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条小溪从乱石碐磳的北山峡谷中东弯西拐、跌跌撞撞地挤出来,淌出山口,转头向西流过小镇的脚下,进入南北山区分界的河谷之中。这条河谷东西绵延一百多公里,串起了两个地级市。河谷以北叫北部高山区,巍峨险峻,土地贫瘠;河谷以南叫南部低山区,沟壑纵横,梯田密布。
淙淙而下的小溪来到山下谷地,融进一条弯弯的玉带之中,悠悠荡荡,不忍离去,像一个奔跑多日的孩子投进了母亲温暖的怀抱。
这条翡翠似的河流叫清江,属渠江流域。河畔有一所高完中(包含初中和高中学段的学校),名叫清江中学,学校高中部主要招收县域境内东南方向三个区的初中毕业生。
清江中学始建于1956年,在当地,人们都习惯称它为二中。很显然,一中就在县城了。学校建在南北山区的过渡带上,相对平整。进门便是一个大操场,教学楼、办公楼和教师、学生宿舍以及食堂等房屋沿中轴线分开,依次而建。校园里有很多高大的榆树,每到春天,嫩绿的榆叶和榆钱在橘黄的阳光下层层堆积,萦绕着浓郁芳香。
校园后面还有一个土操场,习惯叫做后操场,后操场的围墙就成了学校最后的边界。围墙后面紧挨着一个火车站,每天早上,一列绿皮火车准时出发开往省城。这是一趟普慢列车,它与省城对开,因此,这儿既是起点也是终点。小站还承接着繁重的煤炭转运事务,从北山煤矿输送来的煤炭在这儿堆成小山,无数货运汽车和火车车皮再把这些煤炭运往祖国各地。每天一大早,火车拉响汽笛,一声声长音短音绵延回响,唤醒了沉睡的山谷,把这片大地笼罩在雄浑的工业奏鸣曲之中。
韩云志坐在教室里,他的思绪常常被汽笛声带去很远的地方。远方在哪儿呢?他心里总会升起一阵微茫的想象。
几年以前,从省城开过来的火车,还未到达县城东边二十公里的清江镇做终点,而是在距县城西边十公里的嘉水镇过夜。每天晚上八点四十,县汽车队的三辆大客车会准时在嘉水镇接站。火车头刚停稳,头顶还冒着白烟,口里还喘着粗气,像一个快累倒的长跑者,费了老大劲才跑到终点。绿皮车门一打开,人群便一窝蜂地涌出来,乱哄哄冲下站台,又潮水一般涌进去县城的大客车。而往后的日子里,县城始终未作为这趟客运列车的起点和终点站。随着时代的发展,普慢列车开到了巴山市,虽经过县城却不停靠,具体原因很难说清。
清江中学离小镇下场口不过一里多路。省道公路紧挨着校门前经过,再向东穿过场镇大约四十公里后,进入巴山地区。如此说来,此地的交通出行状况似乎还算便利。
平缓的水流在清江中学对面的河坝里徜徉,弯弯绕绕,在接近省道与县道交会处,被一道山坡脚下一挡,又转头流向南面的山谷之中。
韩云志与王奇伟同班,于1985年秋季入学。他们家住清江顺流而下的河谷两岸,两山遥遥相对。上学的路先从山上下来,再沿着清江河谷往上游走十二公里县道才到清江中学,比读初中时的路程远了一倍。县道是碎石路,虽说晴天一身汗,但身上的衣服看起来还算干净。下雨天就让人心忧了,路不好走,走山路容易摔跤,走公路容易被过往车辆溅一身的泥水。但终究没有选择,路只有一条。韩云志曾经听大人们说过,几十年以前去赶场,要翻过几座山,下过几条壑,才能走到清江街上。他常常站在操场上,望着校门对面那座高山,想象着从山顶笔直往下画一条延长线就能连接到自家的房顶上,可山路远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和轻巧。他好几次都想去尝试一下,可家人都劝他不要独自去走那条路:山高路陡,有一段还得手脚并用,而且没有人烟,荒山野岭让人心里不安。
鲁迅有一句名言: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路是走出来的,无疑。但前提是走路的人要足够多,一个人是很难趟出一条路来的。
“听人劝,得一半”,这是常说的一句话。由此,上学还只能走那条大路。小孩子嘛,总喜欢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每周日下午回到学校,看看身上刚换的衣服已经变得灰扑扑,心里就有些不愉快。好在大伙儿都刚返校,常会从家里带来一些“美味佳肴”,三五个小伙伴围在一起分享,说说笑笑,浑身的疲劳和不快也随之一扫而光了。
能带给人开心快乐的,既有物质美味,也有精神美味,有时物质与精神共存。比如,莴笋长成的时候,从地里拔几根,带到学校去,削了皮,切成片,只需酱油一拌,即成美味,而且清香可口。杜玉国有一次就是这样干的,他拌了一大碗莴笋,只招呼一声,小伙伴们都抢着来品尝。在这个星期天的下午,韩云志觉得生活是那么有滋有味,人间真是温暖和美好的。
在顺着河谷而行的公路上行走,若能在招呼站遇到开往县城的班车,兴许能赶上。客车不到站是不停的,能搭上车的概率总是很小,客车一天就那么两趟,等车是没有个准头的。如此一来,走路反倒不会焦心,所谓不怕慢就怕站。到了20世纪90年代,很多地方班车、公交车都能招手停了。
学校门口并没有车站。若想搭车,只能去东边场镇或者西边省道与县道交会路口的车站。每到星期六午后,一群一群的学生站在公路两旁,盼望着开往自家方向的班车早点到来。时间像那条小河流一样无声无息地流逝,回家的路在缩短的时间内开始变得漫长,不安和焦虑爬上了青春的脸庞。离家远的人总是占多数,就算班车来了,好多也挤不上去,只好走路回家。
韩云志和大多数同学一样,走路已经成为习惯。况且到了周六,身上一般都没钱了。小伙伴们成群结队走出校门,有说有笑。这时候,谁也不会再去理会搭车的事了。路上偶有客车、汽车轰鸣而来,大家都不约而同靠边让过,不以为意。车大多开得野,跑山路的驾驶员往往都是“小坑不管,大坑闭眼”的人,叮叮咣咣一通过去,路上腾起阵阵烟尘,但学生们并不懊恼,让它开过去之后再慢慢往前走。走上一段,便有人陆续分手,斜刺里上了山路。有人冷不丁冒句二话,便引来大家一阵哄笑。也有约好第二天返校同路的,其余仍旧走各自的路。
韩云志的父亲韩正清在县城上班,母亲在老家山上。那时流行一句话:半工半农,富得流油。但这话跟韩云志家的实际情况却大相径庭。他家里兄弟姊妹五个,每个依次相差两三岁,小的时候都小。农村缺乏劳动力是一件很吃亏的事情,韩正清的工资除了养家糊口,还要补社,日子能撑过去就算不错了。
韩云志入学时在高一三班。他读初中时也在三班,他跟三班有缘。一个班的男生合住在一间宿舍里,其实那就是一间旧教室。那一年,学校新修了一栋四层的教学楼,一至三层是高中班教室,第四层是物理、化学实验室。新教室宽敞明亮,原来的平房就改做了寝室。寝室的窗户没有玻璃,用旧年画或报纸糊着的窗户早就千疮百孔了。冬天寒风吹进来,被子摸着都是冰冷的。韩云志有段时间特别喜欢跑到董得圆的床上去,他觉得挤着睡觉很暖和。但董得圆大腿上的汗毛很硬,扎人得很,感觉就跟刺猬似的。韩云志喜欢跟他挤着睡,但又不敢挨近他。有一天晚上熄灯后,韩云志想摸一下董得圆的大腿,他想弄清那若干汗毛到底是何等物质构成,以至于那样森严壁垒。他把手伸过去,指头刚触及到董得圆的大腿外侧时,董得圆突然触电似的一缩,同时发出一声惊叫,搞得满屋人在黑暗中惊心动魄。
韩云志其实睡在靠近门口的下铺,董得圆睡在最里边靠墙角的上铺。有几天韩云志想睡懒觉,又跑到董得圆的床上去了。班主任王老师早上来寝室督促起床、出操,韩云志把脑袋埋到枕头里,身子紧挨着里头墙壁,王老师居然没有发现他。
严冬季节,早上起床的时候,天色还跟夜晚一样,一点儿微光也没有。天气寒冷,早晨的广播体操便改为跑步。操场太小,容纳不下那么多人。班主任老师在平时做操的位置上吆喝着集合,整队完毕,各班就在班主任带领下走出校门,上了公路。每个班四路纵队浩浩荡荡劈开迷雾,驱散着黎明前的黑暗。从校门口涌出来的班级越来越多,队伍越拉越长,脚步声噼噼啪啪杂乱不堪,班主任的口令声就没教室里那么管用了。这时候,不知道哪伙人故意把脚板踏得一齐响,想统一节奏似的。说来也怪,一伙人踏脚,引来整个班跟着踏,不管跑不跑得起来,先把脚步震得声声响。再后来,马路上的脚步合着节拍,同声共振,那个阵仗一定把公路两边人家的房梁都能震得嗡嗡响。河谷的早晨雾气弥漫,山区省道,毕竟路窄。四路纵队的人跑欢了,就铺开在整条马路上,这样的撒欢往往不能持续:不是对面汽车来了,就是从身后浓雾中映出雪白的大片光照,伴随着气喇叭和电喇叭密集的催促,队伍纷纷靠边。这时候,路边的队伍赶紧拉开前后距离,让靠路中间的两路人员镶嵌进来,四路纵队被挤压成两路。人是听话的,很好办。要是遇上成群的鸡鸭猪牛羊在公路上徜徉,驾驶员就只能耐着性子等了,既不能按喇叭也不能吆喝。
各班按照规定,跑到省道与县道交叉路口时,再折返回学校。跑步坚持了一个星期,学校觉得既不安全又不好掌控,于是就叫停了,把课间操二十分钟改为跑步。教体育的中年刘老师站在办公楼三楼广播室窗口,正对着大操场,手拿话筒招呼着楼下的队伍。初中、高中都三个年级,从教室出来先是拥挤在操场上,把队伍顺着跑道捋顺之后,前不见头后不见尾,也不知哪个班是头哪个班是尾。随着刘老师“一二一”的口令声,操场上的队伍才开始慢慢蠕动起来,等所有人都能迈开步子,这条人群编制成的履带还没转上两圈,上课铃又响了。
课间操再组织跑步的时候,秩序明显好转。各班都能按顺序列队,但十八个班要真正施展开来,在平时两个班同上体育课都显宽敞的操场上,此时却捉襟见肘了。每个班都显得局促,先跑起来的队伍,总想跑起劲、跑爽,可没跑几步,就要撞在前面班级的屁股上了,又不得不停下来。等到所有班级都沿着白灰洒出的跑道开始匀速转动的时候,地声隆隆,尘土飞扬,还真有点儿恢恢兵马的气势。
只可惜那时没有统一的校服,学生都各穿各的,富裕家庭的孩子穿得时髦一点儿,贫寒家庭的子弟就看着寒酸一些,校园里除了红白蓝,就没有更艳丽的色彩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当年如果要统一校服,农村家庭可能就只有卖猪卖牛了。
吃饭是一件惹人烦恼的事情。为什么一说吃饭就不爽了呢?得抢饭吃。早上稀饭、馒头还能稍微规矩一点儿,排队的时候都不敢乱挤,稀饭洒出来不仅烫人,还会弄在衣服上。有人打了饭,从窗口上退下来,故意把稀饭碗高高举起,夸张地挥舞着手臂,后面拥挤的人群便纷纷躲闪。可是午饭和晚饭就乱套了,虽然每次都有值班员监督,但值班员都是学生会成员,低年级管不了高年级,高年级又不管自己班的人,值班监督员大多时候形同虚设。卖饭菜的好几个窗口都混乱不堪,凭个子大、劲儿大就能吃肉。你要讲礼貌,讲客气,到最后连饭菜都没有了。
食堂用铝盆蒸米饭,一盆饭二斤四两。炊事员拿着一根竹片咔咔横竖两下分为四等分,再左右斜着咔咔两下就变成了八等分,每等分就是三两。大家经常在下课之前就约好,安排一个人先去抢饭,就是先端一盆出来,然后八个人一分而光,除开自己,另外那二斤一两的饭票,瞬间就收回来了。手里有饭,还要有菜才行,不过这时候已经安下心来。倘若钱不够,买不到肉吃,就买份素菜也行。如果连素菜钱都没有,那也不必惊慌,还有咸菜、豆瓣等等,都是周末回去从家里带来的。咸菜、豆瓣装在罐头瓶子里,有两瓶就够一个星期下饭了。
食堂的几个窗口之下,排列比较平静的队伍当然是女生窗口。女生率先排在一个窗口下,男生就不会去那儿乱挤了,这是天经地义的规矩。谁若去女生窗口欺行霸市,那就离天下大乱不远了。可就算老老实实排队,到最后依然有吃不上饭的同学,女生也如此。不知道空腹的同学下来是用什么充饥的,饿一顿大概也算不了什么。一些同学的口头禅都是:就等着星期六回家好生吃两顿。有一次,韩云志回家,把这个口头禅当作自己的真实想法说出来,还被父亲韩正清训了几句,说他一天没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就知道回家好好吃两顿。
深秋里的一天下午,已是课外活动时间。天空没有云彩,太阳还硬朗地站在西边那道山梁上,炽热的目光俯瞰着热闹的校园。韩云志站在操场上,观看一帮同学打篮球。忽然,他的目光跟随着一辆大客车从校门进来,然后停在了办公楼门口花台边。他感到很奇怪,校园里很少有大客车进来呀,空车一辆,来干啥呢?再说都快要吃晚饭了。他从大客车车牌号可以看出,那是他父亲单位的,再看看驾驶位上那个人的面孔,不认识。不过,他的好奇心依然没得到满足,他走过去要看个究竟。这时候,一个女售票员从前门上下来,那熟悉的身影让他一阵狂喜!
售票员是他的邻居阿姨,父亲多年的同事,姓袁。他从小就跟着袁阿姨跑车,只要出门就把他带上。记得有一次去最远的一个乡镇,客车翻过几座山,顺着河谷爬行,到站了,袁阿姨便一本正经地逗他:“三娃儿,北京到了!”他一看,山沟里那个小地方,小河上有一座铁索吊桥,对面也就一片矮房子,连县城都不如,怎么会是北京呢?尽管他那时才五六岁,可父亲当年是从北京转业回来的,没见过也总听说过。他知道,这是骗不了他的。于是他有些恼怒地说:“不可能,北京不可能是这个样子的!”他坐在客车引擎盖上面,那感觉像受到愚弄的表情把驾驶员都逗笑了。袁阿姨当然也觉得有趣,回去后还当着他父亲说:“三娃儿还聪明嘞,我逗他说北京到了,他一点儿都不相信。”
袁阿姨从车上下来,并没有看见他,而是慢慢往办公楼里走去。他一趟子追上去,在身后大喊了一声“袁阿姨”,袁阿姨回头一看是他,并不惊讶,只随口问道:“三娃儿你读高中了吗?”他“嗯”了一声,赶紧问:“袁阿姨,你们客车来做什么?”袁阿姨告诉他,是学校老师的包车,晚上去县城看演出,中央民族乐团来了。
他一听就傻了。他忽然觉得自己是多么的可怜,多么的孤陋寡闻,天大的好消息都不知道,简直是与世隔绝了。但是他立即拾起自己那颗失落的心,决心一定要去看演出,于是,他就对袁阿姨说:“我身上没钱了,想回我爸那儿去拿,等下我想跟你们的车一起去。”
袁阿姨点点头,说半个小时以后出发,他高兴得差点跳起来。想到晚自习还得向王老师请假,他跑到王老师办公室门口,喊声报告,然后进去。他按捺住内心的激动,故意做出可怜兮兮的样子,把编好的理由对王老师说了一遍,没想到王老师居然答应了。
王老师可能不爱好音乐,他那天晚上没有跟车去看演出。韩云志坐在车上就自在多了。学校安排教导主任带队,三四十个老师在车上有说有笑,像过节似的。不用说,韩云志的心情比他们还激动。
到了县城,天刚擦黑,演出时间未到。韩云志跑到父亲单位,父亲退休后,姐姐韩云秋顶班已经好几年了。韩云秋带着他来到苍山矿务局礼堂,窗口正在卖票,价格不菲,十元一张。韩云秋给他买了票,他心里这才算有了着落。
那么,中央民族乐团为什么会来这个川北山区的小县城演出呢?原来,在20世纪60年代“三线建设”期间,有好几家中央厂矿驻扎在这个山区小县,有一家还是副军级,而苍山矿务局是地师级。在县城北部山区,石灰岩地貌区域内,有不少溶洞和暗河。当初,那家副军级单位准备把一个印钞车间安置在一个溶洞里,但他们去考察过后,发现溶洞周围缺水,没有水源是个大问题,最后选址仍然定在了县城西边三公里的一条小山沟里,叫黄家沟。县城有一条大河蜿蜒迂回流过,属嘉陵江右岸支流,水流量还是挺可观的。这条河流长年能保持半河水,上游又没有工业污染,河水清澈,从群山之间奔涌而来,滋养着这片土地上无数儿女,而山里通常也能见到水嫩肤色、面容姣好的女子。
这一次,中央民族乐团就是受苍山矿务局邀请而来。
韩云志的座位在礼堂中间偏右一点儿的位置,十块钱还是值了。舞台上乐队现场伴奏,出来的第一个节目便是男中音独唱《我的中国心》,报幕员说男中音是中央音乐学院的高材生,今年毕业刚分到乐团来。那个男中音确实了得,学院派唱法,声音就跟低音炮似的,厚实而有磁性。而且他身高体壮,表情一直很凝重,跟央视晚会上原唱演员的反差就太明显了。还有歌曲《北国之春》、通俗唱法的《迟到》等等,都是当时家喻户晓的流行歌曲。中场的时候,女报幕员居然领着全场观众唱起了那首《幸福拍手歌》,随着歌声的节拍,大家都跟着拍拍手、拍拍肩、跺跺脚,活泼轻快的儿歌让全场观众都感到轻松愉快。当然,最让韩云志激动又震撼的是那首《我爱你,塞北的雪》。悠扬的前奏音乐响起,年轻漂亮的女高音一袭白色长裙,她一走上前台,舞台顶上的旋转灯就开始撒下片片“鹅毛大雪”,在场内纷纷扬扬。韩云志当时就被那穿云的歌声和漫天飞舞的“雪花”惊呆了。
演出结束,再坐车回到学校,已是深夜。路灯下的校园宁静祥和。韩云志依然沉浸在兴奋之中,久久没有睡去,他忽然感到自己的手掌有点儿痛,揉搓几下,原来是太激动,手都拍肿了。
他躺在床上,心生疑窦:这唱歌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一个人的喉咙怎么会发出那么美妙的声音呢?同样都是肉身,我们怎么就没有那么神奇的本领呢?他忽然觉得唱歌是一件神秘莫测的事情,好奇和探究的心理让他产生了想当歌唱家的梦想,虽然这个梦想十分渺茫。
每周二晚自习第一节,是各班的文娱活动时间。高中班虽然没有开设音乐课,但文娱活动还是不能少,否则班上就死气沉沉的。
韩云志看完演出回来,不到一星期就把《幸福拍手歌》学会了,他还学着女报幕员的方法把大家教会,然后配合着拍手、拍肩、跺脚的节拍,教室里好不快活!班主任王老师站在窗外听了一阵,也开心地笑了。
班上同学还没怎么混熟,一个学期就过去了。放寒假离校那天,韩云志和王奇伟同路回家。他们一路走一路玩耍。这一次,他俩期末考试成绩都比预想的好,走起路来便格外有劲。公路在脚下直了又弯,弯了又直,他俩几乎同时分手,各自爬上山坡。临别时,王奇伟约他:“三月一号开学那天,我们还是在这儿同路,然后一起到我姑姑家去吃晌午饭。”韩云志高兴地答应了。回到家,父亲对韩云志的考试成绩还算满意,就对他寄予了日后升学的希望。韩云志因此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寒假。
开学那天,韩云志在家吃过早饭,按照往日的速度下山,来到公路上等候王奇伟。不过几分钟,他就看见一个人影从对面坡上下来了。一个寒假没见面,两个小伙伴都能遵守约定,显得格外开心。走近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傻呵呵地笑。趁着这股喜悦的劲头,他们满怀着对新学期的憧憬与希望,兴致勃勃地走在春光里。
韩云志见面就问王奇伟:“你哥走了没得,他寒假给你补课了吗?”
“还没有,北方大学寒假放得长。哎呀,过年,先耍安逸再说哟。”王奇伟有些意犹未尽。
王奇伟的哥哥在东北一所著名工业大学读书,班上同学知道他哥考上了那所名声显赫的大学,都羡慕不已,而且对他也礼让三分,好像他以后考上大学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东北那地方太冷了,冬天零下二三十度,你能想象出滴水成冰是个啥样子吗?我听说过,河水结冰一米多厚,汽车、坦克都可以直接从河面上开过去。”韩云志一面说,一面顺手指了指公路边流动的河水。
“我哥说,室内都有暖气,教室、寝室、食堂都有,穿两件衣服就够了。”王奇伟好像听惯不惊似的。
韩云志对暖气还没有概念,一脸的不解,他只好闷头闷脑地说一句:“说人家那里虽然冷得凶,其实比我们南方还安逸嘞。”
十多里公路走完,就要改走小路上山了,不过依然是朝着学校方向去的。顺着山路爬上山腰一片斜坡,层层梯田满是油菜小麦,路边草儿青青。走过几条田埂,他们到了一户人家跟前。王奇伟停下脚步,说到了,但见屋门关着,便连声高喊:“姑姑——”他的喊声惊动了屋前的柿子树,只听见树梢传来扑棱一声,一只喜鹊飞出来,一道白影划过屋顶青瓦,喳喳叫着又歇到屋边一棵柏树上去了。姑姑听到了喊声,从屋后地里走出来。她一面擦着白净额头上的汗珠,一面脆生生地招呼,笑呵呵的声音里好像春天的花朵一起绽开。她一边走一边说:“伟伟,你过年都没到姑姑这儿来耍呢?诶,还有一个小伙儿也跟你同路来了,我是说这喜鹊一叫,稀客就到。”
韩云志灵机一动,也赶紧跟着王奇伟喊了声姑姑。在川北乡村,有跟着别人叫亲戚的风俗习惯,但一般不用,按理他该叫表婶,可是就在表婶二字刚要从喉咙蹦出来的一刹那,他却突然改了口。
紧接着,他又说自己住在对面山上,开学约好了和王奇伟结伴回校。姑姑又一阵哈哈笑,说这小伙儿长得还行家(漂亮)嘞。时间已近中午,姑姑便停下手中的活儿,领他们进了屋,又是端水又是端茶盘。茶盘里有核桃、瓜子和一些糖果。她一面忙活一面招呼:“你们两个走这么远的路肯定饿了,先吃点瓜子和糖,我这就去煮饭。”说完,她去门外抱来柏树枝,生火做饭。不多时,柴火锅灶,火旺水开,一派热气腾腾的景象。阵阵山风吹拂,炊烟四处弥漫。闻着米饭和腊肉的香气,韩云志顿时觉得饿了,他忍不住吞了吞口水。两人看离饭熟还有段时间,就有一搭无一搭说笑起来。
饭菜上桌后,韩云志吃了一碗又一碗。王奇伟的饭量比韩云志小,只吃了一碗半就放下了碗筷。韩云志还没有住口的意思,他捧着快要见底的碗,往灶台那儿一望,姑姑立即就明白了。她起身过去在锅里铲了几下,舀起一大勺来递到韩云志面前,韩云志接过那一勺酸菜米饭的锅巴,唧唧嘎嘎一阵嚼,觉得这一周都不那么难熬了。
春雨贵如油,那是农事急需。一旦连续几天雨,山路就难走了。星期天返校,韩云志就忧郁起来:路上若是遇到车,躲都躲不赢,有时还被溅一身泥水。他犹豫着,就故意在家里拖沓一会儿。母亲从灶孔里取出一个火烧馍递给他,说:“你把它揣上,肚子饿了就有吃的。这天下雨,路上慢些走。”母亲催他,他就硬着头皮出了门。雨一直下,他打着伞,一路下山。等他下到河谷,走到公路边粮站那儿,就见王奇伟已经站在屋檐下等他了。他问王奇伟到好久了,王奇伟说有一会儿了。两人一边说话一边赶路。走到半路,韩云志从包里拿出那个火烧馍,掰开,递给王奇伟:“来,给你一半,这是早上起来我妈就和面,然后放进灶孔里慢慢烤熟的。”他们一边走路,一边慢慢嚼馍。半块馍慢慢抵消了一条长路,无聊的时间也化作了无数颗粒,消失在两个小伙伴的深腹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