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烈祝贺母校中文系创建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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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常宏

一、忆李思敬学长

我们51级是个空前绝后的大班,它是由北大、清华、燕大和中山大学四校中文系合并成的八十多人的大班。其中出类拔萃的人物确实不少。李思敬学长可算一个。他中等个头,圆圆的脸,鼻梁上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成天笑眯眯的,每与人交谈,总是一只手掌扶着耳朵,原来幼年生病,落下了失聪的残疾。所以从沙滩(老北大的旧址)来的学长们都呼他“傻子”。他因为耳背,听不清,表情不免有些呆滞,故得此诨号。但从1955年毕业留校做了副博士研究生,从了一师攻读汉语史之后,人们逐渐都喊他“思敬”,连姓都不带了。

思敬是一个极为聪明的人。他能拉京胡,唱京戏,还能唱京韵大鼓,说相声,快板也可以。他搞音韵学,很受了一师的赏识。

1955年秋,汉语规范化会议在北京西郊宾馆(北京动物园的南面)召开。了一师是筹备人之一,与中国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的所长罗莘田先生又是好友,借着近水楼台之便,我们语言、汉语两个教研室的助教、讲师(副教授、教授都是当然代表)和语言学方面的全部研究生都列席旁听大会。会议规格极高,郭沫若院长亲自主持,请陈毅元帅作的报告。陈老总主要讲的团结问题,号召大家团结起来,只有团结才能办成事。老总情感真挚,意兴豪迈,博得满场雷鸣般的掌声。会议休息期间,大家都到院中散步,三人一群,五人一堆,纷纷议论着陈老总的报告。系主任杨晦师,虽不是搞语言的,但是中文系的领导,也作为正式代表参加会议。他见郭沫若先生正被一群人包围着讲话,就走到近前,回首向我们招呼道:“你们都过来!见见郭老!”我们都赶紧跑过去,纷纷给郭老鞠躬。郭老笑嘻嘻地说道:“杨先生,这都是您的门弟子啊!”杨先生指着我们对郭老一一作了介绍。当介绍到思敬时说:“他是跟王力先生学音韵学的,很用功,辨音能力特别好!只可惜耳朵有点儿毛病。”郭老一听,神情关切起来。郭老听力也不好,可能是同病相怜吧,仔细询问了好久。然后说:“好好努力,好好努力!”大家也只当长者对晚辈勉励的话,谁也没再在意这话。大约过了个把月的样子,郭老派秘书给思敬送来了一个精致的助听器。50年代可不像现在,助听器可不是人人都能戴得起的!大家对这样一位名扬海内外的大学者、大名人,竟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辈如此关爱,无不由衷地敬佩。思敬从此戴上了助听器。

1957年那场灾难袭来的时候,我和思敬都是预备党员了。那时党中央发出号召,要大鸣大放,进行整风,党团员要带头鸣放。谁承想这里面暗藏杀机,是引蛇出洞。思敬所处的研究生和进修教师支部都是意气风发的青年人,只有党支部书记是《人民日报》派来进修的一位记者。他们别出心裁地搞了一份章回小说体裁的大字报,叫《儒林内史》。内容都是揭露讽刺系校两级的官僚主义、主观主义和宗派主义的小故事。那天我到研究生宿舍串门,他们正热火朝天地忙碌着,走廊上到处都摆着写好的大字报。思敬、张士骢两位学长一见我,高兴得不得了:“正想你,你就来了!”说着将我拉进他们房间,说道:“我们以全体党团员的名义,搞了一张大字报,是章回小说体的。你给我们用文言文写一篇序,不要长,百把字就成。”“你们都是大手笔,找我这个村夫子干嘛!”“别废话!写完了就放你走。”我照办了,最后署了一个“除三害堂主人”的名字。大字报一贴出去,轰动了校园。他们雄心勃勃,接着办起了铅印杂志——《浪淘沙》。主编是研究生支部书记,思敬是副主编。系党总支为了加强领导,也派了我去做副主编。一连办了四期,暑假一到,一切都停了。

1957年暑假一开始,政治气候大转变,不啻由春暖花开,一下变为酷寒严冬。折腾到1958年,又来了一个“补课”。《浪淘沙》被揭了出来。思敬当然难逃此劫。研究生做不成了,与另外几位戴了帽子的学长都分到中华书局当编辑去了。没过几年安心日子,十年浩劫来了。思敬被赶到了“五七干校”,一呆就是六七年。“穷而益坚,不坠青云之志”,思敬竟在劳改之际,自学日语,达到很高水平。回北京后分到了商务印书馆,做了《日语学习》的主编。小平同志主持的平反工作落实后,商务方面拟提升他为副总编,他犹豫起来,是回母校,还是留在商务?写信给我征求意见。我劝他不要动了,就留在商务做副总编吧。

1989年春他去上海公干,返京时特地在济南下车来看我。恰好我主编的《汉语大词典》第三卷次日要在济南举行发行仪式和新闻发布会,我必须得参加,便让他住下。我跟老伴说:“思敬不是外人,别把他当客人待。他乐意吃什么,你就给他做什么。”我去南郊宾馆住了一宿,开了一上午会,下午便赶了回来。老伴对我说:“思敬包饺子擀皮儿,真是好手。我和老太太包,他一人擀,居然供得上。”我老母亲包饺子可是一绝,两手一捏,一个鼓溜圆的饺子就落到盖垫上,又快又严,决不透水。思敬做饭能和两个老太太打成平手,可是不简单!临走老伴给他买上几斤香椿芽:“拿着给孩子和弟妹炸炸吃!”

1998年,我和老伴一同参加母校百年大庆,又和思敬见面了,他“老嫂子,老嫂子”地叫个不停,要我们一定进城住两天。我因为要去语文出版社,事先在内务府街定了旅馆。语文出版社已同他们约定,食宿由语文出版社结算。我们进城第二天上午,便去商务看望思敬。谈了许久,我们准备回宾馆吃饭。思敬说什么也不肯,非请我们吃饭不成。争执间,他们总编走过来,半开玩笑地说:“吉先生!思敬是个穷光蛋,他身上一文钱都没带,怎么请客?”回头对旁边的丛晓眉同志说:“你带上钱一同去,别让思敬掏钱。”我们四人便奔商务对面从上海迁来的锦江饭店了。吃完一结算,四百多元!我一出门便道:“我们进了孙二娘的黑店了。真宰人!”思敬说,“你土老帽!”这顿饭是我们老哥儿俩的“最后的晚餐”!2000年为纪念了一师百年诞辰,思敬负责编一本纪念文集,日夜劳瘁,不幸突发心脏病辞世!如今已是十年了,思之令人痛心不已!

二、一段凶险而离奇的经历

我和思敬是《儒林内史》的“同案犯”,又都是《浪淘沙》的副主编。洪一龙同志奉系党总支的委派清查此案时,我真是百感交集,五味杂陈:困惑、茫然、悲愤、悔恨、恐惧、无奈……眼睁睁看着学长们一个个戴上了“右派”的帽子,大家走个对面,也都低下头,默默地走过去。我心想,“不久我将和他们一样!”

过了不几天,洪一龙同志找到我说:“老吉!给你一个任务。你写一篇批判《儒林内史》和《浪淘沙》的文章。说理要透彻,文笔要犀利、泼辣,五六千字。哎!要拿出你给《儒林内史》写序的本领来——我开玩笑!我开玩笑!”我关在房间里写了一周的时间,炮制了六七千字。经过审查,又做了一些修改,登在校刊上,大约有一版。

1958年冬,彭兰同志找我谈话,她是我的入党介绍人。另一个介绍人是朱家玉同志,她在鸣放中讲了一些“犯禁”的话。暑假中随工会组织的旅游团去大连旅游,她大约闻到了“反右”的味道,在返程中投海自尽了。彭兰同志对我说:“你在‘反右’中的事,毫无认识。党组织决定取消你的预备资格。你有没有意见?”“我甘愿接受党组织的处分,毫无意见。”在支部大会上处理了八个党员,五个老的,三个新的,其中有我的老师,也有我的学长。党支部给我的结论是:“思想严重右倾,丧失阶级立场。”这个结果虽是咎由自取,势所必然,但丢掉了党籍,心情终不免悲伤抑郁了一阵。

1959年,我从现代汉语组调到了古代汉语组这之前,我曾想转专业,不愿搞语言。在“双反”运动中,不少老师和学长帮我说话,给系主任杨晦师贴大字报,批评他主观武断,不该对吉常宏弃其所长,用其所短,强迫他搞现代汉语。杨先生从谏如流,答应我转专业。王力、魏建功两位先生再三劝阻我:不乐意搞现代汉语,可以搞古代汉语嘛,何必转专业呢。至此,杨先生的诺言算是落实了。我也走出消沉的阴影。

不知是杨晦主任还是了一先生,大约在校务会议上讲了古代汉语教学改革的事,引起全校文科的轰动,纷纷向中文系提出开设古代汉语的要求。了一先生都婉言回绝了。古汉语组是新成立的,无人上课。只有了一先生和我是全职人员。郭锡良和曹先擢学长,一位是汉语史借来的,一位是在党总支担负重任的。还有两位是从外校新分配来的毕业生。但历史系不依不饶,邓广铭先生同了一师是好友,实在推不掉。了一师对我说:“我教中文系两个年级的大课,郭、曹、赵、陈四人各辅导一班,你去历史系教两个专业两个年级的大课,怎么样?”“咱们是新改革的课,弄不好就砸了!”“你要不放心,可以先听我的课,然后再去给历史系上课。”王先生还同历史系说:“你们自己派人辅导,我们确实忙不过来。”就这样,我这个没在大学读过古代汉语的人,就走上了古汉语的讲堂。两个专业,两个年级,还加图书馆学系的一个年级,二教101差不多坐满了。第一堂课就依了一师的办法,顺顺当当地走下来了。

那时正是大跃进,海淀区还办了大学,就挂靠在北大。季镇淮先生被聘为系主任,这古代汉语当然也是我上。每星期六下午在二教101和201两个班,都是中小学老师和机关干部。101下了课就上楼到201,一下课学生们就围上来问这问那,课间也没法休息。每逢星期六下午,连续四节课下来,几乎连路都懒得走了。但这些听课的教师们都是很满意的。历史系和图书馆系的课,同学们同样也都很满意。只是不给他们辅导,感到有些不足。

历史系的课上到三分之二时,已是12月了,那一天我去上课。每次都是先扫视一下课堂,突然发现魏建功师坐在后边。我意识到这是期末检查。古代汉语是新改革的课,我又是新手上讲堂,检查我的课是很自然的。那天讲的是《孟子》的《鱼我所欲也》章。我定了定神,打开讲义,宣布了篇名,就照以往的方式、次序,有条不紊地讲了起来。教室的下课铃一响,我就宣布:“今天讲到这里,下课!”魏先生从后门走了,我回到了宿舍。过了两天,了一师见了我很高兴地对我说:“魏先生说‘你讲课比他原来想象的还要好!’你成功了!”师生二人都极为兴奋。1960年历史系的课结束了。邓先生同了一师商量,还想继续让我给他们开课,了一先生坚决不答应。此事就完结了。秋季开学,了一师同我们数名青年人给59级同学联合上课。另外,我还给国际政治系开了一班古汉语。这时了一师不一人编教材了,让我们几人一同上阵。他们只搞文选,我则文选、常用词、通论全插手。如今统编的教材《古代汉语》第二册“附录”中的《汉字部首》就是当年我写的三节通论。用了一师的话说:“常用词已无法分哪是谁写的了。”因为编写统编教材时,《常用词》打乱了重新编排。了一师写的归我写了,我写的归了一师写了。1961年我半脱产调出编教材,赵克勤、郭锡良二兄则是全脱产,住在北招待所(原苏联专家招待所)。我一边给60级上课,一边编教材。只有开会我才到招待所去。幸亏此时分配来了56级毕业的何九盈兄。

一天校刊记者找我来照相,让我拿着书做向了一师请教的样子,照了一张,又让我同何九盈、陈绍鹏二兄做讨论状,照了一张,并要九盈兄写了一篇题为《记中文系青年教师吉常宏同志》的文章,配发那张向了一师请教的照片,大约占了校刊半版的样子。可惜“十年浩劫”中把这张报纸弄丢了。

1962年的一天,系办公室通知我,要我到临湖轩开会。我满腹狐疑地去了。一进门见陆平校长同几个青年老师在谈话。我以为是来早了,便想退出。陆校长说道:“你是中文系的吉常宏同志吧?这边坐,这边坐。不是开会,是找你们几位随便谈谈。”我十分诧异地坐在校长右侧。我心里一直嘀咕,陆校长同他们谈的什么,似乎都没在意。校长向我发话了:“听说你的‘古代汉语’教得不错,学生十分欢迎。”“那是教材编得好,才没被学生轰下堂来!”校长笑了:“比你毕业晚的都成了讲师了,你怎么还不是呢?”“他们是又红又专,我被取消预备党员资格,怎么能行?”校长说:“也还得看工作成绩嘛!不要背包袱,要好好干!”同被叫去谈话的我都不认识,也未交一言。

不久,我升为讲师,而且学校还确定了一批重点培养师资,要求给予这些人足够的读书时间,减轻他们的教学任务和社会工作,保证他们的进修,使之在导师指导下,认真读书,三年达到副教授水准。大约全校有七十人。中文系有陈贻焮、严家炎、胡经之、徐通锵、唐作藩、吉常宏。大家都填了表,制订进修计划,领导要定期检查。另外,还制订了师傅带徒弟的办法。郭锡良、费振刚二学长就被定为了一师与游老的徒弟。当时十分严肃认真。但到了1963年一“反右倾”,就全被冲垮了。

这段往事已经过去五十年了,但每一想起心中总难平静,而且心中暖烘烘的。校系两级党组织和行政领导对我的关注和爱护太多了。至今我还怀念中文系里那种宽松的人际关系和浓浓的人文主义氛围,师生之间那种愈久愈浓的情谊。我祝愿我的母校和中文系越办越好!办出自己的特色,发扬自己的光荣传统!

吉常宏,男,1927年生,山东章丘人。1951年入清华大学中文系,1952年并入北大中文系,1955年毕业留校。1972年调山东博物馆供职。1980年调山东大学任副教授、教授,校学术委员,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主编的《大词典》第三卷和《汉语称谓大词典》(山东省“七五”规划重点科研项目)皆获山东优秀科研成果一等奖。父子合著的《古人名字解诂》获首届中国出版政府奖提名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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