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轻

津轻

津轻的雪

粉雪

粒雪

绵雪

水雪

硬雪

粗雪

冻雪

——摘自《东奥年鉴》

序编

某年春天,我花了大约三周时间,有生以来,初次绕着本州北端的津轻半岛游历一圈。这段旅行在我三十几年的生涯中,算是相当重要的事件之一。我在津轻出生,其后二十年间又在津轻长大,只到过金木、五所川原、青森、弘前、浅虫、大鳄这几座小城,对其他村镇一无所知。

金木町是我出生的市镇,大致位于津轻平原中央,人口五六千,并无值得一提的特征,却长年弥漫着一股略显装腔作势的都会氛围。说好听些,它如水般淡泊;讲难听点,不过一座浅薄虚荣的小镇。从金木町往南而下,大约三里之外的岩木川畔,坐落着一座名为五所川原的小城。那是这一带的物产集散地,人口也达到一万以上。如果抛开青森、弘前两座城市,这附近人口多达一万以上的市镇便没有了。说好听些,五所川原是座朝气蓬勃的城镇;讲难听点,那里十分喧嚣。毫无乡村气息,倒是都会特有的、孤独的战栗感已经隐约潜入狭窄的街区。倘若打个令我自己都哑口无言的夸张比喻,以东京为例,金木相当于小石川,五所川原则是浅草。我的姨母就住在这里。幼少时期,比起亲生母亲,我更仰慕这位姨母。事实上,我也经常去位于五所川原的姨母家玩耍。可以说,进入初中前的日子,除却五所川原、金木,我对津轻其他城镇几乎谈不上任何了解。因此不久之后,当我前往青森的初中参加入学考试,虽说仅是一段长达三四小时的旅途,在我眼里却堪称隆重的旅行。我曾将那时体味到的欢欣雀跃稍作润色,写进小说,那些描写不一定与事实吻合,充满某种悲哀的滑稽意味,却也大致能表达我当时的感受。小说里写道:

从村里的小学毕业,少年坐上摇摇晃晃的马车,之后换乘火车,来到距离故乡十里之遥的县厅所在地的小城,参加初中入学考试。那时,少年所着的服装古怪得惹人同情。那件衣裳散发出无人察觉的寂寥与落寞,凝聚着年复一年的奇思妙想。他似乎格外中意一件白色的法兰绒衬衫,那时果然也将它穿在里面。而且,这回的衬衫配有大大的衣领,犹如蝴蝶的翅膀。他将衬衫衣领扯出来,外翻盖住和服衣襟,就像夏天穿开襟衬衫时,将衬衫领子外翻以便盖住西装上衣的衣襟那样。一眼看去,如同小孩脖子下的围兜。可是,当时的少年既悲伤又紧张,这副装束在他看来或许与贵公子没什么两样。他下身穿一条久留米碎白花纹兼白色条纹的日式袴,款式较短,搭配长袜和闪闪发光的黑色高筒靴,披着斗篷。少年的父亲已经过世,母亲体弱多病,因此日常生活皆由温柔体贴的嫂嫂照料。少年伶俐地央求嫂嫂为自己改大衬衫衣领,遭到嫂嫂的笑话,他确确实实动了怒,委屈得潸然泪下,因为没有人理解少年的美学。“潇洒”与“典雅”,两个词概括了少年的全部美学思想。不不,它们甚至道尽他的整个人生,以及生存于世的一切目的。他刻意没有扣上斗篷扣子,就那么危险地披着它,而它看上去似乎快从他瘦小的肩膀滑落,他却坚信那是某种雅致的时髦。真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或许这是他追逐时髦的本能,即便没有模本,也会从自己的思考中得来。这几乎是有生以来,少年第一次踏入真正的都会,那身装扮对他而言也是无与伦比的隆重。由于太过兴奋,以至于他刚刚抵达本州北端的小城,便连说话方式也像完全变了一个人,用上了早前从少年杂志里学来的东京腔。然而当他在旅馆安顿好,听到那些女侍的交谈,发现当地人讲的果然还是同故乡一模一样的津轻方言,不禁有些沮丧。故乡与这座小城,不过相距十里罢了。

小说里提到的海边小城,便是青森市。大概三百二十年前,宽永元年,外滨的町奉行着手经营此地,意欲将它打造成津轻第一的海港。据说那时的青森市已拥有数千户人家。后来,这里又与近江、越前、越后、加贺、能登、若狭等地展开频繁的船运往来,渐渐繁荣,成为外滨最热闹富裕的良港。明治四年,根据政府颁布的废藩置县令,青森县随之诞生,青森市进而成为县厅所在地,守卫着本州最北部的门户,而往来于青森市与北海道函馆之间的铁道渡轮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如今,青森市的户数达到两万以上,人口似乎超过十万。在旅客眼中,这座小城给他们的感觉并不十分友好。由于接连遭逢火事,此处的屋舍变得破败不堪,虽说也是没有办法,但旅客来到这里,根本分不清哪里是市中心。被煤烟熏成奇怪颜色的屋子面无表情地沿街而立,完全不打算对任何人打招呼,于是,旅客只好怀着坐立难安的心情,行色匆匆地离开。不过,我倒是在这样的青森市住了四年。而且,即便将这四年放进我的整个一生来看,也是相当重要的时期。我曾在初期的短篇小说《回忆》中,详细描绘过那段时光:

尽管成绩不够理想,那年春天,我依然顺利考入初中。我穿着新做的日式袴,脚上套着黑袜与高筒靴,舍弃了此前的毛毯,披上毛呢斗篷,像个时髦的城里人,连扣子也没有系,便出发前往那座海边小城。然后,我在远亲开设的吴服店里解下行装,住进入口处挂着破旧暖帘的家,并且住了很长时间。

我的性情很容易得意忘形,入学后,连去公共澡堂都要戴学校的制服帽,规规矩矩穿着日式袴。当自己的身影映现在街边窗玻璃上时,我甚至会笑着向自己的影子轻轻点头致意。

即便如此,我在学校也感受不到丝毫乐趣。校舍位于市区边上,外墙刷着白漆,后面不远处有个面朝海峡的宽阔公园。上课时,能够听见海浪与松叶的喧嚣之音。走廊宽敞,教室的天花板挑得高高的,一切都令我感觉舒适,唯独学校老师对我时有虐待。

举行入学仪式那天,我被某位体操老师揍了一顿。他说我狂妄自大。这个老师在入学考试时恰好担任我的面试官,曾用同情的语气对我说:“自从父亲过世,你也没法认真念书吧。”我感到难为情,不由得垂下头,正因为这个人的这些话,我的内心遭受了巨大创伤。其后不久,我被多个老师殴打。他们借由各种理由体罚我,比如嬉皮笑脸、乱打哈欠,还说上课时我哈欠声之大,早已为办公室老师所公认。我感到莫名其妙,这些人竟然在办公室讨论如此愚蠢的事。

某天,有位和我来自同一个小镇的学生把我叫去学校的山丘后,忠告我说:“你的态度看上去实在狂妄,要是再继续挨揍,肯定会留级。”我目瞪口呆。那天放学后,我独自沿着海岸匆匆回家。海浪漫过鞋底,我一边叹息一边往前走,用西服袖子擦拭额上的汗水。一片大得惊人的鼠灰色船帆,摇摇晃晃地从眼前漂过。

这所初中如今仍旧位于青森市东部,与从前相比没什么改变。那座宽阔的公园是合浦公园。它紧挨着初中校舍,可说是学校后庭。除了冬季暴雪天气,每日上下学我直接从公园穿过,沿海岸步行。这便是所谓的近路了,只是很少有别的学生利用它。在我眼中,这条近路空气格外清新,尤其适合在初夏清晨走过。此外,一直负责照料我日常生活的吴服店,便是位于寺町的丰田家。他家是青森市首屈一指的老铺,传承将近二十代。家主在几年前过世,这位父亲大人生前视我如己出,甚至待我比待亲生儿子更好。终其一生我不会忘记他。最近两三年来,我回过青森两三趟,每次必定去父亲大人的墓前祭拜,而后也必定照习惯留宿丰田家。

升上初三后,春天的某日清晨,我倚在上学途中必经的朱红木桥圆栏杆上,好一会儿怔怔盯着周遭。桥下有条宽广如东京隅田川的河,水流潺湲。此前我从未有过愣怔的体验。总感觉有人从背后打量我,于是长久摆出某种刻意的姿态。我的每个细微动作都由那人从旁解读,比如他会说我困惑地观察着手掌,我挠着耳朵喃喃自语……对我而言,根本不可能出现“忽然之间”或是“不知不觉”的动作。从桥上回过神,我很快为落寞感到雀跃。在这种心情的支配下,我照常思考自己的往昔与将来。迈着咔嗒咔嗒的步子,我过了桥,记起许多事,并且再次做梦。然后我叹口气,默默在心里想:我能成为了不起的人吗?

(中略)

无论如何,你必须比别人优秀。怀着这种自我威胁般的想法,我确实用功念书了。自从升上三年级,我的成绩始终保持在班上第一名,虽说要做到这点并且不被讥讽为书呆子很困难,可我非但没有遭受讥讽,甚至掌握了与同学和睦相处的诀窍。连一个绰号叫“章鱼”的柔道部主将都对我服服帖帖。有时我指着放在教室角落的纸屑罐子说,章鱼,还不快钻进罐子里。章鱼便笑着把头埋进去。他的笑声在罐子里发出异样回响。班上的美少年们也都愿意与我亲近。我曾在满脸青春痘上星星点点地贴着剪成三角形、六角形、花瓣形的创可贴,为此居然无人嘲笑。

这些青春痘令我大伤脑筋。它们一天多过一天,每日清晨,我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便是以手抚脸,确认青春痘的数量。虽然买过各种各样的药膏,但是涂上后不见任何效果。每次去药店买药,我必定把药名写在纸条上询问店员,假装受人之托。我将青春痘理解为情欲的象征,顿觉前景一片黯淡,丢脸至极,甚至想过以死了断。对于我这张脸,便是家人也嫌弃不已。家中年纪最长的已嫁作人妇的姐姐还说,将来是不会有姑娘愿意嫁给阿治的。闻言,我只好更加勤快地涂抹药膏。

弟弟也很担心我脸上的青春痘,数次替我去药店买药。我从小同弟弟感情不和,在他临近中考的时期,我暗暗祈求他落榜,直至见他和我一样离开故乡,才渐渐体味弟弟性格的良善之处。弟弟长大后,变得沉默寡言,内向安静。他时常向我们的同人杂志投来小品文,文风柔弱,每篇如此。在学校,与我的成绩相比,他总是略逊一筹,为此十分苦恼。我要是好言宽慰,他一定满心不悦。另外,他非常忌讳额上的发际线,觉得它状似富士山,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姑娘,并深信他是因为额头太窄才导致脑袋不灵光。唯有面对这个弟弟,我愿意包容他的一切。那时我对待他人的态度是要么不露声色,要么坦诚相待,没有折中路可走。因此,我和弟弟无话不谈。

初秋的某天夜里,看不见月亮,我们来到港口的栈桥,站在从海峡彼端吹来的凉风里,聊着关于红色丝线的话题。曾几何时,学校的国文老师在课堂上给大家讲过这样的故事:我们右脚小指上系着一条无形的红色丝线,它的一端长长伸向远方,一定系在某个女孩的同一根脚趾上。无论两人相隔多么遥远,丝线都不会切断;无论彼此距离多么靠近,即便迎面相逢,丝线也不会纠缠,那个女孩是我们终将迎娶的新娘。当我第一次听说这个故事,心里欢喜非常,回到家立刻讲给弟弟听。那个秋天的夜晚,我们侧耳倾听着涛声与海鸥的鸣叫,再次说起这个故事。我对弟弟说:“不晓得你的妻子此时在做什么。”弟弟两手握住栈桥栏杆,用力摇晃两三下,害羞地说:“她正在庭院里散步。”我想象着那般光景,少女脚踩在庭院穿的大木屐,轻摇团扇,眺望院子里的月见草,模样与弟弟真是般配。轮到我描绘自己未来的妻子。我把视线投向漆黑的大海,刚说了一句“她系着红色腰带”,便有些语塞。穿越海峡而来的渡轮犹如巨大旅舍,一间间船室点亮昏黄的灯光,悠悠地浮现在水平线上。

两三年后,弟弟便死去了。当年,我们很喜欢来这座栈桥。冬季落雪的夜里,我也会同弟弟一道撑伞前来。雪花寂静地飘落在港口深不可测的大海上。真美,真好。最近的青森港船舶拥堵,这座栈桥周围也填满船只,没有景色可言。那条宽广如隅田川的河流,便是流经青森市东部的堤川。它在前方不远处汇入青森湾。我所提及的河川,不过是它注入大海前的一段,流速已经变得相当缓慢,甚至奇妙地踌躇不前,仿佛逆流。我眺望着缓慢流淌的河川,怅然若失。打个令人厌恶的比方,我的青春恰如流入大海前的这段河川。因此在青森居住的四年,堪称我一生中难以忘怀的光阴。关于青森的记忆,大抵便是这些。距离青森市以东三里左右的浅虫,是一座海岸温泉乡,那片土地同样令人难忘。我在小说《回忆》中也对它有过一段描述:

秋天到了,我同弟弟从那座小城出发,搭乘约三十分钟的火车,便可抵达海岸温泉乡。母亲和大病初愈的姐姐在那里租下一所房子,用温泉疗养身体。我也长期留宿,准备升学考试。因为背负秀才的名誉,我无论如何必须在初中四年级考入高等学校。那时起我开始厌恶上学,这种情绪后来越发严重。然而,即便像被无形之物逼迫,我也一心一意念书。我从那里搭乘火车去学校。每逢星期日,朋友们来找我。我必然同大家一块儿外出野餐。我们在海岸平坦的岩石上用锅煮肉,喝葡萄酒。弟弟嗓音悦耳,会唱许多新式歌谣,我们通常让弟弟教几次,然后齐声合唱。玩累了在岩石上倒头就睡,醒来时大海涨潮,原本与陆地相连的岩石,不知何时变成离岛,我们以为自己仍在梦境。

写到这里,我真想戏谑一句,我的青春终于快要注入大海。浅虫这片海域水质清冽,旅馆却不见得多舒适。当然,东北渔村的情趣正是孤寒寂寥,对此不应报以苛责,所以大约唯有我一人感受到这处温泉乡的奇妙傲慢。它如同坐井观天的青蛙,让人哑口无言。又因为是自己故乡的温泉,所以我敢无所顾忌地说它坏话。不知为什么,那里就是令人感到乡下独有的圆滑世故和奇异不安。我最近并未留宿这处温泉乡,希望住宿费不要贵得离谱。当然这话有些言过其实。毕竟我很久未曾住宿,只是搭乘火车,透过窗玻璃远远望了望温泉乡的人家,上述看法仅仅出自我这个贫穷艺术家的微弱直觉,并无事实依据,我也不想把这份直觉强加给读者。或许,读者还是别相信我的直觉为好。如今的浅虫想必已重振旗鼓,变成一座朴素谦逊的疗养小镇。有时,我脑海里禁不住掠过一道疑惑的声音:那些来自青森市的血气方刚的风流旅客,在某段时期做了奇怪的吹捧,使这座孤寒的温泉乡声名在外,甚至自己当起旅馆老板娘,妄想热海、汤河原的温泉旅馆也不过如此,身在茅草屋却沉醉于浅薄的幻影。这些疑惑无非牢骚之言,事实上像我这种性情扭曲、置身旅途的贫穷文人,最近时常搭乘火车经过布满回忆的温泉乡,反倒不愿下车了。

大约在津轻,最有名的要数浅虫温泉,其次是大鳄温泉。大鳄位于津轻南端,贴近青森与秋田的两县交界处。相比温泉,那里的滑雪场在日本更加闻名遐迩。大鳄是一处山麓温泉,依旧隐约残留着津轻藩的历史韵味。我的亲人们从前时常到当地泡泉疗养。少年时代我也屡次前来游玩,印象不如在浅虫时鲜明。可是,浅虫的烙印虽然深刻,却不见得愉快,相比之下大鳄的回忆朦胧婉约并令人怀念。难道这是因为浅虫面海而大鳄依山?我已差不多二十年未曾造访大鳄温泉,如今再见,不知它会否像浅虫那样,带给我都会残杯冷炙般的宿醉感。于我而言,那是无法舍弃的感受。这里与东京的交通往来不如浅虫便利,不过恰好也是我所期盼的。另外,离温泉乡不远有个叫碇关的地方,是旧藩时代津轻与秋田之间的关卡,因此这一带历史古迹特别多,想必根深蒂固地保留着往昔津轻人的生活习俗,不会轻易遭受都会时尚风气的侵袭。再有,从这里往北行,位于三里开外的弘前城寄托着我最后的希望。至今城中的天守阁依旧保存完好,年年岁岁,阳春时节,在烂漫的樱花树影间向世人展示自己美好的身姿。我执拗地相信,只要这座弘前城还在,大鳄温泉就不可能沾染都会的残酒而酩酊烂醉。

弘前城。这里曾是津轻藩历史的中心之地。津轻藩祖大浦为信曾在关原合战中加入德川军。庆长八年,天皇下诏封德川家康为征夷大将军,大浦为信同时成为德川幕府中赐领俸禄四万七千石的一方大名。很快,他在弘前高冈规划修筑城池,直至第二代藩主津轻信牧时期终于竣工,也便有了这座弘前城。自那时起,历代藩主皆以弘前城为势力据点,到第四代藩主信政时期,将同族的信英迁至黑石分家,藩地分为弘前、黑石二藩,共同治理津轻。信政被后世奉为“元禄七名君”中的巨擘,他所施行的善政大大改变了津轻,令其焕然一新。可是到第七代藩主信宁的时代,适逢宝历及天明年间的大饥荒,导致津轻一带沦为凄惨的人间地狱,藩府的财政税收陷入前所未有的穷乏窘境,前景黯淡。第八代藩主信明、第九代藩主宁亲力挽狂澜,拼死挽救藩府势力,到第十一代藩主顺承的时代,终于摆脱危机。紧接着来到第十二代藩主承昭的时代,顺利施行藩籍奉还,由此诞生现在的青森县。这段来龙去脉既是弘前城的历史,也是津轻历史的轮廓。关于津轻的历史,我准备在后文详细说明,现在我想描述些许自己对弘前的回忆,连缀而为《津轻》这部作品的序编:

我曾在弘前城的城下町生活过三年。虽说是在弘前高等学校的文科度过的三年,但那段时期,我绝大部分精力都被义太夫占据。这着实是门新奇的技艺。放学回家途中,我总会顺路绕去精通义太夫的女师傅家。记得最初我学习的是《朝颜日记》,至于具体内容,如今已忘得一干二净。当时还记诵过一整套《野崎村》《壶坂》《纸治》等人形净琉璃的曲目。为什么我会学习这种与身份毫不相符的奇怪技艺呢?我不打算将全部责任推给这座弘前市,不过我想,弘前市多少还得承担部分责任。因为这是甚为流行义太夫的城市,这门技艺在这里拥有不可思议的人气。市内剧场经常举办义太夫同好发表会。我也到现场欣赏过一次,城里的老爷先生们规规矩矩地穿上整套和服正装,严肃认真地吟唱义太夫。尽管技艺谈不上高妙,却无丝毫矫揉造作的姿态,人人俱是模样真诚地念诵,一丝不苟地吟唱。自古以来,青森市便有不少风流雅士。有人练习端呗,是为博得艺伎的称赞“小哥唱得真不错呢”,有人精打细算,将风雅一面用作政治或商业场上的武器。在弘前市,处处可见一些可怜的老爷先生们挥汗如雨地学习没什么益处的技艺。换句话说,弘前这座小城依然存在一些真正的傻瓜。古书《永庆军记》中如此记载:“奥羽两州人心愚昧,不知顺服于威强者,只知其为先祖宿敌,抑或卑贱之人,仅依一时武运,夸耀威势,拒不屈从。”弘前人就是这样,总有一股真正的愚者气魄,即使节节败退,也不懂向强者鞠躬行礼,不惜固守孤高自矜,沦为世人笑柄。我在这里生活了三年,耳濡目染下,萌生强烈的怀古之情,变成痴迷于义太夫的举止浪漫的男人。下面的文章,摘自从前写的小说里的一节,毫无疑问我在虚构的内容中保留了逗趣要素,然而不得不苦笑着承认,就整体氛围来说,它与我当年的实际生活差别不大:

在咖啡馆喝葡萄酒的时光并不坏,其后不久,更漫不经心地随艺伎一道出入割烹店吃饭。对此,少年并未感觉有何不妥。他相信这种风雅又带着黑道气息的行为举止是最高尚的趣味。在城下町古旧宁静的割烹店里吃过两三次饭,少年热衷打扮的本能再次苏醒,这一回,它变得格外夸张。看完歌舞伎剧目《神明惠和合取组》后,他很想穿上江户时代建筑工人的服饰,大模大样地盘腿坐在割烹店那铺着榻榻米的客室里,面对后庭的景致,高声说,哟,这位姐姐真美呀。他欢欣雀跃地着手准备衣服。很快入手一件绀色围裙。他把一只款式复古的钱包塞进围裙前面的口袋,两手揣在怀里走路,像个十足的流氓。他也买了角带,就是那种系紧时会发出声响的博多产腰带。他还跑去吴服屋定做了一件唐栈的单衣,结果那件衣服的风格非常奇怪,说不清像建筑工的,还是赌徒的,抑或是商铺奉公的。总之,只要它像戏剧中的角色才会穿的衣服,少年就心满意足了。初夏时节,少年赤足踩着麻里草鞋,这也罢了,他竟再次突发奇想,想要一条细筒贴腿裤,而且是戏剧里建筑工穿的绀色棉质贴身长裤。记得那时演员啐了一句:“你这个小丑!”说完撩起衣摆,干脆利落地挽到臀后。演员身上的绀色贴腿裤给少年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眼下自己只有一条短裤,这可不行。为了买到那种贴腿裤,少年从城下町的一端走到另一端,可是一无所获。吴服屋、布袜店,每家店铺他都走进去打听,并且努力说明:“那个……你看,就是泥瓦匠穿的那种绀色贴身长裤,店里没在卖吗?”店员一边笑着一边摇头道:“不太清楚呢,那种裤子现在……”天气炎热,少年汗流浃背地四处搜寻,终于某家店铺的主人告诉他一个好消息:“我家虽然没有卖,不过拐进巷子可以瞧见一家卖消防用品的专门店,你上那儿问问吧,说不定他家有。”江户时代的建筑工人兼做灭火工作,用现在的话说便是消防人员。原来如此,难怪啊。少年精神振奋,依言往巷子那头的店铺飞奔而去。店里陈列着大小不一的消防水泵,也有消防队旗。不知为何,少年忽然有些心虚,依旧鼓足勇气说:“请问有贴腿裤卖吗?”店员立即回答有,拿过来的正是绀色贴腿棉裤,不过裤腿外侧显眼地绣着两道红色粗边条纹,那是消防的标志。少年到底没有勇气穿上这样的裤子外出,只好落寞地放下贴腿裤,无奈地离开。

即便在盛产傻瓜的地方,如此愚蠢的家伙大约也属罕见。写到这里,连作者自己都变得有些郁闷。不知刚才我是否提过,那条少年与艺伎一道吃饭的割烹店所在的花街,叫作榎小路。可毕竟是近二十年前的往事,关于它的记忆逐渐淡薄,我只记得那条榎小路大约位于宫坂下方。另外,少年大汗淋漓挨家挨户求购绀色贴腿裤的地方叫作土手町,是城下町最繁华的商店街。与之相比,青森那条名为滨町的花街显得毫无个性。而堪比弘前土手町的青森的商店街,被称为大町。我觉得它也无甚特色。这里顺便将弘前的街道名与青森的街道名罗列出来,或许两座小城的性格差异就显而易见了。弘前市的街道名为:本町、在府町、土手町、住吉町、桶屋町、铜屋町、茶畑町、代官町、萱町、百石町、上鞘师町、下鞘师町、铁砲町、若党町、小人町、鹰匠町、五十石町、绀屋町。对照来看,青森市的街道名如下:滨町、新滨町、大町、米町、新町、柳町、寺町、堤町、盐町、蚬贝町、新蚬贝町、浦町、浪打、荣町。

不过,我绝不由此认为弘前是上等城市,青森是下等城市。诸如鹰匠町、绀屋町一类街名古朴之地,不只弘前有,日本别的城下町一定也有。当然,弘前市的岩木山的确比青森市的八甲田山风光秀丽。不过,津轻出身的小说名家葛西善藏氏也曾教导同乡晚辈:“你们不可妄自尊大。岩木山之所以景色壮丽,是因为周围没有高山。你们去他县走走便知,如岩木山一般的高山随处可见。只因四周没有与它匹敌的高山,你们才感觉岩木山的风景难能可贵。万不可因此沾沾自喜。”

放眼日本全国,历史悠久的城下町简直数不胜数。为什么生活在弘前这座城下町的人,会执拗地为自己的封建性感到自豪呢?无须赘言,与九州、西国、大和等地相比,津轻一带几乎全是新开发的地区,哪会拥有值得向全国夸耀的历史?近到明治维新时代,这个津轻藩出过哪些勤皇志士吗?藩府的态度又是如何?露骨地讲,无非是跟在其他藩身后亦步亦趋、自图进退罢了。它真的具备值得夸赞的传统吗?然而,不管对待何事何物,弘前人总是顽固地耸耸肩。无论面对怎样强悍的势力,他们都相信对方是一介卑贱之人,凭借一时武运,夸耀威势,因此拒不屈从。我听说,出生于此地的陆军大将一户兵卫,归乡省亲时必定身着和服与哔叽布料日式袴。他非常明白,倘若身穿军服回乡,家乡父老必定吹眉瞪眼地说,他算什么东西,不过仰仗一时的运道而已。因此,每逢回到故乡,他通常明智地换回和服与哔叽布料日式袴。这则传闻不一定全部属实,却未必毫无依据。弘前城下町的居民就是具备莫名其妙的凛冽“反骨”。事实上,我也有那样一副难以应付的硬骨头。或许不能将所有责任归咎于此,总之托它的福,至今我依旧没能挣脱简陋大杂院的生活。数年以前,我曾接到某家杂志社的约稿,主题为“故乡赠言”,而我给出的答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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