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梦里不觉杏花寒

第二章 梦里不觉杏花寒

你看过杏花雨吗?

丝线般的雨丝下,微风轻摇树枝。

那些原本缤纷炫目的花朵,仿佛瞬间全部被掠走了灵魂,带着一身的水珠晶莹地飘下。

粉白的花瓣交织着水滴从枝头脱落,在空中优美地翻转。

一朵接一朵,沾衣欲湿。

在空中优美而哀伤地舞着,旋转着。

很美。

不多久,满地落英,缤纷胜雪。

落到水里的,就随流水到不知名的远方;落到泥土里的,就慢慢腐败成泥,只留下一个曾经虚无的梦。

杏花过后桃花红,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

「褒姒」

昔自夏后氏之衰也,有二神龙止于夏帝庭而言曰:“余,褒之二君。”

夏帝卜杀之与去之与止之,莫吉。卜请其漦(chí,龙吐出来的唾液)而藏之,乃吉。于是布币而策告之,龙亡而漦在,椟而去之。

夏亡,传此器殷。殷亡,又传此器周。比三代,莫敢发之,至厉王之末,发而观之。

漦流于庭,不可除。厉王使妇人裸而噪之。漦化为玄鼋,以入王后宫。后宫之童妾既龀(chèn,换牙齿)而遭之,既笄而孕,无夫而生子,惧而弃之。

宣王之时童女谣曰:“檿(yǎn,桑树)弧(弓)箕(树名)服,实亡周国。”于是宣王闻之,有夫妇卖是器者,宣王使执而戮之。逃于道,而见乡者后宫童妾所弃妖子出于路者,闻其夜啼,哀而收之。

——《史记》

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孩就是我,我叫褒姒。

我出生的时候,皇宫里的杏花全部盛开。

薄粉轻红,似霓裳挂雪,美如画。

就连一株已经枯死多年的杏花也突然复活了,人人都以为是喜兆。

可是这并没有给我带来好运,我很快就被我的母亲扔弃荒野。

想来龙涎之子是没那么容易消亡的,我被一对夫妇收养。养父母本分老实,竭力帮助我隐瞒真实身份。

而我,更不屑去跟外面那些肤浅的世俗之人计较,我只想安静地过完我的人生。

这世间并没有任何值得我注视的东西。

我的眼里一片空茫。

春秋数朝暮,沧海变桑田。

庭前花开花落,天上云卷云舒,我平静地长大了。

然而,命运却不肯放过我。

我想你们大概都听说过那个故事,昏庸的君王为博美人一笑,烽火戏诸侯。

一笑倾城,听起来很美,也很浪漫,是不是?

可是,真正的一笑倾城却远不如你们想象中来得美丽,反而带着些惨烈与悲哀。

当我抱着他逐渐冰凉的身躯浴火重生的时刻,我曾经想过,假若这辈子我没有碰到他,命运是否就完全不一样呢?

那样的话,我的眼底将永不会映上任何人的影子,我将一世孤独。

或许他,就是命运安排给我的对手。

「幽王」

“月将升,日将没,几亡周国。”

我叫姬宫涅,历史上称为幽王。

童谣从我父亲宣王时代就开始出现,可是直到现在,我依然高高地坐在寂寞的黄金宝座上。

四海臣服,举国太平。

我的王后是申侯的女儿。我后宫佳丽三千,美则美矣,但她们在我眼里全部都轻如蝼蚁。我的心始终空着一个洞,我不知道我在等谁。

直到,她出现。

那日,我正望着皇宫内那片盛开的杏花恍神。

满林的杏花都相继开了,只剩下最后一株傲然地含着花苞,不肯绽放。

究竟是什么缘故呢?

我遍寻不到答案。

外面突然有卫士急匆匆来报:“王!抓到那个亡国的妖女了!”

我微微一愣,旋即明白他口中的妖女应该就是那个宫女感龙涎有孕生下的女孩。

心内隐隐一动,我虽然也号称是龙之子,可是这称呼似乎更适合那个宫女的女儿。

朝廷内外很快都获知了这一信息。

不多时,我的龙庭下就被情绪激昂、面带胜利喜悦的人们围满了。

“王,杀死她,以绝后患!”

“应该将此妖女凌迟或炮烙。”

“妖女一死,大周安康永固!”

大臣们激动的样子让我觉得有些暗暗好笑。我堂堂大周的命运,岂是一个女子所能左右的?既然你们所有人都认为她该杀,我就偏要留着她!

让她和我的大周朝一起安康永固。

我挥手示意那群聒噪的臣子们静下来,用一种云淡风轻的语调说出了我的决定:“不,我不杀她。而且,我要娶她。”

殿堂内一片死寂。

那些臣子们震惊得下巴几乎掉到地上,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我却释然自得地在侍卫的带领下来到了关押“妖女”的牢房。我倒是要看看,这个传闻中真正的龙之子究竟是何等模样。

她是否真的有传言中的那种力量,能够灭我的大周?

穿越过一重重守卫森严的大门,进入一所独立的庭院。

房间被厚厚的高墙包围,整个院落只设置一扇前门,除此之外再无其他门可以出入。左右也没有窗户,只在每间房的屋顶上开了一个两尺见方的天窗。这里是大周最坚固、最严密的牢狱,一直以来都只用来关押十恶不赦的罪犯。

进到这个地方的人,几乎没有可以活着出去的。

还隔着一段距离,我就听见了低低的啜泣,依稀是个女子的哭声。

心下顿时不免有些失望起来。

不过很快我就分辨出那哭声属于一个老妇人。

然后,我走进那间屋子,一抬头,我就看到了她。

恍若早晨在庭院中看见的那些争先恐后地绽放的杏花。她静静地站在那里,入眼竟是那么触目惊心!

天牢的光线很暗,她一个人却占尽了所有的光芒。

屋顶唯一的那束阳光从上而下照射在她的脸上。她的眸光清冷,里面似乎空无一物,衬托得那张绝美的脸庞越发冷艳。

真像杏林里那些迟迟不肯开放的花苞!

我的心瞬间有了不一样的暗潮汹涌。

娇媚美丽的女人我见得多了,可是从来没有一个女子有她那样的气质,有那样冷淡疏离的神态。她仿佛根本不属于这个尘世,即使在面临死亡的时候仍然保持着满身的骄傲和芳华。

牢房里,所有见到我的人早就都齐刷刷地跪下了,以最谦卑的姿态匍匐在地,膜拜他们的君王。

只有她始终一动不动。

我想她是看见了我到来的,但是她的眼底分明又没有我。

一瞬间,我更加下定了想要留着她的决心!

如果说之前我是想与命运抗争,那么现在,不如说是她眼底的虚无和傲慢已经刺激了我的雄心。

我,一个王,从来没有什么东西是我得不到的。

我想要征服这个女人。

“抬起头,看着我。”天生的王者气势加上语气里不容置疑的威严,这个国度没有任何人可以拒绝得了我的命令。

可是没想到她居然对我的话置若罔闻,嘴角甚至有了一个隐约的讽笑。

“可恶的妖女,见了大王胆敢不跪?还不快点按照王说的做!”身边的卫士怒吼,拔出佩剑,恶狠狠地威胁她。

我挥挥手,示意卫士退后,脸上绽放出一个饶有兴味的笑容,然后命令来人把牢门打开。

牢房内的另外两个人看样子就是她的养父母,从我进门起就拼命跪在地上猛磕头:“大王饶命!大王饶命!”

额头都磕出了鲜血。

为人子女,眼见父母如此恐惧狼狈而不去搀扶的能有几人?

我不禁暗暗佩服那个女子,莫非她的心是石头做的不成?

这样冰冷僵硬的心,大概世间只有这一颗吧?

我对她更加有了研究的欲望。

我相信我可以让她的血液为我沸腾。

于是我走进那狭窄的空间里,站在她的面前,用一个世间男子最魅惑动听的声音对她说:“跟我走。”

「君面」

即使这里是皇城内最肮脏、最不见天日的地方,依然不失皇家之气。

四周青砖砌就的高高围墙团团环绕着这个小小的庭院。

庭院的中央是最牢固的堡垒。

而我是被带到这里囚禁起来的妖女,等待着命运的裁决。

当那抹玄色身影在卫士的簇拥下到来的时候,我淡淡地用眼睛的余光扫视了一眼,心里冷然一笑。

原来那个统治着一国的君王也不过是一个长相俊美、有几分张狂的男人而已。

我冷冷地收回目光,等待着属于我的命运。

昨天晚上,我在溪边汲水时遇见了一个骑着马的男人,他看到了我,目光欣喜若狂。我以为他会跳下马来对我做什么,令我意外的是他没有,而是策马狂奔而去。

直到今天早上养父出门时发觉屋外已被密集的卫士团团围绕,我才明了昨晚那个骑马人的身份。我不由得冷笑一声,看来我终究是逃不过妖女的命运。

我们三人被关在了全国防护最森严的牢狱中,我自然知晓接下来等着我的命运是什么。

死亡,我一点都不怕,那对我或许是种解脱。

本来,我生来就对这枯燥的人世毫无留恋。

但是——

“跟我走。”

我突然听到他在我耳边这样说。

声音铿锵有力,分明含着某种不容拒绝的王者风范。

我抬起头,冷淡的视线和他接触。

他正微微低着头凝视我,漆黑双眸中那一抹隐藏的萧瑟寂静在我看他的那一个瞬间刺入我的心脏。

这种萧瑟,这种寂静,一直以来都流淌在我的骨髓里,我的眼中从来没有任何欲望。

我的孤寂是与生俱来的,因为我是那么与众不同。

可是一个至高无上的王,被所有人顶礼膜拜仰视的人,原来也会和我一样觉得寂寞吗?

养父母在一旁不停地磕头,请求他的宽恕,他们一定是担忧我这样的傲慢无礼会激怒他。大祸临头了,他们除了哀求还是哀求。

但是我绝不会那么做。

这世间没有任何人可以令我弯下我尊贵的膝盖。

他也一样。

即使他是人间的王,可我才是真正的龙诞下的孩子。

我不需要向一个人间的王卑躬屈膝。

我自始至终的冷漠显然让他有些不耐了,他开始转变策略。

“来人!”他大声命令着,后面的卫士应声而到。

“这两个人窝藏妖女,立刻给我拖出去处斩!”这样说的时候,他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我的脸。我知道他正在研究我,他想试探我的弱点在哪里。

可惜,我让他失望了。

我依然一动不动地不肯求饶,我不知道如果我对他跪下,他会不会饶恕我的养父母,但是我知道,我现在这样子他们一定必死无疑。

我想我真的是很残忍的吧?我竟然可以岿然不动地看着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死去。

他们救了我的命,养育我长大,我就是这样报答他们的。

我的血液一定很冷很冷,如同我的心。

外面很快恢复平静。

空气中隐隐传来鲜血的甜腥。

他再次走近,对我重复那三个字:“跟我走。”

我在心底暗暗冷笑: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这一刻在这个男人的眼底我分明看到了某种征服的欲望。

我可不稀罕做一个后宫哀怨地等待的女人,我宁愿他现在就杀了我。

我不再看他,这狭小的空间内挤满了太多人,我谁都不想搭理,于是干脆闭目养神。

天渐渐暗了。

有宫女来请王回殿歇息,可是那个声音却说:“我哪儿都不去,今晚就睡在这里。”

四周顿时一片吸气声。

不多久,王后亲自来请,那个声音依然淡定地回绝:“王后请回宫,容本王与这龙女周旋片刻。”

他没有叫我妖女,而称我为龙女,这有点出乎我的意料。

算他还有几分不同于凡俗之人的眼界。

但是这并不代表我会听命。如果我不愿意,没有人可以命令我做任何事。

这一夜估计是大周所有人最难熬的一夜。

他们尊贵的王居然和将要导致亡国的妖女共处一室,这样的举动太过惊世骇俗。

天刚亮,一帮忠心耿耿的臣子开始前赴后继地前来劝说:“王,您是万金之躯,这种地方不是您该待的。”

“王,您跟这个妖女较什么真?杀了她一了百了。”

“王……”

我们在这牢房内不吃不喝地僵持了一天一夜。

我开始对这男子有些刮目相看。

作为一个王,他的耐心也算是够可以的了。

只要等待他的忍耐到了尽头,也就是我永久解脱的时刻了。

人一旦没了欲望,又一心求死,就没有什么是不可以战胜的,我连饥饿都察觉不到。

但是那班大臣却扛不住了。他们选出一个德高望重的老臣做代表来进谏:“王,您这样用心地对待一个妖女,是会被天下人耻笑的。您应该以大局为重,为国除害,处死这个祸水。这样天下人都会为王的英明欢呼。”

这番话动情合理,不愧是经验老到的老臣。

我缓缓睁开眼睛,因为我预感到最后时刻就要到了。

我看见他拔出了腰间的佩剑。

那冰凉的剑身闪耀着夺目的光华,王者的剑,当它刺穿我的身体时会是怎样的感觉呢?我傲然地迎视他的目光。

一阵凌厉的风在空气里刮过。

滚烫的热血四溅开来,我的心闪过一刹那的寒悸。

随即听到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说:“只要我愿意,我可以杀光这里所有的人,这样,就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了。”

「血溅」

鲜红炙热的血,喷洒出来,溅了我一脸。

我看到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震惊地瞪视着我,而她那双美丽漠然的眼睛里也终于因这意外的一幕出现了短暂的起伏。

我杀了那个忠心耿耿的老臣。

也许所有的人都以为他们的王疯了。

可是,我没有疯。

我做这一切都是给她看的。

我一定要让她的眼睛里映出我的影子,我要她因为我而回到人间,我不喜欢看到她冰冷的、无欲无求的模样。

我是这个国家的王,没有我改变不了的事情。

四散飞溅的血迹染红了她的罗裙,寻常女子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了,但她没有。

这是我第一次亲手杀人,是为了她。

老臣因她而死。

可是我在她眼底依然看不到我想要的东西。她还是那副旁观者的姿态,冷然地站在那里。

我忽然有些泄气,这个太过独特的女人,我竟然对她束手无策!

但我还是不甘心。

我望着她,声音里带了几分连自己都没察觉的祈求,我最后一次对她说:“跟我走。”

我,作为一个国家的王,自出生以来,还从来没有想要而得不到的东西。

但是这次似乎是个例外。

我在这个冷眼看世间、骄傲到极点的女人面前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梗阻。

这极大地挫伤了我作为王的骄傲。

所以我杀了她的父母,我希望她会求我,这样我就占据上风了。可是她正眼都不瞧我,仿佛我杀的是一只猫、一只羊。

我陪她在这个昏暗污浊的地方耗了一天一夜。我想她到底是一个女人,我不相信她的意志竟然会比我还坚强,可我似乎再次失算了。

最后,我一狠心杀了前来劝谏的老臣,其实也是杀鸡儆猴。她的眼里隐约闪过一抹惊讶之色,却全无惧怕。

我承认我快要精疲力尽,但,这并不表示我会放弃。

相反,事情似乎越来越有趣了。对这个女人,我志在必得!

然而接下来的一幕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我正在抹拭宝剑上的血痕时,一道身影突然径直越过我,在我前面走了出去。

是她!

“大胆!竟然敢走在王的前面,找死吗?”立即有卫士站出来挡住她的去路。

我朝那个卫士摆摆手,嘴角浮现一个胜利的淡笑。

“带她去换衣服。”我吩咐旁边的宫女。

不管怎样,这一次交锋似乎是我赢了。

老臣的血没有白流。

明天我就会厚葬他,并且从厚抚恤他的家人。

「皇宫」

那个地方有浓郁难闻的腥气。

令我呼吸不畅。

先杀养父母,再杀老臣,人间的王那些恐吓人的小把戏吓不倒我。

当我想离开的时候,也没有人可以阻拦我。

我越过所有人,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走出了那座牢房。

然后堂而皇之地向天底下最富丽堂皇的宫殿走近。

家已经回不去了,我的母亲在这个地方孕育了我,或许我应该去看看传闻中那株死而复生的杏花树。

我随意走进一间宫殿,坐下歇息,一天一夜的僵持到底还是令身体有些疲惫。

很快,就有宫女弯着腰,恭敬地来到我面前,手里捧着华贵的丝绸礼服莺声唤我:“娘娘,请更衣。”

娘娘?

我对这个陌生的称呼一怔,转而冷笑。

难道这又是他的授意?

想用这个世间女子都渴望得到的虚名来收买我?

我却偏不领情。

我转头冷冷地吩咐那宫女:“叫我褒姒。”

我的养父母身份卑贱,他们自然没有姓氏,可我是褒国祖先龙诞育的后代,以褒为姓并不为过。

那宫女似乎被我冰冷的声音吓到,手抖了一抖,几乎拿不住手里的东西。

这时,一只手扶住了她,接过她手里的衣服。

我没有料到这个时候他会进来。

我刚说完我的名字他就推门而入,让我怀疑他是否从一开始就躲在门外。

不过,我才懒得去计较这个。

无论他做什么我都坦然处之,我才没精力和他玩游戏。

“血衣不祥。还是赶快换上新衣吧。”他缓缓走近,从宫女手中拿起那华贵的丝绸礼服,轻轻地放进我的手里。

他望着我的眼底分明有研究和试探。

我没有动。

心底却在冷笑,血衣不祥,或许留着我才是真正的不祥吧。

「裂帛」

我在门外听到了她的名字。

这个即使荆钗布裙却依然难掩绝代风姿的女人,我承认我对她充满好奇和探究。

这时的我,并没有料到此后这个名字将和我一起名垂青史。

“褒姒。”

我走近,轻轻地在她身旁念道,将丝绸新衣放进她手中。

她转过身体,对我的呼唤充耳不闻,随后将那美丽的新蚕丝织就的新衣掷于地上。

呵,竟是这样的倔强吗?

我淡笑不语,决定冷眼旁观她接下来会怎么做。

我不信她会就这样一直穿着那件沾染了老臣鲜血的衣裳。

“嘶,嘶——”

空气里响起清晰的织物碎裂之声。

我惊讶地望过去,看到了令我终身难忘的情景。

如云的黑发倾泻而下,遮盖住她的半边脸孔。丽质天成的面容半掩半透,即使是在做着充满破坏力的事情,她弯腰和用力拉扯的动作仍然那么脱俗。转瞬之间,她就已经将身上染有血迹的布料尽数撕下。

然后,悠然自得地站了起来。

和我的视线对触,她的眉眼里隐约闪过一抹流光。在那褴褛的衣衫下,我清晰地看到了一个不屈和骄傲的灵魂。

时间,静静流淌。

一股对立的暗流在我和她之间汹涌澎湃。

她眼底的那抹流光越发明艳了。

一旁的宫女早已被屋内渐渐逼仄的气流吓得腿脚不停哆嗦。

我的心荡漾起一池涟漪,陡然想到了交锋的手段。

“去,拿最上等的绸缎来!”

宫女应声而去。

“我想,这个发出的声音一定比刚才的更动听。”

我轻笑着说,一挥手招来了一队宫女,让她们轮流着去撕裂那些刚刚呈上来的绸缎。

众宫女望着那些华丽至极的丝绸,一时间全都怔住了:“王,您……”

我不耐烦地一挥手:“给我撕!”

顿时,裂帛之声不绝于耳。

转眼间,数十匹上等的绸缎就这样被毁掉了。

我注意到她眼中的流光已有所变化,虽然极微妙,但依然被我敏锐地觉察出。

我感到了一丝浅浅的快意。

一个宫女突然“扑通”跪倒在我面前:“王,一匹绸缎等于平常百姓好几月的生活费用,何况这样最上等的丝绸,求求您……”

语毕,泪流满面。

我温柔地直视她,可怜的傻孩子,她是在担心我犯错误吗?

“呵呵。”我笑起来,酣畅淋漓,“你觉得我现在的行为是在犯罪吗?可我的犯罪动机是因为她,所以,不用担心。”我用手一指对面的人影,“即使天下人要骂,也会先骂她的。”

然后大笑着离开。

「杏林」

他后来拨了宫中最好的宫殿给我住。

可我不去,依然只愿意待在这个地方。

于是,开始有宫女偷偷出入我的房间。每当我从外面返回,总会在某个角落发现新添了形形色色的珠宝首饰,以及翡翠玉石。我看都不看一眼,冷冷地不发一言。

在夜晚来临的时候,我关上门,一个人在宽敞的殿内来回走动。古老的梁柱,雕花的床榻,微微褪色的桌椅,这宫内的每一处,应该都有过故事。

曾经住在这里的无数女人,日夜等待着那个高高在上的王,可是直到死,或许都没能见到君王一面。

而我,自然是与她们不同的。

更多的时候,我喜欢在寂静的庭院中随意穿行,如同在旷野中一样畅通无阻。

偶尔,我的面前会及时地出现几个端茶递水的身影,打点一切琐事后就会自动消失。

我自然知道,这一切都是那个人的安排。既要我在这里得到很好的照料,却也不许任何人来打扰我的平静。

可是,如果他以为他不杀我,现在又表现得这样体贴温柔,我就会心存感激,那他未免也太天真了。

那片杏花林是我最常去的地方。

满园一片粉白,如纱,似梦。

我就在那一片馥郁馨香的雾中寻找某种似曾相识的痕迹。

传闻我就是在一株枯死的杏花树下出生的。

我母亲生下我以后,迷蒙中突然闻到了阵阵扑鼻的清香,抬头一看,发现了头顶居然满树芳华。

可惜我一直没能找到那株死而复生的树。

也许这里的每株树下都埋葬着一个孤单哀怨的灵魂,因为我常常在夜间听见那些凄楚冗长的歌声,缭绕于耳,弥久不衰。

这天午后,阳光很暖,我信步又走到了这里。

意外地,我看见了他。

玄色的织纹衣在杏林里是那么耀眼,中间一条宽边的浅色腰带。树枝遮住那人的眉眼,但当我看到那朱色的蔽膝时,我立刻猜出了他的身份。

这种颜色的蔽膝只有天子才有资格穿。

我傲然地漠视,越过他,走向杏林深处。

如我所料,我听到了身后若有似无的脚步声。

他跟在我后面缓缓前行,直到我在一株含苞未开的树前顿住了脚步。

这株树的花苞为纯红色,如胭脂一般,浓得化不开。

我一直有点好奇为什么满园的杏花唯独这一株姗姗未开。

然后,我感觉到了有人靠近的气息。

我没有回头。

“这株树见证了你最初的模样。”

我听到他近似叹息的声音在杏花林深处回荡:“而我,比它迟了整整十八年。”

我的身子一怔。

原来我在找的就是这株树吗?

我料想他定不会骗我,那么我肯定是在这株树下出生的,我忍不住多看它几眼。

这几眼发生的奇景令我一生难忘。

忽如一夜春风,满树含苞花蕾悄然怒放。

开花后,原先那胭脂似的颜色逐渐变淡,转为粉白相间,如少女之面。

我惊呆了。

这杏花,为什么选在此时此刻开放?

“斜阳、芳草、杏花、疏影,真美!”正当我怔怔地望着满树杏花出神时,他不知何时已经靠近了我身边,呼吸的热气清晰地喷到我的脖颈上。

我抬头,迎接他的目光,那里面暧昧不明的情绪令我有些躲避不及。

我恼怒地转身欲走。

额上突然滴落几滴冰凉的水珠。

“下雨了。”

他轻声说,然后不等我同意,已经动作迅疾地脱下天子的礼服,披在我身上,另一手牢牢抓住我的身体,挟持着我向一侧的亭子奔去。

“放开我。”

一到亭内,我立即冷冷地命令。

他倒也非常规矩地即刻松开了放在我肩膀上的手。

我正要脱下衣服扔还给他,他却阻止了我的动作。用手一指刚才的杏花林,欣喜地说道:“快看,好美的杏花雨。”

杏花雨?

我本想不理他,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好奇那花瓣化成的雨,我还是抬头望了过去。

丝线般的雨丝下,粉白的花瓣交织着水滴从枝头脱落,在空中优美地翻转着跳舞。不多久,满地落英,缤纷胜雪。

的确很美。

「玄铁」

一连几天,我都做着同一个梦。

杏花疏影的场景从此在我脑中根深蒂固。

我现在才明白,我以前对杏花那种莫名的喜爱,原来是为了等待这一个如杏花般美丽冷艳的女子。

我开始潜心研究起她的喜好来。

可是,她偏偏似乎永远无欲无求的样子,枉费我空有举国繁华,却无用武之地。

于是我只好每天亲自从各地进贡来的新鲜瓜果里挑选出最好的一份,然后吩咐宫女送进她的寝宫。

我总是会情不自禁地想象着那些瓜果经过她花瓣般的嘴唇,再缓缓地进入她的胃,被吸收,最后融入她的身体的情景。

那些瓜果上都有我留下的气息,我笃定总有一天她终会适应我。

这样想着,顿时心情大好。

虽然已是深夜,我毅然决定去见她。

月华如练。

繁星皎皎。

微风穿过庭院。

空荡荡的大殿里悄无声息。

除了她均匀的呼吸。

这一切都是我的旨意。

我不许任何人来打扰她,这宫内没有一个人比她过得更悠闲自在。

我就是要这样无法无天地宠着她,直到她终有一天向我臣服。

她睡在我特赐的白玉床上。

“美人如玉”,可在我心里,再美的玉石也比不上她。

风起,满室暗香盈动。

我的手刚刚拉开床前白纱的帘幔,她紧闭的眼睛就睁开了。

我略显尴尬地退后一步。

很可笑,我竟然一时忘了这是在我的王宫里,在这里,我想怎样就怎样,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拦我。

我决定今晚留宿在这里。

当然,我绝不会以武力和权势去征服一个女人。

我只是靠在她的床沿,有一搭没一搭地逗她说话。

她总是很冷,但这丝毫击毁不了我的意志。

越有挑战性的东西,越能激起我的兴趣。

她知道赶不走我,伸手拿过那床锦被在我和她之间筑了一道人工屏障。

“如果我想要你,别说是这样一条锦被,就是隔着万丈烈焰和冰山,也阻挠不了我!”

我想这话她自然是相信的。

她的脸色恢复了冷傲。

天似乎亮得早了点。

当我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她突然从阳光折射的窗户前转过身体,冷冷地对我说:“我想要一样东西。”

这是她第一次向我提出请求。

于是我刚才的不快暂时被喜悦取代。

“是什么?”我问。

只要是她想要的,我一定会办到。

“玄铁。”

从她的嘴里不容置疑地吐出这样两个字,与她整个人的气质冰冷地完全融化在一起。

我有些惊讶,玄铁是制作兵器的最好材料,她要这个做什么?

像是看出了我的疑惑,她的嘴角扬起一个奇异的弧度,深深地凝视着我:“是为了杀你。”

“哈。”我笑了,这个女人,她难道不知道对王说这样的话会立刻招来杀身之祸吗?

她想杀我?

我却可以马上就让她死掉。

“如果害怕的话,就算了。”她挑衅地用目光嘲讽我。

我越发笑得恣意酣畅:“好。我答应你。我会给你一块上等的玄铁。”

这个奇特的女人,她果然没有辜负我的期待。

「珠钗」

自从那天向他提出那样的要求后,我很少离开月出殿。

月出殿,这是他给我住的寝宫取的名字。

我自然听过那首广为流传的歌谣: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liú,形容妩媚的样子)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月出》是陈国的民歌,也是一首情诗。

据说写这诗的人在月下遇到一个美丽的少女,深深爱上了她,于是以月亮的美来比喻她的美,对着月亮悄然神伤。

只是我不知道,他给我的宫殿取个这样充满情意的名字,难道是对我有情吗?

转而想想,却又觉得十分可笑。

他已经将近半个月没有出现在我面前了,大概是担心我真的会杀了他吧!

原来他竟也不过是胆小如鼠的男子,我在心底嗤笑。

风带来宫墙外面的气息。

我却懒懒的,丝毫提不起兴致。

在木质的长廊上一坐就是一整天。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似睡未睡之间,感觉到一个高大的暗影站在了我身后,我回过头去。

然后就看到了他。

他穿着银色的铠甲,王冠束着的长发被风吹得略微凌乱,雕像般的五官染了些许尘土。面容上有难以掩饰的风霜之色,但王者的风度依然强势逼人。

发现我在看他,苍白的唇边漾着笑意,令夕阳在这一刻都暗淡了下去。

“这是你要的东西。”

他说着,俯身,将一个沉甸甸的东西塞进我手里。

我低头一看,是一块周身散发着暗黑光泽的石头,仔细观察,又隐约有深紫色的光芒。

“这块是紫晶玄铁,你满意吗?”

我一愣,紫晶玄铁?

据说那是犬戎价值连城的宝贝,取自千年神龟的肚中,他是怎么得到的?

但当我看到了他肩膀上深深的箭痕时,我突然明白了这半月来他突然消失不见的原因。

“你领兵去攻打了犬戎?”我问。

他点点头,脸上闪过一抹得意:“没有我得不到的东西。如果他们聪明一点,我也不会这样兴师动众地让他们吃尽苦头。”

心里陡然间五味杂陈。

这个男子,他竟然为了我的一个愿望,怒而领军出击当时以骄悍著称的犬戎,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有些迷惑了。

他却突然朝我伸出手:“如果你喜欢的话,暂时先把玄铁交给我。”

我眼里迅速闪过一抹迟疑。

“别误会,一块石头怎么杀人呢?”

悠长炙热的气息混合着他身上特有的王者贵气靠近,在我耳边低语:“我只是想问你,要不要帮你铸一把最锋利的剑?”

我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瞪大。

像是凭空卷起了大风,在我心中,有什么东西轰然奔涌。

“要不要帮你铸一把最锋利的剑?”

他居然这样问我。

明知道我要玄铁是为了杀他,而他现在竟然还要帮我铸剑?

这个男人,他不是疯了就是太自信,难道他以为我不敢杀他吗?

我冷冷地把玄铁交还给他。要杀人,并不一定非要用剑,虽然那是最容易置人于死地的武器。

在他优雅地转身离去的瞬间,我说出了内心的打算:“铸成一支珠钗,尾端雕刻彼岸花。”

彼岸花,只开于黄泉路上。

它是冥界三途河边、忘川彼岸的接引之花。往生者都要踏着这花的指引通向幽冥之狱。

念在他辛苦为我取来紫晶玄铁受伤的份上,我可以让他死得好看一点。

「犬戎」

无论多么骁勇善战的部落,都无法阻止我的决心。

即使是自称为二白犬后人的犬戎也一样。

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得到紫晶玄铁。

这个部落果真如狼一般凶猛,我花了不少精力与他们周旋。就在战斗快结束的时候,一支锋利的毒箭射中了我。

我昏迷了两天两夜,一醒来就立即策马奔回见她。

当暗黑和深紫的光芒在她的眼里交相辉映时,她冷淡的神态第一次被打破。

原来她也知道紫晶玄铁的来历。

当她的视线接触到我肩膀上的伤痕时,我分明在那双冷漠的眸子中发现了一抹转瞬而逝的波澜。

不自觉地,我笑了。

那是不是对我动情的预兆呢?

我暂时还不能确定。

但是当我提出要帮她铸一把世间最锋利的剑时,她却阻止了我。

“铸成一支珠钗,尾端雕刻彼岸花。”

她这样说道。

这一次,我是真正发自内心地笑了。

轻柔地捏着手中的玄铁,如同抚摸着她的心。这个女子,她不忍心用剑杀死我,她果然是开始对我动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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