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学林前辈杂忆

第一辑 学林前辈杂忆

有一个老师叫陈元康——我中学时代的启蒙师

“宜兴县中三样宝,苍蝇蚊子癞蛤蟆。”这是我在县中念书的时候,寄宿的同学传出来的顺口溜。癞蛤蟆要念成lagebao或者labegao,才与前面的“宝”押韵,凡是宜兴人都知道。

按照文学作品生成的规律,这些校园民谣产生于这样的习惯:对自己当下的环境极尽讽刺,夸大不满。但是生活并不像这些歌谣概括的那么糟糕,特别是一旦这段生活成为过去,我们又充满怀念。现在想想,苍蝇蚊子癞蛤蟆,在夏天的宜兴,哪里没有?偏偏这些寄宿在县中一条水渠边上的同学,因为想家,晚上听到田鸡的聒噪,睡不着觉,编了这个顺口溜来泄愤。明明是蛙声一片,可以入诗,他们却怪罪晚上不叫的蟾蜍。

因为自己是城里的走读生,我总是羡慕他们在校园里无忧无虑的念书方式。那时便经常到他们的宿舍里喝口水什么的,看他们一个个蚊帐包围着的小小空间,组成了坚不可摧的班级集体。

出产癞蛤蟆的水渠,横贯全校,经过宿舍的南边,从一堵围墙下穿出了校园。这条活水,给校园增添了不少的秀丽,也是县中地灵人杰的风水源泉。我后来到过许多学校,看到有水的校园,总感到它有不同凡响的神秘力量,与这个学校的优秀师资共同酿造了他们的杰出学子。

与这宿舍一墙之隔、流水相通的地方,我本来不知道是什么单位。有一天,几个同学在水泥台上打乒乓球,出了一身汗,急于喝水。于是陈曙同学就说:“走,翻墙头!”

我就跟着他翻过墙头,到了隔壁。

隔壁竟然也是一个学校,是教师进修学校。从层次上来说,就是我们宜兴的大学了(图1)。

我们走进一个宿舍楼,穿过幽暗的走廊,在中间一个门前停下来。陈曙带着我们走进了一间宿舍。里面没有人。简单的床铺和办公桌椅之外,我看到了满房子的书。

全部是文学方面的书,是我们的教科书之外的很多书,古代文学方面的书居多。在一楼比较潮湿的空间里,在外面绿树掩映的光线下,这些书静静地矗立在那里,散发着淡淡的纸墨香味。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文学的书,用我现在的回忆来说,它们构架了一个非常完整而有系统的文学史空间。

图1 1980年代的宜兴教师进修学校校门

陈曙在那里忙着从竹壳的热水瓶里给我们倒水。但我这个时候已经不觉得口渴,迫不及待地伸手去翻阅那些书本,我记得有一套完整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古代文学理论丛书,《四溟诗话》《姜斋诗话》那些繁体字的黄色的封面,至今还印在我的脑子里。几乎每本书的扉页,可以看到鲜红的篆文藏书印章,让我仿佛回到了古代。它们第一次震撼了我,使我真切地感觉到文学殿堂的深奥宽广。

第二年,文理分科,我按照自己的兴趣去了文科班。

再后来,我也拥有了在那个房间里见到的文学图书。

图2 献县任教时期的陈元康老师

那个神秘的书房的主人,是陈曙的叔叔,在教师进修学校任教的陈元康。

二十多年之后,我和陈曙在离开宜兴非常遥远的地方相逢,说起那段往事。

他第二天就给我寄来了《有一个地方叫献县》的文章,那里回忆了他已故的叔叔的故事,使我对这位未曾谋面的老师增加了更多的崇敬(图2)。

他曾经在那个出生了纪晓岚的献县教书多年,为那里培养出了走入清华、北大的高才生。难怪,我是如此地幸运,他没有出现,就用他的书房,给我上了一课,指引我走上了文学研究之路。

我是如此怀念老县中那个古色古香的校园,其中的一个原因,就是它处在这么好的一个地方,周围的环境也为它的学子成才提供了借景。而在我成长的过程中——

有一个老师叫陈元康。

2011年3月7日,北大中关园

附:

有一个地方叫献县

陈 曙

从记事,我就知道有一个地方叫献县。因为我的叔父陈元康就在那里工作。

回想那时,已是三十多年前了,我还是个黄毛小孩,随父母住在太湖之滨的一个小村。大约一年一度的寒假才能见到我的叔叔。知道他是个大学生,在献县教书。那时,大学生既不多见,更不“吃香”,甚至不宜在正式场合多谈。叔叔回家省亲,总能带一些诸如小红枣之类的北方吃食来,也要讲起献县那个地方:没有大米饭吃,四季以粗细面食杂粮为主;献县有回民区,回民不吃猪肉,可他们吃的牛羊肉特别鲜美……这些事情在我这个小孩听来很觉得神奇。过年了,叔叔还包过几个北方的饺子来哄我高兴。虽然我总以为饺子的皮太厚,不及馄饨好吃,但是吃饺子的经历还是让我在小朋友面前沾沾自喜……

过了年,叔叔要回献县去了。那末献县到底在哪里呢?叔叔说要汽车火车来回倒着坐,就这样还得走上三天!怪不得叔叔不管走到哪里,总是要带着几本书呢!临行前,照例我父母要为他准备一些米粉、糯米等,偶尔还要带上一件新织的毛衣,说是献县那个地方特别地冷:冬天的小河就是大路!

叔叔走了,又到献县去了,要过一年才回来。满脑子奇想的我于是有了足够的时间在想象中描绘献县。不过,似乎每次总能得出结论:

献县那里大约常常是阴天。因为那时小小年纪的我从广播中听的最多的就是“黑暗的旧社会”,而看来献县是不如宜兴好的嘛!

我一天天地长大,进了小学,进了初中。依然常常讲起不常见到的叔叔,也知道了叔叔读的是南开大学,学的是中文。在我进宜兴县中读高中时,叔叔终于调动回宜兴了。但“陈老师”的称呼在老同事之间已变成了“老陈”——原来“小伙子”的叔叔已经留在了献县,那个常是“阴天”的地方。可叔叔讲起献县却是阳光灿烂:他亲手送出了去北大、清华上学的学生。这件事情在那个比宜兴更缺大学生的地方传为了美谈……

往后是一串细碎平实而又忙忙碌碌的日子。我高中毕业后也因读大学离开了家乡。偶尔见叔叔那日见稀少的头发,总想知道他在献县时的模样。唉,不经意间,我那渐渐淡忘的儿时印象,已经过去了二十年时光。

然而,我对献县印象的再次加强,竟会是我接到叔叔去世的噩耗之际。急忙赶回宜兴前,不知怎么的,我竟从容地查了查:献县,华北平原上的小地方,属河北沧州……,有小枣、牛羊,还有我那永远是读书人模样的叔叔的青春时光……

原来,献县是一个我不认识但想去看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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