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伤之根
根是一条路
画中的内容并不复杂。远景极力上移,几条平行线分出了窄窄的灰黑的天空,窄窄的混浊的河流,天与河之间是对岸,对岸与天相接的是雪原。雪原带着微微的反光,依然窄如一线。中景同样是平旷的雪地,洁白无瑕,无物无迹。只有一只闲置水边的小船,船上仿佛也覆盖着雪,远远地看去,小船仅如一截草梗。近景,几乎近到眼前,是巨大的树根。它被横竖的边线合意地取舍后,虽然只有半块、半截,却斜斜地占据了画面的大部。
一个小女孩偎在树根后,向这边凝视着。
题目就叫《根》。这画算不上画家最优秀的作品,似乎在直白着根的内涵和意义。但那空远的视界,那冷寂静穆的气氛和色调,女孩的那双深邃若思的眼睛,还有那根,都会使人留住脚步,沉下心神,走近并且进入画的意境之中,用全身心去谛听那天地不言的至理和沧桑的隐秘。
这庞大的树根,我们似乎在泰山脚下看见过,在曲阜孔林看见过,在其他的古刹庭院里外也有。渺渺的岁月里,那树皮早已无存,裸露的木质也枯白黯灰,肌理干裂,并且腐朽霉烂出深深的罅洞。粗壮的腕足形的侧根早就暴突在土层外边,像成为化石的恐龙的歪腿。你尽可以想象它当年参天凌霄的伟姿,那擎云般的冠盖,盘曲遒劲的横枝和乱柯,在浅浅的阳光里仿佛在悠悠旋转着,幽蓝的半空中响彻着它底气十足而且挺拔明亮的高音。即使从现在的模样里,也还可以看出它坚实硬韧的本性。但是,它老了,或许多少次被刀斧狠狠地砍削过,被钝器猛烈地重创过,经历过雷电天火的轰击和焚烧。累累的外伤慢慢转化成内伤,根系渐渐萎烂,不能再把土地的养分及时地传输给枝叶。于是,那繁密的细桠先后干焦、自断,梢秀枝颓,最后,大树脉息奄奄,气数已尽,终于变成了一具残骸。
曾经有人想挽救它,延缓它,把白石灰填抹在树洞里,但是仍然未能使它回春返绿,重兴它往昔的繁荣。
却在这么寒冷的冬天里,这么个时候,一个女孩来到树根旁边。她蹲下来,一只胳膊搭在侧根上,圆圆的脸儿靠近了树干,她似乎在看,在想,又似乎在倾听,表情纯真、稚气,但又凝重、执着而严肃。刹那间的冷风吹开她额头的黑发,中间一绺头发似乎沾着几星雪粉,或者就是尘土,两腮也因天寒而皴得发红。因为倾听,画家把她的耳郭画得显大,那几乎是成人的(成熟)耳朵,正在全神贯注倾听。她在倾听老树根纤维里的声音,那年轮里微妙的声响。此时的树根里,也许如繁弦一样幽秘地颤动,那声音里有光的闪烁和雨雪的纷落,有着叶子在流风中的窸窸窣窣的摆动和栖鸟清润的聒鸣,还有来自土地深处的汩汩的泉脉,一切都从时空的深处一缕一缕地传来……那双眼睛秀丽、聪慧,有着与她年龄不相称的深沉;微微斜视的黑色瞳仁是那样的专注, 两束目光似乎在远处某个地方、某个点上聚合起来。那个点上浮现出什么?
在雪的背景前,女孩略旧的棉袄,红得沉郁、庄重……
根,与远处的河,都在表喻着光阴,意指着起源、成形和流逝。河依然在流淌着,但根却濒临衰竭或者早就衰竭。那河中的水潜潜地渗透到这里,与土壤混合又为根所汲取,化成这植物的血液,循着树的皮层缓缓上流到枝头,滋润着一片片油绿的叶子,叶簇间季节之花,花落之后的籽粒,也缓慢地成就了一处高大的风景。树体里蕴集了大地、河流与天空的全部元素,它像碑一样记传着大自然的朴素的奇迹。在河、土地和根之间,这位女孩似乎就是三者的诠释者,她是智者,是新生之人,也同样为自然之子,是一株旺盛的树苗。树因土而生,人,原来也是一棵肉性的树。
根的意蕴在这里展开,它成为一种符号和代指。根是长度、深度; 也是广度,一种不拔的定力和持守,是生命在这块土地上绵绵瓜瓞的证明和叙录。无数的生命与树一样,在这里生存过和生存着,扎根、分枝、开花、结果,再把种子摇落,入土又扎根,一切都在这“土命”的至规中完成各自的周期。只有农民才能最深刻也最深切地体会到根的重力,只有通过根才能理解活着的基质。世世代代的远至亘古的人对土地的情感,也把植物性渗进人的灵魂。“农民是永恒的人……是一种无言的动物,一代又一代地使自己繁衍下去,局限于受土地束缚的职业和职能,人自己变成了植物,即变成农民。”施本格勒在说明,这种土地对农民的“束缚”太悠久了,太遥远了,以至于土与人发生了互移。人为土地所奴化后,反而变成了他所种植的东西,他也有了“根”,因为“他生根在他所照料的土地上……在播种与生育、收获与死亡、孩子与谷粒之间产生了一种深厚的因缘”。
人,也是天底下游走的动物,但他只有安身才可以立命,他的安身之处首先意味着有一块立足之地。于是,迁徙流浪的人们一旦定居, 就叫“落草”,落草即为生根,就如草根一样紧紧地抓住土。这时候, “一种新的情感自行出现了”,“土地变成了家乡”(施本格勒)。只有扎下根来,才能使生者结束颠沛和漂泊,由此进入稳定和安宁,而且只有根深才能叶茂。如是,根就成了血脉的一个源头,成为家庭、家族乃至种族的一个基点。土地在这里显示出它全部的仁厚,它收留、容纳、滋养、献赠,成为母性与父性的全部合体。
根在此往深里扎下去,又全力把它的须根不停地向四周扩散,牢牢占据那块属于它自己的土地。但是,土地上没有上帝撒下的灵粮,它需要人弯下腰来,以诚实的谦恭为它付出,所有赖它为生者必须永续地反复地注入自己的汗水。然而耕作落后,人的身体就成为他经营最主要的成本,他要靠加大或者延长体力的消耗来与土地置换收成,为了不至于饥饿和贫困就只能如此。因为土地只有通过劳动、耕种对人才存在。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人们的身体与土地贴紧了,甚至合一了,或者说土地异化了劳于其上、耕入其里的人的身体,土地变成了人的无机的血肉。
如果说古老的农耕社会把一种根性渗入农民的意识深处,而封建制度则以法权的威严强迫着农民对“根”的遵从。封而建之的特征之一就是,以户籍把百姓死死地嵌固在那有限的地面上。他不能脱离,无法抽身,更不敢冒杀头之危去更改,而且也根本无力靠自己去承担那转移的风险。一旦他远别了自己的那片土地,他就会变成流民、流氓,而流氓的本意就是无土的流民。失去了原先的位置,也就没有了庇护,他就会被贱视、蔑视,会随时受到任意的欺凌与惩罚, 而“欺生”就是有根的多数对无根的少数甚至个人的排斥。他与自己的那块土地远离了,那块土地就是他无法折叠、携带却与生攸关的神圣签证。封建统治者明白,只有把人各就各位安置在一小块土地上,才会便于管束、训诫,而流民往往是扰乱治安的不规因素。那厚厚的户籍册上的表格和编码,那些姓氏、性别等,都有着明晰的归类和等级。它的排序,正像在土地上分割出来的围畜的栅栏,任何随意的出走都是逾越。
那就只能规规矩矩地待着,他的根只好往这块土里扎。太强烈的根性,变成了深不可测的吸力,使农民把头低下来,腰弯下来,脸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掘井而饮,耕田而食。向土的眼睛看不到别的东西了,活动的范围也越来越小,他的一生,甚至他的祖辈的一生和后代的一生,就在这小小的地面上。当年,德国作家凯泽林来到中国,他看到平野上立着众多的坟墓,耕耘者在墓碑间一次次穿行。“在这块世代相传的土地上,发生着生的全部与死的全部。人属于土地,而不是土地属于人,土地永远不会让它的子孙离它而去。无论人们在数量上如何增长,他们仍然归属于土地,他们会以更为勤勉的劳动从大自然身上榨出她那贫瘠的奉献。而当他们死去的时候,他们又带着童稚般的信赖归于那对他们是真正的母腹的大地。”而那地上的坟墓,埋葬着生者的先人。把先人埋葬在自己的土地上,西方学者从中看到了财产权利的最初根源。“这是由于这个家庭的祖先需要在靠近其后代居住的地方获得一块这个家庭永远都不会失去的永久性土地。在这片土地上他们永远可以安居乐业,总是可以获得它的尊崇,总是可以与之生死相依。”(保罗·吉罗)这情景甚至与动物占有地盘有着相通之处。因此,对于活人,那土地、那坟墓是动不得、远不得、忘不得的,否则,就是不肖,就是大逆不道,要遭天谴、人谴,因为坟墓之中,埋着的是他的血根……
于是,土地上的美德也就渐渐地形成了:勤劳、坚韧、驯良、憨厚、老实、节俭……人中的范仪者被录入了方志,融入了士大夫的文章,个人的隐在背后的生活的艰辛和苦难被删略了。处在礼仪之邦的农民的后代们,也忘记了这种种美德的伴生物,那就是固执、麻木、僵化、卑琐、狭隘、离心、自私,等等。依靠这“根”来维系的生活,也只能是寡民小国,而一个根系就是一个相对孤立的存在,它与其他的根系没有太紧的关系。土地的板性,也顺着根进入了他们的血管,窒息着农民对外的应变能力,使他们变得呆板、死板。老子曰“归根曰静”,这静中有没有恒定的静止?不得而知。旧时的农民,即使生存环境再恶劣,生活得再贫困,不到了连苟活都不能维持的地步就不会远行,因为“穷家难舍,故土难离”,故土里有他们的根。
人心原本就是躁动着的,他应该为了过得更好而见异思迁,而唯有在不懈的运动进取中,才会有更多的可能与机缘相遇,并且激励着人的智慧和力量。人不能仅止于当地、当前、当时甚至当世,而应该从脚底的羁绊中,从困境中走出去。守成的人未必真正理解了根的真义,而真正的理解和深层验证,必定是在告别了惰性的旧土,开始了人生漂泊之后。地点变了,地貌变了,地下水泉的滋味也变了,甚至那价值空间也迥然有别。当人从一块土地落户到另一块土地,也因为不再是血缘集聚之地而不复有淳然的族风,这里没有知根、知底、知性、知情的朋友,也没有在艰难时候走过来伸出援助之手的胞亲。虽然他经过了种种融入的努力,但“他依然散发出其他的地方、在本地人建立的家园之外的地方的气息”(鲍曼)。尤其当人只身来到城市里,那种盘缠于土地上的朴实情感绝少了,在这里看不到从土地之家蔓延过来的原始关系,城市的一切都变成了量化。定价,作为当代城市生活的主要特征,有隐有显地装订了一切。金钱的冷冷的光泽,似乎要照射进所有的孔隙,甚至以各种不同的形式统分着人情。
来自土地的人,因为孤独,尤其是经历了败北、潦倒或者种种伤害后,他就会感到自己悬浮在半空中,晕眩、失重而没有归宿。这时候,根才会显示出它慰藉的力量。虽然它离自己很远,它虚无缥缈, 但游子分明感到那纤细的、柔曼的、密集的根须,就是潜伸在皮肤下的神经和筋络,是静脉和动脉血管,它们缠绕着他的骨肉,拉扯着他的心思,通连着他的心肝。在一种电波似的传感里,他触到了土地的坚实和沉着,他会依靠重新凝聚的力量开始。根,在这里就成为土地苍生、小到家庭个人的精神存档,让游子在反复的翻阅中找到了寄托。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对于远隔故土的人,家乡村头的一棵树,常常成为他梦萦魂绕的唯美意象,它像图腾柱一样让他遥遥地回顾和朝拜。
这画中的根,朽烂得如此模样,它太久太长的命数,寿终也是必然。女孩的耳朵轻轻地靠近了它,当生命不存之后,其中脉动的声音也早已枯竭。女孩还小,她远不明白这根的丰富的内涵。但她的确又是这块土地上的一棵小苗,一代一代,自她上推,她也是从一棵家谱之树上摇落的种子开始的,那种子经过了迁徙、转移,甚至经过了颠沛和流离,最终也在这里扎根,在她这里又完成了生命进程中一个环节。 她是明天的树,也是未来的母亲,在今天扎下根,也将成为后继生命的根系。如果她今生注定还是在这里生活,会不会在很大程度上重复、因袭她的先辈甚至先辈的先辈的生存方式?由那根带来的传统中的惰性会不会羁住这新的生命?在她那双眼睛里,人们会看出那初萌的朦胧预感和渴望,渴望中又含着一丝叛逆,带着质疑看向远方。这目光感动着人们,也让人们反思根的意义——它扎透了太多的黑白叠积的岁月,甚至扎透了历史,维系并巩固着家族、种族成员的向心力量, 但它最终给了生活多少有价值的内容?它困住了多少有为的翅膀,阻截了多少志存高远的脚步?也正是根使生活不堪承受之重,人非要靠着一条根吗?失去了所谓的根又会怎样,又能怎样?
或许,根,从根本上就是一种臆造,根不应该是固定的,而是变动的,它是在人与生俱在的寻找途中,也只有在寻找的途中才可逐渐理解它的奥谛并且深化着自我之心,那心就是漂泊,而漂泊先从断根开始。更何况当世界小到一个“村庄”的时候,全球经济一体化流动的今天、今后,当时间被速度紧缩之后,空间也被缩小,地域的分割和封闭逐渐敞开,人不是被困置,而是被解放,那根又是什么?
远远的小船停搁在那里,船很小,它没有锚,也就算是无根了。微翘着的船头,好像在遥指,又好像在期待。等到冰雪消融的时候,春风到来,大河潮涨,小船就会从这里下水,漂向它要去的地方。就如同启示这入静入思的孩子,背过这块树根,回头望望那只小船。而且, 帕斯卡尔曾经说过一句平白的但如偈语一样的话:
河流就是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