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在欲界上的火
据史载,百年前的维也纳似乎笼罩在世纪末的阴影里,昏庸的奥匈帝国,如同网上的一只大腹便便的黑色蜘蛛,贪婪地汲取着生民的膏血。在破旧的阁楼中,在低矮的屋棚里,苟活着劳累的饥寒交迫的人们。黑暗、潮湿、肮脏的室内,所有穷人密集的场所,都飘动着霉菌、黄疸和肺结核的病菌。上流社会的达官贵人们,以世袭的特权,依然奢侈、腐败;利用股票赚了黑钱的投机者,再去用大把的钞票买取爵位。名利场上,游移着膨胀的野心和妒忌的红眼。有钱有势的人,夜以继日地豪赌和狂饮,满嘴酒气和烟臭,把妖艳的女人一个接一个地搂。暴富了,淫靡了,醉生梦死之后,反而更加感到生的空虚和疲惫,而唯一解脱的办法是再沉入淫靡。
克立姆的画应时而生。他以女人为题材,从中挖掘人的本能尤其是性的冲动,通过性,把女人、男人的欲望和苦恼,以及所有与生死纠缠的内在本质,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他不是只表现色情,而是通过色情指陈人性的脆弱。所以有人评论说,克立姆的画并不是为官能、颓废所围着的病态的花朵,而是在香艳背后摇曳、放射着的彩光。
《水蛇》,不是仅有水与蛇,而是人与水蛇共在,相拥的男人和女人的肉体同水蛇交混在一起。金与翠绿,两色的水草纹在其间穿插着,有的从上往下垂,有的从下往上摇摆、晃动,纤细柔软的水草与人蛇的形象一样,由点、线构成了音乐般的旋律。亦如克立姆独有的图案化的构图,他虽然没有用立体的手法,但在平面化的处理中,以其高超、精妙而娴熟的造型,使适度的抽象成为典型的完美提炼。人与蛇组合,本身就充满了畸异、怪诡和色情。
抱在一起的男人女人,上身赤裸。画家有意拉长了人物身体的比例,再用线条勾勒出皮肉的绵柔、扭动之态。看不到男人的脸,那脸已经紧紧贴在女人的胸前,只有蓬乱的火黄的头发, 蜷曲着缠扭着,搭过肩头又垂散下去,夹在两人之间。虽然男人所处的位置比女人低,女人的头完全压在男人的头顶,但从下往上的男人显出主动之势。女人的左胳膊搂过男人的脖子,压住几缕头发,那并拢的削长的玉手,娇柔地微微斜下,无限熨帖地按在男人的肩头。另一只胳膊似乎不由自主地伸出后又曲蜷起来,手掌用力地平压, 作出支撑的动作。男人和女人的头发也不相同:男人的头发黄中透红,粗韧浓密像狮子般充满着雄性,并且成绺成缕像火苗一样;而女人的头发则是淡黄色,松软细密,每日里的精心梳理润护,使它散而不乱,使人如同闻见那初开的玫瑰带着清露的芬芳。她完全被头发围起的脸庞,白皙、洁净而秀丽,故作恹弱地歪倚在男人头上,柳眉舒展,眼睛闭合, 半启的嘴唇仿佛在喃喃自吟。那嘴唇上没有涂抹的口红,想必已经被吻过了,抹去了,此时却被欲火烧得干燥而灼热;鼻孔急促地轻喘。从女人的情态里,可以看出她的被动,是顺从,是接纳和渴望,全身激荡着亢奋、沉醉和迷狂。
克立姆以缜密的类似中国画的工笔刻画了水蛇,那粗壮有力的蛇身,弯曲之中有的部位显得僵硬、绷紧,一枚枚鳞片上带着大大小小的黑点,鳞片之间有一种糙感,从那丑恶的美丽中,人们仿佛感到了一股一股的冷气,精液一样的腥气,一种含而不露的紧张让人暗暗惊悚。右下角又有一条小蛇,歪转着脑袋,灰青的皮色仿佛分泌着黏液,圆溜溜的花椒粒儿般的眼睛,正在注视什么。蛇,从诱惑始祖开始,就是魔鬼的化身。它潜伏、盘曲、隐匿、诡秘、险毒、阴鸷,又是寻找、窥视和刹那间的勃起与激射,所以它就成为多重的喻体。蛇头的形状和姿态被人比附成男人的阳具,而它艳妖精致的外皮又使人想到魅媚歹毒的女人。
而且水蛇又是生活在水里,透明的水,和缓、荡漾、舒适、恬醉、 欢悦。在西方文化里,土、固体的大地,同人的理性相联系,而水就成了非理性的象征。它无拘无束,无定无规,活泼的流动和静止全凭着心性。水为生命之源,也就意味着性,在性的快感里,自然也就如鱼得水,如鱼戏水。画中的男人和女人此时就在水里,在相悦中溺醉,亦如交尾之蛇。克立姆把人体的比例拉长,就是有意把人向蛇趋近,或者说让人与水蛇互为意证,让人在性的界面上享受着骨肉酥化、融化的幸福,在亦真亦幻、亦梦亦醒、亦生亦死的感受里退归到动物。正如福柯所说,性,“能把罪行变成喜悦,把痛苦变成快乐,把折磨变成销魂,以及(这最不可思议)把死的愿望变成压倒一切且不可言状的爱的情感……并体验到一种神秘的狂喜” 。
赤裸裸的性,赤裸裸的媾合的情景,但画家还嫌不丰富,又在那装饰性的图案中,尽量把所有的符号都指向性征。他把蛇的鳞片都画得类似眼睛和双唇,如咖啡豆般的圆形。女人裙子上的椭圆,身上垫布的旋涡形状,都在暗示女人的性器。而男人下体的裹布上,大大小小的圆里,都有一根或两根木棒,其意不言自明。
在画的下边,有一块巨大的黑色,半月形的黑,如一湾深不可测的渊潭;或者是水蛇或其他什么妖孽的洞穴,是致人死命的陷阱,其中潜藏着杀机和凶险;或者,就是一团无解之谜。
但是从画中我们看不到任何下流的淫荡,也没有庸俗低级的猥亵。这首先因之于克立姆惯有的风格,他的优雅的灵化的线条,他的高妙的赋形与组图,在敷色中采用了如沥粉、贴金甚至贴羽毛和嵌螺钿的技法,使画中的物象豪华而光润,有一种唯美的氛围,如同波德莱尔的诗篇。然而更重要的是克立姆并不像春宫画那样只展示性本身,而是借性来认真地体省人生。或许他在构思《水蛇》的时候,又想起蛇与始祖的故事。正是这蛇的唆诱,让那冥昧的男女偷吃了禁果,当他们睁开眼睛环顾四周并且惊讶地凝视对方的时候,彼此肉体中那蛰伏亘久的性,突然被激活起来。那条蛇,那一对男人和女人,那棵结着禁果的树(如果结果子,它怎样授粉?),三者在故事中完成了一种深刻的寓意关联, 那就是动物、植物和人对性的共有,而且性在人觉醒之前就萌动在植物和动物那里。这正如拉缪兹所言:“性在一切之始,一切之终。”还有另一位学者说:“如果没有性,人类自身不会出现,也许至今地球还是一个只居住着细菌和几种藻类的寂寞世界。”正是因为人乃至所有生命都是终死的,所以性才有了它的至高存在。
在黑色的背景前,性成为一条河床,在流淌的激情中续种。性对峙、反抗着死亡,也证明着死亡。性的开始就表明了生命的成熟,二者每一次相交、每一次激颤的着床也就是体能的泄散,在泄散里达到了对自身的否定,所以性与死亡毗邻。克立姆认识到了,他认为“既然为人就该有性”,人有生有死,生与死乃是人之种族的衍生和轮回。新的生命产生了,但它又受到疾病、恶习、痛苦乃至死亡的威胁。“生与死在这伟大的生命循环连续中同等存在着”,其中的钥匙就在于性。
他画相依相偎的男女,也画即将分娩的孕妇,还画新婚的女人和女人生命的三个时段。在把主体形象画得极美之后,他往往在不被人注意的边角或者暗影里,隐隐约约添上一只骷髅,一副青面獠牙的鬼脸,一只恶煞的怪兽。它们浮现着,又似乎隐蔽着,像伺窥,又如冷视,它们在向人警示着死的随时性。由此,我们又可以理解为什么克立姆把人体拉长了,变态了。那过细的腰肢,瘦弱苍白的如柴棒似的胳膊,那女人干瘪的乳房,贫血的手指,他是在揭示人体中软弱的成分,那是生的飘忽和短暂。
在古希腊神话里,性爱之神名叫爱洛斯,他总是手持着一盏灯走入黑暗的卧室。他掌握着光,但又进入了黑;他照亮了黑暗,但又与黑暗同谋。光与黑暗隐示着诱惑与危险的并存。如果说,性的本来意义以繁殖为旨归,而之后出现的性爱,至少与生育间离开来,因此也总是为人争讼。别尔嘉耶夫尝言:“在性欲生活中,存在着某种贬损人的东西……性生活是无个性的类的生活,在性生活中人是受类的自发力量驱使的。……强烈性欲的爱情自身不承认个性,而是压抑个性。”
其实,性对于人,无所谓贬损与褒扬,它是自然的、天然的。人,原本就是上帝与魔鬼合作的造物,既然人不能归入神的系谱,他就如其他动物一样运用并且享用自己的性能。进化的精奇,也在那完善的器物上。那无数敏感的神经集束起来的放电之所,带着水润的晕红的罂粟,那饱含着汁液的仙人指……性在神秘地回流、起伏,它携带的荷尔蒙同血液一样滋养着机体。它聚合、放射或者转化,那是生命元气的旺盛的脉动。性命,性命,性与命的并置,也就揭橥了那根的元义,的确是性命攸关!人的身体,是他最原基的物质形式,他的全部精神、意识和本能寄居的唯一场所,是他的无限的和有限的也只有他可以支配、转让甚至内在分割的天赋财产。他只有靠这特具的容貌和体态,以语言,以表情,以行为,自然也包括了性的行为,与世界产生着联系。
性生活在理论上是无个性的,但是落实到具体的个人,它又必然是最个性的。因为在其中有着双向的选择,在选择里综合着他/她社会的、生理的等各种因素,一种优势/劣势的微妙配比,而且互相中意的过程往往凭直觉落定。他/她不仅“从对方的身上看到了自我”(黑格尔),而且从对方看到了自我的欠缺并产生了仰慕,于是,相互委身,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至此合二为一。
性中男女关系,是人和人最自然的关系,但这种最自然的关系却在太久的历史中被烙上邪恶的火印,性成为卑下、肮脏的罪恶之源,是淫荡的别名,万恶淫为首。只有当人需要传宗接代时,性,才按照狭窄的通道走向被道德与法认可的婚姻。且不说帝王后宫里嫔妃三千,以权显世的官贵们,在人众面前道貌岸然,而三妻四妾还要流连勾栏,在深宅绣帏之后翻云覆雨。当统治者屡诏天下,存天理灭人欲,人虽完整着,但在心里已经遭到了阉割,变得靡顿和委琐,性的渴望,只能在黄色的俚曲小调里,在荤语浪话之中。
反之,当被压迫的人开始觉醒,寻找被剥夺的权利,要求个性解放的时候,却往往伴随着性的自由和自主,甚至就从性开始。既然我的身体只属于我,其中有我的全部需求,全部隐私,我也就有权和我中意的异性进入酒神般的狂欢。福柯认为,性除了衍传的目的,除了维持爱情和婚姻之外,它还有只为了快乐而做,它是互动的成人游戏。在这里,心与心贴得这样近,彼此可以感触到胸膛里传出的兴奋的跳动,皮层下的血带着温热痛快地流淌,两个生命互相进入了梦幻般的境界, 就像漂在汹涌的波涛上,旋转、浮游,带着甜蜜的眩晕。冥茫里,那钟声一波一波地响起来,逐渐登峰造极,人在幸福地缺氧,在酣畅地窒息。随着细微狂野的呻吟,自我、他/她都溶解了,一切都变得虚恍,变成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劳伦斯曾经这样赞美性爱,它“像一章的结尾,它本身也是令人热情的:那是身体深处的一种奇特的、美妙的震颤,最后是一种自我决定的痉挛”。
性并非只是性的,那里有人因为难以忍受的孤独和疏离,而与她/他融合的要求。因为生存环境的压抑,复杂人际中的倾轧、暗算与排挤,情感在冷漠的理性中受到了屈辱,人与人的背信和弃义;还有职位的重负,权力争斗让人疲惫和厌倦,青云路上遍布阻碍;物足之后的心理虚空和寂寞;久有了阅历变得不惑,甚至看到了此生根本的渺小,滚滚的红尘里人最终什么也抓不住……如柏拉图所言,人在根本上是好色的。人生在时间中,然后一天天变老并且走向死亡,但人却梦想永生,而性欲就是想在时光流逝中把人的重要本质留下来,如后代;或者就在那种神秘中超越时间。这都有可能使人在特定的时候,在性里聊以作片刻的松弛。在两个人的亲抚里,双方都忘却了自己的孤单和孤弱,忘却了先前所有的烦恼,在一种淋漓的酒感里消释了心中郁积的块垒。他/她贴紧了肉体,也就是贴紧并且回归了自然,而且在这种贴紧中激发着生命之火。那勃勃的生气,似在证明着自己依然地充实和充溢!
一个男人的世界,同一个女人的世界一样,都是残缺的。是性以最原始的层面让他们找到了离失的对方,然后进入了完整。性也从最低的形式固定了爱情并且向它提升。人们常说并且认同,男女间最纯洁、最深沉的爱必然是越过性界的。但是,当那爱达到最热烈的程度, 就必然又要向性回返。性是爱的圆心和轴心。既然性属于人,是人性之性,就不能简单地把它归到“类”里。任何对性粗暴的贬斥,都是对人的贬损。
重要的,是人找到并且把握住性的临界。
克立姆的《水蛇》就具有临界的魅力。美与丑的叠印,善与恶的同在,生与死的共存。让人从中分不清娼妇与淑女,华丽与颓废,官能与虚妄,知性与魔性……它们纠缠在一起,缠绵之中,温水之里,男人和女人似乎在转动、翻滚,血肉交织。克立姆,“他是把人物表现样式,从习惯或道德的重压枷锁中解放出来,然后把流动于个人根基的意象具象化起来;因这种具象呈现,在个人命运中存在着超个人的‘流’”(汉斯·比)。汉斯·比所说的这“流”,大约就是非理性的不羁冲动了,它让人在狂热里附着在爱洛斯之神那里。
性如甘饴,性也酿苦酒,在性的临界上,节制就是一个古老的话题。用苏格拉底的话说,节制,就是“做自己的主人,控制内心的快感和欲望”。但是,人最难节制的,大约也只有男女之性了,一旦欲火燃烧起来,性中之人往往就难以自持。因为发射神矢的爱神丘比特(即爱洛斯),竟然就是一位双目失明的盲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