扩大,学生已经达万人规模了,这是世界上最早的万人大学啊,我必须去。
也就是在长安太学,我认识了刘秀,刘文叔。我俩志趣相同,一起研读《尚书》,虽然我比他大三十四岁,虽然我的学问超过他,但一点也不妨碍我们称兄道弟。刘文叔是刘邦的第九世孙,不过,那会儿他们家道老早就中落了,他爹只不过是一个小县令,和我爹一样。
刘文叔显然比我命苦,九岁就成了孤儿,被叔父收养,成了一个十足的平民。一个平民,后来将整个天下都收归自己的囊中,这得有多大的力量、智慧、胸怀?自然,我也是十分佩服小弟刘文叔的。
有一次,我和刘文叔一起同游霸陵。驿站旁有个八角亭,亭中有块汉白玉碑,我们看那碑正面,是“故李将军止宿处”,下有“新乡王莽敬题”字样,碑的背面,还有王莽写的一篇颂辞。刘文叔读后,大发感慨:这个王莽,依靠裙带关系爬上高位,找个小孩子做皇帝,明摆着是想篡权。唉,我们刘家王朝还能中兴吗?我见他话里有话,立即循循善诱:眼前汉家局势岌岌可危,兄要有雄心壮志,以拯救天下苍生于水火为己任。
果然,我没有看错他。
但刘文叔要请我做官,我不愿意。
不是咱庄光吹牛,先前,王莽没做皇帝前也来请我去做官,不是请一次,是两次;他做皇帝后,又来请我做官,我依然拒绝。为啥?
这就是第三个问题,我为什么不做官。
我那高高祖庄助,死于刘安的政治旋涡,我们家是吓怕了,当官风险真大,不是一般的大,尤其是伴君,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文种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不过,只因这样我不做官,显然是没有风度和气度,我还有别的多个原因。
先前,我去长安,其实也是有理想的,王莽政权,大兴教育,广纳人才,我不是没动心过。但幸亏没做官,看看王莽的结局,被刘文叔像杀一只鸡一样处理了,就够心冷的,官场的险恶和复杂,略见一斑。还有,刘文叔起先封的是郭皇后,后来废郭后升阴丽华为皇后,原因就是,郭色衰,阴美丽,连对原配妻子都这样无情,更不要说他的臣子了。
刘文叔三番五次来找我,我也去了。有一晚,我故意将脚搁在他的肚皮上,就引起了那么大的天文事件,“客星犯帝座”,帝受得了,我却受不了,我受不了那些嘀嘀咕咕的人,这还没做谏议大夫呢,若真做了,还不知要遭遇怎样的口水呢,我怕被口水淹死。
所有这一切,想想都寒心。
还有,还有,我们的庄周前辈,虽然是个“漆园吏”,算不上官,但他内心坚定,清净无为,一直是我学习的榜样。他的精神指导老师——老子的“我有三宝”,我是当作座右铭的:“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条条都对着我而讲,我持有它,一辈子可以过得安宁。
接下来,我要去归隐了。
贰 富春山隐
富春江畔富春山,古往今来皆文章。
富春山并不险峻,却极有特色,树石相依,是那种天生为画而生的褶皱山。这一处叫钓台,有东西两台之分,其实就是山上的两根大石笋。寒武纪的造山运动,留下了这一自然杰作,不大,但精致。蓝天下,富春江水潺湲流动,这富春山上的石笋,显得特别合时宜,如果没有它,富春山就会阴柔许多。
东台石笋上方有一块大石坪,上可坐百余人,突兀伸悬江岸。几乎所有的人上山,都会登此台,俯瞰一下江和山,继而再感喟一番。
现在,和煦的春风里,我和白发渔翁庄光,就坐在东台上闲聊。
我知道有群星同他说话,他会与银白色的月亮做游戏,天空也在他面前垂下,用蒙蒙的云和彩虹来娱悦他。(泰戈尔《新月集》)
我的疑问,直接抛给了庄光先生:听说,刘文叔曾经给您写过一封信,《与子陵书》,有这事吗?
嗯,有的。庄光捋捋白须,抬起双眼,望了一眼天空中偶尔掠过的飞鸟,慢悠悠地说着,文叔这封信,也没讲什么,只是表达了一些无奈和遗憾罢了。
古大有为之君,必有不召之臣,朕何敢臣子陵哉!惟此鸿业,若涉春冰,辟之疮痏,须杖而行。若绮里不少高皇,奈何子陵少朕也?箕山颍水之风,非朕之所敢望。
文叔心中门儿清:我是不敢强求庄子陵兄来替我做事的,但是,我目前在做的是大事业,碰到了许多困难,大大的困难,有的时候,我都像老人拄着杖一样行路。但即便如此,我也不能奈何庄子陵,他喜欢山水,他不喜欢官场,不过,我真是有点不甘心呀!
庄光说这封信的时候,除了有些歉意外,脸上并没显露什么表情,十分淡定,人各有志嘛。
您为什么会选择富春山隐呢?我直接问了关键的问题。
庄光站起身,伸了伸懒腰:桐江这山水,人见人爱呀。喏,往东方向,那分水江和富春江的两江口,那座小山上,黄帝时期的桐君老人,就结庐于桐,指桐为姓,花草满地,星月满天,跟随智者的脚步,不会有错。
庄光指着眼前这片天地,加强了语气:对我来说,任何地方,都没有这里来得清净,让人心安。
不过——庄光说到这里,用了一个转折,我今天在这里安贫守道,还要感谢我的岳父梅福的指引,我喊他梅老师。当时,我在长安研学,梅老师已经是经学大家了,他研究《尚书》《穀梁春秋》富有成果,晚年还致力于道学、医学,探索仙术,梅老师也被人称为“梅仙”。梅老师欣赏我,将他的女儿梅李佗嫁我为妻,他是我的守道引路人。
据《会稽典录》记载,庄光将臭脚搁在刘文叔肚皮上引发的事件,应该是在建武五年(29)。庄光(后面我就称他为严光了)离开洛阳后,就到富春江畔隐居了起来。
《严氏宗谱》记载,严子陵先后有两位夫人,原配梅夫人,生子严庆如,他的后裔就是姚江严氏支系,这一支还有人由余姚迁移到福建漳州和陕西的鄠县(今西安市鄠邑区)。隐居富春山时,续配范氏,生子严伦、严儒,他们的后裔,就是今天的桐江严氏支系,包括由桐庐迁到淳安、开化、东阳,江西南昌、分宜、宁都、黎川等地,还有福建的福州、莆田、龙岩、永定、三明,甚至远至印度尼西亚、新加坡、马来西亚等东南亚地区的。
到现在为止,严氏子孙,已经传至七十代左右。
我当年在毕浦中学当老师时的同事,严兴华,数学教师,学校的党支部书记,为人正直,办事公正。陆地同学刚出生时,我还住在学校的单身宿舍,学校有十二套楼房,基本都是老教师及成家的教师居住着,刚好有老师调走,空房腾出,但我才教了几年书,资历似乎不够。严兴华力排众议,认为我是高中骨干教师,还算优秀,符合住套房条件。我挺感谢他的。家里有个小孩,还有老人,带卫生间的套房,真是方便许多。后来,我得到讯息,他就是严光的后裔。桐庐分阳《严氏宗谱》记载:严子陵后裔三十三世孙严邦伦,曾为工部员外郎,他仰慕先祖之高风,辞官归隐于分水南邑五管之夏塘,子孙分别繁衍于夏塘、严村、潘村、和村、朱边畈、歌舞岭等地。严兴华说,他们家的始祖就是迁到夏塘村的严子陵后裔。
2016年4月1日,在金华的澧浦,我发现了一个诗意的名字——琐园村。
抬头就是一条深深的古街,幽远深邃,街头有几丛玫瑰在调皮地笑着,我忍不住和古街合影。琐园村人,大部分是严光的后裔。
读古典笔记多了,总觉得这个名字和笔记有关。急问导游:为什么叫琐园呢?原来是“锁”,一把锁的锁。严氏先辈认为,“锁”字不利于向外发展,将自己锁住,就是闭关自守,所以改成“琐”,王字旁,就是玉,玉也象征人的品格、做人的操守,琐园就这么诞生了。
严光学问很深,却没有什么作品留传下来。不过,严氏的家谱上却赫然印着《子陵公省身十则》和《子陵公遗训》。
《子陵公省身十则》极其简单,但要践行得好,每一则都难:
敬君亲,立纲常,尊耆德,笃伦理,亲贤良,勤自身,远奸佞,寡嗜欲,信赏罚,慎言辞。
《子陵公遗训》,内容比较多,这里摘录几条:
广置田园,不如教子为善;
颜子箪瓢,人如其贫,谁知其富,此箪瓢中万事皆足;
不贪则百祥来集,贪则众祸生;
道无大小,何处非道,当于日用中求之;
贤者干事谨终如始,一事未毕,彼事不为,彼事虽功倍亦不顾,十百千万皆本于一;
凡有家者当行七事:好善,平直,谨虚,容物,长厚,质朴,俭约。此可以成身,可以成家,而道在其中。
果然,在琐园村,严氏的后人,将严光的品德当作他们传承的精神。怀德堂,中间是严光的像,左右的对联,我们熟知,范仲淹所写: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祠堂里有一块匾,上有琐园村严氏后裔家规家训选登,摘录几条:
良田百亩,不如薄技随身。——严炎明
耕读为本,不可不务。——严勇岳
一头白发催将去,万两黄金买不回。——严锡文
每事宽一分即积一分之福。——严国升
施恩无念,受恩莫忘。——严宗全
俭以养廉。——严伯寅
严光后人,将“山高水长”当作他们的精神标杆,他们无论行事修身,都以技能、耕读、惜时、宽容、报恩、勤俭等为标准,自觉践行。
小家,大国,原理其实相通,单薄的家训,却可以汇聚成强大的精神洪流。
叁 春水潺湲
严光隐居富春山,他自己万万没有想到,富春江山水,近两千年来,一切都因他而灵动活泼起来了。这里,成了中国(乃至东南亚)隐逸文化的重要起源点,也成了历代文人雅士的精神圣地。
谢灵运,奔着他心中的偶像严光来了。
谢灵运对山水的喜爱,爱在了骨子里。他甚至组织人马,从他家的别墅始宁山庄开始,一路伐木开径到临海,为的就是要看剡溪两岸的景色。他为登山创制的鞋子“谢公屐”,李太白一路穿着,梦游天姥山。自然,谢灵运是不会放过富春山水的,那里隐居过的严光,同是会稽人,他必须去。而且,他去永嘉做太守,这富春江,也是必经之路。这一下,就写了四首诗,而且,主要是写富春江,写严子陵钓台。
《富春渚》《夜发石关亭》《初往新安至桐庐口》《七里濑》,这四首诗中,后两首全部写桐庐境内的人文风光。
现在我们来看他的名篇《七里濑》:
羁心积秋晨,晨积展游眺。
孤客伤逝湍,徒旅苦奔峭。
石浅水潺湲,日落山照曜。
荒林纷沃若,哀禽相叫啸。
遭物悼迁斥,存期得要妙。
既秉上皇心,岂屑末代诮。
目睹严子濑,想属任公钓。
谁谓古今殊,异世可同调。
“濑”的本义是沙石上流过的急水。七里濑,又称严陵濑、子陵濑、严滩,就是严光隐居地的这一段江,现被人称为“富春江小三峡”,上至建德的梅城,下到桐庐的芦茨埠,是百里富春江最优美灵秀的江段。
谢灵运,显然是心事重重,昨晚没睡好。不过,虽是贬谪,还是要赶路去赴任的。小船逆流慢行,秋天的早晨,这富春江的景色确实怡人,看着那满山红了的枫叶、急流的江水、陡峭的江岸,还有,荒山野外,落叶纷纷,秋日里的禽鸟,叫声就开始凄凉起来了。也有好心情,傍晚,船过江流平缓地段,清流中石头都看得很清晰,水流得也缓慢,那太阳落下去的柔光,照得满山生辉。贬谪的游子,触景伤怀,不过,我已经悟出了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微妙道理,我根本不在乎别人如何看我。这严子陵,那任公子(《庄子·外物篇》中的人物,任国公子执大绳大钩,用五十头牛当钓饵在东海钓大鱼,钓了一年才钓得一条极大的鱼,够很多人食用),都是我学习的榜样。只要有安定的内心,就可以志存高远,这个道理,古今都一样。
“石浅水潺湲,日落山照曜”,这“潺湲”,用得多妙呀,弄得后来的诗人留恋不已,不怕惹上抄袭嫌疑,频频援用,实在有点反常。
唐武宗会昌六年(846)秋天,江南丘陵连绵,翠绿的山道两旁,秋果硕硕,枫叶红了,四十四岁的杜牧,从池州刺史任上调任睦州刺史。睦州是偏僻小郡,“万山环合,才千余家。夜有哭鸟,昼有毒雾。病无与医,饥不兼食”(杜牧《祭周相公文》)。偏僻而落后,环境与生活条件都差,且离长安越来越远,杜刺史的心情可想而知。
然而,杜大诗人到了睦州后发现,这地方的山水和百姓其实都挺不错,“水声侵笑语,岚翠扑衣裳”(《除官归京睦州雨霁》),谢灵运的“潺湲”用得太好了,他要继续用!于是,著名的《睦州四韵》,将唐代睦州山水活画了出来,成为了唐诗中的经典:
州在钓台边,溪山实可怜。
有家皆掩映,无处不潺湲。
好树鸣幽鸟,晴楼入野烟。
残春杜陵客,中酒落花前。
几乎所有的文人学士,都对严光崇拜之至,杜刺史也不例外。工作之余,他一定会去州府梅城下游三十里的严子陵钓台,除膜拜之外,更有对富春山水的流连。在杜大诗人眼里,这两岸的山水,实在太可爱了:白墙黑瓦,茅屋人家,忽隐忽现;溪水潺潺,流过山石,漫过山涧;小鸟在茂林中幽幽地啼叫;日近正午,农户人家的炊烟袅袅升起,家家都住在风景里;而我,客居于此,真被眼前的美景陶醉了,我像一个喝醉酒的人一样,倒在了落花前。
我读唐及唐以前写严子陵及富春江的诗时,“潺湲”纷纷跳入眼帘:
愿以潺湲水,沾君缨上尘。(南朝沈约《新安江至清浅深见底贻京邑游好》)
水石空潺湲,松篁尚葱茜。(唐朝洪子舆《严陵祠》)
挥手弄潺湲,从兹洗尘虑。(唐朝孟浩然《经七里滩》)
高台竟寂寞,流水空潺湲。(唐朝张谓《读后汉逸人传》)
舟人莫道新安近,欲上潺湲行自迟。(唐朝严维《发桐庐寄刘员外》)
……
“潺湲”太有名了,据《严州图经》标注,梅城曾建有“潺湲阁”。
我幻想着走进潺湲阁。阁中,谢灵运、杜牧的塑像一定大大的,十分醒目,是他们的诗,成就了这个阁。自然,沈约、吴均、刘长卿、王维、李白、孟浩然、白居易、苏轼等等,这些历朝历代著名文人墨客抒写睦州山水的诗画,也都要一一展示。看那些诗,诗意的画面感顿生;看那些画,画意却如诗般凝练。睦州的美丽山水,都如精灵般生生活化了。
想象不尽,一时竟有点恍惚。
和杜牧同时代的著名诗人方干,他的老家就在严光的隐居地边上。
方干是晚唐著名诗人,《全唐诗》收录他的诗就有三百四十八首。他虽有才,却因为容貌有点缺陷(唇裂),多次考试,成绩优异,都没有被录取。这样的境遇,注定了他的人生不会太得意。不过,他并没有太多的消沉,原因就是,他家边上有严光。看他的《题家景》:
吾家钓台畔,烟霞七里滩。
庭接栖猿树,岩飞浴鹤泉。
野渡波摇月,山城雨翳钟。
严光爱此景,尔我一般同。
《经严陵钓台》:
苍翠云峰开俗眼,泓澄烟水浸尘心。
惟将道业为芳饵,钓得高名直到今。
飞泉、野渡、哀猿、孤月,严光体验到的,他也在体验,只不过,山色更浓了,树木更壮了,我的家乡,真是修身养性的好地方。
三月三日天气新,富春江边访故人。
己亥三月三,气温上蹿得让人只能穿一件衬衣了,方劲松陪我去严陵坞,他做过县文化局局长,现在是县编办主任,他是方干的后人,家里有家谱。严陵坞就在严子陵钓台的正对面,车贴着富春江水边的简陋公路蜿蜒行进。十几户人家的小村,极安静,水边一排老松,松与松之间有横索连着,村民晒着毛笋干。那些笋干的样子很特别,看着像扁扁的鲳鱼。“鲳鱼”不是铃铛,风吹过来,它们只左右摇晃而已,默默无闻。透过“鲳鱼”,对面的东西钓台及严陵祠,都清晰可见,只是,隔着宽阔的富春江水面,那些山石和屋宇的样子都极小。
说来惭愧,我去过钓台多次,却从未到过这个严陵坞小村,而这里,却是观察钓台的另一个极好的侧面。
门前有大大的竹篾垫,上面摊着茶叶,我们走进水边的林锋伟家,他正和父亲一起做茶。他家有五十多亩茶山,他做红茶,芦茨红、芦毛红,都是用别人的品牌。他也做绿茶,他说自己刚刚注册了一个叫“钓台林上”的品牌。我们喝一杯绿茶,满口的清香,再换一杯红茶,圆润可口。我们一边喝茶,一边闲聊着钓台。1977年出生的林锋伟说,少年时的夏季,他常和几个同学一起,游到对面,“天下十九泉”中常有游客丢下的硬币,他们捞硬币,回家买棒冰吃,不过,严陵祠里面,他们是不敢进去的。我们听了都笑着说,水性真好,胆子真大。
富春江水电站1960年建设以前,芦茨溪两边,搭了个木桥,来往方便。画家李可染的名作《家家都在画屏中》,溪水潺湲,古木葱郁,青山白云,下湾渔唱,东山书院,孤屿停云,炊烟袅袅,都是天然景观,芦茨村美得让人心醉。
方劲松,芦茨村原村主任方祖伟,方干乡土文化研究者方术生,都是方干的后人,现在,我们就站在“孤屿”前,这真的变成了一个四面临水的小岛了。二十多年前,我还在岛上住过一晚,水边有一棵唐松,是芦茨湾的标志,唐松枝杈茂盛,虬枝四展,如同黄山上的迎客松那样耀眼。方祖伟指着眼前这一片水域说,这棵唐松,据说为方干所植,这里,原来就是方干的故居,水电站一修,都在二十多米深的水下了。
方干自己因相貌原因没有入仕,而他的后人,却替他挣足了面子。在宋一代,自他的八世孙方楷,仁宗天圣八年(1030)登科以来,一直到他的十三世孙方登,理宗淳祐十年(1250)登科,二百多年来,共出了十八位进士,称芦茨为“进士村”,毫不为过。
方干和严子陵是近邻,多写了几句,再转回诗人们赞颂严光。
这一定要说到李太白。《李太白全集》中,直接或间接写桐庐的诗有十二首之多,自然,他写桐庐,主要讴歌对象就是严子陵。试举一首《古风》:
松柏本孤直,难为桃李颜。
昭昭严子陵,垂钓沧波间。
身将客星隐,心与浮云闲。
长揖万乘君,还归富春山。
清风洒六合,邈然不可攀。
使我长叹息,冥栖岩石间。
松柏就是松柏,它不可能像桃李一样,单单为春天而奔放。高洁透亮的严子陵,就在富春江这碧波之间垂钓,他的心,与浮云一样悠远,他不事王侯,归隐富春山,他树立起的做人标杆,看似清风拂人面,实则很难学到。唉,和他一对比,我更加惭愧,我也要学他,将俗身寄托在这富春山水间。
据文友董利荣先生的不完全统计,向严光表达敬意的唐代诗人就有七十多位,洪子舆、李白、孟浩然、孟郊、权德舆、白居易、吴筠、李德裕、张祜、陆龟蒙、皮日休、韩偓、吴融、杜荀鹤、罗隐、韦庄,包括曾在睦州做过官的刘长卿、杜牧,隐居桐庐的严维、贯休,还有桐庐籍诗人方干、徐凝、施肩吾、章八元、章孝标等。
诗人们借景抒情,借人抒怀,严光,严光在富春山的钓台,几成了赛诗台。
肆 先生之风
北宋景祐元年(1034)春,右司谏范仲淹,提了不该提的意见,反对宋仁宗废郭后,被贬为睦州知州。范在睦州的时间不长,只有半年,却翻开了睦州文化史上灿烂的一页,这就是大规模修建严先生祠并写下了留传后世的记。
桀骜不驯的严光,将脚搁在什么地方睡合适呢?“早知闲脚无伸处,只合青山卧白云”(宋·林洪《钓台》),富春江畔,富春山下,此地正合适。高官厚禄,唾手可得,可他却弃之如浮云,他爱的是富春山上的白云,富春江中的清流。这大约就是后人无限崇拜他的原因。
因仰慕严子陵高风而到钓台拜访的文人骚客数不胜数,上举仅唐朝就有七十多位,几乎涵盖了那个时期所有重要诗人。等范仲淹到严子陵钓台时,严光祠已经破败不堪,他必须马上做点什么,立即组织人员全力以赴修缮。并且,亲自写下了著名的《桐庐郡严先生祠堂记》,结尾有千古名句亮眼袭来:
仲淹来守是邦,始构堂而奠焉,乃复为其后者四家,以奉祠事。又从而歌曰: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范仲淹几次提到本次修缮。从他的书信中可以得知,他是派得力助手从事章岷推官主持这项修建工程的。章岷为福建浦城人,天圣年间进士,为官也勤勉,后官至光禄卿。章也是诗人,范和他的关系处得相当不错,时常和诗来往。
都是文化人,想来章推官在主持修建时,也是用尽脑子,尽量将工程做得完美一些。范仲淹还专门请来会稽的僧人画严子陵的像,又亲自写信,向大书法家邵疏求字,那篇后记,他自然十分尽心了。
我在南宋洪迈的长篇笔记《容斋随笔》卷五中读到了关于范仲淹写祠堂记的趣事,这是一则著名的“一字师”故事:
范文正公守桐庐,始于钓台建严先生祠堂,自为记,用屯之初九,蛊之上九,极论汉光武之大,先生之高,财二百字。其歌词云:“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德,山高水长。”既成,以示南丰李泰伯。泰伯读之,三叹味不已,起而言曰:“公之文一出,必将名世,某妄意辄易一字,以成盛美。”公瞿然握手扣之。答曰:“云山江水之语,于义甚大,于词甚溥,而德字承之,乃似趢趚,拟换作风字,如何?”公凝坐颔首,殆欲下拜。
这则笔记,记载了范文的精妙处。但李泰伯提出“云山”“江水”等词用“德”字来接,有局促、狭隘之意,不如用“风”,气韵自然和顺。
难怪,范内心里吟诵了几遍后,就要给李泰伯下拜,这一个“风”字,改得实在太妙了。
此外,范仲淹还为严祠的长久保护建立了制度,免除严先生四家后裔的徭役,让他们专门负责祭祀的事情。范仲淹定下了政府修缮的规矩,从此,自北宋到民国,严先生祠一共修缮了二十六次之多。
严先生高风之明灯,被范仲淹大大拨亮。先生之风,永世留传。
范仲淹之后,南宋的张栻也来严州任职,他继续将严先生的精神发扬光大,在梅城建起了严先生祠:
某窃惟此邦之所以重于天下者,以先生高风之所存也。虽旧隐之地,祠像具设,而学宫之中,烝尝独旷,其何以慰学士大夫之思?乃辟东偏,肇始祀事。
在张知州的心中,严州之所以为天下人所注重,都是因为有了严子陵。他看到的现实是,只有严先生的隐居地钓台才有祠堂祭祀,而我们州府所在地梅城,比如学堂内却没有祭祀他的地方,这怎么能抚慰士大夫们景仰严先生的感情呢?于是,他让人将学宫东侧偏房整理出来,用来塑像祭祀。
建德文史专家朱睦卿先生的老家就在梅城,他对这座古城的历史如数家珍。他告诉我,南宋时,梅城就有一处严先生祠,明万历年间移建到城东的建安山麓,光绪二年(1876)又南移至东湖之滨(现在的建德市第二人民医院大门之南),该祠结构宏敞,梅城人都叫它“严陵祠”。
庚寅冬日,阳光晴好,我又一次登上了钓台。
富春山,东西台及台下的各个牌坊等建筑,倒映在碧绿的江水中,影影绰绰,船靠岸,水波会晃荡一会,这时,影子们也会乱上一阵。过沧波桥,经清风轩,再到客星亭小息,看着江波,想着严光搁脚在刘秀肚皮上的故事,便会心里轻笑一下。嗯,快点走,严先生正端坐在祠堂里等你呢,好好拜访。沿着严先生祠堂所在的东侧山麓,可以慢慢欣赏碑林,数百米长,一百方精致碑文,内容自然是历朝名人雅士题赞钓台和严光的诗文,书法皆由当今国内及日本、韩国、新加坡等地的书法名家所书。
碑廊外,谢灵运、孟浩然、李白、白居易、范仲淹、苏轼、李清照、赵孟、唐寅、郑板桥等二十位名人的石雕像,以各自的方式挺立在竹林中。十年前,陆地同学读小学不久,我就带着他一个个拜访了,这个李太白,这个苏东坡,他看得挺认真,只是好奇:爸爸,这些名人为什么都藏在钓台的竹林中呢?嗯,他们都来过这里吧。他自言自语,脑筋转得挺快。那些雕像,特别亲切,和这青山碧水也特别相配,但他小小年纪,对严光的品格及这些诗人们写严光的诗意,一定没什么体验,说实话,那时,我也并没有多想,只是觉得,钓台,富春山,一个能让人静下心来的地方。
登山上台的过程,也需要心境。
清人蒋敦复《游钓台记》里有一个细节,如画般跃然纸上:
遥见前山苍莽中矗一峰,峰脊二石壁,东西并峙。一怪石陡起,露亭角一。顶上小松十数,大松圆如盖。舟人呼曰:“至矣,至矣!”山中闻画眉鸟一声,翛然意远。余语诸君:“此严先生青鸟使来迎嘉客,吾曹幸不俗,宜壹志屏虑,然后敢见先生。”语已,至祠下,舣舟于石。
游记中钓台那块巨大的石头,是富春山自然大画中的眼睛,李太白甚至希望“永愿坐此石,长垂严陵钓”。咸丰十年(1860)五月的那个下午,山水静默,忽闻一声画眉,意境深远,因为在作者蒋敦复眼里,这只画眉乃是严先生派来迎接他们的青鸟使者;这是一群卓尔不凡的人,才会有如此礼遇,而去拜见先生,必须专心专一,摒弃人间的污浊和烦躁。反过来,也只有放空的心境,才会将这一只普通的画眉,当作青鸟使者。
我在台上临风,清风拂我脸,此情此景,内心万念快速流动,时光倒流,严光、范仲淹,都在富春江畔复活,我无比亢奋。
自然,睦州人民也不会忘记“范市长”——桐庐建有范仲淹纪念馆,梅城以前有范公祠,现在也新建了“思范坊”。
纪念人,再被人纪念,文化传播的种子,勃发而绵长。
伍 桐庐颂歌
范仲淹大修严先生祠,严光的文化地位得到空前提升,严光几乎成了桐庐山水的代言人,他成了富春江的灵魂核心,文人们朝拜严先生的脚步也加快了,并且,他们纷纷为桐庐的山水折服,有激情诗文为证。
范仲淹自己身临其境,激情澎湃而出。
范仲淹在睦州的半年,诗情才情皆大爆发,他创作了占其诗歌总量六分之一的诗歌,比如《江上渔者》,活画出富春江的日常形态:
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
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
比如《潇洒桐庐郡十绝》,请注意,是十绝,对一个地方一咏再咏,这需要一种别样的感情,不岔开,我已多次写过,最喜欢这四句:
潇洒桐庐郡,春山半是茶。
新雷还好事,惊起雨前芽。
清明前后,正是茶叶采摘季,范知州行走在他辖下的各个县乡。群山青翠,而春山的一半是茶,那春雷呀,你不要叫醒那些睡着的萌芽。
诸多日常,范知州都以诗歌的图像呈现于人。
王安石的《钓台》来了:
汉庭来见一羊裘,闵默还归旧钓舟。
迹似磻溪应有待,世无西伯岂能留。
崎岖冯衍才终废,寂寞桓谭道被尤。
回视苍生终不遇,脱身江海更何求。
一看就是个书读得装不下的大学问家,借多个典故,来表达自己的情感。自然,起笔就写严光不事王侯,耕于富春山。这严先生真是潇洒,五月了,还披着羊裘装酷吗?不是不是,富春山雾气朦胧,不比你们热闹的都城,老汉我受不得凉。姜子牙直钩钓文王,他真是运气好,碰到了明事的周文王;杜陵人冯衍一生不得志,名士桓谭也一直不被人赏。那些人呀,都和我一样,不受君王赏识,还不如学严光,脱身官场,直奔江湖,日子舒畅。
老王拜相罢相又拜相又罢相,虽有一肚皮抱负,但日子过得并不安耽,罢相之时,自然会想起那逍遥山水的严先生。
保守派得势,新法皆废。新法实施,保守派受打压。
此时,司马光正长时间在洛阳退居呢。宦海的沉浮,使他也到了此地,以《子陵钓台》缅怀他的偶像严光先生:
吾爱严子陵,结庐隐孤亭。
滩头钓明月,光武勃龙兴。
三诏竟不至,万乘枉驾迎。
吁嗟今世人,趋走公卿庭。
缔交亦欢悦,意气颇骄矜。
其如古贤操,松筠耐雪冰。
司马老夫子的这首五言诗,比王宰相写得通俗,他不像王那样弯弯绕,而是直接赞扬他心中的偶像。赞扬完毕,剑指当下:那些结交权贵的政客,看看你们那些行动,“趋”,小跑还是快跑呢,真丢脸,呸!学学严先生吧,他的高尚节操,如松柏纯洁,如竹子清亮,即便冰天雪地,它们也傲然挺首。
变法派,保守派,个个喜欢严光,爱死他了。
大文豪苏轼,自然不会落下这样的写作主题,他的《送江公著知吉州》,专为桐庐朋友而写,为桐庐拟了极好的广告词:
三吴行尽千山水,犹道桐庐更清美。
岂惟浊世隐狂奴,时平亦出佳公子。
初冠惠文读城旦,晚入奉常陪剑履。
方将华省起弹冠,忽忆钓台归洗耳。
未应良木弃大匠,要使名驹试千里。
奉亲官舍当有择,得郡江南差可喜。
白粲连樯一万艘,红妆执乐三千指。
簿书期会得余闲,亦念人生行乐耳。
江公著,治平四年(1067)的进士,桐庐人,历任洛阳尉、陈州通判、太学太常博士、庐陵太守,知吉州等地,他和苏轼交情不错。老朋友,要去不算太远的远方赴任,送别一下,人之常情。
您的家乡真是太美了,别的地方都比不过桐庐。这样美丽的地方,难怪严光会来隐居。现在,天下太平了,桐庐出了您这样的人才,也值得庆幸。您此去做官,职位不算小了,以后的晋升也很有希望,我希望您正居高位时,要时刻想起家乡的严光,警钟长鸣。
是抒情,是劝行,自然也忘不了写景:江上装运白米的船只,来来往往,接连不断;穿着鲜艳红衣服,在船头悠闲弹琵琶的年轻姑娘,数不胜数。公著兄,您要工作娱乐两不误呀。
哈,这老苏,劝行就劝行呗,却还要如此教人及时行乐,也许,是他的波折太多了,为官三十年,被贬十七次,几回都到了死亡的边缘。想想严光,真是羡慕嫉妒恨!
赞吧,赞吧,严光确实让所有的文人折服。不过,从诗歌的表达方式看,李清照的这一首《夜发严滩》,显得十分特别:
巨舰只缘因利往,扁舟亦是为名来。
往来有愧先生德,特地通宵过钓台。
李清照大多数的诗,都愁愁愁,凄凄凄,惨惨惨,而这一首,却显得自省和阳刚。古往今来,拜谒严先生的人极多,无论你们坐大船坐小船,无论是商人官人,其实都是为了名利而来,这真是有愧于先生的品德。正因此,我特地夜里悄悄经过钓台,实在是不敢惊动他老人家。
南宋末的陈必敬《钓台二首》之一也表达了这样的意思,不知道他有没有借鉴李大才女的诗意:
公为名利隐,我为名利来。
羞见先生面,黄昏过钓台。
元人赵壁的《过钓台》,干脆抄了一遍陈必敬的:
君因卿相隐,我为名利来。
羞见先生面,黄昏过钓台。
想必,早上起来就在富春山耕作忙碌的严光,黄昏的时候,已经钻进茅屋去炖他的水煮鱼去了,谁来谁往,不关他事。
不过,通宵过钓台也好,黄昏过钓台也罢,我们都不妨将其看作一种诗人们的对镜自省,对照严光这座精神标杆,境界高下立判,我们还有什么想不通的呢?!
陆 富春山图
向严光表达敬意,有诗,有文,自然也有画。
黄公望,黄子久,一峰道人。
晴空下,黄公望的背有些佝偻,他身上的布袋中,也没多少东西,一支笔,几张纸,一个水罐,几个饭团,但他独行在富春山道上的身影却是那么清晰。
和年轻教徒相比,一峰道人显然有着更丰富的经历,这份一般人都不具备的独特经历,让他对教义的理解更加深刻。在年轻时就钟爱的绘画艺术方面,也得到了长足的进步。
对于黄子久入全真教的时间,也有不同说法,有人说他在给徐琰做书吏时就已经穿上道袍了,有人则说他从监狱里出来,卖卜为生,修的就是全真教。
我已经无数次和黄公(其实,我心里一直称他为本家陆坚公)跨时空对话,试图走进他的内心世界,但常常只能探到边缘。如此,我也已经满足。一个伟大人物的横空出世,往往有着极为庞杂的生长体系。宋元之际特殊的政治时空,黄公少年、青年、中年、老年不同时期的人生境遇,诸多前辈大师对他的影响,全真教的意志磨炼,富春山水对他的长久浸润,各种因素叠加,才成就了旷世名作《富春山图》。
如果一百个因子的聚焦,才诞生了名画,那么,严光和富春山水,应该是其中两个关键因子,缺哪一个都不行。
黄公望的心里,严光不事王侯的品格,自然能让他从中年困顿的官场中解脱出来,但更重要的是严光寄情山水修身养性的思想方式。这可以理解为,山水中的严光,也基本上是一个道教徒,虽然不是每天竹杖芒鞋,但他的行为方式和道教徒无二致。加上严光的岳丈梅福曾在四明山修道,道行相当深厚,严光的夫人梅李佗,后来也跟着父亲学仙去了。看轻所有,这才是黄公心中的严光形象。
黄公望中年时入全真教,从无奈到苦修,从身体到心理,不断砥砺,虚壹而静。他的眼里和心里,只有那些清丽的富春山水,才是他的真正知己,他已经成为“大痴”。那“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的富春山水,“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日日看着这样的山水,自然“窥谷忘返”,“望峰息心”。大痴“构一堂于其间,每春秋时,焚香煮茗,游焉息焉”,“息”什么?自然是息名利之心了,有这样的山水相伴,还有什么可念想的?一定是“不知身世在尘寰矣”。
大痴佩服安吉人吴均,点画富春山水,如此到位,而这些山水意象都变成了一根根按捺不住的线条时,《富春山图》也就呼之欲出了。
要表达山水,技艺层面还是简单,但要在画中潜藏着让人“望峰息心”的画外之意,就难了。言有尽而意无穷,是判断一个艺术家造诣高低的极其重要的标准之一。
而此时的大痴,已经七十九岁,一个接近耄耋的老人,深受严光影响的道士,世间还会有多少让他留恋的东西?也不着急,慢慢画吧,画它个三四年,不能耽误我云游,有时间就画,一切山水都在我心中。无用师呀,这幅就送你了,不过,你要当心那些巧取豪夺者噢!
《富春山图》本来画名相当明确,是乾隆皇帝附庸风雅,不懂装懂,将假画当真,题了再题,还硬加了一个“居”字,成了《富春山居图》。这一加不要紧,却给后人辨认带来麻烦,是富春山的居住图呢,还是富春江一带的山居图?画的景色到底是哪里?《富春山图》,一点歧义也没有,不就是严光隐居的富春山吗?全中国只此一座。
名画的身世曲折,沈周得而失,只能凭记忆画出《沈石田背临富春山图》。除沈周外,明清不少画家都模仿背临过《富春山图》,很多仿图也都成了稀世珍品。这些名家背临的画名,基本都指向了富春山。
即便如此,我以为,争论也是无意义的。中国山水画,向来讲意境,是多种意象的集成,黄公望画的富春山水也一样,也是意,一定要找出几张有点类似的山峰图江景图,有些可笑。有两点是肯定的:他画的一定是富春山水;他的画除了表达自己的精神诉求人生态度外,也饱含着向隐士严光表达的崇高敬意。
中国数千年的绘画史上,众星璀璨,但《富春山图》,却是群星中极为耀眼的北斗。
望着黄大痴的富春山画和那些背临画,严光先生坐在富春山钓台的大石坪上,微微笑了,他不言,不语。我似乎听到了吴均在替严先生轻声低语:望峰息心,望峰息心,望峰息心!
黄昏过钓台吧,让我们去看看严光,清洗一下内心。
严光五月披裘垂钓的倒影,从富春江的深处荡漾开来,穿越两千年的三维空间,依然震颤着我们的灵魂。
春山
“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公元1033年暮春,这两句春山词在盎然春意的江南随处荡漾着。这是欧阳修刻画的春山,不过却是给忧愁的旅人做背景的,以乐写愁,春山虽美好,然人在旅途,漂泊无期,心境迷茫。
欧阳修三次科考,二十三岁时的第三次迎来捷报,中进士第十四名。本来,他可得状元,然青年欧阳锋芒过露,那些考官有意要挫其锐气,为的是促其成才。登第后立即被授秘书省校书郎,充西京留守推官,又洞房花烛,如此说来,青年欧阳应该没有忧愁,他是在替别人忧。
果然,1034年的春正月,四十五岁的范仲淹,因为管了宋仁宗的家事,劝皇帝不要无故废郭皇后,从右司谏的位置上被贬睦州知州。正月的汴京,虽天寒地冻,但范仲淹的内心并不沮丧,他已经第二次被贬,肺部也有毛病,不如趁机去江南,去睦州,那里有著名高士严光,那里有瑰丽的富春山水,那里有他诗心中的春山。
壹 去睦州
一
隋文帝仁寿三年(603),睦州设立,下辖淳安、遂安、建德、寿昌、桐庐、分水六县。
睦州起先的州治,坐落在雉城(今淳安西南),地处崇山峻岭,百姓出行基本靠水路,而水路又多险滩急流,曾有这样闻所未闻的事故:三位桐庐县令,因去州政府汇报工作,被水淹死。显然,雉城的州治不适合政府办公,几经周折,武则天才同意迁移州治至建德境内的梅城。梅城地处三江口,新安江、兰江呈丁字形汇入富春江。虽偏处浙西,水路却发达。
苏州人范仲淹,应该是熟悉睦州的。
船出汴河,过颍河,这就到了淮河。过淮河,他们一家遇到了惊险,《赴桐庐郡淮上遇风三首》有记如下:
其一
圣宋非强楚,清淮异汨罗。
平生仗忠信,尽室任风波。
舟楫颠危甚,蛟鼋出没多。
斜阳幸无事,沽酒听渔歌。
其二
妻子休相咎,劳生险自多。
商人岂有罪,同我在风波。
其三
一棹危于叶,傍观亦损神。
他时在平地,无忽险中人。
完整的场景和心情记录,过淮河遇大风浪,生动画面,跃然纸间。船行淮河,白茫茫一片,忽起风浪,且越来越大,人站立不稳,船东倒西歪,还有那些大鼋,也来凑热闹捣乱,它们浮在船边出没浪间。一船的人都胆战心惊,孩子吓得哇哇大哭。此时,范仲淹只有一遍遍地安慰着家人,不怕不怕,我们不怕。果然,接近傍晚,风平浪静,夕阳也出现了,打鱼的船只撒开了网,渔人悠悠地唱着歌。哈,把酒拿出来,那什么,朋友们,来喝酒吧,压压惊,于是,一船笑声又在淮河的清波上回响。范仲淹的不怕,缘自于他的底气,大宋朝,和那强横的楚国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这清泠的淮河,自然也不同于汨罗江了,我对朝廷尽职尽忠,即便有点小挫折,也不会像屈原那样葬身水底,眼前是有些危险,不过,很快会过去!
其二、其三,更像是咏物诗,诗言志。老婆呀,你不要责怪我,朝堂上提意见,是我的职责所在,当官总是不断有风险,我此次被贬去睦州纯属正常。现在,你也别怪那些同船的商人,不是他们东西带得太多太沉,要怪只能怪风浪。我们还是安心坐船吧,等风浪过去,一切风险自然也就烟消云散。
谁说范仲淹仅仅是在写淮河上的风浪呢?自出汴京以来,每每闭目闲暇时,自少年到现今的经历,都会一幕幕浮现。
二
范仲淹,字希文,唐宰相履冰之后。其先,邠州人也;后徙家江南,遂为苏州吴县人。仲淹二岁而孤,母更适长山朱氏,从其姓,名说。少有志操,既长,知其世家,乃感泣辞母,去之应天府,依戚同文学。昼夜不息,冬月惫甚,以水沃面;食不给,至以糜粥继之,人不能堪,仲淹不苦也。举进士第,为广德军司理参军,迎其母归养。改集庆军节度推官,始还姓,更其名。
上面这段文字,出自《宋史·范仲淹传》,信息量极大。
宋太宗端拱二年(989)八月,武宁军节度掌书记范墉家中,添了个儿子,他就是婴儿范。不想,幼儿范两岁时,范墉因病去世。两年后,范妻谢氏改嫁给长山(今山东邹平)的朱文翰,四岁的幼儿范还不懂人事,便改名成了朱说(yuè)。幸而继父亦属忠直之士,对少年朱养育和教育并举。
“划粥断齑”成为少年范仲淹苦学的著名故事,也是中国许多家长用来教育孩子的励志好教材。这个故事出自宋代魏泰的笔记《东轩笔录》中:
惟煮粟米二升,作粥一器,经宿遂凝,以刀画为四块,早晚取二块,断齑数十茎,酢汁半盂,入少盐,暖而啖之。
这位少年天生就是苦读者吗?肯定不是,谁都想躺进父母温暖的怀抱,可当朱少年知道自己的家世后,那种悲愤感,立即转化成无穷的动力。他含泪告别母亲,去应天府求学。所有的苦,在朱少年眼中,都是上苍对他的考验,强行者有志,白天读不完,夜里接着读,从夏天读到秋天再到冬天。读书疲惫了,冷水就是醒脑器。食物缺乏,没关系,夜里取两升粟米,煮一大锅粥,第二天,用刀在冷却的粥上画个十字,分成四块,早晚各取两块吃。菜呢?好办,弄一些姜、蒜等切碎,加入醋和盐,煮熟,哈,不错的开胃菜。
苦读的日子,从少年到青年,许多时候,他甚至晚上睡觉都不脱衣服,为的是醒来就能读书。公元1015年,二十六岁的朱说,终于以寒儒成为进士。姜遵如此赞他:朱学究(科考明经科的专有名词,表示至少学通一本经书)年虽少,奇士也,他日不惟为显官,当立盛名于世。这姜遵,是长山籍名士,他丁母忧回乡,消息传到长山城,少年朱知道后,就邀几位同窗学友专程拜访,一番愉快畅聊,很少夸奖人的姜遵,事后对他夫人这样评价朱少年。
有一种说法是,少年朱知道自己的身世后,对朱家兄弟们生活奢侈感到不满,而立志出走,励志苦读。但我推断他出走的原因,可能是其继父家并不宽裕,没有太多钱供他读书。朱家也未必待他不好,否则他为什么不早早改名,要等到中进士两年后任推官时再向朝廷申请认祖归宗?而且,后来,他还将宋仁宗授予自己的恩命,转赠给早已去世的继父,朝廷遂追授朱文翰为太常博士。这说明,三十岁前的朱说,和我们眼中的范仲淹,形象是一致的,能极度克制自己,有着坚忍的毅力,眼界开阔,满腔平民忧乐情怀,个人的贫富、贵贱、毁誉、欢戚,没有一样会扰乱他的心。
三
2011年4月6日,我又一次虔诚地拜谒了范文正公的像,这回是在江苏省的兴化市。仔细听着讲解员的介绍,她语气中明显带着自豪,这种自豪感是把范公当作家里人向人炫耀的那种感觉,因为,范公在这里做过令兴化人永远感念的三年知县,改变了兴化的历史。
而我却有一种不露声色的微微嫉妒,因为我也早已在心里把他当作我的老乡。当然,对范公来说,兴化却是他人生事业起步的地方,这一点其他地方都不能替代。
登第后,虽做过几处小官,但范仲淹的才能一直没有得到很好发挥。1023年,机会来了,他在泰州做一个收盐税的官。他发现,兴化这一带都是海涂,常常海水泛滥,于是主动请缨,要求去做治理海涂的苦差事。一共三年,如果不是他母亲去世,他可能还会在兴化知县的任上干下去。尽管如此,因为他的投入,因为他的努力,历史对他这三年是这么盖棺定论的:招流散,勉农耕,轻徭赋,赈灾荒,人民有口皆碑。这还不是主要的,他的主要任务是修筑捍海堰。集中通、泰、楚、海四州民夫,积工累石,历经千辛万苦,终于修成长一百四十三里、基阔三丈、高一丈五尺的捍海堰,并建有十多座石质水闸。这个堤被人称为“范公堤”。堤建成后,“束内水不致伤盐,隔外潮不至伤禾”,以堤分界,东边产盐西边种庄稼,堤内百余里间,泻卤之地尽复为良田,“期月之内,民有复业耕诸田者共一千六百户,将归其租者又三千余户”。范公远见卓著,他的治理一举多得,彻底改变了兴化的经济结构,由制盐为主变为农业为主,生产力也大大发展。振兴、教化、兴化等地名都因范仲淹而生动挺拔了。
范公在兴化的三年,著书颇多,如果时间允许,如果不是我们打断,讲解员会一直讲下去的。司马光在《涑水见闻》中曾说:范堤成后,“民至今享其利,兴化之民往往以范姓”。百姓情愿以改姓来永久纪念他,这岂止是崇拜和敬仰?
少年事青年事,事事都已成云烟,转眼间,他就是个饱经风霜的中年人了。放眼两岸,郁郁苍苍,春山如笑,看着船舷两边不断翻滚的浪花,他知道,睦州就在眼前了。
贰 在桐庐郡
“春山半是茶”的四月,江南的鲜嫩葱翠欲滴,经过一百多天的日夜兼程,范知州终于到达桐庐郡的州治所在地梅城,富春江的莹绿,瞬间抚平他略带忧伤的心灵,他立即投入工作中。
一
南下途中,范仲淹的脑海里,也常浮现出一个人来,此人就是戴斗笠披棕蓑、耕于富春山的东汉隐士严子陵,范晔《严光传》中的情节,他每一个字都熟悉。
梅城往下几十里,就是严光的隐居地富春山。第一件大事,先去严子陵祠祭拜,以慰心中惦念之情。轻舟而下,一个时辰不到,富春山就在岸边。东台那巨石,似乎就坐着悠闲的严先生,严先生在看天,云高云低,鸟停鸟飞;他也在看人,各式各样的人都来,好多是文人、官员,他们感叹几声,吟咏一番,然后拍拍身上的灰尘,转身赶往下一站,该当官还去当官,该作诗依然作诗。
这回,范仲淹来了。祠角塌陷,廊柱腐烂,杂草疯长,看着眼前破败不堪的严祠,范知州的心一下疼痛得紧:一位高风亮节的高士,他应该是富春江的核心灵魂,构堂而祠之,能让人“思其人,咏其风”,更“能使贪夫廉,懦夫立”!怎么如此凄凉?必须立即重修!虽然,副手章岷指挥具体修缮工作,但范仲淹全程参与指导,并亲自写下《桐庐郡严先生祠堂记》,“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这就将严光的精神价值提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而且,自此后,严子陵祠,一直都由政府主持修缮,并有专人祭祀管理。
我始终认为,富春江那一江的春水,充满着诗意的灵性,皆因严光而生动具体。自谢灵运叹吟严光后,一直到清末,七千多首诗词将这百里春江填盈得要满溢出来。富春江的每一滴水,富春江两岸的每一片绿叶,两岸峡谷上空的每一朵云彩,都有诗意在飘荡,而其中的百分之九十,都为严光而歌。更有隐士黄公望,以一幅《富春山居图》使富春江的价值再一次卓越提升。黄公望和范仲淹一样,完成了心中对严光的精神崇拜,只是,他用的是线条和淡墨,以及八十多年的坎坷人生经验。
二
教育,也是范知州心里惦记的另外一件事,于是,修祠堂和建书院,同时进行。
书院叫龙山书院。展现在范知州眼前的睦州府学,它挤身孔庙,狭小局促。梅城之北三里,拱辰门外的乌龙山南坡,那里却有一座规模很大的寺庙,是书院的理想之地。经过修缮和扩建,龙山书院很快建成并使用。范仲淹写信聘来好朋友、著名学者李泰伯为“讲贯”:
别来倾渴无已,想至仙乡,拜庆外无恙。此中佳山水,府学中有三十余人,阙讲贯,与监郡诸官议,无如请先生之来,必不奉误,诚于礼中大有请益处,至愿至愿……此地比丹阳又似闲暇,可以卜居,请一来讲说,因以图之,诚众望也。(范仲淹《与李泰伯书》)
桐庐郡山水皆佳,离丹阳又不远,您可以长久居住,李兄您来吧,做龙山书院的“首席教授”,我们三十多名学生正翘首以待呢。
自然,除李教授主讲外,龙山书院的学子们,也经常能见到他们这位“州长”的身影。范知州讲课,深入浅出,有声有色,他在应天书院的苦学精神不断激励着学子们;他在应天书院的教学和管理经验,使龙山书院在短时间内迅速声名远扬。谆谆教诲,经世致用,睦州士子学风一时大有改观。
有龙山书院引领,睦州的官办和义学书院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其中著名书院有钓台书院、丽泽书院、宝贤书院、文渊书院、石峡书院、五峰书院、瀛山书院等,共计三十多所。书院的直接成果就是人才辈出,据资料,仅两宋,睦州的詹睽、方逢辰等甲第魁首,进士及第三百多人。遂安詹氏一门出了二十四位进士。严子陵钓台对面的芦茨村里,居住着唐代诗人方干的后裔,范仲淹曾两次拜访方干故里,其中《留题方干处士旧居》诗如此赞:“风雅先生旧隐存,子陵台下白云村。唐朝三百年冠盖,谁聚诗书到远孙。”范仲淹后的两百多年,方干的子孙中,出了十八位进士。南宋乾道年间,移居到浙江仙居皤滩的方干裔孙,为纪念方干,还在那里建设了桐江书院,朱熹任职台州时,曾两次到此巡视,并题写书院匾额。
严州文化研究会的陈利群先生,经年致力于严州文化的开掘,成果颇丰。他告诉我,龙山书院倡导的新儒学,还直接影响到后世严陵理学的形成和发展。东南三贤,南宋的吕祖谦、张栻、朱熹,曾会聚严州书院,讲学辩论,天下士子蜂拥而至,严州成了当时天下理学的交流中心,《礼记集注》等刻本就在这里问世。赵彦肃、钱时、陈淳等继续推动严陵理学走向成熟,并形成了《严陵讲义》等理学名著。这些研学活动和思辨大讨论,对后来的闽学、湖湘学派、浙东学派的形成,都有很大的推动作用。
龙山书院,成了州府官办书院的标杆,引领全国。范仲淹主持庆历新政,各州府官办书院遍地生长,费用由国库拨付或地方税赋资助,粗略统计,当时全国各类书院猛增加至一千多所。士子们的琅琅书声,透过书院上空的云朵,传至北宋的四荒八极,给人以不断的激励。
三
接下来,自然要说到范仲淹的诗歌写作。其实,这是他考察桐庐郡各地生产生活、风土人情的各类心得,也算本分工作。连头带尾算,范仲淹在桐庐郡只有十个月的时间,其中三个多月在南下的赴任途中,然而,他却创作了他一生中近六分之一的诗歌。
范文正有《采茶歌》,天下共传。蔡君谟谓希文:“公歌脍炙人口,有少未完,盖公才气豪杰,失于少思。”希文曰:“何以言之?”谟曰:“昔茶句云:‘黄金碾畔绿尘飞,碧玉瓯中翠涛起。’今茶之绝品,其色贵白,翠绿乃茶之下者耳。”希文曰:“君善鉴茶者也,此中吾语之病也。公意如何?”君谟曰:“欲革公诗二字,非敢有加焉。”公曰:“革何字?”君谟曰:“翠绿二字。可云‘黄金碾畔玉尘飞,碧玉瓯中素涛起’。”希文曰:“善。”又见君谟之精茶,希文之伏于义。(宋代刘斧《青琐高议》)
范仲淹的《和章岷从事斗茶歌》,与卢仝的《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被誉为中国茶文化史上的双璧。上面这则笔记,从一个侧面写出了范仲淹斗茶歌的影响之大,更可窥见北宋茶事欣盛的蓬勃局面。宋朝的斗茶,红火劲你都想象不出来,达官显贵、僧道羽士、文人墨客、市井细民、贩夫走卒,全都热衷。宋徽宗写有《大观茶论》,亲自注汤击拂,试茶斗茶,并分赐群臣,共品佳茗。蔡君谟,就是蔡襄,他的《茶录》影响颇大。他也亲自斗茶,苏轼的《天际乌云帖》,就写了蔡襄与周韶斗茶的趣事,蔡襄准备了上乘的茶叶和水,却不幸落败,原因是杭州人周韶的茶叶非比寻常。看赵孟的《斗茶图》,也着实有趣。四茶贩在树荫下作“茗战”(斗茶),炉、壶、碗和盏等饮茶用具分装两头担中。左前那位,一手持杯,一手提桶,神态自若;身后那位,一手持杯,一手提壶,作将壶中茶水倾入杯中之状;另两人则站立在一旁观望:真是茶叶卖到哪斗到哪,宋人随时随地可烹茶比试。
除了斗茶诗,范知州的名作还有《出守桐庐道中十绝》、《新定感兴五首》(睦州曾名新定郡)、《桐庐郡斋书事》、《游乌龙山寺》、《和章岷推官同登承天寺竹阁》、《江干闲望》等诗,当然,最著名的当数《潇洒桐庐郡十绝》了:
潇洒桐庐郡,乌龙山霭中。
使君无一事,心共白云空。
潇洒桐庐郡,开轩即解颜。
劳生一何幸,日日面青山。
潇洒桐庐郡,全家长道情。
不闻歌舞事,绕舍石泉声。
潇洒桐庐郡,公余午睡浓。
人生安乐处,谁复问千钟。
潇洒桐庐郡,家家竹隐泉。
令人思杜牧,无处不潺湲。
潇洒桐庐郡,春山半是茶。
新雷还好事,惊起雨前芽。
潇洒桐庐郡,千家起画楼。
相呼采莲去,笑上木兰舟。
潇洒桐庐郡,清潭百丈余。
钓翁应有道,所得是嘉鱼。
潇洒桐庐郡,身闲性亦灵。
降真香一炷,欲老悟黄庭。
潇洒桐庐郡,严陵旧钓台。
江山如不胜,光武肯教来?
我努力进入范仲淹诗歌的场景,从之一到之十,几乎每一首,都是他对睦州大地、富春江山水的心灵倾吐。青山,白云,流泉,竹林,绿波,兰舟,江岸,人家,一个个影像,次第而来,换一个季节,晴日和雨日,这些影像还会不断变幻,给范仲淹以各种惊喜。我最喜欢第六首中的“春山半是茶”。惊蛰雷声过后,雨前茶就会慢慢冒出茶树。睦州遍山都是茶的世界,范仲淹的春山,满是浸染透了的翠绿,那是富春江水滋润而成的。富春山中隐居着的新叶,凝聚起天地间的绿色精华,为严光带去隐居的悠闲,为农人们带来满满的欢喜。
睦州下属的六县,现为桐庐、淳安、建德三县市,茶叶收入依旧为三地百姓的重要经济来源。三地共有茶园30多万亩,茶农10多万户,茶叶总产量超1.5万吨,总收入超20亿元。雪水云绿、千岛银针、建德苞茶……沐着富春江山水的各类原生态绿茶红茶,在中国茶叶市场上芳香浓郁。
四
且有章、阮二从事,俱富文能琴,夙宵为会,迭唱交和,忘其形体。郑声之娱,斯实未暇。往往林僧野客,惠然投诗。其为郡之乐,有如此者,于君亲之恩,知己之赐,宜何报焉?
范仲淹到桐庐郡不久,就给恩师晏殊写了一封长信。这信,除了开头交代南下的行程外,基本上是一篇介绍桐庐郡山水的散文,上面就是后半部分的一小节,主要意思为,我和章、阮两位副手,不仅工作配合得好,闲暇时光也都能玩到一块。范仲淹曾多次说自己肺不太好,酒应该喝得不多,那就喝茶,弹琴,唱歌!
范知州离任一百五十二年后,南宋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陆游来到严州。陆知州年逾花甲,精力显然不济,而京畿之地的严州,此时已十分繁荣,诸多公务让陆知州叫苦不迭:“桐庐朝暮苦匆匆,潇洒宁能与昔同。堆案文书生眼黑,入京车马涨尘红。”(《读范文正潇洒桐庐郡诗戏书》)不过,忙归忙,诗文还是不断写着的,陆游也记下了前任业余时间的一个小插曲,这和范仲淹的信暗合:
范文正公喜弹琴,然平日止弹《履霜》一操,时人谓之范履霜。(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九)
短短的记录,却耐人寻味。《履霜》,或《履霜操》,究竟是一首什么样的曲子呢?凡带“操”字的古琴曲,基本上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诸如《文王操》《古风操》等,唐代韩愈写有《履霜操》曲的词,序言这样说明:“尹吉甫子伯奇无罪,为后母谮而见逐,自伤作。本词云:朝履霜兮采晨寒,考不明其心兮信谗言。孤恩别离兮摧肺肝,何辜皇天兮遭斯愆。痛殁不同兮恩有偏,谁能流顾兮知我冤。”这首曲子的主题,伯奇清晨踩着寒霜,哀叹自己无罪而被逐。
再回过头来,看范仲淹的身世和经历。他的先祖,唐朝的范履冰,虽是武则天的重臣,依然死在了武则天的手上。而范仲淹自己,因为刚直,看不惯现实中的许多东西,也经常碰壁,但他没有退缩,依然自警自省。《周易》坤卦:“初六,履霜,坚冰至。”字面之意为,踩上霜时就知道寒冬即将来临,提醒人们防微杜渐而如履薄冰。如此说来,意思就相当明白了,范仲淹平日只弹《履霜》,并不是琴技差,不会弹其他曲,而是牢记为官的职责和使命,如履薄冰,坚守清廉的节操。
叁 思范
桐庐县城,迎春南路与白云源路交叉口东南百余米,两千五百多平方的范仲淹纪念馆静静地卧着,白墙黛瓦的仿古建筑,背依平阳山,一座小山,青翠依然是它的主调,它应该是富春山的余脉。整个桐庐县城,南北两城,桐君山和大奇山遥望,富春江穿城心过后,缓缓向杭州而去。
范仲淹的半身塑像,凝视着所有的来访者。“天地间气,第一流人物”,朱熹的赞词成了醒目的匾额。整个宋朝,因为有了范仲淹这样一批贤臣而自豪:自古一代帝王之兴,必有一代名世之臣,宋有仲淹诸贤,无愧乎此。(《宋史》)在同辈和后代官员眼中,范仲淹是一个全能型且无瑕疵的官员楷模。我以为,元好问的评价十分到位:范文正公,在布衣为名士,在州县为能吏,在边境为名将,在朝廷,则又是孔子说的“大臣”,求之千百年间,盖不一二见。范仲淹用他六十三年的生命历程,完美地书写了辉煌的人生。
陪同我进馆的桐庐县县长齐力,中文系毕业,七〇后,戴眼镜,斯文儒雅。齐力和我说:每回见到老市长范仲淹的塑像,他心中都会升腾起范仲淹忧乐天下的鲜活形象;老市长在桐庐郡,虽只有短短的八个月,却让睦州人民怀念了一千年。对他而言,“范仲淹”三个字,就是一种无形的激励。
我以为,富春山水有四姓,那就是姓桐,姓严,姓范,姓黄。桐君老人之桐君山,严光之富春山,范仲淹之春山,黄公望之《富春山居图》。现在,春山谷雨前,我一路奔跑,去富春山中,摘取芳嫩和云烟。
公望富春
黄公望,富春江,《富春山居图》。
一位名人,一条名江,一幅名画。
人对江的钟情,江对人的涵养,画对后世的影响,数者间,怎样相辅相成,又有着怎样的复杂联系?
壹 公望前传
公元1279年,对南宋来说,是个悲怆的年份,这一年的二月初,寒风彻骨,陆秀夫背着年仅八岁的小皇帝赵昺在广东崖山向着大海猛力一跳,南宋王朝彻底灭亡。而此时,江苏常熟城的子游巷内,一个已经十岁叫陆坚的男孩子,还算幸运,他刚过继给了寓居在此的浙江温州籍老人黄乐。九十岁的黄乐,看着聪颖俊秀的小陆,心生极度喜爱之情:黄公望子久矣!小陆于是被改姓名为黄公望,字子久。自此,中国绘画史上的一个著名符号诞生了。
陆坚过继的原因,至今也没有确切的说法,有说他父亡,有说他父亡母嫁的,反正,总归是家庭比较清苦,遂成了黄家的孩子。由此,我们可以推断,在黄公望的童年时期,国将不国,家也不家,战火的硝烟,蒙古人的铁蹄,人民的苦难,他从小就有深切的感受。
自然,在黄家,他得到了比较好的教育。子久天资聪明,勤奋好学,加上黄公的悉心培养,十二岁就被推荐参加本县的“神童试”。子久通读经史子集,能绘画,通音律,还会填词谱曲,小小少年,心中已经种下强烈的希望种子,将来要出仕,干一番大事业。
然而,现实对黄子久却是残酷打击,元统治者将人划为四等,一个南宋遗民,虽“洞达经史,通晓吏事”,但没有什么路径,科举又停考,唯一的出路,就是靠别人引荐。
接下来的两段经历,都让黄子久刻骨铭心。
1293年春,经人推荐,黄得到浙西廉访使徐琰的赏识,在徐手下做了一名书吏,但这一段时间并不长。这徐琰,为人相当不错,学问也好,对文士极为敬重和礼待。这个时候,黄子久利用工作之余,接触了不少人,最著名的两个朋友是,同在徐琰府中做幕僚的倪昭奎(通过他,结识了他的弟弟——画家倪瓒),还有时任江南儒学提举的画坛大师赵孟。
因为黄子久的办事能力强,1311年,他又得到江浙行省平章政事张闾的赏识,到张手下做了一名书吏,不过,这个时候的他,已经四十多岁了。不想,在张的门下,他却惹上了一场牢狱之灾。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这张闾,官做得顺风顺水,一路亨通,不断得到元廷的重用。1314年,元仁宗要张闾具体负责南方地区(河南、江西、江浙三行省)的“经理田粮”工作。什么意思呢?就是核实土地,增加税收,平均差徭。政府先张贴告示,再令田主自行申报,并鼓励大家检举揭发,如果少报瞒报,轻则按数杖击,重则判刑流放。元仁宗为使钱袋子迅速鼓起来,还派军队监督执行。时间紧,任务重,再加上一些官员的工作方法简单粗暴,官员和富豪勾结,百姓负担反而加重,于是,民怨载道,社会矛盾急剧变化,江西甚至发生大规模的造反,闹出了不少人命。一年不到,“经理田粮”即宣告结束。元廷将主要责任人张闾问罪,同时牵连到了书吏黄子久,因为许多文书、账目都出自他手,四十七岁的黄,于是被关进了监狱。
对于黄入狱的原因,也有不同说法。和黄子久同时代的钟嗣成,他的《录鬼簿》这样说:黄“先充浙西宪吏,以事论经理田粮获直,后在京为权豪所中”。我推断,黄入狱,直接原因并不是“经理田粮”案,而是在这个案子中,说了不该说的话,也极有可能是为张闾辩解,但不管怎么说,他失去人身自由了。
更让黄子久揪心的是,这一年,元廷将中断了几十年的科举恢复了,而他正身陷囹圄,有心参考,却无力回天。
从监狱里出来时的黄子久,已经五十岁,再次求职不成,只有浪迹松江、杭州一带,以卖卜、卖画为生。
怎么来形容这一时期的黄子久呢?下面几段笔记,都有很形象的描绘,兹举如下。
明人李日华的《六研斋笔记》,这样记载他的怪行为:
陈郡丞尝谓余言:黄子久终日只在荒山乱石丛木深筱中坐,意态忽忽,人莫测其所为。又居泖中通海处,看激流轰浪,风雨骤至,虽水怪悲诧,亦不顾。
清人鱼翼的《海虞画苑略》,这样记载他的放浪形骸:
尝于月夜棹孤舟,出西郭门,循山而行,山尽抵湖桥,以长绳系酒瓶于船尾。返舟行至齐女墓下,牵绳取瓶,绳断,抚掌大笑,声振山谷,人望之以为神仙云。
清人郏抡逵的《虞山画志》,如此记载他夜生活的率性:
隐居小山,每月夜,携瓶酒,坐湖桥,独饮清吟,酒罢,投瓶水中,桥殆满。
荒山乱石中,终日枯坐。急风骤雨里,痴看浪涛。月夜泛孤舟,船尾拖着酒瓶(我估计起码好几个,不然无法尽兴),酒喝完,用力将瓶子一一丢进水中。望着咚咚钻入水中又一一浮上水面的酒瓶,那个人独自拍掌大笑,啊哈,看啊,那桥边,酒瓶都成堆了。天地间,一个无奈而又钟情于山水,愤世而又特立独行的形象已经差不多形成了。
壹—续
2016年2月8日,丙申年正月初一,上午十点,日光暴烈,真的是寒冬里的烈日,这一天的气象预报说,气温二十八摄氏度以上。
我和毛夏云、陆地一起,白日里去探春。
从白水村出发,往西南方向的冯家徒步。过银盘山,满山层次感极强的绿地毯,那是茶叶,虽无“春山半是茶”,但茶叶在暖温下已经发春,无疑。到了铜桥湾,一潭碧水弯绕,驻足良久,走吊桥,观民宿,打石漂。过栈道山,并无栈道,只有危岩乱石,竹林茂森,杂树生花。又过广丰庵,自然,也没有庵了,我们小时候叫白夜庵(不知道是不是这样写,大人们都这么叫)。跨过罗佛溪(也叫百江,分水江支流),对面是赵家村,不是鲁迅小说里那个有名的赵家,那是在绍兴。
两个多小时,走走停停,绕了一大圈,带着一身汗水,到达广王岭,白水村对面。抬望白水,村后就是白水坞,山势递次推进,层峦叠嶂,烟树如水浩淼,颇似公望先生的山居图景。坞的最顶处,有白水尖,我和陆地说,那里,最高峰,有个飞机目标,我们少年时砍柴,常到那去,有时望得见天上的飞机,一去一回,要一整天,背着一根百多斤的实木柴,疲倦回家。
诸位,刚刚我徒步的路线,是沿着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修订,次年刊行的《分水县地图》所标记的地名行进的。分水有一千三百多年历史,县依富春江支流分水江而命名。我所在的村,属于分水县的西乡,地理上都叫四管,范围极大,有好几个乡。四管的南和东,叫五管,和淳安、建德交界;四管的北和西,叫八管、九管。一百一十余年后,人是物非,地名很多只存在于历史和人们的方言中了。
好,现在,我要沿着另一张图——《南宋淳熙分水县地图》作一次穿越,去分水县儒学读书了。
这回,我坐船。
我家门口就可以坐船,就如同屈夫子“朝发轫于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极”一样方便。往罗佛溪,走两百米不到,就是溪口。对面的广王庙,香火常年旺盛,香客来来往往,买舟行船,晨行暮达。
一路行得船来,两岸青山相对出,时而猿猴悲鸣,时而空山鸟飞,几十里水路,由罗佛溪转入分水江,江面宽阔,水流平缓,往来船只频梭,不一会,就到了县城的桥口渡。
这里就是繁华的分水县城啊!
过朝京坊、阜民坊,阜民坊边有塔,七层,仰望,塔身坚实,檐飞铃脆,塔院里不时传来阵阵诵经声。经庆云寺,到庆云坊,就到达分水县的地标玉华楼了。这是南宋分水最豪华的酒楼,史载,孝宗帝曾御临此楼。南宋分水的繁荣有宋人黄铢《江神子·晚泊分水》为证:“秋风袅袅夕阳红。晚烟浓,暮云重,万叠青山,山外叫孤鸿。独上高楼三百尺,凭玉楯,睇层空。人间日月去匆匆。碧梧桐,又西风。北去南来,销尽几英雄。掷下玉尊天外去,多少事,不言中。”此词如闲适风情画,逸笔虽草草,却尽状其妙处,高楼观世井,风景别样情。
我也是在一个秋后的傍晚到达分水的。我乃一介穷书生,靠着父亲微薄的薪金读书,没有多少闲心欣赏酒楼的繁华,朱门酒肉香,三百尺高呢,不敢进去。我要去县学苦读,我的目标是,一百里地外的南宋都城临安,那里有中国最好的太学,那里有我日夜向往的锦衣玉食!不要笑我狭隘,大多数南宋的同学,都怀抱这样的理想。
终于到达县学。
我们的学校,在县政府的正对面。整座分水城里,最显眼的建筑,就是县衙、儒学、书院、城隍庙和钟楼了。
学校有教谕衙,教育局局长办公的地方,全分水县教育的指挥中心,明伦堂、文庙、大成殿,这些是学校的主要建筑,我们要在那里读书学习。我们住的馆舍,宽敞明亮,从一号楼到四号楼,每一座馆舍都很精致,政府在教育方面肯投资。我们每天的任务,就是读书明理,交流讨论,节日祭拜孔圣人。局长教育我们,将来要成为国家的栋梁,将金人赶回北方去,统一祖国,发愤读书。
我校先前那些名人就不一一细说了,唐朝的进士施肩吾、徐凝、缪迁,那真是太有名了,他们是母校永远的荣光。
1980年7月,分水中学文科复习班参加高考,有十六名同学考上了本科和专科,一时全县轰动。我们读书的分水中学,就在今天分水江边的五云山,南宋的庆云书院。
庆云书院,离严光的隐居地,离黄公望的隐居地,皆只有几十里山路,士子们的读书声,一点也不影响他们的修行和垂钓,各自拥有悠悠的白云。
贰 一峰道人
当理想和现实不断冲突,且让现实碰得头破血流时,一个聪明人,一定会找一种能让他心灵得到安顿和皈依的归宿,而融儒释道三教为一的全真道,就深深吸引了黄子久。有着几十年为吏经历的人要彻底转变思想,毫不犹豫地加入全真教,那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他必须看穿,看破。
着袍,冠巾,黄子久于是成了一峰道人。
对于黄子久入全真教的时间,也有不同说法,有人说他在给徐琰做书吏时就已经穿上道袍了,有人则说他从监狱里出来,卖卜为生,修的就是全真教。
占卜也是一种宗教活动,可以接触到各种下层民众,有更多的机会体验最底层的世俗生活,自然也可以解决生活问题。更重要的是,这个时候,虽不是官,经历过数十年的官场生活,黄子久也对当时的官场有着深刻的了解,他想经吏为官的路子已经完全被堵死,心向往之的科考也遥遥无期,那么,最终选择全真教,以道袍裹身,这就不是权宜之计或者仅为生计所迫,而是一种思想方式、生活态度、生活道路的选择了。在全真教中,他找到了志同道合的教友,也找到了聊以自足的精神慰藉。
全真教在创立之初,摈弃物质生活,绝对禁欲,讲究苦修。蒙古人建立元朝后,统治策略是以道护国,他们急于想借道教思想来消除南宋江南文人士子的抗争情绪。于是,元廷对道教领袖赏赐不断,对道教徒也优待有加。北方的全真教因得到朝廷的大量资助,渐渐改变了教旨的初衷,开始追求起了俗世中的奢华生活。但江南底层的全真教徒,依然保持着教派创立之初的那种生活方式。我想,这也是黄子久修全真教的真正用意,他想用苦修来达到另一种境界,在道中找到自由和尊严。
从这个角度看,明人李日华笔记里对黄子久的痴傻描写,就有另外一种意义了。他整日在荒山乱石中枯坐,看大海,看激流,既是对山川自然的感悟和体验,也是全真道的一种苦行修炼吧。
和黄子久一样,他的好友,同是“元四家”的倪瓒,也是全真教徒,还有很多有名的画家如吴镇等都是全真教徒。这些人的经历和人生态度各不相同,导致画风也呈现出不同的风格,但他们绘画审美,都遵行老子的“五色令人目盲”的审美思想,在单一的黑色中,偏重素雅清淡、质朴无华的风格。也就是说,全真教徒作画,极少设色,更不作青绿山水。
我相信,子久熟读经书,《庄子》一定烂熟于心。
试拟一场景。
某天,一峰道人在荒山野岭中云游,坐下来歇息时,突然发现,身边的草丛下有一个骷髅头。一峰随即拔去覆盖着的杂草,对着它说:只有我与你知道,你不曾有过死,也不曾有过生。你真的忧虑吗?我真的开心吗?
随后,一峰道人随手捡起一根棍子,不断敲击着骷髅头问道:你是因为贪图生存、违背常理变成这样的吗?还是因为国家败亡、惨遭杀戮变成这样的?还是因为作恶多端,惭愧自己留给父母妻子耻辱而活不下去?或者是因为挨饿受冻的灾难变成这样?或者是因为你的年寿到了限期?问完这些,一峰道人就拿起骷髅头,掸去上面的杂尘,当作枕头,呼呼大睡起来。
《庄子·至乐》篇中,庄子、列子,都和骷髅交流过,今天,他也和骷髅交流,这实在不是一种巧合,而是一种暗喻。他常常在天地间悟道,他已经找到避开祸患的方法,生死早已无所谓。在他看来,开始即是结束,甚至可以说,万物既无开始也无结束,他虚己游世,见素抱朴。
贰—续
我以前工作过的桐庐县毕浦中学,边上有个垂云洞,我在那教书时,洞还没有开发。洞边隐着魏新之,他是南宋咸淳进士,宋亡后,归隐家乡杨家村,创办了垂云书院,元廷几次举荐,他都避而远之。
我每次回百江老家,都要经过分水和里湖。
分水柏山坞口,有徐凝的老家,他退休回家闲居,白居易还大老远地从洛阳赶来看他,可见徐诗人“二分无赖是扬州”,在当时的大唐还是很有些名气的。施肩吾在分水五云山上读书,我们很多人也在那读书,五云山顶的明月,照着施状元,也照着我们。施肩吾早就透看人生,先考个进士,证明一下自己,然后,就当起了道士,过自己的隐居生活去了。里湖,我到后来才知道,和范蠡有关系,这个“里”,其实是范蠡的“蠡”,范蠡不肯争,带着美女,到分水隐居,泛舟湖上,养鱼晒网,隐居中有他和西施欢乐的爱情。
隐士也是心有所寄的,他们对偶像崇拜得五体投地,因此,许多人的隐,也是追着严光的脚步而来。如果你不隐,面对严光,你都觉得不好意思。无名人士脸红了:君为利名隐,我为利名来。羞见先生面,黄昏过钓台。有名人士更难为情:巨舰只缘因利往,扁舟亦是为名来。往来有愧先生德,特地通宵过钓台。(李清照《夜发严滩》)范仲淹,要不是心忧天下,忧民忧君忧国,他也会来富春隐的,所以,他面对隐士的祖宗,由衷赞叹: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方干:官无一身禄,名传千万里。
周朴:桐庐江水闲,终日对柴关。
严维:门前七里濑,早晚子陵过。(刘长卿《对酒寄严维》)
罗甫:罗隐之父,半年十度过严滩。
贯休:他在桐庐隐住三年,拜严光,和方干、周朴等人酬唱,留下了二十五首诗,涉茶,讲禅,理佛。
这些隐士,和黄公望一样,面对富春江两岸的清丽江山,即便隐着,也并不闲着,他们还干了很多为文化增光添彩的事情。
清代作家王士祯的笔记《池北偶谈》讲道,宋末,浦江的“月吟诗社”,以“春日田园杂兴”为题,举行了一次全国性的诗歌大奖赛,三个月时间,共收到两千七百三十五卷诗,专家评出前二百八十名,出版了一本集子叫《月泉吟社诗》。而谢翱等人组织的“汐社”,积极组织参加征文活动,成果显著,前六十名的诗人中,桐庐(包括分水)诗人入选的就有十人之多。这不能不惊叹,宋末元初,桐庐的山水,养育了一大批有成就的诗人。
在我看来,严光、黄公望以及诸多的隐士,不是人生消极,而是另一种积极抗争,在隐的时空里,他们将生命的长度拉长,将生命的广度拉宽,以天地为大室,与山水共眠休,自食其力,并管理好自己,从不给社会添麻烦。
每个人都在山水田园中有序生活,追求自然和原始,修炼更高的道德修养,这大约就是隐的积极意义。
叁 隐形的翅膀
黄子久独特的经历,全真道人的苦修,我觉得,还不足以说明《富春山居图》这样伟大作品的产生背景。接下来,我要细述富春江这条大江对黄子久的影响。
新安江,自安徽休宁的六股尖山峰汩汩而出,到了建德梅城三江口以下,就称富春江了。自桐庐到富阳,一百许里,知名度也越来越高,到了萧山闻堰,富春江最后变成钱塘江。其实,三个名字,都是一条江,但任何一个名字,都不是简单的称呼,而都有着它深刻的历史和地理含义。
富春江因严光而著名,严光是富春江的核心灵魂。
和严光老家(浙江余姚)相比,这富春江边的富春山,更适合他将自己的心和身隐藏起来,因为他崇敬和羡慕一个叫桐君的老人。
富春江和支流分水江交叉口的桐君山上,天气晴好的时光,一位隐居的老人,总是闲闲地坐在一棵大梧桐树下。草棚门前有篱笆,一葫芦酒,已半倾斜,黄狗躺在老人身边,昏昏欲睡,飞鸟时而相还,一阵风过,山涛呼呼而响。山脚下的一江春水,平静地流着,水面如镜,偶尔泛起的光,直晃人眼。
子久心里,也同样闪现过这样温馨的场景。
子久清楚,当初,严光和刘秀一起读书,京城的繁花,诱人的功名,都曾让一些年轻的学子热血沸腾。在刘秀眼里,年长的严光同学,就是智慧大哥,他发自内心喜欢。然而,刘秀登上大位前,严光就悄悄地离开了洛阳,东寻西觅,因羡慕桐君老人,喜欢富春江的清灵,就到富春山下隐起来了。耕于富春山,钓于七里濑,严光实在是一个自食其力的良好体验者。
黄子久也喜欢富春山。
富春山上,有个天台,这是严光的天地,他常常会登上大块石,躺在石头上,仰望蓝天,脑子里偶尔会闪出洛阳太学里的场景。他知道,刘秀小弟,会为寻他不着而抓耳搔首。每想及此,他都会不由自主地会心一笑。他的笑,是那种淡淡的,嘴角微动,是天地间的写意。道不同,不相为谋,你喜欢你的王位,我喜欢我的富春山,春江水,水里的鱼,山里的民。
子久还以为,严光自己肯定会斫琴,这是一个和天地交流的好方法。
嗯,必须会斫琴。
一切就绪,试一试音,严光知道,虽不登大雅之堂,音乐功底也欠缺一些,但是,他的伯牙,他的子期,就是那些山水,静静的山,流动的水,还有水里快速游动的鱼。这里是急滩,鱼必须快速跟水流争速度,否则,一下子就会被冲到下游。对鱼来说,它们已经习惯生活在此,往下游另一个深潭,那里都是陌生的同类,不熟悉,也就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了。严光的思绪从江里的鱼,又回到了眼前的山。这富春山,几乎所有的生灵,对他都很友好,他也从不以主人自居,他和它们共享这一片天台。他弹琴的时候,富春山上那连绵的青木和峻皱的山石,似乎就是他的音符,那天空中任意飞过的大鸟,它们发出的声音,似乎就是极好的伴奏。
天地山水,大舞台,严光是一个优秀的演奏者。
子久每每坐在严光坐过的大钓台上,心中就会泛起一个洒脱脱的严光来。于是,他也忘掉了所有的焦虑,山水已经慢慢融入了他的血液。
不仅如此,子久放眼看下山去,那富春山脚,严陵祠里飘出来的烟火,正袅袅上升。他知道,这严陵祠,也因了范仲淹而山高水长。
范仲淹到睦州的时候,心情不算太好,但以他一向的性格,官场的沉浮,于他真如浮云,只要能有岗位,让他忧国忧民,足矣。因为睦州府下的桐庐,有他心里独一份情思。
必须去祭祀,是先贤,也是偶像。
严先生祠堂的破败,让范心中难受,怎么能让这样一个哲人,没有香火的供奉?香火还只是表面,重要的是精神被淹没。春山半是茶,应该是用泱泱江水精心浇灌而成的,严先生的德行,一如满山的清叶,沁人心脾。
山高水长,严先生。范仲淹让严光的精神定格成了富春江灵魂深处的独特符号,并不断演变成一种强大的精神力量。
这一切,都让子久痴迷。
黄子久在天地间任意飞行,我觉得,他的隐形翅膀,还应该有另一只,那就是他的诗文功底。如前述,他小时候就极为聪明,年轻时和中年时的两次书吏生涯,更让他的文字得到了锤炼,他通音律,长词短曲,落笔即成。“我识扁舟垂钓人,旧家江南红叶村”(黄公望《题王摩诘春溪捕鱼图》),随便一句诗,足可以窥见他的内心,早已和严光在一起了。
富春山,严子陵,还有富春江两岸的景色和人文,他们一直是诗文的抒写主体,而黄子久以前的山水诗人,已经有成千上万,著名和非著名,他们都将激情奉献给了富春江和富春山。
山水诗的鼻祖谢灵运的《七里濑》中,既有“石浅水潺湲,日落山照曜”的清丽景色,也抒发了“目睹严子濑,想属任公钓”的尚古隐居情怀。可以说,因为严子陵钓台,谢灵运的山水诗从一开始就不是纯粹的写景,而是夹杂着丰富的人文思想。
富春江也称桐江,她的美也在吴均的那一封著名的信里。吴均是今浙江安吉人,他的《与朱元思书》短札里,起笔就将富春江的精华表达得淋漓尽致:“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吴均用文字为富春江传神写照,子久心里也酝酿已久,有机会,一定要用线条和墨色写意富春江。后来的事实充分证明,吴的短文,黄的长卷,异曲同工,皆为写富春山水之天下独绝。
江天一色,云树相依,隐士,美文,诗文写不尽,悠悠富春江。黄子久日日徜徉其间,与天地相处,山水和他的内心,最终联结成了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当他不断过滤内心那些焦虑,山水的意象越来越明显时,《富春山居图》也就要喷薄而出了。
叁—续
一
一千二百多年前的某一天,德清人孟郊到不远处的桐庐,拜访了朋友——桐庐县县长李明府,这次桐庐之行,让诗人灵感大发。我们欣赏一下他《桐庐山中赠李明府》诗的前四句:
静境无浊氛,清雨零碧云。
千山不隐响,一叶动亦闻。
孟诗人笔下的桐庐山中,富春江两岸,竟然这般美丽:天地澄澈,草木清新,没有一粒尘埃;清雨滴答而下,雨后的天空也没有一片云彩。山与山都静静地待着,互不作声,极为默契;哎呀,一片叶子,突然从树林间缓缓跳跃着地,“啪”,似乎落地的响声都能够听到呢。
二
2014年11月27日下午,桐庐,富春江芦茨慢生活区。
初冬的暖阳,特别舒适,我们在芦茨新村的后街步行,点评着街道两旁有些年份的老屋,宽敞,整齐,不少住户的大门框,都是藏着年轮的青条石,门前还有两个精致的小青石门当。有人在饮茶,有人在聊天,金黄的番薯干,白色的番薯粉,暗红色或粉白色的番薯丝,人和物,都在静静地享受着冬日的阳光。
走进芦茨旅游乡村俱乐部,它由人民公社时代的大礼堂改造而成。礼堂四周的墙壁上,挂着许多幅以桐庐为背景的山水名画。伫立在李可染的《家家都在画屏中》前,王樟松指点着大家:喏,这幅画,就是李可染的代表作了,他画的都是当年芦茨村的实景,这是富春江水电站大坝蓄水前的景色。为了建电站,整个村就移出来了,刚刚我们走的后街那些房子,就是当年迁移过来的。
有人玩笑着接话茬问:那就是说,刚刚我们人人都在画屏中了?
是的,我们一直在画屏中徜徉。
《家家都在画屏中》,不看画,仅读题,就能让人无限想象。这是怎样一个地方啊,如画的风景,一定是有山,有水,山要险峻有层次,水要碧绿有深度,山要有父亲样的怀抱,水也要有母亲般的温婉。
我想象着。一滴滴重墨,在宽阔的宣纸上渐渐地延伸,墨色滋润,意象袭来,浓的成了富春山岭上的树,成了芦茨民居黛色的瓦片,成了渔民江上行走的小舟,成了农户院子里大丛的花朵;淡的化为富春山上险峻的岩石,化为澄碧静流的富春江水,化为民居灰白色的粉墙,化为富春江上的撑竿渔夫。
李可染曾说,画家画画用方法,农民画画用感情,他也是用他的心,在表达深入观察独立思考到的深厚和凝重。芦茨村和李可染,都被载入了中国山水画的史册。
肆 第九个行者
黄子久有个百宝箱的布袋,布袋里有他速写素描的工具,“袖携纸笔,凡遇景物辄即摹记”。我想,布袋里应该还有一管铁笛,道人,铁笛,元朝的江南天空下,隐士道人,常用它来伴着自己,和大地天空自由相处。
诸暨枫桥人杨维桢,比黄子久小二十几岁,年少成名,他考中了元廷难考的进士。但因为性格原因,官场屡屡失意,中年时跑到富春江边的桐庐隐居,在那里,他写下了不少诗文。
杨维桢的诗文,一如他那倔强的个性,独辟蹊径,标榜“复古”,崇尚“自然性情”,“铁崖体”凌空而降。宋濂赞他。四十年里,诸多学生,像群山崇拜泰山、像河流归顺大海一样,崇拜杨大师。除了诗文,还有晚年极具杨氏个性的“粗头乱服”书法。元朝当时流行赵孟温润秀丽的赵氏书风,而杨氏书法,完全不守规矩,一如他的诗文,横空出世。
而杨维桢的打扮,更怪。他自小苦读的地方叫铁崖山,加之他的文章风格明显,人称杨铁崖。他也是个全真教徒,戴的却是铁冠,他还吹铁笛。
可以想见,都是全真教徒,都吹铁笛,虽差二十几岁,但黄子久和杨维桢应该有比较多的交集。确实如此,这一对忘年交,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杨维桢曾这样记载他们的交往:
予往年与大痴道人扁舟东、西泖间,或乘兴涉海,或抵小金山,道人出所制小铁笛,令予吹洞庭散曲,道人自歌小海和之,不知风作水横,舟楫挥舞,鱼龙悲啸也。(杨维桢《君山吹笛图跋》)
看来,这一峰道人吹铁笛的技术,远高于年轻的杨维桢,铁笛自己制作,曲子自己创作,这些铁管,这些音符,皆是一峰道人的如意兵将,他可以随时遣意调兴。不仅如此,才高八斗的杨维桢,对黄子久的诗文也称赞不绝:“诗工晚唐”。
那么,一峰道人什么时候会吹铁笛呢?以下两种情形,我觉得很有可能会让他的笛声飞扬。
创作前。
眼前的山水,要化为纸上的风景,有时也颇费周折。那些笔墨的精灵,一开始也是躲躲藏藏,东一个点,西一个点,死活不肯出现,即便出现,也影影绰绰,模糊不清。这个时候,一峰道人,就会放下所有,什么也不想,笃悠悠地从布袋里掏出铁笛,对着群山、富春江吹,还有眼前的杂草,也是忠实的听众。那些缓缓流出的音符,不算仙乐,但也绝不呕哑啁哳。吹着吹着,突然,前方出现了一个非常清晰的身影,须髯飘飘,背着根长长的渔竿,蓑衣,斗笠,布衣,芒鞋,这不是严先生吗?是的,就是严先生,严先生是这条江、这座山的精灵,他经常和严先生促膝交流,他们的灵与肉,似乎早已一体。严先生微笑着对黄公望说:这不是你的画吗?就在眼前啊。
每当这个时候,黄子久,或者一峰道人,总是豁然开朗,心旷神怡。是的,铁笛的音符,勾起了他满怀的情愫,而严先生的影子又总是在他的笛声中显现。
创作后。
那幅著名长卷,一峰道人是应无用教友的邀请而画,这花了他数年的心血,真的是心和血的凝结。三四年时间画一幅画,断断续续,这不是画的烂尾工程,而是他不断过滤、不断修行的结果。富春江两岸的山峰,山峰上的树木、岩石,丛林中奔跑的野兽,江岸边的野滩、茅舍、孤帆、渔家,一切的一切,都被他揣摩过无数回,已经牢牢生长在他心中。
这一回,两丈长卷终于完成,小酒喝过,黄子久从布袋里又摸出那管铁笛,稍稍定了定调,对着大江吹了起来。这恣意流淌的音符,如让人夏饮冰泉,冬焐暖宝,舒服到心坎。
我们是不能以浅薄,或自满,或自得,来形容黄子久(不,此时应该称他大痴了)此刻心情的。富春山水,已铺洒成眼前长长的墨卷,它是吴均美文的具象显示,黄大痴终于做成了一件大事,此生所有的事,似乎都是为这件事做准备的。
好了,现在,让我们做一回画中人,和黄大痴作一番交流吧。
《富春山居图》七米长卷,我们从无用师卷平缓的小岛进入。江面平静广阔,临水的岸边几座房屋掩映在树丛中。沿着江岸一直往前,在一个很狭小的水口,一座小桥,连接伸向另一个广阔而壮丽的山峦。桥上一个人出现了,此人拄杖,应该是个男性,身份不详,那根杖,快要高过人头了,人略显佝偻。山峦的东面,山脚树木森森,向山深处延伸;山峦的西边,一直到坡下,是一个向江面延伸的渔村,村庄曲折有致,茅屋错落掩映在树林间。
现在,我也和拄杖人一样,要入山。先入村,有一屋引起了我的兴趣,此屋极小,稍高,门前有一块空地。抬头望,面前就是高山大川,这山呈三角形,遍布草木,这是典型的北宋式主峰,然而,细观其上方,则有一峰似一条飞龙卧着,一直延伸至远处的主峰。这是谁的屋子?是黄大痴理想中的小屋吗?他晚年居住在富春江边,此画就是断断续续画完的。断续的原因,按他自己的说法是,他经常要去山里云游,想必,这一处,应该是他常歇脚的地方。
行行复行行。多日的云游后,我又来到了江湾处的一个亭子。此处江面开阔,几株粗壮的松树,枝条呈黑青色,繁茂斜映,松林下有一座宽敞的临水亭子,茅草斜披,围栏粗壮。想必这围栏的树枝,是从山上砍下来不久,还散发着松枝的清香,我靠着围栏坐下来歇脚。右前方,一渔人在垂钓,左前方,也有一渔人在垂钓,他们都戴长斗笠端坐着,将脸深深地藏起来,长长的丝线抛入水中。看着他们悠悠的样子,我笑了,他们为什么要钓鱼?这江,宽得很,一网撒下去,可以捉不少啊。转念一想,呵,是我太浅薄了,他们只是在钓鱼吗?他们难道不是在修炼吗?那位,是不是严光先生呢?极有可能,他们虚心而静,这天地间的,唯有江,唯有鱼,他们不是在钓鱼,是在和鱼作交流呢!
黄大痴《富春山居图》的清润与浑厚,我没有发言权,我想引明代沈周和董其昌两位著名收藏者的评价,他们都曾经收藏过此画,沈周得而复失,董其昌暮年难守。
沈周的题跋云:……墨法笔法,深得董、巨之妙。此卷全在巨然风韵中来。……
沈周曾拥有此画,日日揣摩,那些山水都似用刀刻在他脑子里了。他也是可怜,画被人借走而干没(侵吞),等到再发现时,再无能力购得,于是只有背临一幅。幸好,沈周的背临图,也成为了现代的无价之宝。
董其昌对黄公《富春山居图》的题跋云:
……唯此卷规摹董、巨,天真烂漫,复极精能,展之得三丈许,应接不暇,是子久生平最得意笔。忆在长安,每朝参之隙,征逐周台幕,请此卷一观,如诣宝所,虚往实归,自谓一日清福,心脾俱畅。顷奉使三湘,取道泾里,友人华中翰为予和会,获购此图,藏之画禅室中,与摩诘《雪江》共相映发。吾师乎!吾师乎!一丘五岳,都具是矣。
别的不说,只两句“吾师乎”的惊叹,就足以看出董其昌膜拜之至。
黄大痴的画中,出现了八个人,有士人、渔父、樵夫,而沈周的背临图中,却有九个人,那多出来的一个,我并不认为是他背临记忆的差错,而一直以为是沈周自己,他将自己融入了大痴的画中,这画既是大痴的山居图,也是他自己的理想国。
那么,这第九个行者,我们可以这样设想,他是在天地间任意行走的大痴自己,他也是久经修炼“望峰息心”的一峰道人,他也可以是我们中间任何一个观画研画的参与者。这一个恣意行者,徜徉在被大痴笔墨唤醒的山水中,生命和苦痛,都已被安顿,“挥手弄潺湲,从兹洗尘虑”(孟浩然),“清溪清我心,水色异诸水”(李白),月户雨窗,不知身世在尘寰矣!
肆—续
我也是那实实在在的第九个行者。
我教陆地同学读的第一首古诗,就是范仲淹写富春江上打鱼人辛苦的:
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
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
那时,陆地刚上幼儿园不久,我们恰好租住在富春江边的马家埠。我们住三楼,每天早上起床,拉开窗帘,窗外就是富春江,有时,江雾升腾,烟波浩淼,恰有打鱼小舟出没,此情此景,教他念,“江上往来人”,大白话好懂,看,富春江大桥还没落成呢,两岸往来,靠各种哒哒的船。
“但爱鲈鱼美”,什么叫“鲈鱼”啊?就是那种生活在富春江里的,胖胖的,刺不多却很好吃的鱼;什么叫“但爱”啊?就是只喜欢吃鲈鱼!那我也要吃!嗯,让妈妈去菜场买!
“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什么叫“君”呢?我哈哈大笑,你就是君啊。什么叫“一叶舟”?你仔细看,那江上的小船,像不像一片树叶那样细长呢?
幼儿园的时候,陆地同学管小船都叫一叶小舟。
伍 公望富春
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不仅是他个人的巅峰之作,也是元代山水画的旷世杰作。自此,中国绘画史上增添了极为重要的册页,对后世影响深远。
《富春山居图》在清顺治年间曾遭火焚,焚后分成两段,一为《剩山图》,一为“无用师卷”,且被不同的藏家所藏,开始了长达三百六十多年的沧桑之旅。
乾隆十年(1745)的冬天,《富春山居图》(子明卷,仿本)被征入宫,第二年,又一卷《富春山居图》(无用师卷)入宫,乾隆都非常喜欢。后经身边大臣及专家研究鉴定,他自己也细细过目,最终,他认定,子明卷为真品,无用师卷为赝品。接下来就有点搞笑了,乾隆每到一处游走,都会带上子明卷,且在后面长达五十年的时间里,在子明卷的空白处,赋诗题词,并加盖玉玺,将所有空白的地方都塞得满满的,共有五十六首赞叹诗,各式钤印,花花绿绿,而无用师卷,却未曾留下一处题跋。
呵,《富春山居图》遭遇了乾隆的冷落,才幸得保全,这也算一种幸运吧。
现在,无用师卷藏在台北故宫博物院,《剩山图》藏在浙江省博物馆。2011年,“无用”见到了“剩山”,合璧场景,盛况空前。如今,它们都静静地躺在两岸的藏馆内,各自述说着尘湮的历史。
自黄公望后的六百多年间,《富春山居图》就成了中国名画的代表。普通民众喜欢不稀奇,元明清那些著名画家如此钟爱追风,才是奇观。
除沈周外,明清不少画家都模仿背临过《富春山居图》,很多仿图也都成了稀世珍品。清代甚至“家家子久,户户大痴”。
细看清代的两位传承画家。
王原祁,“清六家”之一,擅山水,以黄公望为宗师,用笔沉稳,元气淋漓,自称笔端有“金刚杵”。他晚年的代表作《仿黄公望富春山图》,层岩圆峻,重峦叠嶂,山云雾缠,高树披背,亭阁隐约,山下洲渚江石,林木葱郁,屋舍错落。全画借角选景,递次深入,用笔虽简劲,意境却幽邃,既得黄公之神韵,更融入了王氏秀润苍浑之笔力。
查士标,“新安四大家”之一,善画山水,笔法清劲秀远。他的《仿黄公望富春胜览图》,笔触清快,疏散简率,可分远中近三个层次观赏。远山,陂陀峻峭,密林深绿,高台草亭,岸湾逶迤,沙渚之间,小拱桥相接;中景,绿树茂林间,房舍隐隐,土台垂柳边,长木桥之上,一宽衣高士,策杖前行;近岸,乔木耸立,似有成熟果树枝头挂满,水草幽青簇簇,苔绿缀地,农家瓦舍前后相连,浅滩孤舟惬意自横。虽为仿作,却也潇洒纵横,散漫超逸。
富春江边的东吴文化公园,有一片刚刚落成的独特建筑群,曲面屋顶,似富春江水波连绵起伏,整个巨大的建筑群,看起来就是一座山,它是著名建筑设计师王澍设计的富春山馆,已经将富春山水与《富春山居图》融为一体,俨然富春山居小世界。
丙申秋,富春山馆的公望美术馆内,“竹林墙”构建出上千平米的展厅,元明清诸多著名画家,他们带着自己临摹和创作的作品,向黄公望膜拜来了:
沈周,《石田富春山图》;
董其昌,《临富春山图》《仿大痴山水》;
蓝瑛,《仿黄公望山水》;
赵左,《富春大岭图》;
张宏,《仿大痴富春山图》;
高岑,《临富春山图》;
恽寿平,《富春山》;
王原祁,《富春大岭》《富春山图》《仿黄公望富春山图》《仿大痴山水》;
李为宪,《富春大岭图》;
沈宗敬,《富春图》;
高树程,《仿富春山居图》;
方琮,《仿黄公望富春山图》;
奚冈,《仿黄公望富春图》;
黄均,《富春山居图》。
三十几位大家云集富春江岸,古代山水名画在中国南方集中展示,他们都因黄公望而来,因《富春山居图》而来。我仿佛置身熙熙攘攘的热闹场景中,元明清的大画家们相互作揖寒暄,公望先生,居中而坐,仙风道骨,他捋着长须,不时点头赞允。颔首间,他又见熟悉的峻岩、江月、流水、松涛,当然,还有自己满意的呼吸,一颗如严子陵般安顿的闲心。
伍—续
一
清咸丰十年(1860)的五月二十五日,这一天的早饭前后,有五位读书人坐的游船,就到了桐君山脚下。看山上林木葱茏,五人心痒,很想上山,可惜未果(估计没有找到合适的码头)。他们是江苏宝山人蒋纯甫(即蒋敦复,晚清作家,被誉为“海上三奇士”之一)、杭州人华弃疾、富阳人胡叔节、江苏震泽人孔吟父、江苏苏州人王韬。二十三日傍晚,五人在胡叔节家门口上了船,沿着富春江,一路慢游到桐庐,他们要去和精神偶像严光作深度交流。
1931年至1934年,富阳人郁达夫两次到桐庐,他去了钓台,两上桐君山,在中国文学史上留下了两个散文名篇。
他在《钓台的春昼》中如此向往:
倘使我若能在这样的地方结屋读书,以养天年,那还要什么的高官厚禄,还要什么的浮名虚誉哩?
他两上桐君山后,在《桐君山的再到》中竟然痴想:
想几时去弄一笔整款来,把我的全家,我的破书和酒壶等都搬上这桐庐县的东西乡,或是桐君山,或是钓台山的附近去。
二
杭州到桐庐,船从南星桥开出,拐一个大弯,经萧山闻堰、三江口,再转富阳的渔山、里山、灵桥、富阳、中埠、场口、东梓关,就到了桐庐的窄溪,桐庐东门外码头是终点站。
1981年的暑假,我和徐松泉、魏一媚一起,先从金华坐火车到杭州,再从南星桥坐船回桐庐。应松泉之邀,我们先在富阳下船,去江岸边的春江公社松泉老家住了一宿。具体的细节已经模糊,只是感觉那时的生活节奏像富春江中的行船一般,好慢。船不疾不徐地开,我们回家也慢腾腾的,一点也不着急。松泉哥哥在啤酒厂工作,松泉妈妈热情接待,晚餐有江鲜,还喝了啤酒。
那时,我从金华的浙江师范学院回一趟百江老家,差不多要两天时间。印象中,我还和林国华、路峰、王迪同学一起从兰溪坐船到桐庐,经过梅城时,仰望那座古城,心生不少敬意,因为以前我的老家也属严州府,梅城可是当时严州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呀,梅城还有一座严州师范学校,当时也挺有名气的。船过富春江大坝,闸门打开,船被吊在空中运过去,神奇得很,以后坐船,还从来没有过穿大坝的经历。
但郁达夫那个时代,他们坐的船,却可以直达钓台。那时,富春江上游还是一川激流。
咸丰十年五月的那个下午,蒋纯甫等五人去拜见严先生,山水也静默,怪石相望,亭角勾回,小松大松错落。忽闻一声画眉,严先生的青鸟使者前来迎接。这是严先生对他们的特殊礼节,因为他们摒弃了人间的污浊和烦躁,卓尔不凡。
他们所到的钓台,是整条富春江的精神核心。钓台也是富春山这一幅自然大画中的眼睛。
三
时隔八十三年,周天放、叶浅予的《富春江游览志》重新出版,我在序言《春水行舟,如坐天上》中,仔细观察了叶浅予所配的图片。
鲥鱼图。憨厚的渔民,提举着一条刚出水的鲥鱼,鱼身白而柔软,目测至少五斤以上。这个尤物,已经绝迹,它只存在于桐庐人的记忆中。
渔妇舟中烹鱼图。挽髻,布衫,略带着满足的笑容,渔妇开始了日常午餐的准备,这不,刚刚捕上来的足鱼,有一斤多呢,加料,煮汤,可佐三碗米饭。
农夫摸鱼图。背着鱼篓,黝黑的身子,抬头一张笑脸,双手却没闲着。刚刚干完田里的活,中午的菜嘛,就在富春江里储着呢,螺蛳、黄蚬、泥鳅、土步鱼、鲫鱼,哪一种都鲜得让人掉眼珠子。这大江就是个菜篮子,随便什么时候来都有收获。
鸬鹚图。这里只显示小舟的一角,五只鸬鹚,各显神态,或者是捕鱼归来,鸬鹚们正以各自的方式休息;或者是鸬鹚们正要出发,这几天养足了精神,消除了疲劳,可以好好去大江里活动活动筋骨了。
除了鱼系列,叶先生的照片,还有不少展现富春江两岸的风光人文。严子陵钓台,圆通寺,遍地的野花,桃林,卵石,行船中之村妇,逆水行舟与顺水行船,细细体会,都有别样的风景。
说最后一幅,浣衣村妇。
这幅图和老翁垂钓有异曲同工之妙。老翁是正面,浣衣女是背影。有的时候,背影更给人以无限的想象。大辫子是本图的闪光点。每个年代都有不同的审美点,朴素、健康,大眼、粗辫,旧中国农村的典型女孩。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那是文人眼中王公贵族女子在搞派对,而富春江边,依江而生的女孩们,也有自己的审美方式,上无片瓦,我不怪你的,下无寸土,我自己情愿的。我们不怕,我们有这取之不竭的富春江呢,“官人”啊,你若先回家,就先歇歇脚,等着我,这一篮子衣服洗完,马上回家给你做饭!呵,浣衣女面前的那一圈圈涟漪波纹,正将这一消息捎给她的“官人”呢。
四
己亥正月十一下午,董利荣陪我去莪山畲族乡访民宿。那里少数民族集聚,原来是桐庐经济最不发达的地方,近十年来,却冒出了一家又一家的高端民宿,秘境、云夕戴家山、戴家山8号、戴家山隐庐竹韵,一家家都隐藏在茂林修竹中,溪水潺潺,住客南来北往,为的是一份心灵的安放。
咦,居然还有一家书店!这家南京先锋书店的分店,由一幢老屋装修而成,曲折别致,两万多册精选书,和总店同步更新。店长小董,来自南京,她说,书店2015年10月就开张了,店员半年一轮换,场地由乡里无偿提供,经营靠自己,能自负盈亏。楼下楼上一排排地看,最后买了一本王鼎钧的《讲理》,我特意在扉页写下一行字:购于戴家山先锋书店。
上周,我又去了趟富春江边,讨论陆春祥书院和富春文学院的设计方案。
富春江边大奇山麓,山脉紧紧连着富春山。大奇山下有一座特别的小城叫富春山健康城,那里已经集聚起了健康养生、运动休闲等几百家高端企业和机构,他们秉持的理念,就是古接桐君、严光的隐逸文化精神内核,今连现代人的养生休闲需求。想想也是,人间万事,还有什么比健康更重要的吗?我们的书院和文学院,坐落在健康城的核心区域,依托现有五幢民居建设。我们想成为一座人文桥,连接起现代的健康城和古老的桐君严子陵。
我给这个小综合体取了个名字:富春庄。
我还写了四句打油诗作为设计主旨:富春山下富春江,富春江对富春庄。高山流水择邻地,我在庄里写文章。
我狭隘地理解,这紧邻着严光富春山的“富春庄”,应该是黄公望《富春山居图》实景地的某处立体呈现,精神复活。
岭上看白云,不如去富春,“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苏轼《行香子·述怀》)。
富春山依旧险峻挺拔,富春江水仍然汩汩清流,公望富春,时间和意念流动着的,是《富春山居图》的深厚人文和生命境界,永恒的卷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