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光路的回忆

曙光路的回忆

●苏北

我永远忘不了那个秋雨中的黄昏,我们一家三口坐着一辆小型卡车驶进合肥,穿过大半个当时还破烂不堪的城市,拐进了一条叫曙光路的弯曲的小街。那天下雨,正值江淮地区的雨季。雨滴打在夏季浓密的梧桐树肥厚的叶面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那是一辆蓝色的丰田皮卡,经过三天的旅行,我们从北京,经天津、河北、山东(沿途我们还游览了趵突泉、泰山和曲阜),回到了合肥,开启了人生的另一个起点:安徽的工作、生活岁月。

那时黄山路还远没有开建,曙光路从一环的屯溪路进来,折曲有一公里左右,深入内部,左手一个大铁门,就是我工作单位的宿舍区。那时还没有商品房的开发,员工所有的住房都由单位分配。宿舍区偌大一片地皮,建有六七幢六层左右的楼房。楼房之间的甬道曲曲折折,被密密的行道树遮蔽。行道树在夏日阳光的照耀下发出一阵阵的香气,我于是知道了那种树叫香樟。院子里设施齐全,有招待所、食堂、浴室,还有一个不错的篮球场。

曙光路上商铺林立,卖光盘的、卖成人用品的小店到处都是,还有许多小饭店,最多的是发廊和按摩房,它们装着推拉门,里面的光线很是吊诡,很是诱人。因为北头有一个小学,所以路边又伸出许多卖文具、本子和小食品的摊位,整日人来车往,乱糟糟的。作家许春樵刚来合肥,就住在曙光路某处出租屋里,他每天行走于这些小饭店和发廊之间,给了他不少的创作灵感,他的长篇小说,有许多素材皆取于此。我来了之后,对路头的一家小书摊颇有兴趣。这是一家夫妻店,他们从卖书报开始,逐渐增加小学生的读物,挣孩子们的钱,同时卖些饮料之类,生意真是越来越好,他们夫妻脸上总是有笑容,摊位向路中心也越伸越远。男人总是骑着一辆摩托车进货。有时他进货回来,正好被我撞见,我便会歪着头看他下货,一摞一摞的《读者》和《足球》等。也有文学刊物,我需要的刊物,他这里大多可以见到。几年下来,我们也混熟了,也能大致知道他的名字,并知道他的老家在郊县长丰的乡下。有一段时间,每到下午,他们摊位附近的熟人就过来打牌,打一种叫“诈鸡”的牌,可以带点彩。我有时周末下午没事,就过来看看,一来二去,我也是更想融入他们的生活,便参与他们的游戏,也与他们“诈鸡”。这种游戏,讲起来赌得很小,每次“上锅”才一块钱,可抓了牌之后,以为自己的牌还不错,于是便接着“上锅”——“上锅”也是一块钱,但也可以加番,变成两块。别看一块两块,一会儿便可以丢上去一二十块钱,结果没“诈”到人家,“开锅”一看,自己牌小,十几块钱便没了。这样几个小时下来,能输掉一两百块钱。有一回我才一会儿便输了一百多,脸上就有些挂不住,抓牌出牌都有些急躁,而他们表面冷静,却处处打压着我。这些人多在社会的下层,可精明之处一点儿不差,甚或可以说,精明得很呢!我后来一直怀疑,他们几个可能联手“诈”我的钱,以为我傻,以为我钱来得容易,故意讹我。

曙光路的南头,几乎都是卖菜的,原来并不规范,路上摆的都是摊子,后来街道规范管理,专门建了市场,摊位归于大棚之中。

菜市场内琳琅满目,充满生机。各种蔬菜,青绿红蓝。冬瓜、芹菜、菠菜、青蒜、莴苣、花菜、香菜、苦瓜、茄子、胡萝卜、生瓜、土豆、黄瓜、蒜苗、蒜黄、西红柿、乳笋、刀豆、鲜藕、红薯(山芋)、洋葱、山药、南瓜、茭瓜、丝瓜、豌豆、黑猪肉、鸡鱼鸭鸟……应有尽有。

我最感兴趣的还有一家水果摊和一个卖卤货的人家。卖水果的早先是一个很小的摊位,后来不断扩大,全家人上阵,把个水果摊经营得活色生香。水果品种齐全,红红绿绿:香蕉、葡萄、冬枣、山楂、沙田柚、红心柚、水晶梨、新疆贡梨、砀山梨、阿胶枣、水蜜桃、白心火龙果、台湾凤梨、猕猴桃、哈密瓜、纸皮核桃、雪莲果、东方蜜香瓜、无核蜜橘、台湾香水橘、贡橘、鲜柠檬、软籽石榴、若羌红枣、油锥栗、野生苹果、蜂王浆富士、小蜜蜂(一种葡萄)……而那家卤货店,也经营十年以上,每天黄昏,即亮起一盏橘黄色的灯,把那些卤牛肉、烧鸡、熏鹅和各种杂碎照得金黄发亮,十分吊人胃口。那个小店总是买主不断,想必有的是工作繁忙,无暇做饭;有的是打个牙祭,小酌两杯;有的是添了客人,多加个菜。反正那一家女主人脸上总是泛着油光,动作安闲,而且几年下来,不见苍老,脸上多出满足的快乐。

这条小街充满生活气息,黄昏雨后,挤挤挨挨。人们买的卖的,生意兴隆。声音,油烟,霓虹灯,法国梧桐浓密的叶子,一个老人走过去……

但是有一天中午,雨后初晴,小街上没有一个人,我从小街经过,无意中瞥见一个老人,他坐在一个送货的推车上,手和脚都蜷着,残疾得几乎认不出手脚的样子,姿势很是难看。他被一个男人推着。他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他变成了一个“货”。

我不能忘记那一幅画面,那是一个十月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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