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历史之门——记游澳门历史城区

穿过历史之门——记游澳门历史城区

屈指算来,蛰居在澳门小城也已三年了。独在异乡为异客,总难免淡淡的闲愁。更何况是栖在如斯之小的澳门!

澳门的小难以言喻。谋面以前,梦幻中的澳门即是茫茫沧海上紧闭的小门。两片单薄的木板吹弹可破,忽几个精疲力竭的葡萄牙水手闯来,一挥袖已然夺门而入。可门后却是一整个泱泱大国!怎奈紫禁城中歌舞正稠,天朝上国暮霭沉沉,竟无人顾念万里孤悬的微渺国门,先是听之任之,终于拱手与人。

待到真的来了,知道澳门并非只是扇门户。然而循着地图走去,小街小巷、小摊小肆,仿佛残梦犹未褪尽似的,四面八方依旧罩着挥之不去的小的乱影。住得愈久,不但眼为所迷,看尽这城市眉目上的小巧,连心亦摇动了,瞠目于这小城魂魄深处的精微。所谓小城魂魄正显灵于一城百姓身上。同是朝九晚五的寻常生活,别处的众生奔波劳碌,惶惶不可终日,这里的人们却总是气定神闲、张弛有度。若到了假期节日,他们就愈发比旁人悠闲几分、平静几分,眼神淡然如水,脚步婉若游龙。即使再促狭的巷子,再逼仄的公园,他们亦浑然不觉,怡然自得于其中,仿佛已与这小城融为一体,彼此相忘于江湖了。

袖珍的小城与逍遥的百姓相得益彰,但对于初来乍到的大都客,却诚是格格不入。那些惯于放眼纵览的双眸,耐不得狭巷小径的局促;久于远足长行的双脚,也忍不住栏杆拍遍的寂寞;最无奈的是几多澄清天下的野心或深不可测的城府,在这小城寡民的冲淡平和中,总不免辗转难寐,无所措乎手足。

然而年复一年,宏都巨府的大人竟也磨丢了棱角,流入到小城恬静的小民生涯中去了。而唯到此时,小城生活的逸趣才自油然而生,泉涌一般地纷至沓来。行慢几步,细细辨认葡国石子路上的花纹,或海浪、或帆船、或沙鸥,忽然就生出莫名的欣喜,仿佛已腾云驾雾、凌波御风;执著一点,背着人流走去,往往在巷底不起眼的小馆中得到最丰盛的款待,不但品着粤式、葡式、泰式的地道美食,还能听历尽沧桑的老板娓娓讲述一段尘封的历史;更有趣味的是,小城实在太小,街头巷尾每一张面孔都似曾相识,你还想不起他来,他已对你笑得灿若桃花。初时还不免仓皇,暗怪自己的健忘。久而久之,竟亦能坦然地回眸一笑。相逢何必曾相识,都市中看尽炎凉,此时的暖暖温情实在是弥足珍贵。

看惯了、看懂了,甚至已悄悄爱慕上澳门的小,本以为和它心心相印,颇有几分相见恨晚之慨。孰知正自缱绻,这小城耸然一变,自小巧骤化博大,须臾间就大得浩如烟海、深不可测。对面相望,竟惶惑地如同隔世。我强抑住心神,良久才清醒过来。原来并非是又一个梦境,而是正夹在如鲫游人中,行走于刚刚荣膺世界文化遗产的澳门历史城区。这方回忆起来,本是满怀欣喜,如同朝圣一般,想再一次拥抱熟识的小城。可不想蜿蜒数里的小路,城越走越宽,人越走越小,好似久识的爱侣忽如陌路,也难怪自己如此的意乱情迷、忘乎所以。

站在大三巴前,夕阳半斜。霞光从每一个孔洞中透出来,虽只是一垣残壁,却殊显得巍峨、辉煌。人影散乱,四处游客的喧嚣、树间禽鸟的吟鸣,以及不远处街市上车流的呼啸,混杂着响成一片。忽然有个清晰的声音直贯入耳:“大三巴是圣保禄教堂正面前壁的遗址。该教堂于1602年开始修建,1835年毁于一场大火……教学在当时附属于圣保禄学院,这是远东地区第一所西式大学,由其培养的传教士,除到日本、中国外,还到越南、泰国、柬埔寨等地传教……”一席话落,眼前的世界竟然天翻地覆。那飞舞的似乎不是彤霞,而是火焰;那喧闹的也不是嬉笑,而是福音、圣诗;只有人影依旧散乱,却非眼前的芸芸众生,而是四百年来去匆匆的往世生灵。我这才晓然,这金碧辉煌的断壁绝非沧海一粟的砖石布景,实乃一道秘而不宣的时间之门,不知者惘然穿梭,可一旦了解,却将能循此步入深广无涯的历史宫阙。

夕阳西坠,熊熊烈火也似渐渐式微。我抚到墙壁上,在一切被黑暗吞噬前,匆匆打量那一壁的雕刻。不看则已,越看却是越奇,越看竟然越惊。这壁间的雕琢看似漫不经心,既有中国的舞狮、日本的菊花,又有希腊的廊柱、欧式的帆船,玫瑰、骷髅、天使、怪兽,无奇不有。冷眼扫去,只觉得东拼西凑,突兀抵牾。可待得覆上几层夜幕,眼路已失,无奈只好用心眼格物,凭着记忆追索,却竟倏忽水乳交融,豁然开朗。原来眼目只看见无语的顽石,而唯心灵才能穿透石壁、时间,参破始作俑者的深旨。这作者哪里是要雕几个花饰点缀风景,竟是要将这城市的百年兴衰、爱恨情仇,皆藏在几个平平无奇的简单符号中一语道尽!可叹小小的澳门,却能养育如此的心胸境界。而一叶知秋,面对这样的绝壁,谁还敢小觑澳门街,谁又能轻视濠江人?

看懂了大三巴,见微知著,澳门便亦懂了。原来这众人目中的弹丸小城,虽在空间上小巧玲珑,但在时间上却是沧桑浩瀚,另有一番博大气象。只不过两者双影交叠,若即若离,红尘中眼只看见它的小处,非得穿过历史之门,抚今追昔,才能发“逝者如斯夫”的轻叹,而自己已渺小得如同恒河一粒。

澳门全景

还想再乘兴前行,无奈天色已暝,遂只得随意撞进间茶肆,沏一杯香茗,捧出地图来,让眼睛继续旅行。别看只是小小一方地图,制图者的用心竟丝毫不逊于前辈,几个简明的符号,整个澳门的乘车、餐饮、娱乐、住宿就皆一目了然。而专为澳门历史地区制作的宣传册则更是精致,一路二十余景不但配制了洵美插图,更有详尽的介绍文字。按图索骥,手掌般大的一段行程,走来不过个把小时,看去竟是上下五百年。待得毕览一通,一盏好茶已半凉了。

澳门历史城区西起妈阁庙。清人汪兆镛《澳门杂诗》称:“据《澳门记略》云:葡人初入中国,寄碇澳口,是处有大庙宇,名曰妈阁,葡人误会此庙之名为地名,故以初到所见者以名其地,各国历史称中国澳门为‘马交’,其名当起于此。”由此可见,妈阁庙不但是澳门历史城区的起点,更是澳门乃至中国近代与西方碰撞的起点。可想不到这历史性的初次接触竟是从一场小小的误会开始;澳门历史城区东止于东望洋炮台,炮台高踞于澳门半岛最高峰东望洋山之巅。1996年,政府在对炮台内的圣母雪地殿圣堂进行修护时,发现了湮没已久的壁画遗迹。这些壁画描绘的皆是圣经故事和人物,而所运用的却尽是中国绘画的技法,整个画面乃是中西文化和艺术的大汇。据此可知,东望洋炮台亦不但是澳门历史城区的终点以及澳门半岛的至高点,而更因其包藏有中西文化融合的集大成者,不啻成为澳门历史文化发展的高峰。

从起点到终点,从误会到融合,人的设计与历史的安排在此不期而遇。而由点及面,历史城区中二十余景,或香烟古庙、或辉煌教堂,或明清院落、或西洋别墅,风格迥异却近在咫尺,道不相同相偏毗邻而居。如此种种看似寻常,可一旦念及那个遥远的起点、那次滑稽的误会,一下就肃然起敬,诧异于这络绎相连的建筑竟是肇始于一群相隔万里的心灵!可想而知,从天涯到咫尺,绝不会是一条坦途。只不过岁月无痕,今日阳光普照,风平浪静的小城,早已磨灭了往昔的刀光剑影、血雨腥风;而徜徉在宽容的广场、宁静的小巷,谁还会再忆起那些荡气回肠的爱情、铭心刻骨的仇恨。百思不解,世人梦寐以求却总是镜花水月的融合二字,在这海疆小城中怎能如此的平淡从容、浑然天成?

莫非是人?别看只是区区一隅,澳门却从不缺少英灵。郑家大屋主人郑观应(1842—1922),宦海失意后悄然身退,正是倚在澳门祖屋的寒窗下,凝心写就了一部《盛世危言》。下笔无声,却对整个中国振聋发聩。在这个踯躅于晚清末世的独行者眼中,欲“富强救国”必得求鉴于西方。而另一端,亦不乏来者。马礼逊(Robert Morrison,1782—1834)远涉重洋而至,集毕生心血译成了《新约全书》中译本并编撰了世界第一部汉英字典——《华英字典》;钱纳利(George Chinnery,1774—1852)踏遍大街小巷,摹写澳门风土人情,开拓出将西方画技融贯东方神韵的崭新境界。虽然俩人最终客死于斯,埋骨在澳门基督教坟场,但他们所悄悄推敞的中西文化交流之门却从此再未曾关闭。

不过人力毕竟微薄,融合亦非那个世纪的主音。我惊奇地发现,安魂在澳门基督教坟场中的,不但有马礼逊、钱纳利这样的文化使者,也有鸦片战争前后东来淘金的巨商富贾和在华亡故的英军宿将。这不禁让人慨叹,本是异路之人,狂潮一卷,竟终同归一穴;这也让人置疑,历史中挣扎的人们,身犹不能自已,如何还能改变一座城市?难挽帝国倾颓的郑观应,被鸦片、炮弹埋没的马礼逊、钱纳利,是他们将融合培植于此,还是小城用融合感化了他们?往事如烟,青冢无言,而这疑问恐怕也已永无对证。

可若非是人,还能是什么?对这澳门的融合之谜,我始终纠缠不清,却又欲罢不能。正当心灰意懒时,忽然读到这样一段文字:“亚婆井前地,这里曾是澳门主要的水源,也是葡人在澳门最早的聚居点之一。亚婆井的葡文意思是‘山泉’,澳门葡人歌谣称:‘喝了亚婆井水,忘不掉澳门;要么在澳门成家,要么远别重来。’”短短数句,却是回味无穷。吟诵再三,不觉眼前一亮。莫非这就是答案?莫非真有冥冥天意,在这世外桃源中独设一眼甘泉,以此化解了世代情仇,贯通了中西文明,使得无论华人、葡人,彼此其乐融融、不知魏晋?且不论是非,单单这个曼妙的想象,已着实美轮美奂,使人如痴如醉,满腹狐疑倏然尽忘。也罢,何妨就让这如诗的答案陶醉我这般的匆匆旅人,而将那沉重的拷问,留给穷坟掘典的学者、好战轻仇的领袖,且由他们去冥思苦想,任他们去救世惠民吧!

夜已深了,霓虹尚自斑驳。我沿着周折的石子小路,踩着自己的影子踽踽归家。还是那个熟悉的澳门小城,今天却似走在沙漠、漂在汪洋,迷失于浩瀚的历史烟波中。然而历史不但使人渺小,亦能使人丰满。昔日种种都已化作虚无,但这虚无却煞是繁华,叫人流连忘返。小路引着我前行,指间的流风,如同是滑落的记忆;而缥缈的街灯,又仿佛守望的生命。虽然终究只是短暂的栖居,唯得欣慰的是,在一座融合的小城中不难期待平和与诗意,这对我莫不是最幸福的归宿?

2006年4月3日写于澳门

杨宓

笔名青月、雪门,1977年生于北京。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毕业,现就职中央人民政府驻澳门特别行政区联络办公室。所作短篇小说《丑陋》曾获第二届贝塔斯曼杯网文大赛小说二等奖。散文《小城记影》曾获首届“我心中的澳门”全球华文散文大赛三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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