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忘了自己
人,什么都可以忘了,但千万别忘了自己有几斤几两重,忘了就会自找没趣,自讨烦恼。
这件小事本该忘了,偏偏想忘却忘不了。
多少年前,因为上级说了知识分子也是工人阶级一部分,我便沾了光,叫我当了一个单位的兼职副主任。据说,这个单位的权力很大很大,大到什么程度,别人看不见,我也试不着。反正,我很识抬举。我当了,还很高兴,也很积极,只要通知我,我就去开会,开会时就发言。这个单位的头头是个好人,这个单位的同志也是好人,都把我当个人看,这样,我才从那个不把人当人的年代里走过来。大家把我当个人看,我就很感动,外加感激。
有一天,我兼职的这个单位通知我,说武汉总医院来了高级医生,给县里领导检查身体,叫我也去检查检查。我想我的身份不够格,我不是领导,挤到领导群里不合适,会前不是后不是、左不是右不是,怪尴尬的。我坚决谢绝了。谁知这个单位的头头们都不同意,咬住说我也是领导,说我要不承认自己是领导,就等于否认他们的领导地位了。这样我就不好再拒绝了。于是,第二天我吃了早饭就去了。这个单位的一个副头头把我领到了老干部局,说:你在这里等着,轮着你了,通信员会来通知你,会领你去的。我就在那里老老实实坐着,嘴里不好意思说什么,可心里笑得很凶,没想到我这个人也成了领导,永世不得翻身的人也翻了身,真是交上了好运。心里的笑一定反映到了脸上,有人问我喜什么,我脱口而出说了一句:社会主义嘛,有啥不值得喜的?
我坐了一会儿,通信员来了说叫我去,当然不是传叫,是叫了一声乔主任,说乔主任,轮着你了,请你去。又是乔主任,又是请,这称呼这请字都使我差点忘记自己姓啥名谁了。我跟着通信员去了,看病的地方在后面楼房的一个套间里。从老干部局到那个套间要经过一个球场,经过几排房子,大概有二百米远。我走过这二百米,好像从这个天地走到另一个天地,从地狱走向天堂了。这是走向一个很崇高的地方,崇高得令全县人民仰头张望。因为这不仅是检查身体,这里是只有领导才能检查身体的地方。我走在这二百米的路上,心里在翻江倒海,我想到了才过去的黑夜,千百次的斗争,还有挨打和屈辱。忘不了那个可怕的夜晚,绳捆索绑还嫌太松散了,背上又揳进几块板子柴,跪在尖利的石子上,然后是踢是打,散会时身上七处流血,血把双眼都糊住了。还有,十冬腊月冰天雪地,不准生火,不准吃熟食,一家人整整吃了一个月生红薯,回归到原始人的时代了。没想到曾几何时我又成人了,还是个层次不低的人,就要和领导们在一块儿检查身体了,真好!真好!一切都真好!心里一热,眼泪就流出来了。男儿有泪不轻弹,挨打时没流过泪现在流了。人都是敬怕的,没有打怕的。我这不轻流的泪流了,大概也是敬出来的。我走在这二百米的路上,像蹚过了一条清澈晶莹的小溪,洗净了浑身的屈辱,洗去了满腹的怨气。那个身心累累伤疤的旧我荡然无存了,我仿佛得到了新生,阳光照到了心里,面前展现出美妙无穷的春光。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这是把鬼变成人的大恩,再也没有什么杂念了,一心只想着如何奋起报恩了。
终于到了那个楼房,进了那个套间。医生在里间看病,外间放着许多沙发,坐了不少人,有全县最高领导,也有够格的领导,还有不是领导而是领导亲朋的一般人,这一般人中有比我还一般的人。我瞅了个空位,坐到了沙发上,等着叫我去里间检查身体。我刚刚坐下,一个具体负责的人就看见了我,很不满地看我一眼,接着就问我:“你来干什么?”我回道:“来检查身体。”他板起了脸,冷冷地说:“今天不中,今天领导们检查身体!”我的头轰一下炸了,可我还不死心,我还存一线希望,我认为那位最高领导会纠正这个负责人的话,因为那位最高领导听到那个负责人的话,谁知那位最高领导什么也没说。这时候满屋子的人都盯住了我,盯得我心痛,我失望了,绝望了,我站了起来,匆匆逃出了那个套间,不轻易流泪的眼又流泪了。
后来的结果就不用说了,本来好好的身体,从此得了个心绞痛。每当痛时我就想:一定要记住自己几斤几两重,别再忘了自己是何许人也!
一九八九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