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巷里寻梨花

梨花巷里寻梨花

●常河

《大灌篮》里,曾志伟扮演的立叔对周杰伦扮演的小杰说“别人喝酒喝的是年份,我喝的是年代”,那时,立叔还是个落魄的市井小民,小杰也是个一事无成的苦闷少年。立叔以伯乐的独特眼光拉着这个少年去吃“法国大餐”,其实就是他在西餐店做厨师的女儿把店里客人剩下的酒菜拿出来,在煌煌的大酒店后面的偏僻小巷里支一张桌子,点一根蜡烛,非常专业地品尝出一杯酒里混合了1992、1994和1996年份的三种酒。

那张充满仪式感的小桌子,一头连着贵族气十足的西餐店,一头连着烟火气浓郁的大排档。

如果在合肥找一个类似的地方,梨花巷当为不二之选。

我知道梨花巷是因为一个饭局,大概是2000年吧,一个朋友说合肥新开了一个颇有特色的饭店,叫风波庄,应该去体验一下。风波亭我知道,风波庄这个极具江湖味道的名字,还是第一次听说。朋友说饭店在梨花巷里,但寻找梨花巷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尽管朋友明确地说这条巷子位于长江路和红星路之间。只要在合肥生活过一段时间,都会知道大名鼎鼎的长江路和红星路,更知道那一带是重要的政府机关集中地和高端商圈。偏偏,在这样的地方寻找一条不知名的小巷,只会落到“灯下黑”的陷阱里。

兜兜转转,很费了一番周折,终于找到这条长约200米的小巷,它侧身躲在那些高大的建筑物和宽敞的马路中间,南端对着当时如日中天的商之都北门,人声鼎沸,北面直通长江路,车水马龙。只有它,灰头土脸的,蚯蚓一样蜷曲着,如同一个在树荫下乘凉的流浪汉,无论周遭如何风生水起,它兀自抄手闲坐。

按照朋友的指点,在巷子中间看到一棵大树,树下就是叫作风波庄的饭店。已是华灯初上时分,狭窄的巷子灯火连绵,不是路灯,是各家店铺自家的灯火,形色各异。风波庄门口凳子上,坐着等座的顾客,穿着短打古装的“伙计”在店门口鞠躬迎客,嘴里连说“客官里面请”。从巷子进入饭店,就是一次时光的穿越,恍若回到了宋朝,而且是临安夜色下的南宋。桌子是白茬木头的方桌,围着四条长凳,粗瓷大碗端上来的,在“伙计”口中就是“洪七公烧鸡”“黯然销魂掌”“亢龙有悔”,武侠小说中的招式,骤然变成可以食用的菜肴,想想总是令人忍俊不禁。再加上墙上挂着的宝剑、斗笠,还有穿梭在“客官”中的“小二”,俨然一帮匆忙着吃完要去参加光明顶武林大会的江湖侠客。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时候,我时常不由自主地提防着背后,担心哪位侠客万一喝多了突施冷箭,或者一言不合拔刀相向。好在,一切担心都是多余,看来,客官们还是恪守江湖道义的。

对了,埋单的时候,不能问多少钱,得说多少银子。真爽。“有人就有江湖,有江湖就有风波庄”,这是那家店的广告语,我过目不忘,更忘不了的是那一番独特的体验。

风波庄门口的那棵大树,就是梨树。据老人们说,梨花巷的得名,就是因为原来那条巷子有很多梨树,20世纪80年代,合肥市政府改造梨花巷,两边低矮的房屋陆续被拆除,路面拓宽成现在的样子。当时的街道居委会统一拉来了梨树苗,家家户户都在门前种植梨树。几年后,一到春天,梨花巷一线洁白,梨花点点盛开,香气四溢,成为钢筋水泥积木里罕见的景观,惹得许多合肥人特地前来赏花。

如今,梨花巷只剩下那一棵梨树,孤零零地站立着,如同时光的印记,让今天和后来的人们记着,曾经,居委会在街巷改造的时候,还有过那么一点浪漫的情怀。直到今天,还有很多人怀念80年代,著名出版人、作家、江湖人称“老六”的张立宪更是霸气十足地写了一本书《闪开,让我歌唱八十年代》,80年代作为一代人的回忆,不但有眼前的苟且,更有诗和激情。

90年代初,和全国一样,合肥的城市建设狂飙突进,梨花巷两边的平房,被翻盖成楼房,巷子里的梨树逐渐被砍伐掉,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梨树不再是景观,反倒成了开疆拓土的障碍。在梨花摇曳的诗意和登堂入室的现实中,人们往往选择后者,更多的时候,这种选择并非出于自愿,而是被风潮裹挟踉跄前行。

梨花巷不长,两边都是低矮的棚户,或者谁家的筒子楼的一楼出租出去,对着巷子开一个门,也成了门面,苍老而斑驳是这条巷子的主色调。沿着巷子,是鳞次栉比的小吃店,都是亲民的价格和土到掉渣的菜肴,酸菜鱼、鸡公煲、煎饼、大力丸、麻辣烫、韭菜饼,店门口的灶台上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你可以在逼仄的小店里坐下吃,也可以站在灶台前等店主做好后打包带走,边吃边逛。店主们操着各种方言,豪放地招呼着客人,不时抽空与隔壁的摊主打趣几句,甚至一边抖着炒锅,一边谈论着国家大事,那一刻,你会真切地觉得,生活,其实就是那一锅热菜、一句寒暄、一样小吃,还有一样满脸油垢的小生意人。在这样的小巷,富贵人不屑来,平头百姓离不开,就像街角坐着的那个老人,拐杖放在一边,神情淡然地看着街巷里行色匆匆的行人,你来我往,他毫不关心。他的家就在烟火最深处,无论怎样的嘈杂和吵嚷,都不曾让他有搬离的念头,只因这样的烟火气已经成了他生命中的一块胎记。

在梨花巷的巷口,有一个公厕,紧挨着一家酸菜鱼店,据说,是同性恋者“接头”的地方。这群人,在附近的真爱迪吧疯过之后,悄悄跑到这个公厕继续挥发着过剩的荷尔蒙。当年,一家媒体曾经进行过调查,把这个公厕和当时的包河浴池、朋友酒吧、宣城路上的一家茶楼、四牌楼乐普生地下的一家练歌房称为同性恋的据点。

一个朋友,90年代去了国外,偶尔在网上联系,他都会活色生香且准确无比地回忆合肥曾经的早点摊、小吃街,他念兹在兹的两条街,一条是老桐城南路,那有一字排开、红灯暧昧的按摩店,还有,就是不起眼的梨花巷和它的小吃。孔子说,食色,性也。想来,这个哥们已经把食和性深深地埋藏在自己的血液里。

从梨花巷南端出来,右拐,就是和梨花巷平行的宿州路,宿州路9号,同样也是一代人的记忆,所不同的,梨花巷是市民喜闻乐见的所在,而宿州路9号,却是文艺青年们的圣地。那是省文联的大院,对面是省电影制片厂,在那一带出没的,都是怀着文学艺术梦的人们。大学期间,我唯一一次到合肥,除了看望同学,就是带着一摞诗稿,惴惴不安也满怀激动地走进那个大院里的《诗歌报》编辑部,谦卑而真诚地请编辑老师指点。

鲁彦周就住在宿州路9号,那是大学时的我必须仰视的人物,他生前最后一部长篇小说就叫《梨花似雪》,不知道灵感是不是来自几步之遥的梨花巷。我想,平常的日子里,老人应该常去梨花巷散步,在那里寻一点小吃,顺便观察众生,找寻一点创作的灵感。

在他散步的时候,文学的高雅和食物的烟火之间,一定失去了高贵和卑贱的区别。是梨花巷丰富了他的生活,还是他的创作丰满了梨花巷的平常,现在细究,已经没有了意义。就像那唯一一株残存的梨树,花开花落,又与梨花巷这个名字何干?

风波庄早已从梨花巷搬走,在更开阔、更方便停车的地方开了若干分店。

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看到一条消息:2016年,合肥老城区的10条小街巷将启动改造,正在招募设计师。其中就有梨花巷。不知道改造后的梨花巷,会不会把最后一株梨树砍掉,会不会让那些小本买卖的小吃店店主因付不起高昂的房租逃离梨花巷,会不会让梨花巷变成千街一面的所在。如果真是这样,我那位海外的朋友回到合肥,还能找到回家的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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