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响
拾来子和石娃揣着黑,你一言我一语商量了大半夜。最后决定把荒地开垦了,再养些鸡,争取苦干三两年,成为大家刮目相看的富裕人家。二人觉得这主意实在太高明,一般人想不出来,便都嘿嘿嘿地乐了,然后倒头睡去。
村庄靠近关山,山大沟深,地薄人稀,十几户院落十分随意地散在坡度较缓的山窝里。土地没有实行承包时,说是村庄,其实真正长住的没有几户,大多数人家拖儿带女到山外行乞讨要去了。听说土地下放,又都返了回来,平坦地带的土地都按人头划分了下去。山上的地不少,可陡峭得连毛驴爬上去都费力,许多人家便索性放弃不要。过了几年,恰好兴起搞副业的热潮,一些精壮男劳力把为数不多的粮田安顿给老人、老婆,年刚一过完,他们就头也不回地远走他乡。其实,人们几乎习惯了外出,待在贫困的家里,或许会出毛病。
拾来子和石娃目前没有外出的计划。他们计划着侍弄起来的荒田,就是十年前包产到户后被其他村民遗弃的山坡地。这些地实在长不了庄稼,以往,生产队也不过是撒些荞麦、胡麻、糜谷,能比撒下去的种子多收三五十斤就算是丰收。拾来子、石娃盘算过了,这三四十亩地,每亩能多收三五十斤,累积起来也过千斤了。天啊,千斤多粮食,两个人足够吃一年了啊!再说,把荒地种起来,总比荒着好吧?想到这些,二人充满了百倍的信心和十足的干劲儿。
两年过去了,拾来子和石娃流汗出力,收获的粮食和以前相比,也不过是能填饱肚子,倒是那十几只鸡,因为吃着山里的虫子和草籽,长得很快,鸡蛋成了他们向走村串户的货郎换盐、换煤油、换针头线脑的主要经济来源。村里人从外面搞副业回来,有人搬迁到了山下,有人虽然没有搬走,却修起了不错的瓦房,院门上镀了铜的拳头大的门钉,在阳光下散射着金属的光芒。看着这些景象,拾来子和石娃心里慌了,觉得死守在山里不是个发家致富的办法,富裕的梦想一辈子都实现不了。
他们又揣着黑,你一言我一语商量了大半夜。一咬牙,拾来子还是决定出外搞副业。石娃留守在家里,侍候好鸡和薄田便可。
关山不产粮,却产风景。眼下刚入夏,那些树木和花草,一块红、一块黄、一块绿、一块白,使足了劲儿展示五彩缤纷的样子。拾来子要出远门,他们就起得大早。石娃给拾来子烙了饼子,煮了鸡蛋,打好了行李,把他送到了村口。村口朝右,步行半个多小时,就上了山顶。山顶上有砂石大路,路上有过路的汽车。石娃对拾来子说: “你走啊。” 拾来子说:“你回啊。” 说完就走了, 走了几十米, 一回头, 石娃还在村口树一样立着。
拾来子与石娃,都不是本地人。
那一年,青黄不接时,村庄里的媳妇儿大杏儿随着丈夫、公公、婆婆出门讨要,一路就来到了陕甘宁交界。大中午的,老红的日头晒着,他们却还在路上,一眼望不到边的旱塬,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路,在蒸腾的空气里不真实一般,变幻着模样。按照经验,树木葱郁的地方,必是村庄,可这种情况尚遥不可及。幸好路旁有一棵可供纳凉的杨树,他们决定歇缓歇缓。人还没有在地上坐稳,也不知道从哪里冲出一男一女,不容分说,将一团破旧的小毛毡塞进大杏儿怀中。大杏儿吓得大喊了几声,一家人都紧张了起来。大杏儿的丈夫反应了过来,跑出几步,见那男女逢埂子逢崖地逃跑,确定是追赶不上了,就停下了脚步。
一家人就看着那一团毛毡,心想:是啥东西呢?小心地剥开,都惊讶地叫了一声:“我的天!” 竟然是一个孩子,还是个儿子!他大约一岁,由于营养不良,头发就像关山的山坡地,长不出繁茂的庄稼一样,稀少得可怜。孩子一见阳光,就哭了,是饿哭了。大杏儿婆婆赶紧拿过一只破碗,倒了水,掐碎指头蛋大的一点糜子面馍,用指头沾了,喂到孩子口里。怎么办呢?怎么办呢?还能怎么办?看来,孩子的父母也是养活不了这娃,铁了心要送人,那就带着他继续走吧!孩子得有个名字,叫啥好?就叫拾来子吧。按年龄,大杏儿就成了干妈。山里的娃,要靠奶水长大,几乎不可能,再说大杏儿自己还没有娃,也就没有奶水,但不管怎么说,拾来子就凭着几年的米汤被灌活了。后来,大杏儿也生了一个儿子,拾来子就跟大杏儿的亲儿子、他的弟弟丑娃一起刨土玩耍大了。
山里穷,出嫁容易迎娶难。拾来子和丑娃都二十出头了,既没有媒人上门提亲,托出去的媒人也没有带回任何好消息。大杏儿自公公、婆婆上年去世,作为一家的二掌柜,在儿女身上操的心远比丈夫多。尤其是在拾来子身上,吃穿呀、小病小灾呀,花费的心血更多,她不愿意让人说她把别人家的娃娃不当人。一天傍晚,她和丈夫正聊这事儿,院门被敲响了。大杏儿开了门,借着西去的日光一看,唉,是乞丐到乞丐家门前要饭来了。大杏儿从经验出发,判断门口的乞丐不是本地人,肯定是走了不少路,摔了不少跤,衣服沾满了尘土,头发长而散乱。大杏儿知道乞讨者的苦,知道乞讨人受过的罪,就赶紧跑到厨房找了吃的,还给端了一碗水。
这乞丐吃了喝了,却不走,顺着大门墩蹲了下去,一副要在门口过夜的架势。这就奇怪了!大杏儿问乞丐为啥不找地方过夜去啊,山坡上有个老庙,过路的客都在那里歇脚呢。未承想,乞丐却哭了,似乎有好多委屈和怨恨。又问了几句,乞丐说,自己的婆婆和丈夫不要她了。大杏儿一下子惊得张大了嘴,原来乞丐是女的啊!原来那脸上的青肿,是被打的啊!大杏儿就拉她进了院门。给她打水洗脸梳头,她的模样在油灯下清晰了许多。虽然长得粗壮,眉眼却透着秀气。晚上,大杏儿叫丈夫去和儿子挤一张炕,她和这女人睡一起。一夜未眠,大杏儿也就知道,女子年纪轻轻嫁了人,婚后三五年过了却不生养,就被赶了出来。 “那,就叫你石娃吧。”她肯定在原居住地的户籍本上是有名有姓的,可大杏儿就这么说了,她也就默认了。
关山里,人们把不能生育的女子叫作石娃。能否生育,现在不是个原则问题,好歹她是女人,看上去会过日子,好吧,就留下她吧。不久,征得拾来子和石娃的同意,二人就分了出去,另起锅灶,一起过上了日子。富日子好凑合,穷日子最难过。这不,拾来子为了光阴,不得不出远门去。这一去,归期遥遥。
也不知道拾来子外面混得怎么样,石娃的鸡蛋却吃了攒,攒了吃。鸡也长得越来越快。
很快深秋了,气温一降再降,可关山自然景象的轮回,使绵延起伏的大山愈加气象万千,美得不关切人间世事。石娃开始担心拾来子临走时穿着的那身衣服,能否抵挡一天比一天凛冽的寒风,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她一有时间,就爬上山坡,站在那条砂石路上张望,期盼他能回来取棉衣,取暖鞋,取毡帽。路上一贯行人稀少,过往车辆也不多,也不知道丑娃什么时候赶着几只羊,在山坡上晃荡,丑娃就问:“嫂子,你做啥呢?”石娃说:“等你哥呢。” 丑娃说:“哥还没有回来?” 石娃说:“快回来了。”丑娃说:“我哥怕是不要你了。” 石娃就有些生气,扬一下手,说: “你死远些。”
自从拾来子出了门,丑娃就喜欢来串门,也总爱重复这几句话,见石娃不高兴,会知趣地走掉。他有十三只羊,是大杏儿两口子为儿子准备的重要财产,实指望把羊变现后,给他娶媳妇呢。关山里不缺木材,就是缺钱,这些羊已经成了财产与婚姻的象征。
这一天,石娃又在砂石路上站了一个多小时。快中午时,一辆北京吉普车卷着尘土驶来,到石娃身旁停了下来。石娃心里一阵惊喜:莫非是拾来子回来了?天,还坐着小汽车!车门打开,下来一男一女, 打量着石娃。石娃一看与拾来子没有一分钱的关系,就失望地扭过头去。这一对男女主动过来跟石娃搭话,说是想吃农家的中午饭,希望她能满足要求。石娃和山里的许多人家一样,不会拒绝外地人的诚意,就说:“回家路远着呢,愿意的话,就走吧。” 他们一行人就来到了石娃那破旧的家。既然人家不嫌弃家穷,石娃心里也就高兴,三五下就给客人炒了一盘鸡蛋,炝了一锅浆水,摊了几张荞面饼子。客人吃得开心,尽管不是夸赞石娃的手艺,而是夸赞食材的原生态、美味,也让石娃开心得不得了。他们走时,硬塞给了让她觉得实在太多太多的十元钱,还递给她一张硬纸片,说他们是在城里开饭馆的,名片上有他们的地址、电话号码,叫石娃可以把家产的鸡蛋送过去。
客人走了,石娃站在阳光下,捏着名片激动地发呆。她不识字,但她知道,这张叫作名片的东西,会给她带来好运。
的确,正是这张名片,改变了拾来子和石娃的人生轨迹。
十几只鸡,一天一个蛋,没几天,石娃就攒了足足一大篮子。石娃计划着把它们送到城里的那个饭馆去,换些钱后,扯几尺花布和几尺蓝布,给自己和拾来子做身新棉衣。一大早,石娃把自己收拾了一下,挎了篮子,出门朝山腰走去。她知道,好多年了,仅有一班公共汽车早早地从砂石路上驶过,当然,如果错过了,运气好的话还会搭上过路的汽车。到了路上,石娃只看到远去的班车的身影,便后悔只顾着收拾自己,耽误了一点点时间。怎么办?等吧。等了多长时间,石娃没有手表,不知道,但总算等来了一辆装满木材的汽车。石娃招了招手,车就停下了。听说石娃去城里,司机师傅同意捎她一程。石娃留意了一下,开车的男人年龄偏大,走了一路,抽了一路香烟,坐在一侧的男子年龄偏小,给年龄大的点了一路香烟。石娃心存感激,到了县城,就给了司机师傅几个鸡蛋。然后捏着名片一路打听着到了那家饭馆。
所谓一回生二回熟。半个月后,石娃就站在路边等着这辆汽车。这次,石娃还特意绑了一只鸡,决意要送给饭馆的那夫妻俩。车终于摇摇晃晃驶了过来,石娃要上车时,小师傅说: “用不着这么折腾,我们给你把东西捎过去,然后把钱给你带过来。” 石娃觉得他们说得对,自己真是好运气,遇到了善心人,满脸都是感激,就把名片和货物交给了师傅。
来来去去让汽车捎鸡蛋,四五次了,石娃计算着,积攒的钱也几十元了。这次,石娃把鸡蛋给了师傅,就问: “饭馆的老板说送一次鸡蛋结一次账,他们给钱了吗?” 小师傅说: “没有给啊,人家好像说年底一次结算给你呢。” 说完,车就走了。
也罢,年底就年底。石娃往回走了几步,又停下脚步,心里突然想,这老板怎么说话不算话呢?该不是收了鸡蛋赖了账吧?城里人怎么这样欺负乡下人呢?不行,不行,这事要弄清楚。她决定自己进城问个明白,把账要回来。
石娃走啊走啊,足足走了一个上午,终于到了饭馆,此时的她,已经是口渴人乏。老板见是石娃,很是热情,给她做了一大碗干拌面,端了一碗面汤。石娃心想,吃吧,反正对方欠着咱的钱。吃饱喝足,老板就问石娃,这么长时间了,怎么不见她把鸡蛋送过来。石娃一下子愣住了,说:“不是捎给你四次了吗?” 对方也一脸惊讶:“没有啊!你捎给谁了啊?” 石娃差点儿说出赖账的话,但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盯着对方看,看得饭馆老板一脸困惑。老板说: “真没有收到啊,你把咱们从认识到你第一次送货的前前后后仔细想想,我们做生意的,讲的就是个诚信,会骗你不成?”
问题会不会出在那个司机师傅身上?石娃想到这里,也忘记了付面钱,其实也没有钱付,就出了饭馆,气呼呼地折身往回赶。
石娃赶了一下午的路,应该十分疲乏,可因为牵扯鸡蛋钱,她一夜未能成眠。这都是啥事吗!给拾来子怎么交代呢!第二天又是起个大早,她去了山顶上的砂石公路,等待着那辆汽车。汽车过来了,她生怕车跑了似的,冲上前去,挡在了车前。汽车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老师傅把头伸出车窗,说:“你这是不要命啊,碰死你怎么办!” 石娃说: “我就想问问,你们把我的鸡蛋捎到哪里了!” 老师傅和小师傅互相瞅瞅,小师傅就说:“你上车吧,上来咱们说。” 石娃就上了车。
老师傅说:“你是女人吧?” 又说: “你不能生养吧?你不是当地人吧?”石娃生气地说:“不生养关你啥事了?你把我的鸡蛋弄到啥地方去了?” 小师傅说:“吃了!” 石娃说: “吃了就吃了,把钱给我。” 小师傅说: “没有钱,一分钱都没有。” 车行驶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停了下来,老师傅对石娃说:“你还是下车吧。” 石娃说:“把钱给我,我就下车。” 老师傅说: “我们要是不给你钱呢?” 石娃坚决地说:“不给钱,没门儿!我就不下车!” 小师傅说:“你可是自动送上门的,别怪我们啊!” 说完,就把石娃从座位上扳倒。石娃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们竟然会如此待她,便拼命挣扎,大喊:“流氓——”“坏蛋——” “拾来子——”
在旷野,在山间,她的声音就像蒙在棉被里一样,不能扩散,也显得绵软无力。就在石娃已经绝望之时,车门突然被拉开,一根棍子伸了进来,疯了似的一阵乱捅。 “打死你们这些坏蛋,打死你们这些坏蛋!” 石娃听了出来,是丑娃来了。在丑娃的用力拉扯下,石娃终于滚下驾驶室。车开走了,石娃还趴在地上瑟瑟发抖。丑娃说: “嫂子,嫂子,哥不在,有我保护你呢,咱回家吧。”
石娃顾不得流眼泪,赶紧收拾了一下衣服,随着丑娃的羊群,朝家的方向而去。
第一场霜悄无声息地降了下来,第一场雪也接踵而至,关山的丛林里只有白、绿、褐三种颜色。白的是雪,绿的是松柏,褐的是岩石。因为天冷、路滑,砂石道路上的行人更加稀少,过往车辆也几乎消失。石娃已经不再计划着把鸡蛋送到城里去,也不打算把鸡继续饲养下去。那些吃不完的鸡蛋,就送到婆婆大杏儿那里,或者送给其他村民。她现在只盼望着拾来子早点儿回来,一起过个年,然后认真商量一下,到春天时,他能带着她一起出门。
石娃也不想把发生的事情说给拾来子,她觉得实在没有什么,虽然丢了几篮子鸡蛋,却看透了人心奸诈,未尝不是好事。尽管,她对那两个师傅的流氓举动耿耿于怀,可自己又能把他们怎么样?假若拾来子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一转眼,就到了腊月。拾来子说回来就回来了。石娃太高兴了,拉过拾来子,像翻书一样仔细看着。要说这拾来子,你说他有变化吧,好像没有多大变化;说没有变化吧,似乎又有些变化,比如,他的腿上有一道工地上做工时留下的伤痕,手掌也更加粗糙,但胳膊上的肌肉却也结实了许多。他给石娃扯了花布,买了他们从来没有见过也没有吃过的牛奶糖,还给大杏儿称了棉花,给丑娃买了一双绿色的球鞋。
欢欢喜喜过了年,石娃对拾来子说,山里实在穷,不是能生活的好地方,要想改变状况,还是一起走出去好些。拾来子同意了,答应二月二“龙抬头” 过了,就带上她出门。
关山这地方怪,日历上看是到了春天,但事实上还停留在冬天的尾巴上。农历二月二到了,石娃已经准备好了行装,可拾来子看着没有解冻的土地,没有出发的意思。石娃耐不住性子,就问拾来子怎么还不走,拾来子说:“不急,等路上的雪消干净了,过往的汽车多了,咱们再走。” 石娃觉得拾来子说得不无道理。
大半个月过去,雪消得差不多了,石娃终于看到拾来子动身的迹象,他开始收拾衣服,整理背包,检查院落的门窗。可是,拾来子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一把长刀,把割麦磨镰用的磨刀石也弄了出来,在院子里吭哧吭哧地磨刀。石娃觉得奇怪,趁他拿大拇指试刀锋的空隙,就问他弄刀干啥,拾来子头都不抬一下,说:“杀驴!”
石娃想:咱家就养了几只鸡,哪儿有驴啊!再说,驴是大牲口,贵重如亲娘,要是真有,怎么舍得杀!她一门心思要远走他乡,就再没有多问,由着拾来子折腾去。
几天又过去了。终于,这天太阳刚偏西,拾来子回来后对正在做饭的石娃说:“咱们明天就走,一定走。” 石娃心里愉快,叫拾来子自己吃,她准备烙几十张荞面饼,再煮几十个鸡蛋,好在路上填肚子。
石娃还没有收拾停当,就听一个声音喊叫着: “不好了,不好了!” 惊慌失措的丑娃站在当院直抖: “哥,哥,死人了,死人了!” 石娃透过破烂的窗户,看见拾来子也立在院子里发抖。丑娃带着哭腔继续说: “哥,好多警察,好多警察!”
拾来子一把扯住丑娃,冲出了院门。石娃以为拾来子弟兄看死人去了,一边摊着饼子,一边责怪他们:“死人也有看头?真是!”
石娃不知道,丑娃把那些事情全部告诉了拾来子。她也疏忽了拾来子霍霍磨刀的反常。
拾来子在外面闯荡的日子里,目睹了讨债和被讨债,他似乎早就对报仇有所计划。按照拾来子的经验,天暖和了,那些歇息了一冬的货运汽车就会跑动起来。他每天起个大早,去砂石道路上找那辆汽车,几天后的中午时分,他还真找到了。拾来子背手站在路中央,汽车停了下来。年龄偏大的师傅说,他们不去城里,别挡道。拾来子趁着说话,扑过去一把拉开了驾驶室的车门。
老师傅说:“你要干啥?” 拾来子说:“收鸡蛋钱。” 俩师傅一听,就哈哈笑了,小师傅说: “鸡蛋早消化得无影无踪了,屁都没有!” 拾来子说:“我一定要收回鸡蛋钱!” 老师傅说: “去去去,一边耍去,别耽误了老子挣钱。” 拾来子说:“你们两个就是死狗,赖皮。” 俩师傅说:“是死狗、赖皮你又能怎样?” 拾来子又骂了一句: “驴,驴都不如!” 俩师傅又哈哈笑了,老师傅说:“驴,也是本地的驴。你呢?外地的野杂种!”
拾来子真是遇到了无赖,他气得没有办法,就亮出了长刀。没有想到,人家根本不怕,又哈哈笑了: “杂种,带刀啊!有能耐就往爷爷身上砍啊!” “不敢吧,不敢吧。哈哈,就知道你没有这个胆!” 拾来子本来想吓唬吓唬这俩人,可却遭到了羞辱。气极之下,他大叫了一声,朝驾驶室乱捅了几刀。他怕他们下车报复,刀也顾不得拿,也没有察看动静,就朝家里跑去。他不知道,在他的身后,那个年龄偏大的,胳膊中刀,也跳下车跑了。那个年龄偏小的,却没有下得车来。
拾来子跑了。被列入悬赏通缉之列。
关山不解人间世事,按照大自然的规律年复一年地轮转。所有的人和事,不经意间跳转了十几年。
这十几年里,奔忙的人们几乎忘却了还有个拾来子存在。
现在,石娃也不再在那座院子居住,原来的那座院子,在风雨中彻底坍塌。拾来子走后,音信全无,不知死活,六神无主的石娃,觉得自己又被抛弃一般。她曾后悔没有留意拾来子的反常举动,也曾后悔当时没有随着拾来子一起冲出去看死人。她觉得给恩人加亲人大杏儿一家丢尽了脸,兀自决定搬到山坡上的老庙。老庙是山神庙,也是个被废弃的破庙,几年前,村庄里为数不多的人家,整体搬迁到了几里之外,人们为了方便,也把山神庙迁走了。石娃觉得这样挺好的,周围安静了许多,心里除想起拾来子,也安静了许多。
但这不等于没有人来老庙。迁出村庄的个别老人,觉得老庙更灵验,偶尔来烧个香。丑娃也经常来。他到现在仍是光棍儿一条,每天赶着羊经过时,总要在老庙前停留一会儿。他会看着跪在地上,虔诚地向半倒塌的山神塑像祈祷的石娃,嗫嚅地说: “嫂子,你回家吧,哥不在,有我保护你呢。” 石娃会说: “你回去吧!” 丑娃说: “嫂子,我哥怕是回不来了。”石娃不语,把含着泪花的眼睛看向远方。有时,丑娃会过来扯石娃,石娃看着他不可名状的眼神,就赶紧拿起庙里的石香炉,朝丑娃晃晃: “去,你死远些。”
大杏儿如今虽然老了,也偶尔拄着棍儿来看看,带点儿吃食。她心里想着,十几年过去了,拾来子是铁定回不来了,就劝石娃下山回家。她犹豫了好长时间,对石娃说出了心里话。她说: “娃,回家吧,我眼下老了,说不定哪天就离开了你们,你们不能照顾我终老,倒也罢了,可你搬到山下,和丑娃也是个照应嘛。”
石娃觉得道理归道理,执意不答应。
她不能搬走:如果有一天拾来子回来,找不见自己怎么办?总不能让他招招摇摇四处打听她的消息而被抓吧!
每天晚上,石娃把老庙里的油灯拨得很亮。她相信,拾来子会看到这一丝光亮的。
又入秋了。这是关山最美好的时节,大地清爽,空气清冽。一场小雨下过,关山和一切都笼罩在似有若无的薄雾中。关山的黄昏来得早,静寂中,石娃又拨亮了油灯,光晕下,她呆呆地出神,这一出神,就是一个多小时。这时,老庙的门,晚上被破天荒地敲响了。
石娃吓坏了,缩成了一团。她隐约听见一个极力压低的声音挤进了门缝:“我,我,我回来了。” 石娃又是激动,又是紧张,片刻间不知怎么做才好。门又被拍了几下,石娃终于反应了过来,赶紧扑过去打开了门闩。
光晕里, 石娃已经忘记了往日的警觉。 她抚着拾来子的脸说: “老了。” 拾来子说:“都老了。” 石娃就像孩子一样呜呜地哭了。拾来子说:“往后,我还会回来看你的。” 石娃哭得越发厉害了。
石娃没有问这些年拾来子去了哪里,拾来子也没有说他去了哪里,这一夜,只是过得太快。天还没有亮,石娃就醒了,她要赶紧给拾来子做些吃的,然后督促他早早出发。她翻了起来,借着朦胧的光线看看身边,身边却已经没有了人。石娃拉开庙门,关山的晨风灌了进来。她就那么站着,看着朦胧的远方,很远的远方。
比起往日,石娃又安静了许多,成熟了许多。老庙就是她的家,不,是他们的家。她开始捡些石头、砍些木头回来,准备把破庙收拾得牢靠些。一个月后,她终于把老庙破了的前檐修补完整了。接下来,该用石头加固一下山墙了吧?她这么想时,突然看到大杏儿拄了棍,蹒跚着爬上了山坡,也就顺其自然地想到,丑娃这家伙,最近也没有来过老庙了,难怪这么安静。
石娃就跑了几步,把大杏儿搀扶到了老庙前。大杏儿坐在一块石头上,山风吹拂着她花白的头发,人和万物显得地老天荒一般。她打量着老庙以及石娃加固的围墙,说: “娃,你真要在这山里住一辈子?” 石娃坚定地点了点头。
大杏儿好像是自语:“丑娃也不知死啥地方去了。” 又停顿了一下,“唉,拾来子不知还能不能回来。”
听着大杏儿的话,也是突然,石娃头有些晕,胃里也泛起了一股子酸,便靠到山墙上哇哇吐了起来。大杏儿吃力地把石娃牵到了庙里,口里念叨:“娃,你吃了啥脏东西了?” 而后三根手指捏着她的胳膊腕,仔细打量着石娃的脸色,随即满脸的惊诧和激动。片刻后,大杏儿放下石娃的胳膊,说:“这咋可能呢?娃,你,你该不是怀上娃了吧?!”
石娃惊讶地张大了嘴,看了好一会儿大杏儿,又马上呕吐了起来。她一把抱住大杏儿,要叫声“娘”,结果喊了声:“拾来子——”
石娃死也不会知道,大杏儿本想告诉她一个不好的消息,只是她感觉到石娃怀孕后,内心一直愧疚的她改变了注意,永远不会说出来。就在拾来子那天凌晨从老庙里出来,沿山坡走了下去,还没有到公路上时,警察按照丑娃提供的消息,把他抓了。
“拾来子——” 大杏儿也叫了一声。
“娘——” 这是石娃第一次喊大杏儿娘。
大杏儿抱紧石娃,流下了泪水,石娃也流下了泪水。
好端端的天空,有雷声响起。破庙的上空,落下了天水。
(原载于《广州文艺》 2018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