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日本汉诗的发展脉络

第一章 日本汉诗的发展脉络

第一节 日本汉诗的源头

日本汉诗最早的源头可以上溯到公元七世纪1,此后在直到江户时期之前大约一千年的历史过程中,汉诗基本上是在贵族僧侣及上层武士中流行。2从早期的奈良时代到平安时代,汉诗吟诵在皇室长期流行,历代天皇都将中国传来的汉诗视为高雅和文明的象征,故而皇族及大臣皆以能写作汉诗为能事。比如在平安时代,出现了以嵯峨天皇(786~842)为中心的“弘仁诗坛”兴盛,唐诗流行,诗作的题材扩大,七言诗增多,并出现了杂言歌行体及乐府诗。小野岑守(777~830)深得嵯峨天皇信任,受命编撰《凌云新集》,留下了平安朝君臣汉诗唱酬的珍贵记录。他的诗作收入《凌云集》有13首,《文华秀丽集》有8首,《经国集》中有9首,内容多以应制和奉和为主。释空海(774~835)渡唐归国后,开辟了日本佛教的真言宗,并以其博学多才得到嵯峨天皇的欣赏和信任,其汉诗现存25首,以彰显佛理的七绝诗最为出色。

平安时期汉诗文大家菅原道真(845~903),得到宇多天皇及醍醐天皇的信任,成为掌握朝廷实权的重臣。他于宽平六年(894)鉴于当时唐朝已经陷于战乱的情况,提出废止遣唐使的建议被王朝采纳。延喜元年(901)菅原道真在朝廷争权中失利,左迁至大宰府(今福冈县中西部)直到辞世。起伏巨大的人生经历使得菅原道真的汉诗内容丰富,除了传统的宫中宴酬应制诗之外,他写了不少第一人称的咏怀诗,其中大多为抒发凄凉郁闷之情,如在大宰府谪居中的《不出门》写道:

一从谪落就柴荆,万死兢兢局蹐情。

都府楼才看瓦色,观音寺只听钟声。

中怀好逐孤云去,外物相逢满月迎。

此地虽身无检系,何为寸步出门行。3

透露出自己谪居期间处处受拘的艰难处境,整日被迫闭门自锁,“看瓦色”颇有幽怨之深意,而“听钟声”也只能是仰天长叹了。菅原道真的诗作对当时及后来日本汉诗坛产生了较大的影响,身为朝廷重臣,他还正视社会下层民众种种的苦难,写出了不少直接刻画劳动者艰辛生活状况的诗作,这在王朝诗坛也是首屈一指的。

平安时代日本汉诗的发展还处在学步阶段,汉诗写作一切都以当时传入的南朝及唐诗为榜样。日本第一部汉诗集《怀风藻》编定于751年,其中的诗作明显受到齐梁及初唐诗风影响,诗体以五言八句为主,好用对偶句,但大多不讲究合律。数十年之后,嵯峨天皇授命编集《凌云集》 (814) 、《文华秀丽集》 (818),淳和天皇授命编集《经国集》(827),史称“敕撰三集” 。从这三部汉诗选集的刊行,可以看出日本汉诗创作水平的迅速提高,除了五言诗之外,七言诗的数量大幅增加,音律平仄也渐趋谐调,唐诗深刻影响了平安汉诗的成长,从上述菅原道真的汉诗中,就可看到当时日本朝廷盛行“白乐天风”的明显影响。

五山时期的诗僧是汉诗创作的主体4,而其中的虎关师炼(1278 ~1346) 、雪村友梅(1290~1346)、中岩圆月(1300 ~1375) 、义堂周信(1325 ~1388) 、绝海中津(1336~1405)、一休宗纯(1394~1481)等人则代表了汉诗创作所达到的新高度。整个五山时期,尽管遣唐使已经废止,但是民间交往还在继续。尤其是得到幕府优待的僧侣,仍可以自由地西渡求法,而东渡传法的中国诗僧也不乏其人。在中日佛教僧侣的广泛交流中,两国汉诗文也得到了深层次的沟通,日本诗僧的汉诗创作得到了学习的源头活水,除了唐诗之外,宋诗也进入了日本汉诗人借鉴视野。

平安时期日本朝廷盛行白居易的诗歌,到了五山时期,诸多的唐宋大诗人都成为阅读和仿效的对象,像李白、杜甫、苏轼、黄庭坚等人的诗集都在日本山林诗僧中盛行不衰。因此,五山时期日本汉诗除了效仿唐诗,还出现了效仿宋诗的倾向,这使得日本汉诗的呈现出丰富多彩的面目。被誉为五山文学“翘楚”的义堂周信和绝海中津5,其诗作就已经呈现出相当成熟老练的技巧。如义堂周信的《遣闷》两首诗写道:

男儿不用哭途穷,一笑何妨发面红。

世事蜗牛双角上,人生蝶梦一场中。

北山寒雨仍含雪,南浦春波已拍空。

欲买扁舟还自罢,乾坤是处乱蛇虫。泊船门外暂维蓬,来觅先师旧隐踪。

禅榻空余黄叶满,遗题不复碧纱笼。

猕猴摘尽山山果,鹡栖残岸岸松。

好在浮图尚如故,光分海印影重重。6

不仅对仗工整,音韵和谐,而且借用中国诗歌意象典故抒发自己胸中无限感叹,深沉老到,颇有杜甫晚年律诗的神韵,显示出宋意风调。与义堂周信相比,绝海中津的为人性格及诗作风调,都有着较大不同。

绝海中津出生在土佐(今高知县)津野,少年早慧,十三岁到京都拜梦窗国师为师,又兄事义堂周信,之后又至镰仓建长寺修炼。三十四岁时西渡明朝,拜全室和尚为师,游历天界、育王、天童诸名刹,广交江南名士。在明期间(洪武九年),通过全室和尚的关系,受到明太祖朱元璋的召见。绝海中津以其敏捷吟诗对答,得到朱元璋的赞赏,一时传为佳话7。九年后绝海中津学成归国时,已经是名满东瀛,得到将军足利义满及细川赖之的厚待,参与幕府政事。

绝海中津的汉诗名擅一时,其诗风自然高逸,显示出高雅的情操。如其《读杜牧集》曰:“赤壁英雄遗折戟,阿房宫殿后人悲。风流独爱樊川子,禅榻茶烟吹鬓丝。” 《绿荫》诗曰:“绿树林中浄似秋,更怜翠锁水边楼。乘凉踏破苍苔色,撩乱袈裟上小舟。”8尤其是他游历广泛,知识渊博,其七律体怀古诗佳作很多,如在永和四年(1378)从明朝返回途中,经过赤间关古战场,想起两百年前在此展开的争夺天下的血战9,慨然而赋诗:

风物眼前朝暮愁,寒潮频拍赤城头。

怪岩奇石云中寺,新月斜阳海上舟。

十万义军空寂寂,三千剑客去悠悠。

英雄骨朽干戈地,相忆倚栏看白鸥。10

“十万义军”指取胜的源氏军队,而“三千剑客”指讨伐源氏的平家武士,刚从明朝返回日本的诗人,其观察的视角显然是超越了历史的纷争,而显示出东亚汉诗人所特有的“白鸥之盟”的精神超脱。绝海中津在明朝期间游历京口(今镇江)时的《多景楼》就更是脍炙人口:

北固高楼拥梵宫,楼前风物古今同。

千年城堑孙刘后,万里盐麻吴蜀通。

京口云开春树绿,海门潮落夕阳空。

英雄一去江山在,白发残僧立晚风。①

此诗场景广阔,思绪悠远,充满着悲壮情怀,与同时代明初著名诗人高启的名篇《登金陵雨花台望大江》可谓异曲同工。不过高启面对长江滔滔东流水,高唱出“从今四海永为家,不用长江限南北”,流露出高亢振奋的情绪,显然对新朝廷充满着期待。而绝海中津的感受则要深沉得多,流露出以禅观史、看透古今变迁的冷静,并在诗末塑造出一位“白发残僧立晚风”的鲜明形象,其个性特立,令人难忘。江户时期的江村北海在《日本诗史》曾经这样高度评价绝海中津的汉诗:

绝海、义堂,世多并称,以为敌手。余尝读其《蕉坚稿》,又读《空华集》,审二禅壁垒。论学殖,则义堂似胜绝海;如诗才,则义堂非绝海敌也。绝海诗,非但古昔中世无敌手也,虽近时名家,恐弃甲宵遁。何则?古昔朝绅咏言,非无佳句警联,然疵病杂陈,全篇佳者甚稀。偶有佳作,亦唯我邦之诗耳。较之于华人之诗,殊隔迳蹊。虽近时诸名家,以余睹之,亦唯我邦之诗,往往难免俗习。如绝海则不然也。②

肯定绝海诗作的全篇皆佳,并且摆脱了生硬模仿的本邦“俗习”,显示出诗人鲜活的个性。五山时期汉诗的这种风气转变(包括后来诗僧一休宗纯的通俗诗作,见其《狂云集》、《自戒集》),对于后来江户汉诗创作朝着大众化方向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① 关于此诗的写作背景,猪口笃志《日本汉文学史》第四章中甚至有一段充满激情的猜想:绝海中津入明到江南时,杨铁崖、宋景濂都在江南,有可能见面赋诗赠答。绝海中津进入高僧全室门下时,同为全室门生的著名诗人高启刚刚离去。绝海和高启年龄相近,性格类似,诗风相仿,假如俩人有机会见面的话,一定会有激情碰撞的赠答诗作,这将是一段多么令人期待的中日诗人交往佳话。

② 见江村北海《日本诗史》卷二,富士川英郎、松下忠、佐野正巳编,《词华集(日本汉诗)》第二卷第25页,(东京)汲古书院1983年刊。

1 天智七年(公元668年)正月三日,天智天皇即位,群臣祝宴题咏汉诗,其中大友皇子所题咏之诗,被认为是保留下来最早的日本汉诗作品。

2 从1603年德川家康开幕府于江户(今东京)始,到1867年第十五代将军德川庆喜将政权奉还天皇为止,这260多年期间,在日本史上称为“江户时代”。

3 此诗引自猪口笃志《日本汉文学史》第三章“平安朝的汉文学”,角川书店1984年版,第145~146页。

4 五山时期(1192~1602)包括镰仓时代和室町时代,这一时期皇室衰微,武士崛起,政权由将军幕府掌握。将军幕府供奉佛教,优待僧侣,推进汉学,并借鉴中国体制也在京都、镰仓创建了日本的“五山十刹”。

5 详见猪口笃志《日本汉文学史》第四章中“五山的翘楚”一段所论,室町时代汉文学兴起,以义堂周信和绝海中津俩人为代表,堪称双璧。

6 菅野礼行、德田武校注,《日本汉诗集》,(东京)小学馆2002年版第227~228页。

7 关于绝海中津与朱元璋的赋诗唱和之事,日本的笔记诗话中提及颇多。情节大致类同,都是记载明太祖在英武楼召见绝海中津,指着日本地图,询问徐福的遗址,绝海中津立即提笔赋诗作答:“熊野峰前徐福祠,满山药草雨余肥。只今海上波涛稳,万里好风须早归。”明太祖极为高兴,当场和诗一首:“熊野峰高血食祠,松根琥珀也应肥。当年徐福求仙药,直到如今更不归。”

8 诗见菅野礼行、德田武校注,《日本汉诗集》,(东京)小学馆2002年版第235~236页。

9 赤间关在今下关市、马关一带。日本战国史上著名的源平合战(1180 ~1185)就发生在此,血战的结果是源氏打败了平氏。

10 诗见绝海中津《蕉坚稿》,又见《日本汉诗集》第234页,(东京)小学馆200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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