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

妈妈

她是一位极普通的农村大娘,没有过轰轰烈烈的业绩,连救助别人的好事也很少做过。她太穷了,实在无力去接济别人,只有陪着流眼泪的人流眼泪。每逢有人讲自己如何英雄如何舍己为人时,她就会想起某年某月某日,一个要饭的来到自己家门口,锅里没有一口饭,屋里没有一把米,没有东西打发人家。想起这些她就脸红,叹气,觉着自己活得不像个人。村里人可不这样看她,都说只有她才是个真善人。吃食堂时,大家选她打饭,掌握勺叉。一天二两三两粮食,有时一两半两,分成三顿,又分到每勺里能有几粒糁子?掌勺的要想对你好,从锅里猛地捞一勺,便稠的多稀的少,不管别人死不死保你活着。要想坑你,从上面给你撇一勺,便全是清水没有稠的,别人活不活保你得死。她不,不论给谁打饭,打之前都会先在锅里咕咚咕咚搅一搅,搅匀了再打,人们喝到碗底相互之间比比,沉在下边的糁子都差不多。社员们说她好,承她的情,她不领情,说:“我给你多打了?”有的干部去打饭,叫她别搅和,从锅底盛,她装作没听见,还照样搅,便说她是瞎子,她不认账,说:“给你少打了?”后来批她斗她,说她不分好人坏人,不分敌人自己人,没有立场,没有觉悟,叫她检查,她怯怯地说:“我想……”质问她想什么?她喃喃地说:“我想都是人!”

她有几个孩子,是用奶水汗水泪水养育大的。别的人家给儿女们痛说家史,说老的吃了多少多少苦,受了多大多大罪,他们才得活命,才有今天,叫儿女们铭记在心,别忘了报答父母的大恩大德。她不,虽然她吃的苦受的罪比别人大一百倍,她从来不给孩子们讲这些,她心里没想过叫孩子们报恩。孩子们叫她也讲讲,她指指院里树上的鸟窝,说:“鸟还喂子哩,当妈的不该养活孩子?”

她不讲,孩子们格外孝顺她。孩子们长大了,工作了,当官了。她还是照老样子生活,吃平常吃的饭,穿平常穿的衣,做平常做的活儿,说平常说的话,只是对乡亲们格外亲近几分。乡亲们说她好,不像有的人孩子在外边干个芝麻子大的事就烧得厉害。她说:“有啥烧,怕还怕不及哩。”她这是心里话,她怕孩子们当了官就变了,不像个人了。

一次,儿子捎回来一张竹子做的躺椅,她看了很不高兴,说:“买这干啥?”

儿子表白道:“你上岁数了,有时候累了坐坐躺躺方便些。”

她说:“我不要,想坐了有小椅,想躺了有床,你快拿走!”

儿子很为难,解释说这是最低档次的东西,不算个什么。她说:“别看左邻右舍只隔个山墙,我只要躺下去大腿往二腿上一跷,马上就变成十里八里远了,谁还和咱来往?”

在她的坚持下,儿子只好把躺椅拿走了。

过了几年,一天人们来给她报喜,说县里开人代会,她的儿子选上县长了。她没喜,心里倒像突然塞了块石头,他怎么能当县长?他会当吗?一天里捎了三趟信叫儿子回来。儿子以为出了什么事,散会后半夜赶回家里,见妈好好的,就急切地问:“妈,有啥事?”

她叫他坐下,怀疑地问:“听说你当县长了,真的?”

儿子说:“真的。”

“你能干得了吗?”

“这……”儿子笑笑不知怎样回答。

“这可不是玩的,你要觉着自己没这个能耐,赶紧回去给上级说说辞了,别误了公家的大事!”她说得十分恳切,看着他。

“我学着当,尽量当好。”他看看她眼睛里的焦急不安,便低下头不敢再看了。

这天夜里,娘儿俩睡在一起。他睡着了,她可没睡着,她一直想到天明,想些什么她也说不清了。

儿子要走了,问:“妈,还有啥事没有?”

“妈没能耐,你们从小跟着妈没享过一天福。”她突然双手拉住了儿子,眼泪扑扑嗒嗒流下来,呜咽着说:“你当县长了,妈也不求享你的福,妈只求你一件事,别叫人们提着你的名字骂你妈,行吗?”

“妈!”他不由得也流下了眼泪,心里好酸,“妈,我报答不了你的恩情,要再叫人家骂你,我还算你的儿子吗?”

他走了,去当县长了,妈的话片刻不停地伴着他,一年一年地过去了,人们都说他是个好县长。每当他听到颂扬之词时,他就想,我真有这么好吗?小心,别叫人背地里骂我妈妈。于是,他就更加严格地要求自己,时时检点自己的一举一动,工作做得更好了,对群众更亲近了。

人们只知道他好,不知道他有个好妈妈,没有人颂扬过她。

一九九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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