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韩云志发现,一些住在公路沿线的同学都会骑车。离家不远的同学,有时也会骑自行车来学校。省道是沥青路,单车在上面跑着会发出滋滋滋的声音,感觉跟自己在开汽车一样,很是快意。韩云志还不会骑车,他想着上高二之前一定要学会,也好兜兜风。他有一个姑父,住在斑竹村,离学校只有五六公里,只是中间隔着一道山梁,叫洪家梁。

洪家梁是一道小小的分水岭,公路上下七八道弯,坡陡、路窄、弯急,是事故多发路段。韩云志父亲单位一个驾驶员,有一次在山的那一面倒数第二个弯道发生翻车事故,汽车翻滚下落的过程中,驾驶员死死抱住方向盘,最后,只被挡风玻璃碎片划到,幸运地只受了一点儿轻伤。后来,经技术安全部门鉴定,驾驶员速度过快,转弯时操作不当,汽车冲出路基后打了两个滚,落在山下公路旁。

那时,国家确定了从1981年到20世纪末的二十年,争取实现工农业总产值“翻两番”的目标。因此,“翻两番”这个词可以说家喻户晓。翻车事故一出,一个油腔滑调、爱吊二话的修理工立即就给那个驾驶员取了个外号叫“翻两翻”。这个外号刚喊出口,大概十秒钟之后就在整个车间传开了。自那以后,工人师傅们只要一看见那个驾驶员,远远地就喊他“翻两翻”,他听了,只有傻呵呵地咧着嘴笑。

韩云志接连有两个周末都去了姑父家。姑父有一辆七成新的载重自行车,他向姑父提出想学骑车。他知道生产队有一个晒坝,可以在那儿转圈圈。姑父一开始有些犹豫,学车是很费车的,自行车在当时的农家还属稀有产品。姑父考虑一阵,还是决定教他。姑父把他带到晒坝上,先讲动作要领:身体要坐端、手杆要打直、眼睛要看远一点儿等等。这些要领一开始很难领会,只有真正会了,才能做到运用自如。

初学者最怕车倒,一坐上去就倒,越紧张越倒。没法子,这是必然要经历的过程。再说,不摔几跤是学不好骑车的。这就跟不呛几口水学不好游泳是一个道理。姑父一开始只好费劲地跟在他后面跑,把住行李架稳住车身,防止他倒下去绊跤子。在晒坝上转圈的次数多了,姑父有时就悄悄撒手,让他自己掌握平衡。他在坝子里学了一上午,转了半天的圈,就基本上不要人帮忙了。但只能骑死车,上活车则需要更高的技术。

韩云志刚学会骑车的时候,瘾很大。回到学校,只要看到有同学骑自行车,他便缠住人家,好说歹说也要借过来在操场上骑几圈。碰到好说话的,他还可以骑到校门外柏油马路上去练练技术。慢慢地,他就敢上路了。又过了一段时间,他在高手指点下,终于学会上活车了。

又一个周末,吃过午饭,他走路去姑父家,然后说要骑车去县城父亲那儿。姑父说路太远了,而且路上汽车多,恐怕不安全。他说班上有好几个同学都骑车去了县城,还有几个家住县城的年轻老师也骑车回去。他这样一说,就有些执意要去的意思,姑父只好把车拿给他骑。出门的时候,姑姑还特意叮嘱他,说路上遇到挂拖斗的大货车,就下来推着走,要保险得多。姑父还把自己的墨镜拿给他戴上。已经是五月份的天,太阳有些烤人,大家都穿短袖衬衣了。学校离县城二十公里,都是沥青路。韩云志凭着刚学会骑车的满腔热情,艰难险阻都不怕。第一个小时他骑得很顺利,也忘记了疲劳,顶着太阳走也无所畏惧。路上不时有大车来往,遇到窄处,他就下车,靠边避让。遇到上长坡,骑不上去,也只有下来推着走。到下坡的时候,就轻松了,坐在上面,不用蹬,车儿嗖嗖地滑行,风儿迎面吹过,那爽快劲甭提了。走一段河谷平路,又翻一道山岭,他这样乐此不疲地骑到父亲单位时,已接近晚饭时间。坐在屋里的时候,他感觉自己不仅筋疲力尽,而且两腿都有些打闪了,但他尽量保持着轻松的神态,不让父亲看出来他扛不住的样子。

有了第一次成功骑行的经验,韩云志的胆子就大起来。他后来还骑过两次车去县城,但毕竟那么远的路,他到底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需要有极大勇气和长久耐力才能够坚持到底。有时他在路上骑着,遇见大客车迎面开来,客车驾驶员跟他父亲是老同事,看见他戴着墨镜骑车,便鸣笛一声,还冲着他笑。第三次去县城的时候,姐姐韩云秋给他买了一件新衣服,他很开心。当天下午,他穿上新衣服,怀着欣喜的心情从县城骑回姑父家。他把车还给姑父后,又走路回到学校去。

同班的李玉强有一辆自行车,平时就停放在寝室的过道上,好像也没觉得挡路。谁路过都要多看两眼,摸一下车龙头或是按几下铃铛。一天中午,韩云志趁休息时间想去一趟姑父家,就向李玉强借车骑。李玉强虽然不太情愿,但还是提醒他一句,说刹车有点儿不灵。他骑过去的时候没有问题,顺利地翻过了洪家梁。回来时翻过山梁,开始下坡了,在转第二个弯道时,他一捏刹车,不管用,再连前刹一起捏,还是不管用。他赶紧伸左脚蹬前轮护泥壳,最后连轮子一起蹬,待车速慢下来,他赶紧跳下车,推着自行车走下山去。

到了周六午饭后,向鹏飞又向李玉强借车骑。李玉强就有点儿不情愿了,他说:“我也要回家。”向鹏飞说:“我只借二十分钟,一定!”话说完还没等李玉强应声,他就轰的一声提起车子出了寝室门,真是迫不及待,仿佛那二十分钟是从刚说话算起精确到以秒来计算似的。他推车出去搭上杜玉国就走,杜玉国的家远着呢,比韩云志和王奇伟家至少还远十公里。他把杜玉国送上了县道,再往前转过一个山嘴,来到一个小村庄旁。向鹏飞捏住刹车,说:“我就只能送你到这儿了,你慢慢走路回家。”向鹏飞说完,掉头一阵猛蹬回到学校,李玉强还一直坐在寝室里等着呢。

一个星期天下午,韩云志返校很早。杜玉国不会骑车,却不知从哪儿借来一辆新车停在寝室的床边,一看就招人喜欢。杜玉国叫他同路去一个亲戚家,韩云志有些疑惑地问怎么去。杜玉国一点儿迟疑都没有,说:“你搭我。”韩云志面露为难之色,似乎缺乏勇气,自己还没有搭过人,有些担心。杜玉国的口气带着激将法,说:“县城那么远你都敢骑,这算个啥,没问题,走吧!”好在杜玉国比他瘦小,但杜玉国只会上死车,不会上活车。韩云志给自己打了打气,就壮起胆子搭上杜玉国出了校门。

往县城方向去有七八公里路。主路走完,还要走一截山路,山上通了公路,但都是上坡路,只能推着走。到了杜玉国亲戚家,带了一些米和熟食,他们又往学校走。刚出门不远,就下起了雨,还刮着风。他俩只好冒着雨、迎着风往回走。不一会儿头发淋湿了,外衣也湿了,公路也变得湿滑起来。省道沥青路本来没问题,可是来回那么远,他带人又有些累,在一个山嘴转正向急弯的时候,前轮在路上一打滑,他手一软,“哎呀”一声,连人带车摔倒在路上。杜玉国从行李架上掉下来,屁股洇湿了一片,韩云志向左侧倒下去,落地的时候手撑在地上,沾满了泥水。两人爬起来,互相打量,看到杜玉国身上脏了,他赶紧道歉,说自己刚学会,技术不好。杜玉国反倒笑着安慰他,说这有什么。他把自行车扶起来,然后两人在路边扯了些树叶和小草,揩去手上和衣服上的泥水,继续上路。一辆解放牌货车正好从对面开过来,转弯前慢慢刹车、减速,到跟前,他抬头看看,是他父亲单位的车。那驾驶员大概看出他骑车摔跤了,笑了一下,并未停车,慢慢转过弯去了。韩云志想:只要没把杜玉国摔伤就好。借人家的车,车也没摔坏,还好,不算出洋相。雨渐渐停了,韩云志集中全部注意力,这回他一点儿也不敢马虎,全神贯注地安全骑回到了学校。

学校召开春季运动会,校园里忽然就沸腾起来,师生们都踊跃报名参加。球类、田赛、径赛的项目都很齐全。学校有几个体考生,经常在课外活动练习跳高。那时大家都知道俯卧式、跨越式跳高,当然,最先进、最流行的还是背越式。中国运动员朱建华曾经在国际比赛中刷新了二米三九的世界纪录,当国人对他寄予厚望的时候,他却在第二十三届洛杉矶奥运会上发挥失常,以二米三一的成绩拿到铜牌。

教体育的青年李老师大约是跳高专业出身。他瘦高的身材至少有一米七五,还经常打篮球,姿势也优美。有一次,韩云志站在旁边看他们训练,好不容易碰上李老师做示范,横杆的高度是一米七〇,李老师就像电视里的运动员那样,助跑,起跳,空中转体,背越式飞身越过横杆,身子落在气垫上,弹了几下,李老师一个翻身起来,还补充一句,说他能跳过一米七五。他这句话当然是说给围观者听的。韩云志一听就明白,李老师越过的高度正好和自己的身高相当。

韩云志学会了俯卧式跳高,但他的体格不适合跳高,练习一段时间后却没多大长进。他参加了掷铅球比赛,拿了第二名。等到教师组跳高比赛开始的时候,同学们都跑过去,把一个小小跳高场围得水泄不通。学生们都很好奇,想看看老师们有何等功夫。韩云志透过人群,看到教语文的王老师也准备参加跳高比赛,正在做着热身运动。他忽然心生疑问:都不知道王老师会跳高啊,平时也没见他说过跳过呀?

比赛开始,轮到王老师上场了。只见他短距离助跑,腾空,收脚,两臂上扬,目光坚毅,“噌”的一声,整个身体越过横杆。在那一瞬间,王老师就像大鹏展翅一样,雄健的身姿远比他平时留给同学们的印象要阳刚得多。大家突然看到王老师的这一面,都忍不住热烈鼓掌,一片叫好。韩云志忽然问旁边另一个教体育的刘老师,“王老师这个跳高叫什么姿势呢?”刘老师没有看他,但回答却简洁:“剪式。”大家好像都没见过剪式跳高,特别是王老师飞身越过横杆那一刻,大有猛虎下山的气概。他每跳一次,韩云志都带头叫好、使劲鼓掌,把手都拍红了。

王老师几次过去,横杆逐渐升高到一米二。这一次,王老师运足全身气力,一跃而过,周围的助威声更加猛烈了。这时候,王老师却喘了喘气,说:“哎呀,跳不过去了,这个成绩可以了!”几个同学还在一旁怂恿,说王老师你可以跳过一米三,他哈哈一笑,说跳不过跳不过。

那一次,王老师在运动会上的剪式跳高虽然成绩并不突出,而且姿势传统、古老,但却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韩云志每次想起王老师跳高,都会想起一个词语来,对,鹰击长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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