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反日”舆论与派系之争:“研究系”的外交要求

第二章 “反日”舆论与派系之争:“研究系”的外交要求

以梁启超为首的“研究系”,在国内公众舆论与山东议题的互动上,扮演着何种角色?随着巴黎和会山东问题失利消息的传来,国内公众舆论随之激昂,以致爆发影响深远的“五四运动”。但失败消息如何传到国内?内容又是如何?失败传闻与真正事实间有无差距?传达国内公众舆论的重要媒介——报纸又是如何诠释这外交挫败?在这一系列因果关系上,“研究系”有无从中运作施力,以致引发国内公众舆论的激烈反应,最后形成重大政治事件?要回答这些问题,绝非一句——因当时国内民族意识高涨,就能概括解决的。凡事有果,必有其因。要明晰“研究系”在上述事件中扮演的角色,首先必须厘清“反日”舆论与国内政争间的关系。“研究系”素来相当关心外交事务,固然可归因于民族使命感所驱使,而热衷国事;然而在关心过程中,有无牵涉到国家民族利益以外的党派之争;换句话说,“研究系”有无假借重大外交事件,鼓动国内舆情,以进行政治斗争的情事?其中关键在于“研究系”与段祺瑞一派和曹汝霖新交通系之间关系的发展与演变。

袁世凯去世后,国会于1916年8月重新召开,梁启超与汤化龙为对抗国民党势力,分别成立“宪法研究同志会”与“宪法讨论会”,后合并为“宪法研究会”,以梁启超、汤化龙、林长民等为首,人称“研究系”。[1]这便是“研究系”的开始。“研究系”政治路线仍沿袭昔日与袁世凯合作模式,与当权派(段祺瑞等)结合,共同对付在国会中居优势的国民党。1917年初,中国参战问题发生,国务总理段祺瑞与“研究系”主张参战,大总统黎元洪与国民党籍国会议员则反对,为此造成激烈政争,黎元洪最后愤而免除段祺瑞国务总理之位。但情况并未改善,进而演变成“督军团叛变”与“张勋复辟”等严重乱事。黎元洪于是不安于位,除请副总统冯国璋代行总统职权外,并重新起复段祺瑞。1917年7月段祺瑞出兵平息复辟之乱,重组内阁,大量起用研究系人士为阁员,是为“段、梁内阁”。其中财政、内务、司法、外交、农商、教育等部均由“研究系”或亲“研究系”人马出掌。此时是“研究系”与当权的段祺瑞一派交相结合的时代(1917年7月至11月)。

这段时期,“研究系”对日本的态度,可以由梁启超出任段内阁的财政总长后,提出的借日款改革币制之议略窥一二。梁启超在1917年8月为此事致书日本政要犬养毅:

……中日提携,吾与公所同抱之政策也。年来亲善之说大倡,诚可为两国幸,惟言亲善则易,而所以实行亲善者,贵有具体方法……币制改革可以增进贸易,刷新财政……以为此策而行,不独日本目前资金可以输出,而国际贸易获益尤大,故此次有币制借款之提议……贵国朝野……倘若赞同,使此举得以实现,岂独敝国蒙庥,而于亲善之义尤有大也。[2]

梁启超并不反对中日亲善之说,主张借日款改革币制。这种以借日款名目,加强中日亲善提携之说的模式,与段祺瑞执政时的西原借款相类似。虽然,两者在目的上有显著差异,一是用于国家财政的改善,一是用于个人军事力量的扩充。大致而言,段、梁均是透过迎合日本寺内内阁的中日亲善之说,向日本举借外债;其结果亦同样造成日本势力进一步渗入中国:一是经济势力入侵,一是军事势力入侵,所以就结果言,两者并无多大差异。总之,在“对日”政策的手段运用上,梁启超不反对中日亲善之说与借用日款形式。

然而梁启超与段祺瑞一派相互结盟,对日本采取亲善提携的政策,却招致其他知识分子的不满。曾琦在1917年11月从日本致书梁启超,表达对研究系“联段亲日”政策的忧惧:

今则国事愈棘矣,官僚愈横矣!日、美共同宣言发表(兰辛石井协议),我国主权已潜移矣!(中日)军器同盟告成,敌人则制我死命矣……不能救国而反与他人同蒙卖国之名,前途痴梦,亦可醒矣……公于此时进退大节,宜慨然自决……再者军器同盟之说传来,留学界中人责望我公者甚多……似宜有以解之为妙。[3]

曾琦此信透露出在当时,“反日”或“疑日”舆论的盛行。信中曾琦陈述的舆论情况,虽主要是留日学界对中日军器同盟的反应,但仍能体现中国舆论界“反日”与“疑日”的倾向。文中“敌人”、“同蒙卖国之名”两词,点出当时舆论界对中日亲善的普遍看法:将日本视为敌人,把中日亲善之说等同卖国行为。段祺瑞一派也就成为敌国日本在中国内部的同路人。曾琦所以建议梁启超当机立断,尽早与段氏分道扬镳,即经由上述逻辑思维而形成的。他论述重心为,“联段亲日”会导致“卖国”骂名,梁启超最好能早早“解之为妙”。简言之,曾琦这封信除清楚呈现当时中国公众舆论的“对日”看法外,也意味着这种“反日”舆论企图透过文字形式来施展力量。不论梁启超从何种权宜角度思考,以致做成“联段亲日”的决定,但曾琦以“卖国”这样大的罪名来加以论说,对素以国家民族利益自诩的梁启超来说,究竟很难无动于衷。另一方面,先不论梁启超对这股“反日”舆论的看法为何,是否在权衡轻重后决定改弦易辙;至少此时梁启超已相当清楚“反日”舆论,在中国知识分子的“日本观”中,所居的分量了。

1917年底,梁启超与“研究系”并未与段氏一派公然决裂。同年11月中旬,段祺瑞内阁因对南方用兵问题提出总辞,但为大总统冯国璋慰留之际,梁启超在个人单独的请辞文中,[4]是以财政艰难为由,请辞财政总长一职;文中未见一言半句抨击段祺瑞“亲日”政策,或表达对中、日“军器同盟”之说的不满。可见梁启超尚未放弃“联段”“亲日”策略。至于“研究系”与段祺瑞一派开始渐行渐远,并非由于“反日”舆论考虑,而导因于政治上实际利害关系,先是双方对武力统一政策的不同看法,大致而言,段祺瑞主战,而梁启超因考虑与占有两桂地盘陆荣廷间的同盟关系而主和,段、梁嫌隙由此而生。之后在1917年底临时参议院席次安排上,段派(以徐树铮为主)与新交通系(以曹汝霖为首)合作,联手排挤“研究系”,取得2/3的席次。继之,在1918年春夏之交的国会大选中(两院总共470席),段派(安福系)与新交通系更一举囊括大部分席次,研究系只不过占有二十余席。[5]至此“研究系”与段祺瑞一派(包括新交通系)间已几如水火之势。双方第一次实际的冲突,即发生在此时,这就是“大借款”风波。


[1]郭廷以:《近代中国史纲》,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1986,页449。

[2]《梁启超致日本犬养毅书》,1917年8月23日,载丁文江编著《梁任公先生年谱长编初稿》,页529;吴天任编著《民国梁任公先生启超年谱》第三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8,页1354。

[3]《曾琦致任公吾师书》,1917年11月13日,载丁文江编著《梁任公先生年谱长编初稿》,页538;吴天任编著《民国梁任公先生启超年谱》第三册,页1366。

[4]《梁启超辞呈》,1917年11月18日,丁文江编著《梁任公先生年谱长编初稿》,页539—540;吴天任编著《民国梁任公先生启超年谱》第三册,页1371—73。

[5]以上有关“研究系”与段派、新交通系之间的种种关系详见张朋园:《梁启超与民国政治》,食货出版社,1978,页90—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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