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云在未名情
崔道怡
5207065,这是我的学号。
我的学号表明:我是北京大学中文系1952年入学、1956年毕业的学生。这是我记得分明的身份号码,四十多年从未忘记。因为,它标志着一个时代、一段人生、一片情,那是永远永远难以忘怀的。
设使人生百年,在我百年历程之中,对我人生起过决定性作用的日子,就是在北大读书这四年岁月。北大已满百年,在她百年史册之中,我就读的这四年岁月,也正是她“五四”以来高擎着科学与民主两面旗帜迎风招展的日子。
所以,而今回首往事,我的万千思绪,无不铭刻那个时代的印记,无不萦绕那片情的气息……
湖光塔影
百年不遇我逢辰。如果不是从我入学那年开始,国家包下了大学生的全部费用,以我家那时拮据的经济状况,即便我金榜题名,也是难以跨进大学之门的。如果是晚几年我才得报考,出身成为评判人的先决条件,以我家那时沉冤的政治处境,即便我名列前茅,也是不可能被录取的。
百年不遇我逢辰。我入学那一年,正值院系调整,北大燕大合并,北大迁往燕园。北大是我心仪已久的高等学府,燕园是我早就艳羡的优美校园。而今两全其美,真是珠联璧合,梦想得以实现,心中岂不快乐!我赶上了北大校容换新颜的吉日良辰,那感受是其他各届校友都不可能享有的。
开学前夕,侯仁之教授向新生介绍北大。讲过“五四”光荣传统,话题转向景物环境——你们想要知道什么叫金碧辉煌吗?请去看一看颐和园长廊的彩绘吧!你们想要知道什么叫历史沧桑吗?请去看一看圆明园遗址的断柱吧!而圆明园的一对华表,就屹立在办公楼前;颐和园的小型石舫,就停泊于未名湖中……大学征途刚起步,他就把我们带上了引人入胜的文化、学术和审美路径。
一方水土一方人。而作为北大人,无论来自何方,都会受到燕园水土的濡染,都会永葆湖光塔影的情怀。忘不了“未名”春晓,环湖晨跑,一棵杨柳一株桃,绿嫩红娇。忘不了“六院”庭深,静坐独吟,一架藤萝一片荫,祛暑清神。忘不了“两阁”风劲,漫步秋林,一层落叶一坡金,学富青春。忘不了“临湖轩”敞,夜读寒窗,一帘冷月一席霜,心暖书香……
地利离不开天时与人和。我之所以深深眷恋湖光塔影,也还因它叠印着那个时代、那些人的亲切身影。诸多画面恍如仙境,时常浮现于我甜甜的梦中。其间,每一想起便觉温暖而又伤感的,莫过于西府海棠花下巧遇马寅初校长了。
那是入学后第一个春天的下午,我从图书馆出来散步,被办公楼前两树繁花吸引住了。从没见过西府海棠竟有如此高大肥硕者,满枝满树,如火如荼,怒放着茂密的花朵,红润润,白莹莹,云蒸霞蔚,粉妆玉琢,妩媚而端庄,富丽又素雅。我久久伫望,看得呆了。突然,楼门开处,马寅初和一位外籍女士走出来。校长见我,招手叫我过去,向我介绍说:这位记者要拍几张“兄弟”(这是寅初先生自称的口头禅)跟学生在一起的照片,你陪我走几步吧。于是,我和他并肩朝西门走去,记者在前面倒退着一边走一边拍摄,校长告诉我她那相机可以连续照的,接着便问我是哪个系的叫什么名字……亲切如父兄,随和如友朋,我的紧张松弛下来,心境一如这午后的晴空,艳阳高照,豁朗澄明……
也不知那位记者是否把那照片送给过马校长,也不知寅初先生是否把那照片留存了下来?
“反右”以后,马寅初校长因了他那攸关国运的人口理论而被解职。“文革”之中,西府海棠或因名字违背时尚而被铲除。
成府情浓
像马寅初那样对学生自称“兄弟”的,还有一位章廷谦。章先生字矛尘,笔名川岛,是鲁迅的忘年交。《人民文学》1949年10月创刊所选插页,就用的是鲁迅致“矛尘兄”信的影印件。这是我到他家去拜望时才知道的,使我们过从密切起来的纽带,是他教授的写作实习课程。
那时,中文系头两年必修课,设有一门写作实习。老师出个宽泛题目,任凭学生随意练笔。章先生出的第一个题目,是让大家写小传。想来他是要通过这次作业,了解一下弟子们的基本情况。我却游戏笔墨,模仿《阿Q正传》给自己编了一份“歪传”。这篇作文,章先生批了四个大字:失之油滑!
当时我想,这一下章先生不可能对我有好印象了。岂料恰恰相反,课后他叫我到他家去,竟像会老朋友似的,热情接待了我。他家住成府村,花木掩映,曲径通幽,平房向阳,宽敞明亮。章先生特意准备了南方的小点心,说那是当年鲁迅爱吃的,他一向都是用这食品来招待客人的。
话题就从教学说起,他首先声明:课堂上得有规矩,需按考试标准要求学生,课堂下是自由的,希望能跟大家成为朋友。他随即表示:还是喜欢你那文笔的,只是行文态度则不可取。幽默不同于滑稽,机智更需要正直,否则,灵巧就会变成嬉皮笑脸了。并非说不够真诚,而是提示你学鲁迅,首要学习他的正直。
我一次次去章先生家,他一封封向我展示鲁迅给他的信,讲解那些信的背景,回忆感动他的事情:鲁迅跟年轻人一起野游,骑了驴子到钓鱼台去。有一次聚会到深夜,临走时叮嘱柔石送我一程。这是我和柔石最后一次会见,在黑暗中彼此永远分手……最使章先生感动的,是鲁迅亲笔抄写了庆安本《游仙窟》,送给他校点,承担出版事宜,并为他写了序。就因此书即将出版,鲁迅所辑《唐宋传奇集》没有收这一篇,且在例序中说明:“日本有《游仙窟》,为唐张文成作,本当置《白猿传》之次,以章矛尘君方图版行,故不编入。”讲过这段经历,章先生捧出他备好的一本书,郑重地送给我,那就是川岛校点、北新书局出版、毛边本的《游仙窟》。书的扉页上,章先生签了名,盖了章,题了字:道怡兄惠存。
我受宠若惊,难为情地说:我是您的弟子呀,您怎么称我为兄呢?他开心地笑起来:我是学鲁迅的呀!说罢取来鲁迅送给他的一本书,只见那扉页上,鲁迅先生不仅签了名,盖了章,而且题了一首诗:“请你/从“隋人的怀抱里”/暂时抽出一只手来/接收这干燥无味的/中国小说史略/我所敬爱的/一撮毛哥哥呀!”原来,那一年章先生正在谈情说爱,又梳着一撮毛样的学生头,所以鲁迅给起了一个绰号,叫“一撮毛哥哥”。章先生向我讲这件事时,“一撮毛”已早生华发,而他还不知道,同学们给他起的绰号,叫“元宝嘴”。因他嘴形如元宝,又总是笑呵呵的,那元宝嘴使他的笑容,总是那么和蔼慈祥……
就是这么一位和蔼慈祥的老人,在“文革”中竟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我至今也不明白,他因何惨遭迫害?还记得他曾经说过,鲁迅厌恶个人崇拜。莫非章先生“不识时务”,在那“大树特树”之时,公开了内心的正直?
果若如是,廷谦老师,你不愧为鲁迅的学生,你不愧为北大的教授。——鲁迅的品格作风,正是北大的传统精神。
博雅风清
其实,早在“文革”前,自从“反右”后,章先生就已日渐消失开心的笑容。他从生活细节和情趣角度讲解鲁迅,被指斥为是对伟大人物的贬损,以至他不得不按照教材备好讲稿照本宣科,再也不见那神来的灵感、即兴的畅谈。
我受业则赶上好时光。50年代上半,正是北大又一黄金阶段,新中国开始向科学进军,北大在教育与学术的宝座上容光焕发。我适时成为她莘莘学子之一员,有幸感受到了弥漫于课堂和校园的科学与民主氛围。
物质生活,国家供给,我们无忧无虑,潜心学习。精神境界,海阔天空,我们自由,舒畅轻松。如今想起,那时代在我记忆里留下来的,大都是旖旎风景。
难忘那大学时的进餐情景。每个月伙食费,十二元五角钱,菜饭可口,营养充足。开饭时,大饭厅百多餐桌,纵横排列,人声鼎沸,蔚为壮观。每隔些日,便会有一种特殊的饭食:油汪汪的白米里,拌着瘦肉丁、洋葱头、红萝卜、马铃薯等,非常好吃。多年后到新疆,才知那叫抓饭,但即便品尝到正宗的抓饭,再也没能重新感受大学餐桌上的香甜。有一次文艺汇演,我写的相声引起轰动,那内容就涉及早餐的美食。《起床诗》讽刺的是睡懒觉:“打起小组长,莫叫床下嚷,嚷时惊我梦,不得床上躺。”这位赖着不起的同学,“只因今日起床迟,误了早餐炸丸子”。可知那时伙食的水准,早餐就有炸丸子的……
当然印象更深的是大学时的心路历程。考上北大,我就得知,中文系里有两位现代史上的名人,系主任杨晦,年轻时火烧赵家楼,是“五四”先锋;教授吴组缃,早年所写小说《一千八百担》,跟茅盾的《春蚕》齐名。入学以后,得教益于各领风骚的专家学者,时常深感荣幸。诸多教授的学识人品、风采神韵,使我觉得他们都是超凡入圣的哲人、诗人。无论游国恩、浦江清,还是王瑶、林庚,以其满腹经纶,都曾经如春风雨露,阵阵涓涓滋润过我求知若渴的心。
那四年里,有些新奇场面,有些惊人言谈,历历如在目前,琅琅如回耳畔。浦江清讲古诗词,沉醉其间,忘乎所以,自顾自地摇头晃脑吟唱起来,似乎讲台之下没有学生,而学生也似乎成了欣赏演出的观众。杨晦议论巴金,居然认为这位文坛泰斗文章写得不过比中学生流畅而已,其名著《家》、《春》、《秋》三部曲,压缩成一部或许会更好些。他说这话时,脸上流露着真诚的惋惜。王瑶说起鲁迅早年的文章,并未引起世人注意,若不是后来有了《狂人日记》,那些恐怕也就会被小贩用来包花生米了。他说到这里,戛然止住,手捂嘴巴,嘻嘻窃笑,就像小孩子玩过恶作剧似的,既开心又心虚……
那时的功课已记不得,而那时的趣事却忘不掉的。自然谁也不会当真,把那作为学问,无非体会疏狂,取其实质精神。与其说那是在教授一门学问,毋宁说那是在传达一种精神:对于文明,对真善美,应该热情向往,取得切身体会;不可趋时,切忌流俗,需要珍重个性,努力追求独创。中文系教授们大都提倡独立思考,说文学没有也不该有统一规范的评判标准。理科何尝又不如是,没有探索更没有前进。这正是北大的校训——勤奋,严谨,求实,创新。
未名湖映博雅塔,象征的也正是这种精神。塔名博雅,博大高雅,湖称未名,学无止境,昭示着求实的标准,鼓舞着不断去创新。湖光塔影相辉映,焕发着悦目赏心催人奋进的清新风韵。
镜春恩重
马寅初签章的毕业证书,是我的学历证件,此外,大学期间留存至今的纪念品,除了章廷谦送我的《游仙窟》,再就是吴组缃讲《红楼梦》的课堂笔记了。
在自由学风的熏陶里,我班同窗展其所长,找到了各自的主攻方向。有的偏重古典,有的取向语言,我则出于个人爱好,把更多心思用在了“现代文学”和“《红楼梦》论”上。教授这两门课的,是吴组缃先生。
“现代文学”讲的是从“五四”到当前各样作品的剖析鉴赏,所选并非都是名篇,教授方法也不都是“灌输式”的。先生所讲,独到精深,常使我感觉那被剖析之作品,是被放在显微镜下、是被推到透视机后去了。可以想见,那些作家对自己作品的认识,怕也未必有先生这样切中肯綮、透彻清明。而课堂提问,让学生先报告各自的读后感,尽管粗浅,却正是最好的思维训练。
有次讲到一篇,提问先点了我。前几课讲的都是佳作,这一篇我认为并不成功。于是斗胆直言,却又心慌意乱。我说:那个时代并不沉郁,作品写得却很沉郁,读者需要的不是沉郁,作家也不该那样沉郁……我的回答出人意料又神态滑稽,惹得同学哄堂大笑。吴先生没有笑,吴先生不苟言笑。可我从他的眼神里,分明看到了赞许的笑意。
从那以后吴先生时常叫起我来提问,课堂下则很少交往,都是我主动到他家去拜访,又都是为了请教《红楼梦》的问题。到现在我仍理不清:到底是吴先生使我更痴迷了《红楼梦》,还是《红楼梦》使我更亲近了吴先生?我心中清楚的是:吴先生所教给我的,决不仅止于学识本身。
大学三四年级,开设了《红楼梦》专题课。吴先生的讲稿,详细工整,条理分明,显示着他治学的严谨、教学的认真。吴先生的讲课,声情并茂,文采斐然,听之如啜甘露,如饮香茗,是纯营养,是真享受。我全神贯注,奋笔疾书,恨不能多生一对耳朵、多长两只手,好把那字字句句全都捕捉得到、记录下来。我敢断言,同窗学友笔记之中,惟我这本最细最全,且很可能已成孤本。
大学最后一年,撰写毕业论文,选“红楼”为题者,也只有我一人。为此我得以常到吴家登门求教。吴先生住镜春园,僻静幽雅,水木清华,翼然亭下,便是吴家。就在那座四合院里,他给我上了一堂振聋发聩的辅导课。原来,我的论文有些观点没有按他所讲,而是标新立异。吴先生阅卷后,用切磋的口吻,作中肯的指正,使我心悦诚服地意识到,我那见解实际上是站不住脚的。我想索回修正,不料吴先生说已给我判分优等,鼓励我要继续发扬创新精神。
就是那次,吴先生送我出门时,突然发问:你可记得《列子学射》那则寓言么?《列子学射》讲的是列子学射得中,却不知道因何得中,他的导师说他“未可”,要他不断深造。吴先生在讲课中引用过这则寓言,晓谕学生不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现在提起,既是对他刚才讲话的升华,又是对我此后治学的叮嘱。我忙答应:是的是的,弟子记得:“守而勿失。非独射也,为国与身,亦皆如之。”
是的是的,我从吴先生那里学到的,何止作文之理,更有为人之道。这对我报效祖国与修养自身,都是终生受用不尽的。直到毕业一年以后我才得知,我之所以被分配到《人民文学》,是由于编辑部请兼任编委的吴组缃推荐一名毕业生,他不假思索地推荐了我。吴先生不仅教会我走路,而且为我选定了路程。
我在《人民文学》编辑岗位上勤谨敬业四十余年,是吴先生,是体现于吴先生等师长身上的北大风范勉励着我,警策着我,引导着我,度过这风风雨雨、沉沉默默、堂堂正正的人生。
湖光塔影未名情,纯净圣洁如水云,流年似水心似云,水流云在情无尽……
北京大学,我的母校,在你面前,我永远是孩子。虽然我已满头银丝,今天却还像是孩子在给母亲过生日,来写这篇祝词。而我的孩子,我们各届校友的子子孙孙,都会成为你后继无穷的立雪门生。你的百年历史,是彪炳日月的丰碑;你的万千桃李,是璀璨河汉的明星。每一个北大人,都将把你的旗帜高擎,一代一代接力前行。
我就是这样做的。我的小儿小时候,我便带他到燕园,叮嘱他一定要上北大。他不负所望,在高一时夺得国际英语竞赛第一名,在高三时荣获北京市中学生最高荣誉金帆奖,从而无需高考,保送进了北大。那天我陪他去报到,他竟发出跟我当年同样的感慨:百年不遇我逢辰!我问他所感何来?他豪迈溢于言表——时代不同了,我们更幸运,我是欢庆北大百年的在校生,我是喜迎世纪晋迁的毕业生。在我们这一代北大人历程中,科学与民主的旗帜必将飘展得更鲜明……
确实如此,崔粲的学号是:9611069。
崔道怡,1934年生,北京大学中文系1952级本科生。曾任职于《人民文学》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