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严”上还要加“严”

为何“严”上还要加“严”[1]

在《“薪火”何以能“相传”——“鲁迅人文讲座”开场白》(《中华读书报》2010年9月15日)中,我提及:“在适当的时候,采用大家都能接受的方式,表达后辈们对一个毕生从事教学研究、而今逐渐淡出舞台的学者的敬意,我认为是应该的。”另外,我还提及:“‘薪火’必须‘相传’,传具体的专业知识,也传对于学问的执着与热情,以及那些‘压在纸背的心情’。”等下严先生演讲,虽然题目是《我的学术自述》,估计还是会讲得很严肃;我这里先说一些很能体现学者“心情”的闲话与琐事,“权当得胜头回”。

严家炎先生的绰号是“严加严”,也就是特讲原则,“严”上加“严”。记得洪子诚先生写过一篇短文,题目就叫《“严”上还要加“严”——严家炎先生印象》(《两忆集》,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其中提到,在江西“五七干校”劳动时,严先生负责检查稻田的排灌渠,如何一丝不苟:水渠的“渠帮”规定四十五度,坡度太大太小都得返工。洪文称:“看他从远处铲来湿土,修补坡度不够的部分,还用铁锹拍平,抹得光可鉴人,不由得又可气又好笑。水一来,还不是冲得稀里哗啦的!”可这就是严先生,做事情不计成本,也不问效果,态度极为认真,非做成不可。

1984—1989年间,严先生担任中文系主任,每回开会,不管是全系大会,还是我们小说史课题组聚会,他都拿写着密密麻麻小字的纸片,在台上念讲稿,看着我们都觉得累。那时年少气盛,不喜欢严先生这么“较真”。多年后,我也当了系主任,这才知道其中滋味。大家都很忙,召集开会不容易,你不能利用系主任的权力,坐在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鲁迅说过,无端地浪费他人的时间,无异于图财害命。为了尊重台下的老师们,现在我也学会了每回都准备讲稿。

1989年底,严先生主持的国家社科项目《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史》,终于在北京大学出版社推出第一卷。第二年初夏,我们在北大召开此专题的国际学术研讨会。那时,这样高规格的学术会议不多,大家都很当回事。筹备会议时,决定放映一部新出的国产电影——名字忘记了,也不知为什么非放映不可。可到了具体联系时,真是一波三折,碰到很多难以克服的障碍,我和钱理群都主张放弃。没想到严先生不准,他自己来交涉,最后还真做成了。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非放那部电影不可。事后跟老钱聊天,说起这就是严先生的性格,说好做,就一定要做,而且非做好不可。

这回的演讲也是这样。最早是我说的,要是11月26日上午举办的话,我能参加,也争取发言。可在具体筹备时,发现这个时间段没有合适场所,而且几个活动凑在一起,怕效果不太好。换一个时间,我们能做得更完美。同事、弟子分别跟严先生商议,严先生都说:我看就不必改了。他们让我出面陈情,严先生说:也不是不能改;可第二天在未名湖边的陈守仁中心开“中文教育的过去、现在与未来”研讨会,他又冒出一句:不是说没有合适场所吗,我看这个地方就很好。这是严先生的性格,想到做到,剑及履及,不太愿意转弯。几十年养成的习惯,我们必须尊重,于是决定,回到最初的设计。

为了说明严先生事无大小,都讲原则,告诉大家一件轶事;若有误,等下请严先生订正。去年秋天,在香港,金庸先生请刘再复和我吃饭,说起一件事:某年,因夫人卢晓蓉在香港工作,严先生也来港,租了房子,住下来写作。写什么?就写《金庸小说论稿》。有一天金庸请吃饭,说起来,才知道那房子正好是金庸的物业。严先生知道了,马上要求退租,免得瓜田李下,说不清楚。金庸很感慨,说你们北大教授有骨气。别人做金庸研究,跑来要求资助;你们却那么清高,刻意拉开距离。我想,这就是严先生——你说有点拘泥,是的;有些古板,也没错;可无论做什么事,都要求自己心安。

不久前,收到严先生赠送的他主编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这书做了好多年,很辛苦,我们都知道。从早年与唐弢先生合作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史》,到今天同样是三卷本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走过漫长的四五十年。说实话,对严先生花那么多精力主编教材,我是不太以为然的。因为,教材编写受各种主客观条件的限制,必须不断妥协,不太可能写得很有学术分量。但严先生说,就对一代学生的影响而言,个人专著无法跟教材比。他说得对,可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能耐。十年前,我也曾受北大出版社委托,主编《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可很快就放弃了。因为,当主编需要协调内部各种矛盾,需要忍受外部各种误解,而且还得跟各种官方机构打交道,实在非我所长。这是严先生的特点,认准了,一直往前走,持之以恒,感天动地,总有实现的一天。

可也正是这种执着,使得另外一套大书落空。我说的是《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史》。那书第一卷1989年出版,第二卷到现在还没影子。北大出版社原本对这套书寄予很大希望,因为,第一卷陈平原,第二卷严家炎,第三卷吴福辉,第四卷钱理群,第五卷洪子诚,第六卷黄子平,除了我刚出道,应该说都是一时之选。可最后出版社顶不住了,2005年,将已刊行16年的第一卷改题《中国现代小说的起点——清末民初小说研究》,单独重印。不过说好,什么时候第二三四五六卷出版,这书马上归队。严先生教了这么多年的“五四”新文学,也出版了《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1989)、《世纪足音——二十世纪中国小说论集》(1995)等著作,为什么这第二卷迟迟不能交稿?原因是,当初虽多次讨论,但第一卷是由着我的性子写,出版后严先生才发现,若按他自己的趣味及写作计划,这第二卷跟第一卷的风格差别未免很大了。改变自己的风格,不可能;不改,不合适;放弃,不愿意。只好这么拖着,说是想想办法;可这一想,就是二十年。本来很简单,各写各的,每卷作者自己负责,合起来,不就行了吗?可严先生说,不,作为一套书,要有“整体感”。这可就惨了,这六个人都是很有学术个性的,怎么可能捏在一起?于是,严先生不催,我们各干各的活去了。严先生自己呢,先是写《金庸小说论稿》(1999),接下来《论鲁迅的复调小说》(2002),再就是主编教育部邀约的教材。

现在,这些书全都完成了,我估计,认真且固执的严先生,很可能又要重提往事,召集我们开会了。好在我的任务早已完成,轮到老钱、老吴、洪老师以及子平兄紧张了。

(初刊2010年12月13日《文汇报》)


[1] 此乃作者2010年11月26日在北大英杰交流中心举行的“鲁迅人文讲座”第三讲——严家炎教授《我的学术自述》之“开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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