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暴风雨

一 暴风雨

二〇〇〇年五月十四日,

埃尔祖鲁姆与多乌巴亚泽特之间,零公里。

大巴司机不解:

“你要在这里下车?这是大草原,什么都没有。我们一刻钟后就到多乌巴亚泽特了……”

“对,我想在这里下车,我要徒步。”

我没有时间也没有足够的土耳其语词汇向他解释,我无论如何要从这里开始一场即便是三千公里的徒步旅行……这确实令人诧异。困惑的司机转向售票员,他们交谈了几句,我猜想大概是说:把乘客放在荒郊野岭这合法吗?这欧洲佬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我们是一大早离开埃尔祖鲁姆的。在坐上这辆长途巴士前,我先从巴黎出发,转了三趟飞机:巴黎—伊斯坦布尔,伊斯坦布尔—安卡拉,最后安卡拉—埃尔祖鲁姆。我把自己舒服地绑在飞机座位上,从高处俯瞰去年[3]我穿越过的风景、城市、乡村在机翼下一一滑过。就是在这里,在这片被七月骄阳烧烤的荒凉之地,我一头栽倒在草地上,被腹泻击垮。现在我准备从同一地点,一米不差地重新出发,走完上一段本该完成的旅途,抵达伊朗德黑兰。从德黑兰,我将踏上前往撒马尔罕的征途。撒马尔罕,那个有着蓝宝石穹顶的城市,那个自我童年起就向往的城市,它将是我打算用四年时间独自走完的丝绸之路的中间点。我坚持要在被疾病击倒的确切位置,重新开始被中断的征途。这么做未免有点吹毛求疵,然唯如此,我才问心无愧。我制定了一个非常明确的计划,我不愿因一小点过失或别人的建议而令其失色和改变。我不愿错过去中国西安路上的每一寸距离,即便被视作极端分子或神经病,我也无所谓!这就是我为何一定要司机停车。他以为弄明白了:

“你要上厕所,是吗?”

“不,我要下车,步行。”

他的表情和看向售票员的眼神显然在说:“疯子,我们遇到了一个疯子。”他终于刹车,我背着十五公斤重的背包,脚蹬大头皮鞋,尽可能敏捷地跳下车。面对这种不可理喻的行为,司机错愕又无奈地重新启动大巴远去。

对于十个月前发生在这里的事,我可没心情怀旧。长途巴士还未开出我的视线,我还没来得及掏出背包里的雨衣,一场雨夹雪伴随狂风劈头盖脸袭来,大地一片昏暗,一开场就是一个下马威。我见几个小牧童蜷缩在一块塑料布下,躲在挤作一团抵御狂风和寒冷的一群黑绵羊身边。片片未融的雪花像是为黑羊穿上了白衫,这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看的场景。我的雨披也难挡风雨,很快我就从里湿到外,成了落汤鸡。甚至连可怕的土耳其康加犬也趴在地上等待暴风雨过去,这对我倒是件好事,因为我还没来得及砍一根打狗棍,这是我已知的对付这凶猛动物的唯一武器,但在这光秃秃的平原上,找到棍子的运气不大。

这一阵暴风雪将我钉在了原地,狂风从东边吹鼓起我的雨披,我失去平衡,踉踉跄跄,举步维艰,被暴雨无情抽打。谨慎起见,我也想学学牧童的样子,可是在这片被上帝抛弃的草原上,无处可躲风雨。我只得稍稍离开公路,蹲下来,远离被雨水遮挡了视线的大卡车。我用冻僵的手指努力扯住身上的雨衣,艰难抵抗着狂风暴雨。到城里躲过风雨的那个大巴司机一定在暗笑:那顽固的老家伙这下傻了吧,活该!

我选择此时此刻继续我离开巴黎时在飞机上的悲观思考。那个找不到答案的问题再次折磨着我:我要去哪里?为什么?首先为什么在经历了去年的劫难后,我还要挣脱我爱的和爱我的人(我有足够的证据)再次出发?

一九九九年四月,我在离开伊斯坦布尔开启本次长征的第一段行程时,这些问题回答起来很容易:我就是想走路,想看看这个国家,想遇见各种各样的人,想一步步了解这条神秘的丝绸之路。激情鼓舞着我,去完成酝酿已久的独行之喜悦推动我前进,助我背起行囊,克服一路艰辛,我仿佛长出了翅膀。然而,尽管别人说我是乐天派,但穿越安纳托利亚的遭遇还是让我兴致打折,有些动摇了我的决心。伤痛、遭遇康加犬乃至人类的攻击;土耳其人和库尔德人的内战让双方都把我视为自己阵营的叛徒;最终疾病迫使我被运送回国。我设计的四段行程中的第一程,已然让我心力交瘁。

如果仔细研究今年的行程,它不见得更容易,甚至更艰难。我蜷缩在难挡风雨的雨披中,在铺天盖地的暴风雨中动弹不得,在这条被如注雨水淹没的路上,我无法平静地设想我的下一步。必须承认,我心中升起一股莫名担忧,坦率地说甚至是一种恐惧。我的五脏六腑缩成一团,这不能完全归咎于暴风雨。

今年我要完成极其漫长的一段行程。因为从德黑兰到撒马尔罕的原计划就有两千公里,现在还要加上去年我未能完成的那段路,差不多有九百公里。我五月份出发,行程的大部分时间落在夏季,而我需要穿越或途经中亚最热的三个沙漠,里面栖息着诸如眼镜蛇、蜥蜴和狼蛛一类的小动物。如果说我对人类带来的危险还不算十分害怕,我对所有爬行或蜇人的动物却十分恐惧,哪怕蚊子的叮咬也让我十分厌恶。再说我出发时并未完全解决我上次旅行留下的健康问题,医学也有束手无策的时候。去年以来,我的药箱增加了四倍体积,但我心里依然没底。

我在暴雨中低着头,看水线从鼻尖流到双膝间,就如屋檐淌下的水柱。抛开所有的理解力,我努力寻找将我的计划坚持下去的理由。一周前在巴黎时,这些理由还如此清晰,但随着出发日子的临近,它们变得越来越可疑。好吧,我必须打起精神,找回动力,排遣掉今日笼罩心头之种种烦恼,专注于这趟非凡旅程将带给我的幸福。去年我在土耳其经历过一些美妙时刻,在那些宝贵的瞬间,自己与世界如此和谐,让人因时间不能停滞而深深遗憾。那些短暂而鲜活的瞬间,如惊起的飞鸟,逃离人类生活的荒唐。当忧伤袭来,回忆带给人安慰。我出发就是为了寻找这些幸福,而两千多年来带领我们走向崭新世界的丝绸之路,在我看来恰能产生这种神奇魔力。无论如何,我要沿着它走到尽头,或至少走到走不动为止。因为我在一天天老去,已经六十二岁,我不敢保证长久陪伴我的好身体能一直保持。

然而我潜意识中的乐观主义天性总能激励我,一如我在记者生涯中,无论付出多大代价,我一定要亲自核实所收到的信息。这三个与世界隔绝已久、半开国门的国家,既吸引我又让我害怕,我很想去了解它们。而且我的向往和恐惧中还夹杂着孤独,孤独可以或应该引领我抵达自己,去完成这趟姗姗来迟的仪式性长征。

暴雨终于停歇,我的鞋子里灌满了水。我重新踏上平坦笔直的大路,快步往前,一方面让身体尽快暖和,另一方面也为早些到达城里。那个大巴司机肯定早已到处嚷嚷说他遇到了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外,宁可跟在大巴后面走路而不要坐车。

经过三小时十八公里的步行后,我进入多乌巴亚泽特,十个月前我在这里度过了一些不堪回首的时光。我曾经住过的那家旅馆换了老板,我一个人都不认得了。天空阴沉,甚至有些微寒,亚拉腊山壮丽雪白的峰顶(人家告诉我上周有一名登山者在那里遇难)躲藏在一片堆积的云层。我在一家小饭馆吃了一串烤羊肉和一盆米饭,吃得味同嚼蜡,没一点胃口,我的心思在别处,我试着抛开从巴黎出发就挥之不去的灰暗心情。说实话,走进这家旅馆时,我并没有十分之一的把握能将行程进行到底。我努力再次振作精神,临睡前心想如果我不能四年之内走完这条丝绸之路,那就五年好了,这样我心情好了一点。再说,认真想想,我要探访的这个世界真就比我离开的那个世界更糟吗?令人不安的疯狂在我们的城市肆虐,到处是焦虑的氛围,无节制的欲望,追求权力成为终极目标,好胜挑衅取代道德。这一切真比我要去的地方更令人放心?我要回到以人为本构成的世界,因为步行让人的目光回到合适的尺度,学会掌控时间,行走之人就是王者。他因逆潮流而痛苦,但为缓解痛苦,他选择辽远之境而非医生诊室的长沙发……我要将我的头脑和身体从经年累月的禁锢中解放,也要将它们从恐惧中释放……

我睡得不好,还没来得及锻炼的肌肉有点僵硬,醒了好几次,跟去年一样,被街上打架的野狗吵醒。早上,天空依旧灰蒙蒙,我对多乌巴亚泽特显然没什么要留恋的,我迫不及待离开这里。路过一个小摊,一个瘦高个老头在卖一捆捆的木柴。多少钱一捆?二十五万里拉[4],那脚夫说道。我仔细挑选了一根木棍,递给他一张十万的纸币。他嗅到了机会,想要更多钱,很多很多钱。他迟疑了一下,欲从我手中抢走一张大面额纸币。这时正好走来一名警察,很想实践一下他掌握的几个英语单词。发生了什么事?他问。那个欺软怕硬的混蛋,立刻对他滔滔不绝说了一大通。那个警察翻译道:

“他说这根棍子送给你,这么点小东西不用付钱啦。”

那无赖一分钟前还想讹我的钱,现在把我刚才爽快给他的纸币郑重其事地还给我。我大笑起来,夸张地谢了谢他……他和我都不傻。

走在路上,我的愉悦只持续了没多久。我从诺曼底家里出来时,选择第一周把路程控制在合理范围内,让机体有个适应过程。规划中第二天较短的路程对于我找回状态十分理想,可当我走了二十一公里后,发现我计划中过夜的小村子泰尔赛克只剩下几座破房子,别指望有什么小饭馆……唯一上来跟我说话的是几个库尔德人,要我付一大笔美元,带我去参观亚拉腊山山峰,而山峰明明完全被云层遮盖。不开车的欧洲人在他们眼里都是傻瓜?因为我没有理睬他们,他们便换了花样,一起喊道:给点酒钱,给点酒钱……

让我的理性见鬼去吧,我必须一直走到边境小镇古尔布拉克,在那里找个房间,第二天休息一下,再去参观离小镇四公里、二十世纪初被一块陨石砸开的巨大陨石坑。然后过境去伊朗。

路过一个兵营前,两条杂种狗向我包抄扑来,照例没有大兵出来为我解围。我用手中的木棍轮番指着它们,但每次我转身对付其中一条,另一条就向我更近一步,我处在非常不利的境地。终于有个略有同情心的士兵出现:他弯腰捡起一块石头,那两条狗立即安静下来,惊恐地逃远了。我又学到了一招……

中午,我在路边坐下,吃了点面包和无花果干。没办法,我思绪纷乱,完全无法让心思集中于当下,我有点力不从心。一阵微凉的细雨飘落在草原上,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牵着马从田间回来,肩上扛着把长长的铁锹。他裂开掉光了牙的嘴朝我笑笑,应该是表示友好吧。但稍后另两个狂躁的混蛋停下卡车,毫不客气地问我要钱。而且在古尔布拉克,另一个失望等着我,经过三十五公里的艰苦跋涉后,我发现这里没有一家旅馆。草原上只散落着几间可怜巴巴的土垒房,以及供海关人员居住的廉租房似的几幢小楼。一大堆卡车杂乱无章地停在一片开阔草地上,雨水和油箱漏出的油把草地变成污浊的泥塘,一片遭受劫掠似的令人崩溃的场景。但一群换钱的小贩可不会错过机会,他们手里摇晃着一沓沓纸币冲向我,美元应该藏在衣袋最深处。

“你有美元吗?有德国马克吗?”跑得最快的那个问我道。

我可没兴趣在这种地方换钱,但那人不死心:

“一美元换七千里亚尔!”他坚持道。

在多乌巴亚泽特,人家给我的开价是五千里亚尔。但我说过我不愿在这个令我压抑的地方换钱。那个人仍然跟在我身后:

“七千两百,七千五百,七千八百,八千!”

我毫不理会,竭力摆脱纠缠。

“八千两百!”

我明白要是不换点钱就无法摆脱纠缠,所以用几美元和剩下的土耳其里拉换了点伊朗钱。等我过了国境才知道,一美元可以换九千五百里亚尔。

那个人告诉我过了国境线,在巴扎尔甘有好几个旅馆。尽管双腿像灌了铅,背包带把肩膀勒得生疼,我还是决定今晚过境去碰碰运气。

终于在卡车的丛林中找到一条路,我走进土耳其海关大厅。上百个人拥在那里,大部分人挤在一道围栏后。大厅底部,一长串人排在一个柜台前,没有任何指示牌,没有任何语言文字说明办理程序。大厅里充斥着难闻的烟味,人们就像在大粪坑里一样交头接耳。一位友善的年轻人走过来,用蹩脚的英语告诉没头苍蝇般乱转了许久的我:

“要在那个围栏后面排队,需要耐心。我和我的朋友已经在那里排了四个小时,大概还需要四个小时,我们轮流占着位置。”

一股强烈的疲累感袭来,想到还要在这个混乱嘈杂、噩梦般的地方站上几个小时,我就被彻底击垮。可是没有办法坐下来,周遭没有一条长凳,我也没有可替换排队的人。我试着蹲下来屁股靠着我的行李,但重压仍然在,并且人群挤得我几乎窒息。

等待没完没了。柜台那边,三个彪形大汉耐不住疲惫和敌意吵了起来,还动起手。被围栏隔开的人们还算遵守秩序,但到柜台跟前,没了围栏,几个小滑头就想插队。这里大部分是伊朗和土耳其的卡车司机。我的近邻告诉我说,他的情况有点特别,他在伊斯坦布尔被偷了钱和证件,他得到一张土耳其警察开给他的安全通行证,但他不敢肯定这张证明能保证他回到家乡。一名跟我一同进入围栏的商人(从他考究的衣着可以猜到),毫不迟疑地径直走到一扇玻璃门前,里面有个海关官员在堆满文件的写字台后面喝茶。那个有特权的家伙一会就出来了,是此地的老熟人还是他塞了小费?我不知道,但这很管用。他穿过由一个大腹便便的门卫守着的那道芝麻大门,后者毫不吝啬地点头哈腰,而我刚进来时就注意到他对待别人十分气势汹汹。大门挂着一把大铜锁,每过一个人,那家伙就会把门小心翼翼地锁上。你得首先亮出是自己人的证明。

土耳其海关人员表现出一种轻蔑和倨傲,因为后一个家伙要穿过人群去办公室,他突然就大喊大叫起来,粗暴地推搡人群让他们排成一条士兵队列似的直线。有个人没有立即照办,他就把人家一下子推到墙边。面对这种魔鬼般的权力滥用,没人敢抗议,大家都敢怒不敢言,深知他们会面临更严重的刁难。

我的运气还算不错,只花了三小时就来到那个柜台。西方人的身份保护了我,他们没有讹诈我。给我盖章的海关职员觉得有必要对我表示歉意。

“很抱歉让您久等,”他说道,“但是没办法,我刚刚核实完了六百份护照。在这里,六百份护照就意味着六百个麻烦……”

他郑重其事地盖完章,我被允许进入那道芝麻大门。铜锁打开,我进入另一间屋子,这里不见得比前一间更好。大门上方挂着阿塔图尔克[5]的照片,进入伊朗那侧的大门上挂的则是霍梅尼和哈梅内伊的照片,两位伊斯兰伊朗领袖的画像是唯一的装饰。这个海关中间地带的氛围跟土耳其海关大厅很是不同,大厅天花板高耸,没有窗户,四周有一圈水泥长凳。人们在那里聊天,但不再是刚才那样的混乱无序。司机们把护照交给他们中的一个,我走上前,他们为我让出个位置。过了一会,一名伊朗海关官员出来接过那一摞护照,一位经验丰富的老手带着热情的微笑,拿过我的护照放到那摞护照上面。一个会讲英语的伊朗人跟我搭话,大家想知道我的国籍以及我旅行的细节。人们围着我一圈,有人把我的话翻译成土耳其语或波斯语。

大门再次打开,海关官员请我过去。我提出异议,我说他们排在我前面,没有任何理由让我先过……但司机们做出友好的手势,把我推到前面,祝我一路平安。到了另一侧,我等着接受考验,面对的却是柜台后两张和蔼的面孔。其中一位递回我的护照,向我致意。在下一个房间,一名官员示意我不用打开背包,我可以离开了。到目前为止,我没有遇到任何有人在巴黎一再对我提起的丑陋现象。又有一个出口,通向洒满阳光的院子,我走了出去,这就到了伊朗。我立刻被环境的变化所触动。山脚下立着几幢海关的房子,巴扎尔甘小城沿山脚延伸。山脊上修建着水泥岗亭和带刺钩的铁丝网。另一侧山坡,有一条长长的沥青下坡路,路上整齐排列着望不到尽头的小卡车。山脚下有两个停车场,停着一长溜重型卡车。这里与海关另一侧的混乱无序、肮脏破败有着天壤之别。我走了不到三百米,有名年轻士兵走向我。

“我是海关关员,我下班了,我可以帮你什么?”

我们一起往山下的村子走去。年轻人告诉我他在海关系统服兵役,但他学习的是会计专业。我需要换外汇吗?不需要,他友善地避开冲向我们的换钱小贩。我需要旅馆吗?他带我走到路边很多商家中的一个,离开前还帮我谈好了价格。我在伊朗下榻的这第一家旅馆,与我在土耳其住过的差别不大,不过仔细想想还是有差别,逃不掉的卫生间漏水顽疾,但比土耳其要好很多。

第二天早晨,我出发得有点艰难。肌肉僵硬,且又有点腹泻……我在伊朗的第一段行程,从巴扎尔甘到马库[6]之间的二十二公里,仿佛没完没了。等找到一家旅馆时,我已经筋疲力竭,像根树桩般倒在床上,一口气睡了两个小时。

这里的生活对一名徒步者来说很是温馨。我本以为人们会紧抱坚定的宗教信仰,敌视外国人,但我不断惊讶于一路上当地人对我表现出的热情和友善。因为语言不通,村民们会在我走过时微笑或稍稍躬身,以手捂胸跟我打招呼,有些还会和我热情握手。孩子们围着我,但从没有人向我乞讨,要钱或要礼物。马赫迈德,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跟着我走了一段路,他的弟弟很快也跟过来。我告诉他们说我是法国人,我叫贝尔纳。其他孩子也立刻争先恐后围上来。一个顶着一头乱蓬蓬黑发、有着明亮大眼睛的孩子叫凯文,很喜欢说话,不停跟我说着什么,也不管我是否听得懂。比电话传播效率还高,不一会儿,路上又窜出一群群孩子。当我走到村子尽头时,身后跟了三十多个孩子。

重新找回孤独,我按自己的节奏前进,对新鲜风景充满好奇。平原上阡陌相交,排成一线的白桦树吐着嫩绿。现在是五月,酷热还未来临。那边,高原上亚拉腊山洁白的山峰在阳光下闪着迷人的光芒,转瞬即逝的礼物,因为十分钟后,它又披上了阴霾的头巾。

我睁大眼睛,注意这里的习俗和被禁止的行为。为了不触犯禁忌,我的打扮有别于一般徒步者,穿了一条好几个口袋的长裤和一件宽松的长袖白衬衫。我很不习惯这样包裹得严严实实,汗如雨下。不过我知道,熬过头几天的不适,我会逐步适应炎热。

我的大背包和大头皮鞋自然吸引了众多目光。先是一名军人,后来是一名汽车修理工拦住了我,请我喝茶,满足他们的好奇心。在汽车修理铺门前,他们把唯一一把椅子让给我坐,小茶几上放了茶壶和玻璃杯。五六个附近的商人围着我蹲下,一连串问题连珠炮似的砸向我。我俯身看着索菲在巴黎替我准备的塑封小卡片,结结巴巴念着注音的波斯词语。我的东道主们很欢乐,因为我犯了好些个语法错误。我告诉他们我是“寡妇”时,大家都笑坏了,因为搞错性别在这里简直不可想象。我学会了把一小块糖含在嘴里,再喝一口热茶,让它慢慢溶化。当二十多辆房车组成的一个德国车队穿过小镇时,我顿时失去了引人注目的地位。汽车修理工做着夸张的手势,鼓动我向他们学习。我同样用肢体语言回应他:他更喜欢一个可以触摸到的游客还是只能看看的游客?这个问题铸就了我们的友谊,他伸过沾着油污的大手拍了拍我的手。

我在此小憩时,一直观察着附近一个环形路口的警察,他裹在紧绷的绿色制服里,像个乐队指挥一样指挥着交通。交警芭蕾舞般井井有条的动作总是让我着迷,它们没有国界之分。他的同事来接班,那名警察果断摘下墨镜,郑重地递给另一位。也许墨镜也是制服的一部分……总之,戴上它的人似乎被赋予了一种权力。

在马库,我让自己休息一天。尽管多乌巴亚泽特与巴扎尔甘间的大段距离还未完全消化,但我并不觉得很疲惫。不过从去年开始,我知道对自己要多加小心,行走的快感让人沉醉,前进的乐趣让人忽略身体的警告。过度疲乏会让我脆弱,细菌将趁虚而入,况且我身处环境的卫生条件并不好。所以我停下来做第一次休整,我一共才走了可笑的八十二公里。

我想利用这一天时间去参观马库二十公里外的黑教堂(Ghara Kelisa)。每年六月十九日,亚美尼亚基督徒会聚集于这座圣塔代厄斯(有人翻译为圣巴纳贝)教堂参与一年一度的弥撒。因为村里没有任何接待设施,信徒们便围着教堂扎营,据说那场景很惊人也很独特。但即便为了亚美尼亚基督徒,我也没胃口在那里露营十五天。

我包了一辆出租车和一名导游,司机叫阿里,导游叫麦迪。但麦迪很快露馅,他什么都导不了,他掌握的英语单词跟我的波斯语词汇量差不多。通向教堂所在的山谷里,沿途石块上刷着波斯语的口号,它们对我永远成为一个谜。开始我以为麦迪或许不想翻译这些内容,但实际上我们还没到达目的地时,我就发现他在明目张胆地撒谎。面对一座肯定是在建监狱(无窗的高墙,围墙四角建有岗亭)的建筑,我问麦迪:“又一座监狱?”他想了一会后回答说:“不,一座体育场。”

我很想加一句;“皮诺切特[7]式的体育场?”想想还是算了,我可不想他对黑教堂也这么胡说八道。

教堂位于一条新月形的山谷,不见一棵树,稀稀拉拉的草地已被阳光烤焦。从远处首先看到的是一件白石圆锥体,在灰色山体背景的衬托下十分显眼。随后顺着地形,教堂渐渐露出真容。目光落在左侧云团笼罩的山谷,“黑”教堂实际上却呈沙土色。十世纪时,它以玄武岩建造,这是黑教堂名称的来源。它先后在十三世纪和十七世纪毁于地震。后来玄武岩的围墙得到部分修复,修复后的钟楼也呈现黑浅相间的一个个圆环。这座小建筑的比例堪称完美。我的向导,正如我担心的那样,对教堂完全说不上三个字,只会小丑般地跟阿里打闹嬉笑,对这个宗教圣地,没有表现出丝毫尊重。

黑教堂附近的亚美尼亚小村子里,身着鲜艳裙子的妇女在休息,男人们忙着修理灌溉渠,迎接夏天的到来。一个穿一条鲜亮蓝色长裙的小女孩站到我跟前,想要拍一张照片。她大红的背心和明媚的笑脸吸引了我……可当我举起相机对准她时,她变得一脸严肃甚至有点忧伤。我给她几颗糖想逗她笑,但是不管用。我把小徽章放到她手上,还在我衬衫上指给她看徽章怎么别,但也不起作用。孩子们对这些不占地方的小玩意并不感兴趣。我的朋友和读者在我出发前寄给我上百个小徽章,有些人割爱了自己的收藏。不过请他们放心,这些小徽章一定会被分送出去,因为伊朗从一九五六年的一千九百万人口,到一九九六年已增至七千万,尽管其间与伊拉克的流血战争造成年轻人口的一个低峰。

战争无处不在,每一座城市、每一个村庄,到处画着代表战争中献出生命的“烈士”的大幅肖像。在墓园里,大量捐躯者墓上插着伊朗国旗。这情形让我想起我们乡村纪念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纪念碑。

回到镇上,我向一个人打听哪儿有邮局,他反过来询问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我这个外国人身边很快围了一群人。一个胡子剃得干干净净(在这里非常少见)、衣服穿得比别人考究些的伊朗人翻译各种提问。他英语说得很不错,我称赞了他。

“我是跟红十字会的人学的英语,因为我在伊拉克被关押了五年。”

“五年!真是个大麻烦……”

他扫了一眼周边,确认没人听得懂,便抓起我的手臂让我把他的话听得更真切。

“二十年前,这里才是大麻烦,我的朋友。”

仿佛意识到说了太多,他匆匆离开,头也没回。

在马库休息的一天使我体力恢复,我带着充满活力的双脚重新上路。走了一个多小时后,我离开了这座城市所在的狭长山谷。鸟儿从峭壁穴居的洞口展翅飞出,峡谷通向一片肥沃的原野,榛子树围起的粮田里,绿色麦浪翻滚。

中午,一家小饭馆提供的是绕不开的烤肉串,一个男孩毫不客气地径直坐到我的桌子,抢过我的旅行指南。他指认着照片上他所认识的伊斯兰共和国的重要人物:掌舵人霍梅尼,他的接班人哈梅内伊,刚刚赢得选举的哈塔米总统。

在田野里,我发现与土耳其只有妇女劳作的现象不同,这里是男人握着铁锹或锄头在忙碌。太阳依然高照,一辆快速超过我的小轿车突然急刹车,然后掉头开到我身边停下。司机对我喊道:

“我去大不里士。”

是的,是的,我也去大不里士,但我坚持步行去那里。他像只跳蚤一样很生气,气呼呼地把车开走时差点压到我。每当我表示要步行,我在伊朗人这里得到的总不理解,与在土耳其时如出一辙。今天,如果一个人单纯就想徒步走世界,是否真的就那么不合时宜、荒诞和不可思议?我一直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寻常事,可经常别人反馈给我的信息,表明这完全是一种疯狂举动,最后搞得我也怀疑起自己……

出了马库,我选择右侧一条通往南方的小路。路上车不多,有时阒无一人,我享受着这份孤独。我行走的节奏渐渐越来越快,肌肉正在适应我强加给它的重任,但持久的耐力还未完全建立,走了二十五公里后,我开始有些吃力。再走上五公里我就要到Shot了,地图上这么说。双语的路标上标的是Shut,村民的发音是Shout。我到达那里时一场冰雹劈头盖脸袭来,最后我在咖啡馆老板马赫迈德[8]那里找到了一间出租的房间。他的六位留着小胡子的朋友围坐桌边,向我抛来一堆问题。

过了一会儿,一个满脸自负的家伙一进来就表现出一种咄咄逼人的戒备,打听关于我的一切。当我问他下一个村子有没有旅馆时,他递给我一张波斯文的名片。

“拿出这个,告诉他们是我介绍你来的。”

他的口气不容反驳,不可置疑,毫不留情。就这么一个动作,让他气势如虹,他这么说着就走了出去。他一走,那几个小胡子男人齐声说那是个非常非常有钱的人……所以这儿也是财富和权力说了算。

我那张不靠谱的地图显示,有一条路通向南方。但与我聊天的诸位都肯定说那条路只存在于纸上。算了,那我就穿过田野,我可不愿意绕道十公里。他们一起叫嚷起来,说我会迷路,还可能遭遇不测。马赫迈德提议明天早上开车送我去通往大不里士的那条路上。面对他们的一致坚持,我同意了。

他们租给我的房间不出所料的脏。两张床,一张的床单大概从伊斯兰革命以来就没有换过。不过考虑到有外国人,另一张床的床单略干净些。在卫生间,我显然打搅到了一大家子的蟑螂,个头有拇指那么大。窗户没有窗帘,我只能关上灯,保留一丝体面。夜里,两名巡逻的士兵在我楼下驻足生火,另有四名大兵加入,他们在这个临时据点煮热茶,所以夜里我睡得很不好。到了早上也没有如昨日说好的汽车来接我,因此我决定还是穿越田野。鉴于这几天我受到的接待,我敢肯定路上不会有太大危险。至于迷路的风险,应该可以避免,我出发前在巴黎购买了一个GPS。GPS是一个与手机差不多大小的电子产品,与卫星相连,能精确显示你所处的位置。而且,如果你能准确设置,它会指出你所去目的地的方向、相隔的距离,以及你的前进速度。它甚至还能辨别出被你忽略的其他需求……如果你想顺畅遨游世界,还指望别的什么呢(除了我那把不可或缺的多功能瑞士军刀)?我像个孩子一样急不可耐来验证这件宝贝是否能践行承诺,同时也考验一下我的使用能力,因为通常我操作这些电子小玩意时,总会有点问题,它们对我来说太复杂了。

离开小镇,确认整个世界都属于我,当然我路过的矗立于镇中心的那座塑像可能不太同意。塑像是一名穿迷彩服的士兵形象,一手握着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一手举着伊朗旗帜,见证了伊斯兰革命意欲征服全世界的时代。不过我觉得眼下是我要去征服它。

走了几公里后,一座砖墙驿站的废墟出现在眼前,只剩下一部分地基。可以说这是第一个明确信号,说明我正走在丝绸之路上。远方的地平线,画出一道锯齿形森林的剪影,大小亚拉腊山雄踞其上,白色峰顶刺向湛蓝的天空。为更好欣赏这无敌的美景、令人眩晕的寂静,我放下了行囊……我刚重新上路时,一辆摩托的马达声撕破了寂静。那名年轻骑手不但把我震得头晕脑涨,还向我提了一堆没完没了的问题(国籍、来自何方、要去哪里、我的年纪……),最后他从衣袋掏出一支圆珠笔,我愣了一下,掏出我的笔做交换,他好歹过了玩小徽章的年纪。他心满意足地走了,第二天我发现他的笔果然写不出字。一次小小的遭遇,一场小小的骗局……显然从边境开始,我就以小小的方式,苦涩地体验这个国家。

不过有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很让我感动。我们打招呼,他询问我的自然是千篇一律的问题。他肯定听明白了我一路的行程,跑到马路中央,想要拦下开过来的第一辆车。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他放弃这念头。他手里拿着一只碗,上面盖了块湿布。那是什么?他一脸神秘地掀开湿布,里面是一些甜瓜的种子,刚刚萌发的芽胚在阳光下呈透明色。他像个满心慈爱的父亲,小心翼翼地用一根手指拈起一粒种子,埋到地里,仔细盖上土,让胖鼓鼓多肉甜瓜的这份小小希望不受伤害。

我按照GPS的指引,穿过田野。近期的雨水使田地泥泞,沉重的背包让我的鞋子深深陷到疏松的泥土里。地上还有星星点点的白斑,那是春日阳光下尚未完全融化的积雪,可见冬天这儿的雪有多厚。但第一批暖流促使虞美人花争相绽放,缎带似的一片朱红色在微风中轻晃。我出了点汗,微湿衣服,感觉却很好。三小时后,我跨过一条小河,正要走上沥青路时,一辆警车拦下我。两名警察询问我的目的地,其中一位用圆珠笔在手心里写下我离目的地的公里数,便转身离开了,也没检查我的证件。警察是放松警惕了吗?这通向无忧世界的第一步,没来由地让我高兴,仿佛自出发以来锁住我的莫名恐惧终于被解开了。

此刻,小路向一个山口攀升,穿越一片更高的丘陵。沟壑环绕着一座座紧挨着的小山包,让人想起某些罗马式教堂的建筑技术。我终于抵达山口,一辆绿色的两缸小车,像只青蛙似的蹦蹦跳跳到我跟前,在我前面几米处突然急刹车。一个秃头小个子男人,仿佛从车里弹出来一般,在他座位上散乱的东西里翻了一会儿,然后拎着个装了巧克力糖的纸袋走向我。他抓起一把糖塞到我手里,一边问我的名字和国籍。随后他迅速离开就如他的突然出现,伊朗人有着迅捷的友谊。晚上等我再见到他时,他解释了匆忙离去的原因:他是医生,正被叫去处理一个难产的病人。然而我还是惊愕不已,他甚至都没想过完全不停车?一个外国人,那可是很神圣。我问他在这么紧急的情况下,怎么会想到不惜代价送一把糖给一个陌生人!他打了个表示放心的响指,岔开话题道:

“母子都平安。”

我再次上路,阳光灼热。东边是分开伊朗和阿塞拜疆的高山,山上的白雪在阳光下闪烁,仿佛大众舞厅里天花板上闪耀的发光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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