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琐忆

红楼琐忆

叶祖兴

每个人都有他心中的圣地。我心中的圣地是沙滩红楼。因为,在这里,我曾度过一段金色的岁月;从这里,我踏上了人生之旅。屈指算来,至今我离开这块圣地已经三十八年了。但奇怪的是,时间愈久,我对她的怀恋之情反而愈强,以至每当我从她身旁路过,总要对她驻足凝视;而她那巍巍雄姿,也总会令我神驰心往,引起我无限的思绪。

那是1949年9月23日,我作为北大的一名新生,从南京匆匆赶来报到。古都的一切,对于我,都是那么新奇。但最撩拨我的心弦的,还是我将要在那里求知求索的红楼。一下火车,便急切地打听红楼的所在。当听说红楼在“沙滩”时,心中顿生一阵欣喜。“红楼——定是在湖边了,要不然哪来的沙滩?”我想,到校一看,却远非我想象的那么富有诗意。无处寻觅微波粼粼的湖水,更没有婆娑成行的岸柳,就连这座举国闻名的红楼,也不过是一座普通的砖木结构的五层楼房。是啊,红楼实在太老了一点,人一走动,地板就扇乎。在二层楼上俄语课时,一边跟着李绍鹏教授卷舌头学俄语单词的发音,一边就想起脚下的楼板。我有些茫然了。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对红楼的了解越多,在这片校园生活越久,对红楼的魅力也就体验越深。李大钊、毛泽东在这里工作过,使红楼带有神圣的色彩;“五四运动”的闯将,在这里燃起反帝反封建的火把,“一二·九运动”的一批热血青年,从这里出发,走向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高举起抗日救亡的大旗……又使红楼成为进步青年成长的摇篮。久而久之,我深深爱上了这看上去陈旧却充满青春活力的红楼。

我深深爱上红楼,决非仅仅因为她有着光荣的历史,还因为这里汇聚了一大批享有盛誉的教授、学者,他们讲起课来让我们听得如醉如痴。从他们身上,我们学到真知,领悟人生的真谛。俞平伯教授讲授“中国历代韵文选”。他讲课时总是陶醉在诗情画意之中,自得其乐。一次,他讲到古诗“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把这句诗文念了一遍之后,挠挠头皮,笑着连称“妙不可言”,惹得我们哄堂大笑。笑完了,才觉得这诗的意境真的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游国恩教授讲文学史,最有见地的是《楚辞·离骚》。当他忘情地吟诵“忽驰骛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的时候,我觉得十分古老的诗句是这样的亲近。杨晦教授讲的是文艺概论。这位在“五四运动”中参与火烧赵家楼的传奇人物,擅长于演说的名教授,讲起课来热情奔放,滔滔不绝,弄得我感到记笔记是一大难事。魏建功教授是当时的中文系系主任。他和周祖谟先生共同讲授现代汉语,从声母韵母讲起,耐心地教我们汉语拼音,并不认为这是在给我们补小学一年级的课而有失著名语言文字学家的身份。教我们写作实习的是30年代的废名(冯文炳教授),得他的分数很不容易。罗常培教授是著名的语言文字学家,可是他给我们开的课是“社会发展史”。他把这门政治课讲得生动有趣。唐兰教授和杨振声教授没有教过我们,可是在师生联欢会上,却常能见到他们的身影。唐兰教授为我们演唱昆曲,虽无丝竹伴奏,师生却兴致盎然。

我深深爱上红楼,因为这里跳荡着“五四”、“一二·九”不熄的火焰。记得红楼后边有一块广场,当时叫“民主广场”,后来改称“五四广场”。它是我们的露天大课堂,也是开展体育活动课外活动的场所。广场西侧与图书馆相对应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活动室。活动室前有一个带几层台阶的小平台。开大会或请校外的专家、学者作报告时,这小平台就是露天礼堂的主席台。我和同学们常在这里席地而坐,聆听许德珩、汤用彤、马寅初、曾昭抡等教授的讲话。1950年l0月25日,中国人民志愿军应朝鲜政府的要求开过鸭绿江以后,这个小平台前出现了一张课桌,摊在课桌上的报名册上签有几百名决心投笔从戎的同学的名字。我们班的二十一名同学中,被批准去抗美授朝的有范钦濂和唐尔耆同学。在那慷慨激昂的日子里,同学们把身边能动用的财物都拿出来供志愿军购买飞机大炮,组成好多小分队走上街头演活报剧,动员群众支持抗美援朝战争。北大的“五四”、“一二·九”的光荣传统,此时得到充分的体现。我们这些低年级同学,在这种环境中受到北大校风的熏陶。

我深深爱上红楼,因为这里有丰富而充实的生活。我们班的体育课和史学系安排在同一时间。女同学由女体育老师领着做体操。男同学由男体育老师领着练球,因此体育课总是两个系激烈交锋的时刻。史学系一年级拥有当时的篮球国手陈文彬,但是他们在球场上并不占上风。主要是陈文彬和同学们玩球时斯文极了,真正的大将风度。课外活动时,同学们都拥到广场上来,热闹非凡。腰鼓队、歌咏队互不干扰,打篮球、托排球的各尽其乐。如果是“三九”天,红楼北面还有一处用彩旗圈起来的溜冰场,爱溜冰的同学随着圆舞曲的旋律在冰上驰骋腾挪,潇洒自如,惹得许多来自南方的新同学跃跃欲试。学生食堂每月都有争取管理伙食的竞选活动。医学院的同学经常是竞选的胜利者。他们管理伙食真有一套。那时国家还很困难,给大学生的助学金不多。但医学院的同学能把伙食办得既富有营养,又非常可口。尽管吃的是丝糕或高梁米饭,很多同学还是吃胖了。我们中文系同学管不了伙食,就给炊事员办夜校,帮他们学文化,教他们唱歌。有时候,炊事员们站在饭厅里给正在吃饭的同学们唱《咱们工人有力量》,同学们则热烈鼓掌,并用歌声回报。

北大在院系调整后迁往燕园。校庆时我曾去过几次,与同班、同系的同学欢聚,一同去看望老教授,游览燕园。我觉得燕园比沙滩宽敞多了,也漂亮多了。我爱燕园,但我更偏爱沙滩红楼。因为我在北大的两年学生生活,是在沙滩红楼度过的。

1988年1月下旬于京丰宾馆

叶祖兴,1929年生,北京大学中文系1949级本科生。曾任《北京晚报》总编辑、高级编辑,已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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