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曾住丁家巷

我家曾住丁家巷

●胡作法

缘起

我是在无意中遇见并栖身在它的身旁的。

2006年11月底,尚在校读研的我有幸通过了一家省级媒体的招聘考试,正式入职后参与创办这张报纸的第一份文化周刊。在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我负责的周刊很快得到读者的认可,并成为报社的品牌。这样的结果坚定了我对这份新工作的热爱,也成为我日后安身于此的缘由所在。

2007年7月,我正式从学校毕业。此时,妻子让我将尚在故乡小镇读小学的女儿接到合肥,以谋求更好的教育。为此,在接下来的暑假里,为我们父女俩寻一个栖身之地成为工作之外的首要任务,当然,方便孩子上学,也便于我上下班,自然成为我买房的首要标准。于是,在近两个月的奔波后,报社旁的一栋老旧的单位宿舍楼便成为新家所在地。虽然老旧,却是如此的便利——房子的对面,是孩子即将就读的舒城路小学,而楼下就是我工作的报社。每天,下得楼来,便是一条小巷,站在巷口,可以目送年幼的丫头一步一跳地进入学校大门;转身,便是报社的采编大厅。在购房之事尘埃落定的数年时光里,我习惯在那个光线幽暗的角落,打开电脑,脑海里还有着丫头的背影,然后,指尖在键盘上舞动,轻缓有致,任零乱的思想与情感在闪烁变幻的文字里流泻、重组,最后氤氲出一篇篇散碎篇章,这便是我那时极为简单纯粹的生活。

这条巷,便是丁家巷。老实说,当年买房的时候,它并非一个左右我决定的要素,甚至我根本未曾留意过这条巷子的存在,只记得初见时尚嫌其破陋,一如我故乡小镇的寻常街巷,后来才越发喜欢起来。大约这样一个朴素的名字,总是透着世俗的情怀,与我来自乡村的心如此贴近,并常常能唤起我内心深处的某些温暖的记忆吧。

人生若似如初见

丁家巷不算深长,也不宽阔,两辆小车相向而行时,必须有一辆得做好避让动作才可通过。不足200米的巷道在靠近红星路的一个节点有个90度的折向,普通的私家小车很难有穿过的,只一次,我看见一辆奇瑞QQ艰难地从这里转了出去。而那些骑电动车和自行车的,会早早在转角处减了速度,摁着喇叭提示可能突然出现的行人,也算是这个城市陌生人之间难得一见的“问候”了吧。

巷子里不乏行人,因为它连接了红星路和桐城路的某个节点,像一个隐秘的传说,巷中还有卫生厅及卫生厅宿舍这样的一个机关大院,故人气也不低。从巷子里进进出出的人大约是对合肥较为熟知的一些老派市民,否则难以知道其曲径通幽。我进报社不久的第一次元旦聚餐,夜班部主任带着我穿过这条小巷,抵达彼时生意还十分红火的朝天门去吃火锅时,小巷的幽暗曲折和朝天门的奇瑰光影形成的强烈对比,深深地烙在我记忆的荧屏中。几乎从那一刻起,我就喜欢上了这条充满独立气质的寂寥小巷。当然,我从未指望在这样的一条巷子里能遇见戴望舒笔下的那样一个撑着油纸伞的姑娘,更无诗人蚀骨般的惆怅与忧伤。我只是喜欢那种散发着乡村气质的安定与宁静——花开花落,宠辱不惊,任外面的世界繁华三千,我自安好。那种气质是要在时光的深处慢慢沉淀的。

巷子的南出口处便是红星路。此出口原本该向东,因为发改委信息中心大楼的建成,折而向南,自红星路口出。从此巷口右行约百米便是原来的舒城路小学,当时名气颇高,后划转到南门小学,在我丫头毕业后不久整体迁出,校址也征作他用,兴废之系,令人感慨。

红星路本身似乎更值得书写一笔,这条狭窄的、弯曲的街道曾是合肥声色犬马的地方,如今以单行道、美容和时尚购物而风行。暮色降临时,来来往往的多是一些有着些小资情调的时尚女子,她们大多穿着不俗,手挎精致的小包,踱着慵懒的莲步,出入于一家家装修别致的临街商铺里,走走停停看看,如闲庭信步,或把玩,或端详,或试穿,即便不买,也必须热烈地爱。这些出入于门店的伊们像春日里出谷的蝴蝶,为红星路平添了几许风情。

红星路上的店铺大多取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像一衣阁、三生石、布衣阁等,颇富诗意,隐隐透露出店主的雅好。徜徉在人行道上,那些饱含诗意的店名时不时跳出来,连同别致的装修,令人忍不住步步流连。店内的灯光大多是白炽灯,它昏黄的光晕在镜子的映照下,使得店内充满一种朦胧的意蕴。傍晚时分,闲走在街道中,看那昏黄的灯光渐次而起,便如同一个个故事在人的心头亮起,让小店里的物品也蒙上一层温暖的诗意,那种古典、浪漫的气息是商业步行街所无法给予的。但红星路并非一个不夜之地,这样的一些风情只是在悠长的午后和灯火初上的傍晚呈现。晚上9点多,沿街的店面便都纷纷打烊。灯光褪去,红星路复归于沉静,那些狭小而简陋的商铺露出破旧的真容。可它们却并不妨碍红星路的风情,相反,恰恰衬托出它独有的风韵,在这个步步繁华的都市。这样的风貌,这样的红星路,总是令人着迷的,而丁家巷在某种程度上自然也浸润着红星路的气息,闲淡,悠长,安之若素。

这个巷子的另一端是西出口,连接的是桐城路。这条路以长江饭店为北起点,一直向南,穿过环城公园、芜湖路、南一环,并随着城区的无限扩大而不断南延。这条并不宽阔的路低调静默,却充满着文化气息。老城区内的道路两旁,老八中、师范附小、文化厅宿舍、博物馆、黄梅戏剧院、天仙配茶楼等学校、单位依次陈列,更有月潭庵、赤阑桥这样的人文景点相与辉映。路两旁,植有香樟、广玉兰、冬青等常青树木,郁郁葱葱。绿树掩映间,不少茶道简餐之所沿街布列,更有20多家花店毗邻开放,风过处,满街花香可闻,令人欣然。

巷口对面就是老八中。八中迁走后,这里成为补习学校,前几年,依旧有不少补习的学生在里面就读。我住的那几年,穿巷而过的有不少背着书包的孩子,向西是读八中的高中学生,向东南的便是读舒小的孩子。每天早上的西巷口,总有五六家用手推车支起的早餐点,能提供饭团、烧饼、鸡蛋煎饼、八宝粥、油条、锅贴、生煎包、豆浆、鸡汁豆脑之类的早餐,他们为早起的学生提供了简易却可口的丰富早餐。同样也为我带来了生活的便利,无数个清晨,我匆匆上下,为上学的女儿买回她爱吃的早点,复又匆匆地骑行在路上,送她去学校读书。那种匆忙急迫里,深藏着对未来的期待,也藏着我毅然前行的勇气与爱。只是,当我在键盘上敲击这些文字的时候,那样的日子,竟已一去不复返了。回忆这段旧生活时,我已在政务区的天鹅湖畔,在那栋高达40多层的高楼里,无限怀想当年的时光。时事暗替,斗转星移,生活已变更了模样。但无论如何,生活永远生生不息,每一个时代,每一个地域,那些如我一样普通的市民,在城市的裹挟里勇敢地扎下根,并艰难地生长。这便是最可敬爱的事。

一头一尾之间,丁家巷似乎没有了故事。巷道两边是单位大院和封闭的宿舍区,一人多高的围墙占据着巷道两侧的大部分长度,故而这里缺乏梨花巷、拱辰街等参差错落的商铺和零乱杂陈的摊位,缺乏那烟熏火燎、油气四溢的世俗风味,少了摩肩接踵、人声鼎沸的商业气息,少了那些夹杂着四方口音的吆喝与问答,这使得丁家巷成为合肥街巷当中难得一见的幽僻安静的巷陌。穿巷而过,从卫生厅大院内伸展出来的那些至少生长了三四十年的水杉、香樟、榆、柳等高大绿植,则又将一片密匝的绿荫奉出,庇护着那些老旧的红砖青瓦的老房子,也佑护着那些栖息于此的人们。夏天的早晨,躺在家里的床上,便能听得到鸟雀的欢鸣。忍俊不禁了,索性伫立窗口,便可看得到鸟们在树丛中跳跃翻飞的身影。它们的快乐,也是为这闹市中难得相逢的栖身之所吗?

渐行渐远渐相知

对于丁家巷,我所述的文字只是我所在的这个时间节点上的呈现,这样的描述当然不会倾尽丁家巷的所有,特别是对那些言必称史的“好事者”,那些翻动一砖一瓦都声称一部历史的文史专家而言,我这样的文字怕是不合规范的,但我并不在意我的恣意,我从来就不苟求那些故纸堆能还原最真实的历史。

丁家巷之名,至少早在《嘉庆合肥县志》上就已有记载,位于“合肥南城”一带。看清嘉庆年间的合肥县城图,可知如今的红星路当年是九曲水(城内河名)流经的地方,而那些纵横交错的街巷原本可能就是一条条的水路或者水岸吧。据清《嘉庆合肥县志》载,合肥城南北约七华里,东西约八华里。城内水系有两道,一是九曲水(河),一是金斗河。《县志》卷四载:九曲水,无源,在德胜门内,汇城西诸水东过回龙桥、永乐桥、会仙桥、聚仙桥,再北折过升仙桥、洛水桥、和平桥、指挥桥,至藏舟浦入金斗(杏花公园处)。综合起来看,九曲水是从龚家塘(今老新闻出版局附近)开始,以现在的红星路为流径,一路东流,再从舒城路(省政府西墙)处北折,再西偏至现在的杏花公园。这一条水系上小桥密布,升仙桥、会仙桥、聚仙桥一带,池塘密布,可见丁家巷当时也应该在水域之间,这样的想法不免令我着迷,但毕竟也只是猜想,况且,即使结论成立,那水道纵横的合肥也早已不复可见,只剩下沧海桑田的感叹了。

至于巷子更幽深的历史,我依旧只能搜集一些散碎的信息:20世纪50年代初的时候,巷子里还有座礼拜寺,老百姓都叫它回教堂,大约建于明朝洪武年间,后屡遭战火摧残,至合肥解放时已残破不堪。1955年,安徽省卫生厅在丁家巷兴建宿舍,将礼拜寺移址重建,也就是今天逍遥津对面立志巷里的那座礼拜寺。这样的说法,《合肥县志》上的记载可以佐证:“礼拜寺,明洪武中建,色目人百姓祀之赦回回岗(现三里庵)。柏氏宗谱载先祖驸马公克马丁于元末宦游于此尽室偕来居丁家巷。沙氏宗谱亦云先祖哈吉公钦天监于明永乐年间来合肥住南油坊巷,建有丁家巷清真寺。”如此,丁家巷之渊源,至少可上推到六百多年前的元末明初。

“文革”期间,丁家巷还曾一度更名叫健民巷,因为巷子西边有一家妇婴保健院,那时它的东边出口还在舒城路。1981年,安徽省计算机站(现在的安徽省经济信息中心),占用了东边大约60米巷道盖大楼,巷口不得不向南拐从红星路出。80年代初,卫生厅宿舍、工商局宿舍、粮食局宿舍纷纷在此集聚,丁家巷成为轰动一时的“新贵”之地。而如今,这些红极一时的红砖瓦房,差不多已经成为这个城市中心最为老旧的印迹了吧。

漫长的时光里,世事究竟有着怎样的切换,大多数人是不曾关心的,也未曾想到过要为这座小城留下只言片语的描述,而有限的文字记录里,也不免有错漏或讹传,特别是随着近代城市概念的出现,城市的面目一日一新,一年不见,便有“纵使相逢应不识”之叹。而诸如丁家巷这样一些寻常巷陌,则更容易在新的容颜里为世人所遗忘。

好在总有一些稔熟于城市掌故的热心人,他们在琐碎的生活里不乏对世事了解的热情,身边事、身边人,他们总愿意悉心体察,凡某人某事,亦总能说短道长,他们往往是可爱的、极具生活热情的人。丁家巷红星路出口处的周大姐,便算得上是丁家巷乃至红星路的掌故者。她性格爽朗,说话大声大气,素以一个报刊亭为生,兼营些学生用品。报纸业发达的那几年,生计尚可观。往来的买报者中,关注家事国事天下事者居多,包括许多开出租的师傅,他们喜欢在这里稍作停留,买份报纸,斗一根烟,谈笑之间,传递着四面八方的信息。因而,从周姐的口中,往往可感受到这个城市最风尘的一面。我住丁家巷的那几年,每天是要早起送丫头的,她则更早地在张罗着生计,因此,每天早晚的微笑与问候如家常般的自然,而这也成为我丁家巷生活中一道聊可慰藉的风景吧。

2015年6月,我搬离蜗居8年之久的丁家巷,安家于天鹅湖畔的一个所谓高档小区。搬迁的时候,我为自己写了一幅楹联“鸿鹄高栖重锦地,韶华不负凯旋门”,表达了对自己合肥10年来生活的默许。但这么多年来,我依旧为最初的选择感到欣慰,从丫头初到这个城市读小学六年级,到如今她远赴上海求学,安居丁家巷的时光,无疑是我在合肥10余年中最温暖、最不可忘却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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