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门的命运交响

澳门的命运交响

澳门人是幸福的,无论是走大街,抑或是穿小巷,一不小心,不是会踩住“世界遗产”的脚,就是碰到“世界遗产”的肩。不是澳门人的人也很幸福——当你穿云破雾来到澳门,或是跋山涉水来到澳门,也不用付出太多的劳顿,就像走进人类文化微缩景观群,你可以轻而易举地走进历史,触摸历史,亲切地同“世界遗产”愉快对话。澳门,就是这样,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什么事情,给你的是温馨、惬意和方便。

澳门是不大,或者说它很小;但它的历史很深、很远、很长。你听过葡国人那首古老的民谣吗?

“喝了亚婆井的水,忘不掉澳门;要么在澳门成家,要么远别重来……”

澳门是一个迷人的港湾,你不仅可以休息,还可以永久地躺下;澳门值得让人在这块土地上安身立命,让你离不开,舍不得,要是真的让你离开,你可能还非得回来,以至于死而无悔。这就是澳门的魅力!

澳门是温柔的。无论是亚婆井、妈阁庙,或是天后娘娘、雪地圣母,这一个个母性精神,养育了澳门的第一性格,滋养出一个“世外桃源”,使这片山水成为温柔之乡。

温柔出自文化,温柔陶冶人性。人在澳门一久,那些古街小巷,夜晚的灯光星光,山上的灯塔,海上的航船,街上飘荡的南音,眼里闪现的笑脸,文化和自然,传统和现代,以及来自重洋悠长悠长的海风,甚至连游人也被陶醉成乐不思蜀,忘了自己是何乡的人。

澳门能让人世代久居的,当然不是它那些许欧陆“洋气”,更不是浓重的“赌风”,而在于它的历史细胞里充溢的文化芬芳和经久不衰的朴实民风。我说澳门像“世外桃源”,不是说人们都“不知有汉”,也不是说澳门压根就没有自己的悲情,而是说,与人世间别的都市相比,澳门多了不少温情。

在历史学家和澳门人的记忆里,澳门也有属于自己不能忘怀的日子:1554年——葡萄牙人借口上岸晾晒贡品而在澳门“微笑”着住了下来;1844年“澳门志士”沈志亮怒杀澳督阿玛留;1999年12月20日——澳门回归而重生;2005年7月15日,这又是澳门一个重要的日子,这个日子无异于一个不是节日的节日。为了这个不曾想到而又藏匿于历史心底中的节日,澳门人一等就是450年。450年,澳门从一个小小的渔村,到一部世人瞩目的文化经典,依托中华5000年,而今它成长为“学贯中西”的文化澳门。

这个不早不晚到来的节日,是澳门的一次伟大正名。为了这一天,澳门人眼巴巴地等待着来自在南非德班举行的第29届世界遗产委员会审议“澳门历史城区”(The Historic Cengtre of Macao)的最后结果。其实,这种等待也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共同等待。这个等待也是450年!但我知道,澳门的任何等待都不是白等,澳门人杰地灵,澳门人缘好,澳门的任何等待都会有个美丽的答案。

等待,让澳门化作欢呼,喜讯不胫而走,每个澳门人和在澳门的非澳门人一起分享历史赋予的喜悦和骄傲……

电话铃响了:“澳门‘申遗’成功!阎教授,您和李杨教授一定高兴吧?”

“高兴!每个中国人都会为我们的澳门而高兴……”我激动地回答这位曾到北京学过“普通话”的澳门人。

“爸,妈:我看到了‘澳门历史城区’成为世界文化遗产的消息。我好高兴啊!”这是远在巴黎的女儿打来的电话。

为了这个等待和结果,我们夺门而出,到澳门街去感受喜悦,也抒发自己。

这一喜讯传到澳门的第二天,下午五点多,我们走出新口岸的南园大厦,顶着依然火辣辣的阳光,绕过正在改建的何贤公园,一路如坐春风,穿过北京街、嘉思栏花园、约翰四世大马路和新马路,我发现与我们擦身而过的每个行人,不管是行色匆匆,还是优游自在,他们的双眉之下,都像悬挂着一幅写着“喜”字的特大“号外”。一位拿着《澳门日报》的青年拦住我们,他好像拦住了相识的朋友:“14日上午,45项‘世界遗产’候选项目进入最后阶段,我们‘澳门历史城区’作为中国唯一的提名,讨论时序排名第八;前七名有五名遭遇否决,而澳门议题宣布改为翌日再论。您看看,这多么残酷,多么让人心焦似焚!当时这个决定澳门人不知道,否则所有的人都会长夜难眠!可是,您别担心,第二天,联合国世界遗产委员会的21名代表,将我们澳门五年的准备、半尺厚的文件、三分钟的介绍,之后,您猜怎样?只用了九分钟的商量,便全票通过!哈!他们竟创造了一个‘快’的吉尼斯纪录!”

他给我们生动描述南非“申遗”过程时,仿佛有人揪着我的心,我的心跳分明加快了;可是,那最后的大转折,又仿佛正从半空跌进深渊的我,一把被拖到了春天。

他与我们匆匆告别。妻子问我:“你认识他?”

“不认识。他不是你的学生吗?”我反问她。

“不啊!我以为你们认识……”

其实,人在这种幸福欢乐的时刻,“相逢何必曾相识”?忍不住宣泄自己的感情,不管你是谁,不管在什么地方,“说”出来就是快乐。

议事厅前地左侧的建筑物(约1920年)

议事厅前地是澳门每天游人最多的地方,它像北京的王府井,又像巴黎的香榭丽舍,地方虽小,却是人流纵横,人山人海。磁铁一样强大的引力把我们吸进一圈圈一层层涌动的漩涡。那人流又如一条往返舞动的彩色斑斓的巨龙,而那些“舞手”不仅是澳门人,更是来自祖国大陆、台湾、香港和世界五大洲的游客。澳门民政署正在向人们派发纪念澳门“申遗”成功的特制“世遗明信片”,明信片上用中、葡、英三种文字写着:“澳门世界遗产/Macau Património Mundial/Macao World Heritage”和“让我们一起欢呼澳门历史城区列入世界文化遗产!”明信片上还印着于1860年建成的中国第一个西式剧院岗顶剧院的图案。“世遗明信片”无疑是一个重要纪念,也是一个颇具价值的历史见证,纪念和见证澳门社会发展史上一个重要时刻!而我们,也作为“舞手”,也成为纪念和见证的一个小小的符号,在澳门的心海里留下一份历史的记忆。

一次排队只能领到两张“世遗明信片”,可是为了“自私”地多领几张,一个小时内,我们不顾“面子”上的心理压力,硬是高高兴兴地排了三次队;最后一次,有位派发“世遗明信片”的工作人员大约发现我反复排队的窘态,于是笑着对我说:“先生,谢谢您关注澳门。您就不用排队了,还要多少您就说吧,我都满足您!”

听完这友善的话,觉得自己脸上还是孩子般本能地涨红了一下,我不好意思地说:“那就再给12张吧,这样加起来一共24张,是个吉祥数,正好是‘澳门历史城区’列入世界遗产的数目,不仅象征澳门古老,还象征澳门年轻,我们真诚地祝福澳门好运无边……”在我说出这个数字时,眼前仿佛幻化出一台液晶电视,接着屏幕上出现了妈阁庙、大三巴牌坊、港务局大楼、亚婆井前地、郑家大屋、卢家大屋、主教座堂、圣奥斯定教堂、圣女多尼教堂、圣老楞佐教堂、圣若瑟修院和教堂、岗顶前地、岗顶戏院、三街会馆(关帝庙)、仁慈堂大楼、玫瑰堂、哪吒庙、旧城墙遗址、民政总署大楼、何东图书馆大楼、大炮台、东方基金会会址、基督教坟场、东望洋炮台,以及还没有列入“世界遗产”的其他历史文化胜迹,都一一如电影快速闪过。无论是陈迹还是“现场”,我们不仅一次或多次地看过,还在历史书页里“参与”过。它们不仅储藏在我们的镜头里,更是储藏在我们的心灵中。

我说完,工作人员一面拿“世遗明信片”,一面激动地说:“谢谢!谢谢您的美意!托国家和大家的福,澳门会越来越好……”

拿着那些“世遗明信片”,我觉得手里好像托着一个钻石般的澳门。再看看一街筒子的男女老少,每个人都挂着兴奋的表情,心态也许同我们没有两样,都装着喜悦和祝福。

小街两侧的几溜桌子前面挤满了人,人们都弯着腰忙着在明信片上表达自己对澳门“申遗”成功的心情。我因不能找到书写的桌子,便也学别人站在步行街心用手托着写。一位警察见我这把年纪如此站着很辛苦,便对我说:“先生,那边有桌子,您还是坐着写吧!”我说:“不用的!这样也很好!”他笑笑,还是执意把我请到桌子边。由七八张桌子连接起来的写字台,上面铺着绿色的灯芯绒桌布,桌上放着许多黑色圆珠笔,供那些出门不带笔的粗心人使用,每一溜桌子后都站着七八位佩戴工作证的青年男女,专门收取大家写好的“世遗明信片”,然后免费寄往世界各地。桌子已经“空”无虚席,可是那位警察不放我走,对着那些正在写“世遗明信片”的人说了几句我几乎听不懂的广东话,接着便见那些年轻人纷纷站起身来给我们让位子。其实,我不想“倚老卖老”,因为这一溜桌子并不是公交车,不能让人给我腾位置,因为每个人写字都需要“平台”,而我们这一辈子都以笔为“锄”为“犁”耕耘的人,站着写可能比他们更有经验。就这样,那位警察差不多是把我按在椅子上,我也就感激地向他也向给我让座位的人拱拱手表示谢意。我妻子站在我背后看着我、指挥我选词造句。这24张“世遗明信片”要写出澳门的历史和精神,却也不容易。但是,我们还是绞尽脑汁,兴致勃勃地选用最简洁最准确的语言在“世遗明信片”上表达我们的心声:

“为澳门骄傲吧!”

“青山不老,历史年轻!”

“历史和文化与澳门同在。”

“澳门是中西文化碰撞和交汇而创造的东方明珠。”

“为澳门骄傲,为中华自豪!”……

我们想对朋友说的话很多,但是此刻,要用明信片上的方寸之地表达出澳门数百年的历史沧桑也太难为我们了;因为那是历史学家、社会学家、经济学家、政治学家的责任和任务。

24张“世遗明信片”分别寄给四个国家的12个城市,它们是法国的巴黎、马赛,韩国的首尔,美国的纽约和我们中国的台北、香港、北京、上海、南京、天津、郑州和长春。收信人都是我们的亲戚和朋友,多是文化人——学者、教授和作家。当我写完最后一张明信片,已是17日晚上9点,一位坐在我旁边的中年男子神采飞扬地对我们说:

“‘申遗’成功让人好高兴啊!‘澳门历史城区’要与埃及的金字塔、我们中国的长城、意大利的罗马竞技场、美国的自由女神像、法国的凡尔赛宫、柬埔寨的吴哥窟‘并驾齐驱’了!这些名胜古迹不可再生,它们是人类文明的精华,应该作为镜鉴和教科书得到全人类的尊重和保护。这个变化可能是澳门身份和命运的一个转折点——澳门不光是东方的蒙地卡罗,更是一座历史名城!历史和文化,应该说这才是我们的本来面目。澳门曾是一个苦难的地方,文化上说不清道不明,性格上像是也无啥作为;可是,现在可以说清楚了,那是我们自己对自己的误解,我们有我们的理想,有自己的作为,文化上澳门也是一个‘大市场’。我不知你们这些外乡人如何看?”

“我们喜欢澳门。它是中国很重要的一部分,这一部分包括文化、经济和政治,是整体的一部分……”

“我们澳门不只有庞大的博彩业,还有灿烂的文化;澳门人不只有经济意识,也有文化意识、国家意识、世界意识和未来意识。我知道,内地游客来澳门散散心,开开心,试试运气,这无可厚非;但重要的是感受澳门文化、欣赏澳门风光……”

“内地人对澳门没有误解,您放心!我们都喜欢澳门,澳门和澳门人是这个……”这时,我高高翘起大拇指。

我们从下午5点多,一直在喜庆里浸泡到晚上9点。中国龙还在舞,澳门的24个名胜组成的“历史城区”不断从我的记忆库里调出来,然后像电影一遍遍重演。这些“生活”在民间的“世界遗产”,百姓伸手可及的文化和历史,是带给澳门的阳光,是澳门的雨露。

在我们分享澳门欢乐的时候,新马路传来清道的喇叭声,摩托队缓缓驶过,贵宾车队紧随其后。我知道那是刚刚访问过北京、上海之后的欧盟当任主席巴洛佐来到了澳门,我想他也是为澳门“申遗”成功而来祝贺的吧?

走回寓所的路上,满街的笑脸都开成了英雄花,遍地的元素都变成了世界遗产。我想,这就是澳门人,这就是澳门!

回到家,闭上眼,就到梦里去散步——我听到澳门海涛声依旧,我看到澳门山靓丽清秀。从南湾隐约飘来古香古色的韵律,是那支我熟悉的谣曲:“喝了亚婆井的水,忘不掉澳门;要么在澳门成家,要么远别重来……”幽远悠长的歌声,唱醒了我的心。这时,我看见东望洋的灯塔没有休息,黎明的海上是我们出发的澳门。我还听见,在这个温柔之乡,文化在弹琴,历史在鸣鼓,那是澳门再谱的命运交响……

2005年7月17日草于澳门南园

2006年7月26日改于香港尖沙咀

阎纯德

河南濮阳人。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北京语言文化大学教授,汉学研究所所长、《汉学研究》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在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工作多年。四次赴法国执教,任客座教授。系中华文化促进会文学委员会主席、中国中外关系史学会、中华炎黄文化研究会、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理事及女性文学研究会委员、中国社会科学院比较文学研究中心及香港中华文化总会顾问。著有《作家的足迹》、《作家的足迹·续编》、《瞿秋白》、《鲁迅及其作品》(法文)、《20世纪中国女作家研究》、《20世纪末的中国文学论稿》等专著及散文集《在法国的日子里》、《欧罗巴,一个迷人的故事》、《人生遗梦在巴黎》及诗集《伊甸园之梦》等,主编《中国现代女作家》、《中国文学家辞典》(6卷)、《20世纪华夏女性文学经典文库》(10卷)、《华夏师魂》(4卷)、《汉学研究》(8卷)等数十多种书稿。散文《澳门,我的温柔之乡》曾获首届“我心中的澳门”全球华文散文大赛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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