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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斜斜地透过窗子照进室内,有点晃眼。安小娅打了个呵欠,眼睛从婴儿杂志上的奶粉广告页移开,看了一眼茶几上的台历,四月六日,快了,离四月十日希望满月又近了一天。陈江说过,希望一满月,他就带她从渝北这个名为别墅实际像监狱的地方搬出去,可以先出门旅行一趟,也可以直接回较场口合江公寓继续之前的生活模式,一切由她定。安小娅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眼睛又才重新回到杂志上来。

从怀上希望到现在,安小娅已经快一年没怎么出门了,前三个月有流产征兆,陈江的妈妈王雪莲以前在医院工作过,虽然做的是财务,但也以专业人士自居,她要求安小娅完全静卧,连手机都不能用,说手机可能有辐射,对胎儿不好。安小娅整个人都快憋疯了,陈江不停地给她“画饼”,过了三个月就好了,我们出去逛街,你想逛哪里逛哪里,想吃什么吃什么,串串、烧烤、冰激凌随便整。然而,这些饼终究只是在空中飘,三个月后,胎儿开始良好发育,安小娅倒是不需要再卧床静养,但王雪莲对她的管控一点没松懈,她说外面空气不好,不能出门,就在花园里散散步,麻辣重口味的食物通通不能吃,只能在家吃营养餐。

“希望”这个名字是王雪莲取的。陈江打电话告诉她交往不久的女友安小娅怀上了自己的孩子。她兴奋地跳了起来,连声说,傻儿子,天大的喜事啊,我们家的第三代,整个家庭的希望。对,孩子无论男女都叫希望。你们两个年轻人啥都不懂,这么大的事不能有任何闪失。赶紧搬回来住,所有的事交给我来管。

从安小娅开始显怀之后,王雪莲每晚临睡前都要把头贴在安小娅的肚子上,跟还在肚子里的希望唱几句歌再说几句话:宝贝,乖乖地睡觉,长得壮壮的,别闹腾,让妈妈也好好休息 ;宝贝,再见,明天早晨奶奶再来看你。从搬回来住那一天起,王雪莲对安小娅的好,已远远超过了普通的婆母,甚至跟绝大多数亲妈比起来都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安小娅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都是她根据美国最新版《孕妇手册》一手操办。

有一天陈江忍不住说,我要吃醋了,老妈你怀我的时候有这么用心吗?王雪莲说,当然没有,我那会儿年轻不懂事,怀你不过就像肚子里揣了个西瓜,啥事没有,天天照样上班做家务。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下,看了看安小娅,解释说,小娅我的意思不是说你娇气,你莫多心。时代不一样,那会儿条件不好,我自己什么也不懂,又没有老人教我,生个傻儿子出来智商情商都不够,现在什么都好了,当然希望孙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岂止不输在起跑线上,娘肚子里的胎教我们也不能输。陈江被王雪莲的一番话把脸都气白了,想反驳回去又知道自己根本不是对手,而且话题也是自己挑起的,便咬着嘴不再吭声。安小娅从见到王雪莲那一刻就知道,在这幢房子里,王雪莲就是女王,她说什么都是正确的,就是不正确也只能当作正确,因为只要反对她,都会被她视为错误加以纠正。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们闭嘴就好,安小娅安慰陈江。

但三月十日下午三点五分,王雪莲看到希望的第一眼,横竖都觉得这孩子眼生,心里莫名其妙地有些生疑。她和安小娅在一幢房子里朝夕相处了八九个月,以她阅人无数练就的火眼金睛来看,安小娅就是一个脑子心眼都不够用的傻姑娘,智商情商可能比自己那傻儿子陈江都还差一大截。她也清楚刚生下来的孩子五官还没长开,皱在一起面容模糊,看不出像爸爸还是像妈妈都挺正常。然而,直觉的力量就是如此强大,即使脑子里有一千个声音在说不,心里听进去的仍然是源自直觉的那一个声音:这个孩子身上没有一丁点陈江的痕迹。

王雪莲走进安小娅的房间,看见安小娅和早上起床时一样还一动不动地傻坐在沙发上,手上还拿着那本婴儿杂志,仍是奶粉广告那一页。王雪莲心里升起一股无名火,都生娃当妈的人了,还是成天木起一张脸,百事不理,万事不会,也不知道她妈从小怎么教的?哼,提到这个没见过面的亲家,王雪莲更是满脑子的不解,太奇葩了,天下也有这样的爹妈,女儿肚子大了,揣了孩子,居然不闻不问。

安小娅搬进来那天晚上,王雪莲主动问她,你父母是干什么工作的?都还好吧?尽管你和陈江还没办结婚证,但毕竟是事实上的亲家,还是要请你父母来家里坐坐,一起吃个饭喝个茶,看看我们是什么人家,陈江有没有骗你,有没有欺负你。这一是让他们放心,二也是我们作为男方的基本礼数。安小娅像是没听懂王雪莲的话,没有任何表情,王雪莲又重说了一遍,安小娅才反应过来,说,谢谢阿姨,我爸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分开了,他们早各自成了家,又都有了各自的孩子,都没怎么管我。我是跟外婆长大的,外婆去世后我和他们就失去联系了。王雪莲愣了一下,没料到安小娅是这样可怜的身世,她想了想说,没关系,你进了我家的门,就是我家的人,我会把你当自己的女儿看的。不过,你还是要尽量想办法和他们联系,总有些亲戚可以找到他们的联系方式的,等希望生下来满月或者满百天,你和陈江的婚礼就一起办,这么大的事还是要父母到场才好。如果你实在找不到,把他们的姓名,以前工作的单位、住址告诉我,我在生意场上混了这么多年,三教九流都有认识的,人多力量大,总会有办法的。无论王雪莲怎么掏心掏肺,安小娅都不再吭声,这让王雪莲很郁闷。

从陈江带着安小娅搬过来,王雪莲就没让他们住在一起,反正四层楼的别墅房间挺多,别说陈江带一个女人回来,带三个五个都住得下。王雪莲说出口的冠冕堂皇的理由是要让安小娅休息好,不能让陈江打扰她。说不出口的小心眼是王雪莲绝对不愿意自己一手养大的儿子要在自己眼皮底下去和另一个女人亲密,一想到陈江脱光了衣服和安小娅在一起的样子,她就如万箭穿心般难受。王雪莲知道这个小心眼无非是自欺欺人,他们若没有赤身裸体在一起过,安小娅的肚子怎么会大?但那是在外面,不是在家里,外面的事我管不了,也眼不见心不烦,但家是我王雪莲的世界,只能我说了算,我不想他们在一起他们就不能在一起。王雪莲在心里默默地跟自己说。

无论怎么自我劝导,她的心还是在痛。当年住临江门那套跃层时,她跟陈江的父亲陈安强说得很清楚,你可以在外面晃,但有三个原则,一是绝对不能把贱人带回家,把我的家弄脏。二是绝对不能让贱人怀孕生孩子。三是不能染病。陈安强也答应得爽快,放心好了,你这样明事理我肯定也知道分寸,绝对不得撼动你和陈江的地位,除了你说的三条原则,我还自加一条,家里所有财产都归你和儿子名下,我只要点儿零花钱,再晃也晃不到哪儿去。

结果,陈安强铿锵有力的话音还在耳边没有散去,王雪莲周末出个差回来就在自己的床上看到了几根红色的长卷发,她留了半辈子短发,从不染发烫发。又到主卧的卫生间仔细检查了一遍,确定自己的沐浴液、洗发水、电吹风、护肤品都被人动过,尤其洗发水的用量,减少了多达五毫升,绝对不可能是陈安强头上那屈指可数的几根头发可以消耗得了的。最有力的证据还是床角隐藏的摄像机,陈安强和那个看起来比陈江还小的红头发贱人的一举一动都被清清楚楚地记录下来。王雪莲当晚把陈安强叫回来,给他展示了所有铁证,陈安强脸白一阵黑一阵,没做任何解释,就说,那我滚吧,净身出户。王雪莲说,你太小看我了,我是那么不讲道理的人吗,你是陈江的父亲,我法律上的丈夫,我怎么也不可能让你净身出户,你穷困得一无所有、声名狼藉对我和儿子没有任何好处。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能体面地生活,也请你珍惜这仅有的一点体面。这样吧,反正你把这套房子弄脏了,就留给你住,你不用再到公司来露脸了,每个月公司财务给你卡上打两万元生活费,我们就井水不犯河水,各自安好。至于要不要去办离婚手续,你可以再想想,我悉听尊便。陈安强过了很久也没弄明白自己一手创立的公司怎么跟自己唯一的关系就剩每月两万元的生活费了?离不离婚都一样,他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力。

王雪莲跟陈安强交代清楚之后就搬到公司住,直到半年后郊区四层楼的别墅装修好才搬去住,别墅装修好后王雪莲没让陈安强进过一次门。儿子陈江觉得住郊区不方便,提出想留在渝中和父亲一起住,不管王雪莲跟陈江说多少陈安强的坏话,陈江和陈安强的父子感情仍然很好,好得让王雪莲这个当妈的心有醋意。除了醋意,王雪莲也担心陈江跟他的浑蛋父亲陈安强天天住在一起,耳濡目染,会被带坏,就单独给陈江在较场口合江公寓买了一套高层公寓。一家三口就这样分居三处。

你从早上到现在眼睛都盯在这个奶粉广告上,在想什么呢?希望吃的奶粉比这个好多了,是直接从新西兰空运过来的。听到王雪莲的声音,安小娅才抬起头,她咧了咧嘴,想挤一个笑容出来,王雪莲看到的却是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别和这傻妞计较,那只会拉低你的智商,王雪莲暗暗对自己说。这么多年商场情场的艰难打拼让王雪莲只剩下唯一的一个朋友—她自己。但凡心里有什么起伏,要冒火的时候,要崩溃的时候,要疯狂的时候,另一个自己就会钻出来,安抚她、劝慰她、开导她,让她保持理性平静。

王雪莲坐在安小娅对面的长沙发上,打了一个电话,保姆便把希望抱进来,递给她。她示意保姆先出去,保姆带上门走了,她叫安小娅坐到自己身边来。希望还在睡觉,她专注而仔细地端详着希望,似乎要把希望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都看得清清楚楚。王雪莲一边端详一边问安小娅,你觉得希望像陈江吗?安小娅说不怎么像。王雪莲接着问,那像你吗?安小娅说也不像。王雪莲把希望放到沙发上,说,这就怪了,他不像爸爸也不像妈妈,你觉得他像谁?安小娅从小就知道自己不聪明,反应要比很多人慢一拍,剖腹生希望打了全麻,脑子好像更迟钝了些。她没怎么听懂王雪莲的话,王雪莲倒也了解她,又重复了一遍,她这才听懂,老实巴交地回答说不知道。王雪莲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两张相片,问安小娅认识吗?安小娅看了看摇摇头,王雪莲说,你看这两张相片是一个人吗?安小娅又看了看点点头。王雪莲叹息说,这是陈江和他爸爸的满月照,你也看到了,这两父子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希望也快满月了,为什么他就一点不像陈家的人?安小娅说我不知道。王雪莲有点生气了,提高声音质问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希望是你生的,你怎么能不知道呢?老实说,希望到底是不是陈江的儿子呢?

安小娅被这个问题惊吓到了,以她现在的反应力,一时半会儿并没领会到这个问题所包含的赤裸裸的侮辱,她只是被这个问题本身惊吓到了,她不明白天经地义的事情怎么到了王雪莲那里就成了问题?这个问题就如同在问米饭是米煮的吗?鸡蛋是鸡生的吗?安小娅愣了一下,突然蹦出了一个很奇怪也很有技术含量的答案,你去问陈江。问陈江?这是什么答案?这下轮到王雪莲惊愕了,在她的认知中,播种机把很多种子撒在土地上,某一粒种子生根发芽长出幼苗,当然应该由土地来记住是哪一粒种子,怎么能去问播种机,播种机撒了那么多种子,再说很可能有多台播种机在土地上撒过种子。安小娅想到以前在电视里看到的一个情节,提醒王雪莲,如果陈江不肯告诉你答案,你就带他和希望去做亲子鉴定。

再聪明的人也有盲点,再愚笨的人也有亮点。王雪莲忍不住感叹。安小娅如此大方坦然的表现其实已经打消了她一大半的猜疑和顾虑,但她还是想看到铁证,直觉太强大,需要铁证来平息。她决定了,希望一满月可以抱出家门,就和陈江一起去做亲子鉴定。在这之前她并不想通知陈江,也叮嘱安小娅不要提前告诉陈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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