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戏滹沱河
戏水
滹沱河水从太行山奔流而下,弯弯曲曲,虽然有时性情暴戾、反复无常,但它用温柔的身躯将乡村揽入怀中,滋润着一方土地。“水蓬花、稗子草,长流水,断不了”是当年的真实写照。就在这青草碧波之上,古月新花之间,绿荫浅流的褶皱里,常常传来人们沐浴戏水的笑声。
大齐渡口的小河湾便是一个天然的浴场。昔日的大齐渡口,位于姚庄桥下游一公里处的东岸,与该村那片浓郁幽静的柳林相连。码头两侧,老柳垂波,蒲草幽深,河床舒缓。河边长大的孩子们,从小就跟着大人下水,狗刨、侧泳、蛙泳、仰水、打浪,这些带有乡土特色的“农式”泳姿,让人终生受用。从滹沱河游出的少年,总也忘不了这一河幽梦。
夏日,滹沱河的月亮总是那么迷人,明辉从天上落下来,给清澈的河水镀一层银色。微风袭来,粼光氤氲,透着灵气,宛如仙境。当劳累了一天的人们,呼朋引伴,沐浴在这温柔的河水里,便令群星妒起,嫦娥惊羡。此时,男人们草草脱光衣服,将鞋子一甩,就如下锅的饺子,扑通扑通落入水中。有的直接扎入水底向远处游,稍后猛然从水中蹿出,亮一声高嗓显摆自己的水性;有的三两一群在水中激战、打闹;有的爬到船头或立在河岸,向水中折一个跟斗,过一把舞台瘾 ;那些年长的老汉,躲在浅处,三三两两的相互搓着背。其实他们每天下水身上没有多少灰垢,那是庄稼人独具特色的按摩方式,借对方的手洗却满身的疲劳。这是一种劳动后的轻松,收获后的欢愉。
留恋这滹沱月色的不光是男人,也有女人。每当夜色降临,她们打点完家务,便大大方方地走出家门,成群结队地来到河边。将衣服悄悄放到密林中,再折一些柳枝盖好,然后蹲下身子,双手拄地,将一只脚伸向河面,轻轻地试试水,听到水中同伴的呼唤,才将整个身体泅入水中。同伴少的时候,她们慢慢地撩着水花,边戏水边聊着各自的心事,人多了便开始打闹嬉戏。此时,上年纪的就开始制止,她们会说“女人就要有个女人样儿,再胡闹让水鬼把你背走”。有时也会有人领唱几句时兴的歌曲,歌声、笑声、打闹逗趣声在月色下飘得很远很远……
男女戏水的地方是固定的,相距也不远,中间只隔一片蒲棒草,岸边几棵长歪的老柳树把身子探到了河里,似乎故意为男女之间设立一道天然的屏障。双方“各自为政”,互不干涉。偶尔有调皮的后生挑衅地唱几句荤段子,便会招来长辈的一顿臭骂。
戏水虽是一种随意、传统的夜生活,也有很多规矩。比如,要结伴,尤其大人和孩子们同来河边,大人一定要照看好孩子,回村前要点清人数再走。因而,看似混合杂乱的一群人,其实各有其伴,各有其责。另外,在水中游玩时,对意外漂来的漂浮物一定要远离,更不能触及,因为水中或有玄机。当然,有些是迷信和传说,但也显露出人们在尽享滹沱河碧波明月的同时,对这流淌千年的河水的一份敬畏。
玩沙
阳光。沙滩。流淌的河。
天空中,一只云雀(俗称窝勒)盘旋数圈之后,落在沙丘旁。为安全起见,它没有立刻回家,先四方侦察,确定无危险,才悄悄迈着细碎的步子钻进一片草丛。沙窝里,用羽毛和草叶搭建的工程,便是它的巢。几只嗷嗷待哺的雏鸟,伸长脖子呼唤着,等待母亲的食物。巢南面摇曳着一片粗壮的水蓬花,葳蕤的枝叶,足有一人多高,紫穗低垂,宛若巨伞,庇护着鸟的家园。北面是几株散长的红荆,枝态茂盛,为鸟儿遮风挡沙。选择在这样一个风景秀丽又相对安全的地方定居,是鸟儿世代传承下来的生存本能。
顺着这只鸟飞来的方向望去,是一片银色的平滩,几只水鸡正在滩上赛跑,另外几只却将喙啄入沙中,反复打磨,好像有意保养自己的捕鱼利器。这些水鸡历来以其修长的腿和喙为豪,它们常常将一望无际的沙滩作为竞技场。
沙滩是鸟的天堂,也是我儿时的乐园。一到周末,我和伙伴们就扔下书包,背起柳筐,直奔滹沱河。把裤衩背心放在各自的筐里,再把筐集中到一起,藏在一只旧船背后,旋而扑到河水里,打水仗、摸鱼、翻跟斗。打闹一番之后,再向对岸的沙滩游去。
少年不知愁,更不知雅。面对连绵起伏的沙丘、碧绿青翠的水草、散碎似银的野花,当时的我们没有过多的心思去品味这诗韵,而诗韵却在不经意间挥洒、蔓延。
千年滹沱水,滚滚流淌。在沙滩上,散落着大自然的情怀,我们在沙的世界里放歌。或将沙土当作一床绵软的丝被,严严实实地盖在身上,望着湛蓝的天空遐思;或爬上沙丘下滑滚落,放纵自己的身躯;或干脆将沙粒撩向对方,来一场轰轰烈烈的沙仗……
我们在沙海里,寻找鹅卵石的圆滑,体味“石君”分崩离析的无奈和顺应;寻找山桃的碎尸遗骨,追问太行山桃花的妩媚;捡拾闪闪发亮的贝片,惊叹于河水孕育出的生命的新奇;观察野兔的行踪,侦探猎物的匿身之所;聆听空中大雁的鸣唱,问询南国的烟云……
如果你在河边长大,一定曾被这沙滩的故事激发出无尽的情思。
银滩之于孩子是一种玩物,之于大人是生活中的常备好物。他们把沙子装回家,用来保温,让红薯安然过冬;用作炒花生、葵花子等干果的辅料,干果就变得喷香酥脆。
滹沱河畔的人与小动物以一种相融的姿态,在沙中寻找着快乐,演绎着风流。
踩冰
一则故事在村庄代代相传:民国时期,一个在天津经商的老乡,带着幼小的儿子回家过年,走到滹沱河边已是晚上,被满河冰川拦住。他向着村庄的背影呼唤,亲人们却早已入梦。父亲只好让儿子在河边等候,自己来到冰上先试试冰的厚度,不幸陷入冰窟,不见了踪影,儿子也冻死在河沿……次日,乡亲们首先发现的是早已冻僵的孩子,他身体趴在岸边,脸上的泪痕化成冰串,身旁放着给家人带的大麻花。人们顺着他手伸的方向,打捞出游子僵硬的身躯……祖祖辈辈传念着哀情,是悲歌,是感叹,也是警示!
改道后的滹沱河将我村与县城隔开,村庄通往县城的路没有桥梁,一靠舟楫,二靠踩冰。冬日,每逢“一六大集”,冰河上就会出现川流不息的人群。北风裹着雪片,有时呼啸飞卷,有时低吟浅唱,男女老少,有的戴着毡帽蹬着草鞋,有的围着头巾穿着花袄,背筐、挑担、提篮、拎包裹,相互搀扶,缓慢前行。每走一步,就是在冰上打一个问号,向河神问道,默祈平安。年轻人却很放肆,他们跑着跳着打着滑,尽享天然的冰场。偶尔,有小伙子口无遮拦,引来一片慌乱,片刻,就会遭到众人的怒斥。老人们说,行走在冰上就等于在河神的头上走路,不能胡说八道,惹怒了河神,它就会把冰捅个窟窿,张开大口把人吃掉;更不能在河神的头上大小便,那是对神灵的不恭,会遭报应的。
有一些独行者,往往手持一根扁担过河,既不为担粮,也不为挑货,只是预防冰面突然下沉。那时,只要将扁担横在洞口,就可自救。据说过去我村一名跑单帮的就是用此办法保住了性命。
在冰上的日子不单是沉重的过往,有时也有一种乐趣。姥爷曾给我做过一个玩具叫“冰床”—两根木杠相连,中间坐人,下面是两个半圆形的木腿,前面横木上拴一根绳子可以拉着玩。这在当时,是非常奢侈的冰上玩具了。我们称冰床为“轿车”,把坐在上面的人叫“皇帝”,常是一个人坐在上面,另一个人拉着跑,一群人在后面跟着追,大家都争着抢着当“皇帝”。我们也常常在冰上成群结队地打陀螺。陀螺在冰上的摩擦力小,比地上旋转速度快,一鞭子下去要转好长时间,我们就趴在冰上,脸贴着冰面,望着旋转的陀螺感受冰上世界的美好。玩累了、渴了就随便找块冰凌啃食解渴,无色无味的“冰糕”是一种天然的食品。不时还搞恶作剧,把狗领到冰上赛跑,由于冰滑,狗跑几步便会摔倒,引得大家哈哈大笑。狗十分狡猾,摔倒之后便趴在冰上,任凭你怎样鼓励,狗儿只管两眼望着你,一动不动。
冰上的世界丰富多彩,我们玩得忘乎所以,把这里当成游乐场。大人们也不甘冬日的寂寞,时常到冰上炸鱼。他们先用冲子、铁镐等工具,在冰面上凿个窟窿,鱼儿纷纷游过来透气。此时,将雷管、炸药放入冰窟窿,点燃后躲到远处。炸药一响,冰上开花,之后便过去捡鱼。这是对冰雪世界的挑战,是对自然界的硬性索取,人们乐在其中。
冰上的岁月已成历史,曾经的年华也一去不复返。当思绪追寻到往日的“冰事”,时常诱发些许的思考。断断续续的河水是自然规律的象征,如果说春秋的大河奔流是它澎湃的激情,而冬日的满河冰雪则是它深沉的喘息。滹沱河以它的澄澈和晶莹,涤荡着一代又一代人们的心。
摔泥
在饶邑古城,一看到展窗内那些泥塑,那些姿态各异、栩栩如生的泥碾子、泥磨、泥牛、泥马,那戴着毡帽肩负褡裢的老者,那侧身挥鞭抽打陀螺的顽童,那箍着头巾㧟篮子剜菜的村姑……就想起小时候玩摔泥的事儿。
玩泥先采泥。把泥块从河边或村边的土坑里挖出来,蘸一点水,反复摔打揉捏,将生泥变成熟泥,泥料就算备好了。
最原始的玩法叫“破不破”。伙伴们围在一起,把揉软的泥巴捏成碗状,摔在硬地或砖石上,比谁摔得响、摔得破。摔前,互相问一声:“破不破?”另一个说:“不破。”只听啪的一声,泥碗摔破了,上面露出一个洞,泥点子四溅。喊“不破”的人要用自己的泥补上泥洞。最后,谁的泥多,谁就是赢家。我们常常一摔就是半天,弄得浑身上下都是泥。
有时,我们在大人的指导下,学捏泥人和小动物。孩子玩,大人也玩。尽管捏出的东西谈不上精美,甚至不伦不类,大人孩子却乐在其中,似乎与其他东西相比,泥在人的心中有一种天然的谐趣。
做泥哨子算是一种高级的游戏。随便捏一个造型,将用苇管制成的笛子包进泥里,露出两头,一头用来吹,一头出气。晒干以后,涂上花花绿绿的颜色,就是一个小小的口哨了。放在嘴边,呜呜一吹,仿佛这声音不是从泥里发出来的。凭着自己的想象,用泥哨去模仿某个小动物,吹出的声音轻盈、随性,让人很有成就感。
烧制泥模的工序相对复杂,也有一定的艺术性,一般人做不来。我村的下游村庄有个叫“瞎二八”的老头,专门卖泥模、泥哨、泥娃娃和女孩头上的红头绳。他隔一段时间就会来村里的街上转悠,头上搭着一块白毛巾,夏天图凉快,会把毛巾蘸上水。他边走边吆喝,虽然嗓门不高,词却一套一套的,像唱歌。他在街上一吆喝,孩子们就站不住脚,纷纷央求大人买。我买了不少模子,用一个木盒子盛着,满满当当。扁圆的泥模,像油炸糕那么大,一面平,一面凹,刻出的图案清晰美观,很有立体感。模子刻着的有手持刀枪剑戟的《三国演义》《水浒传》人物,有活跃在自然界的花草鱼虫、飞禽走兽,还有的像扑克牌里的老K。
有一次,我们问他:“你的泥模子和泥头人从哪里来的?”
他说:“进来的。”
我们追问:“从哪儿进的?”
他搪塞地说:“能工巧匠那里。”
一个小伙伴问我:“能工巧匠是哪村的?”
我说:“不知道。我只知道泥模子上的天兵天将,在天上住。”
后来,年龄稍大,我们开始玩揉泥球,打弹弓。这种玩法具有明显的攻击性,容易伤人,家长和老师总设法限制。为躲避他们的视线,我们把揉好的泥球藏在河边的灌木丛。那里有一片沙土窝,又是向阳坡,把泥球摊开,在上面撒一层薄薄的沙土,既隐蔽,泥球又干得快。大家相约保守秘密,暗中操作,成果共享。
那个年代没有玩具,尤其是农村,孩子们都是就地取材,在大自然中寻求乐趣。这俯拾皆是的大泥巴,看似脏,却是“绿色玩具”,无论摔打把玩,都没有化学危害。现在的橡皮泥五颜六色,我以为,倒不如这泥巴玩得健康,玩得洒脱。
时光荏苒,这种粗俗的游戏早已被童车、积木、变形金刚等现代玩意儿取而代之。现在,随着时代的发展,又有了电子游戏,许多民俗也几乎被遗忘。但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总是留恋那份纯粹与天真。
近几年,饶阳县退休干部邹永杰,走遍滹沱河畔的村庄,拜访老艺人,查找资料,对泥模进行潜心研究,亲手摔泥、烧制、着色,做出的泥塑巧夺天工,成为著名的泥塑传承人。他带着作品参加了衡水市的民俗大会,赢得一片喝彩。
饶邑古城也集中制作了一批具有本地风情的泥塑,将其放在民俗园的明显位置,供游人观赏。展窗之内,泥塑活灵活现,向人们演示着民间那些事,重温了遥远的旧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