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听雨
古人有四喜: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作为今人,昨天得其一喜:久旱逢甘雨。胶东,青岛,一百四十一天,几乎片雪未落,滴雨未下。大地赤身裸体,皮肤干裂,满面灰尘。麦苗嗷嗷待哺,草坪奄奄一息。等啊盼啊,昨天终于下雨了。始而迷迷蒙蒙,如烟似雾;继而淅淅沥沥,无数银丝;及至夜半,已可听见窗外嘀嘀嗒嗒的雨点声了。
这是一百四十天来我听到的最悦耳的音乐。嘀、嘀嗒、嘀嗒嗒、嘀嘀嗒嗒……半夜12:00,万籁俱寂,唯有雨点声传来耳畔。时强时弱,时快时慢,时断时续。我静静听着,不忍睡去,觉得人世间、人生中再没有比这夜半听雨更幸福的事了。有两三次声音太微弱了,我便翻身坐起,侧耳细听,听得真切时才舒了口气,放心躺下。后来觉得躺着听未免太傲慢太奢侈了,遂披衣而起,走去隔壁书房,在两排书架的角落中面对窗口坐下。
我怕惊扰雨点声,没有开灯,就那样摸黑坐着不动。书房是家中最大的房间。六扇木格纸糊拉窗在眼前整齐排开,隐约的天光印在上面,宛如一大张半透明的方格稿纸。雨点声仍从外面传来,小心翼翼,如一个在外边淘了气而回家不敢大声敲门的男孩儿。我继续听着,心里愈发充满了欣喜。家人早已睡熟,邻人大概也已进入梦乡,由我一人独占了这夜雨赠送的幸福和喜悦。我蜷缩在角落里像小学生课堂听写一样听着、听着。仿佛看见大地粗糙干裂的肌肤重新焕发生机,嗷嗷待哺的麦苗正在大口小口吮吸着上天的乳汁,奄奄一息的小草正准备明晨返青。很快,蒲公英在我眼前扬起嫩黄色的小脸,垂柳拂动翠绿的腰肢和长袖,杏花引来身材娇小的雨燕和体态丰盈的喜鹊……
雨点声依然嘀嗒不止。是的,她是此时此刻唯一的打击乐。单纯,但绝不单调。聆听之间,我想起了南宋蒋捷的那首《虞美人·听雨》:“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王国维有治学三境界之说,此词或可称为听雨三境界。雨声或许相同,而听者却由少年而壮年而老年,因此听出了三种不同的人生况味。而我,壮年客居岭南,而今鬓已星星,心境或可近之。惟少年大异其趣。蒋捷生当宋元易代之际,宋末金榜题名,考中进士,有过听雨歌楼、红灯摇曳、罗帐低垂的诗意与浪漫。而我的少年呢?我的当年呢?
不在歌楼,不在昏罗帐,在山沟,在青纱帐——在烈日下的高粱玉米田里铲地除草。那时我才十几岁——因为“文革”,念完初一就没得念了——人瘦得比高粱秆玉米秆粗不了多少,个头又较之矮了一截,进了青纱帐,就像进了原始森林。头上,阳光从高粱穗或玉米叶间火辣辣扎下来;四周,玉米叶的毛刺如小钢锯划着赤裸的胳膊和脖颈。加之密不透风,浑如蒸笼无异。汗水流进眼角嘴角,流过搓衣板前胸和钢筋隆起的脊背——纵然才华横溢的蒋捷,怕也写不出词来。那里不存在“虞美人”,不存在宋词,不存在文学。
嘀、嘀嗒、嘀嗒嗒……窗外雨点继续低吟浅唱。是的,当年我也盼雨,或者莫如说,除了盼雨没什么可盼的,因为只有雨天可以歇工。没有周末周日,没有“十一”黄金周,没有春节——大年初一就要刨冻粪搞什么见鬼的“开工红”——只有太阳和雨。讨厌太阳。太阳刚一出山就要出工,太阳下山才能下工。太阳偏偏起床那么早,夏天甚至三点半就冒头,晚间七点半了还不肯缩回。好在有雨,下雨可以不出工。看《苦菜花》,特别能理解地主家“长工”的心情:黑了别明,阴了别晴,大小有点儿病,可别送了命。
下雨可以休息,休息可以看书。我在雨声中歪在炕上看书。偷看《千家诗》,背《汉语成语小词典》。我必须感谢雨,如果我今天在文学上——翻译也罢创作也罢——有一点点作为,都是拜雨所赐。如果不下雨,我肯定旱死在那个小山沟……
真好,雨点仍在嘀嗒。看时间,凌晨3:00。全然不困。索性拉亮台灯,写了这篇杂乱的文字,献给亲爱的雨。
(2011.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