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村听雨

宏村听雨

雨是宏村的一把琴,春风如素手,指尖轻触,皓腕微扬,便有急一阵慢一阵的曲调,在宏村曲曲折折的巷弄里,在高高低低的粉墙黛瓦上,在幽幽暗暗的厅堂厢房中,在古艳和新绿间,铮铮琮琮,婉婉转转。

初到宏村,雨正急。天空像一把巨大的喷水壶里刚灌满了水,微倾,古槐香樟红杨白果,便忙碌了起来。细长的扁圆的齿状的叶片,都是新萌的,筋骨还嫩着,叶也如刚出壳不久的鸭毛,鹅黄中带了点翠,翠中隐了几缕黄,像包着金子的绿缎,太薄了,透出灿灿的金光。嫩叶承接着雨点,接不住,错手一抖,就弹到另一片叶上,再落在树下缓缓走过的伞面上,伞下的人,侧了耳来听,急管递繁音,竟不似徽派的章法。脚下的步子便乱了,雨点打在青石道上,溅起细细碎碎的水花。一幅原该写意的画,竟用了泼墨的手法。

村口南湖的水也乱,原本她清清澈澈的心,老老实实地把一块碧绿磨成一面水镜,将岸上的粉墙黛瓦,拱桥树影规规矩矩地抄写下来,再版成一幅长卷,让来来往往的人细细地读,轻轻地叹,幽幽地赞,把自己的身影变成她的一部分,收进相机里,也收进心深深处收藏美的屉格,待夜深人静,再拿出来把赏细咂。可是,雨把她点成密密麻麻的凌乱不堪的文字,表意不清,内容繁杂,好似许多话七嘴八舌地讲来,简直乱成一锅粥。

幸好湖中那一茎茎枯荷,不急不躁站着,倾心尽力地为这些文字断句。或许,她最能听懂,那淋漓尽致噼里啪啦中的乐声里,诉说的只有一个追忆的主题,是哩,追忆的声音里怎能少得了这一段淋漓尽致。在荷的记忆中,那曾经的繁华,而后的宁静,此刻的寂灭,和即将再次到来的生发,也是一部恢宏的交响乐章。

一行麻衣的鸭在湖面自由滑行,雨密集如鼓点,它们忽而把自己排成简短的诗行,忽而又弯成舒缓的长调,雨简直就是它们的指挥棒。它们不懂得躲雨吗?又或许,它们就像顽皮的孩子,雨越大,越管不住脚步,筑堤啦,挖泥啦,泼水啦,再不然,踩了满身泥水,淋了满头满脸的雨水,还哧哧笑成傻子一样。

锦鲤远比麻鸭乖巧。它们远远地躲在水下听雨,像那些歌楼上的少年,虽没有红烛昏罗帐,可雨点制造的层层叠叠的波纹,是三弦的细澜,是琵琶的轻涛吧,细细密密的雨声是隐隐的箫鼓,幽幽的风笛吧,你看,它们游动的身姿如此轻悄曼妙。

几棵柳在岸上,新绿的头发上滴着水,却依然向湖中探去。她们要钓几尾鱼跃,表达她们那挡也挡不住的生机,还是钓几许翡翠,装点她们喷薄而出的春意,或许,只是钓几笔粉墙黛瓦,映衬她们无可匹敌的新绿,再钓几片树影,织一段春天的锦吧。古村在雨中苍老,她们在雨中新生,年年岁岁,总有这样一阵急雨,这样一段急管繁弦,唤她们醒来、归来。

还是画桥最为从容,悄无声息地在湖中央划一道线,雨声喧闹的南湖就分成了两半,左边苍茫,右边清越,那些擎着伞花走过的人,那些牵马走过的故事,还有与春天一起到来的我,都在雨中,听到了等在村口的悠远的相思。

雨细了些,斜斜地,如燕子斜掠的翅膀。画桥上小立,远山如黛,天色苍凉,雕甍灰瓦点染着星星点点的苍苔,粉墙木门绘描着斑斑驳驳的图画。

村子那么旧,四百年风雨浸染,寸寸都是沧桑旧颜,可是,又旧得那么丰富,那么雅致。

南湖书院,檐雨还在滴答,四角的天井,雕甍拉起一方檐雨连接而成的珠帘。志道堂前,那些木桌椅上,飘忽的烟雨浸润出一道道旧纹,“漫研竹露裁唐句,细嚼梅花读汉书”,可曾经的懵懂少年,是否手持书卷,口中唱诵诗文,而耳朵已被雨声拐跑,端坐的身姿已随滴答滴答的节奏摆动。滴答滴答,滴答滴答,年少听雨,最爱这四二节拍,轻松明快,适合少年驿动的心境。

小巷深处,八字开的大户人家,门楣已老,砖雕掉灰,红灯笼却新崭崭的,曾经的红漆大门已成褐色。两个铜环钉在一只张翅的银蝶上,轻轻一触,叮咚有声。推开厚重的门,青苔缕缕,将黑灰的地面描成一地的旧画。墙角一口大瓷缸,浮萍数粒,新荷几片,雨落缸中,漾开一片涟漪。芭蕉叶老,却禁不起春雨的挑逗,滴答的雨声早把人引入那些久远的年代。徽商曾经遍布大江南北,留守在老宅的女人们,一任寂寞把岁月过老。夜来,雨掀动冰冷的瓦片,雨轻敲沉寂的窗棂,那或急或缓的噼叭声,怎么敲打着深闺女人寂寞的心房,又怎么洇开不可收拾的思念和幽怨?谁家枕角,不曾被雨声一遍又一遍翻动;谁家的屋檐,不曾被雨声一次又一次惊扰!厅堂两侧依墙放置的半圆花梨木桌,一生中能有几回团圆?夫妻隔着迢迢长路漫漫岁月,圆桌何辜,却要日日相见而不能相聚?于是,听雨点如诗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在小巷拐角处,遇见徽墨酥。小门小户,却也是典型的徽派建筑。天井虽小,也养一缸荷,厅堂不大,也有左瓷瓶右铜镜,自鸣钟一个,太师椅两把,“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一联道尽其中真味。小小的作坊做的,却是御赐的一品玉带膏和徽墨酥。作坊的主人最是清雅,新泡的茶水袅娜着,新出炉的玉带膏拿在手中,只见他手起刀落,便薄如云片。切完一条,他便坐下来品一回茶,翻几页诗书。他说,雨天最好,玉带膏、徽墨酥,多了些湿润,才糯软柔韧,不会干涩松散。只是雨天也适合品茗读书,雨声中读诗书,诗韵更长哩。接了他递来的徽墨酥,含在嘴里,唇齿噙香。香甜不失清爽,细腻却有嚼香。所以流传了数百年,还以独特之姿,在小巷深处,引来一拨拨歆羡的唇齿。嚼着香酥,听着细雨,感觉那雨也带了丝丝清甜,那雨声虽细,却是江南丝竹的清音。

一截土墙,围住一个不大的院落。回廊里,竹椅木桌,新茗香飘。廊下听雨,雨声沙沙,仿佛一把胡琴,喑哑着低语着,那语调像一把细毛刷子,一下一下,拨动你心底那一根根触须,痒痒的,却又分外熨帖。一树白牡丹开得正好,含苞的,半开的,盛放的,把枝头点缀得热热闹闹富富贵贵。一向不喜欢太过招摇太过喜气的花,这会儿,看雨珠滋润得珠圆玉润的花瓣,心底里却也欢喜。一弯碧水绕廊而过,几瓣落红荡荡悠悠,仿佛一阕清雅小令。竹篱旁依着一架紫薇,粉色的花沾着晶亮的雨珠,妖娆得让人挪不开眼。花窗外,小巷里悠悠走来一把红伞,伞下白衣飘飘的女子,踏着如歌的行板,写一行悠长又忧伤的《雨巷》。

宏村听雨,雨是一把琴,弹奏的是徽州古韵,调用水磨,声何婉转,拍捱冷板,情最缠绵;宏村听雨,雨是一把琴,咿咿呀呀的,牵出那些走过的人,绵绵长长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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