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机玻璃扣

有机玻璃扣

东大街中段,路北,临街有个小门脸儿,大小也就能摆下一张单人床,但也没有床,就是那么一小片儿地,里头住着一个老头.其实也不一定老,只是看着老.有人说是个疯子,我看也不一定疯,毕竟他一个人住了好几年了.不知道他是谁,叫啥,从哪儿来.

白天马路台儿上人路过这里,能看见他.他背靠墙坐着,脸朝外,看着大街.有时候躺着,也是脸朝外扭,看大街.他躺着的时候,右胳膊就贴着墙,左胳膊就贴着门槛儿.门槛儿外面就是来来往往的人.人的腿、脚,大人的、小孩的,走得快的、慢的,轻的、重的,皮鞋、解放鞋、塑料鞋、布鞋,带着风尘,就在他脸前来回地过.还常常能听见路人的一两句话,有的听得清,有的听不清,大部分都听不清.

有时候他不在,不知道上哪儿去了.也许是找吃的去了,也许是去不远处的厕所了.

到了晚上,冬天冷的时候,他会把靠在门外墙上的五块门板,按顺序上上.最后留正对头部的那块空着,自己进去,躺下,被子裹严实,然后只露两只眼,看大街.看到天大黑,街上、马路台儿上,没有车也没有人了,再哆嗦着钻出来,从里头把留的那块门板上上,睡觉.夏天,或者天不太冷的时候,就不上门,一天到晚就那么敞着,反正他那儿啥也没有,没啥看,更没啥偷.

渐渐地,他就很少出去了.人什么时候从那儿过都能看见他.仍然是靠墙坐着,或者躺着,或者端个黑不溜秋的破铝锅扒饭吃.也不知道是谁给的饭.好像有人给他就吃,没有人给他就不吃,在那里干耗着.

后来,显然他是出不去了.有人看见他晚上从窝里(想来想去叫家叫屋都不合适,就叫窝最合适)拖着两条腿爬出来,爬到马路沿儿上,让屁股对着阴沟的篦子拉屎尿尿,然后再爬回窝里去.

渐渐地,他连靠墙坐着的时候也很少了,主要就是躺着,但脸还是朝外扭,睁着眼看大街.但是在他眼前往来的腿脚却越来越少了.谁也不敢从他这儿经过了,不知道的人偶尔从这儿经过,就会被一股刺鼻的酸臭气味熏到.如果再低头去看,又会被脚下那张脸吓一跳.

他裹着一堆脏黑的破棉絮躺在那儿,如果不是看见那双睁着的眼的话,谁也不会想到脚底下还有个大活人.所以再从这儿走,远远地就过到路南去了.

他的眼前再也没有大人小孩的、快慢轻重不一的、穿着各种鞋、带着风尘的来来往往的腿脚了.他还是脸朝外看,但只能看见远处马路对面的人,还能看见一些人一边走着,一边远远地朝自己这儿望.除了马路上的汽车声,他也听不到一句半句的说话声了.

终于有一天,人又路过这儿的时候,就不见他了.不知道谁把他弄走的、弄到哪儿了.也不知道是谁最后清理了他这个窝,让它重新成了一个小门脸儿.

两个多月后,这里成了一个小铺面,专门卖纽扣.这儿的扣子各式各样,五颜六色,很多人都喜欢来这里买扣子,说这儿的扣子特别全.

我母亲喜欢缝纫.我最喜欢她给我做的一件涤卡布的夹克,夹克上缀着五个蓝色有机玻璃扣,灯一照,像宝石一样闪着光,十分好看,而它们,就来自那个小门脸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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