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7

李家兄弟追獐进山那天,有一位考古者踏上了前往黑峡的遥远而艰巨的征途。这位考古者正值壮年,精力旺盛,肌肉发达。多年风餐露宿的田野工作习惯养成了他一身孤胆、吃苦耐劳、锲而不舍的工作作风和习性。

他差不多就是沿着当年巴人的足迹而来的。经嘉陵江、白龙江而上,在利州市朝华古镇,凭吊了古葭萌遗址,考查了朝华古镇街后山脚下的船棺葬遗址。而后舍车步行,背着考古包跋山涉水而至。他一路做笔记、访问农户、翻检各地方志野史轶事,终于获知了关于黑峡这一带地方的种种传说。这些传说犹如一股强劲的磁力,拉着他前往,吸引他深入。

再往前行,不仅不可能乘车,甚至也不可能走像样的道路了。因为他明白,我们现在的交通状况,是为满足现代社会的需要而建设的,古人的道路基本就是走谷道,即沿江河与山谷两边形成的道路。另一种就是翻山坡的垭口求得捷径再进入另一段沿江沿河的谷道。

在白龙江边一个小乡镇的旅居中,深夜,他在考古笔记本上写下了下面一段话:

据巴蜀史专家徐中舒先生的论证,船棺葬出现于朝华,是必然的。因为从地域上看,这地方在秦灭巴蜀前就是巴族居地,与巴族有密切关系的苴候封地也在这地方……《华阳国志·汉中志》晋寿县下载:“大姓葬此者多。”晋寿即今朝华县,古为葭萌,即苴封地。黑峡的地望又沿白龙江直上,在朝华县西。倘发现船棺葬,柳叶剑,虎纹等巴蜀图文,那么,传说中的巴人一支,板楯蛮,是否进入了黑峡?板楯蛮有罗、朴、督、鄂、度、夕、龚七姓。这些大姓就是部族的酋长,他们一方面服属于封建王朝的统治,另一方面又自擅山川称王称侯。

那么,进入黑峡的是哪一个大姓呢?称过什么王,建过什么王朝呢?若是建有王朝,那么黑峡中的巴族随葬品一定是异常丰富和气派的。

在他们的兵器、器物之上的虎纹、心纹、手纹中,与现有的巴蜀符号、图纹相比,有哪些异同呢?与中原文化相比有哪些异同呢?自1925年至1926年,美国中亚探险队考古学主任纳尔逊调查长江三峡地区的史前遗迹以来,三峡,长江中的巴蜀之谜逐渐为世人瞩目,而长江支流的嘉陵江、白龙江上游地区巴人遗迹却鲜为人知,除导师古教授之外,考古者的脚印还未叩问起这片深山密林呢……

两汉、三国,这一带并不寂寞。趋汉中,据陕南,得陇蜀,以天府之国的富庶,出祁山……

南北朝时期,氐族政权强盛一时,而从汉代就据甘东南仇池建仇池国,从前仇池、后仇池延续三百余年,长年控制甘东南、陕南、蜀西北,为其地盘,黑峡一地,正是处于其核心。

……

探本,溯源,不畏艰辛,必会有所收获,至要,至要!

在这人迹稀少之地,所谓旅馆仍然停留在“脚店”那样的低档次上。“脚店”,是专门为跑山河、做生意那样的贩夫走卒、马帮骡队而设置的,那意思是走累了,歇个脚,住一夜再行的鸡毛店。店老板往往在门前吊一个长方形的红纸灯笼,上面墨书一联: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

不要小看这一对联,在过去,它几乎是过往商旅的座右铭呢,试想,在这荒凉野旷之地,要是错过了脚店该如何是好?而上路之前倘不看准天气又该如何是好?

据说,这类脚店的床是很别致的。那床是巨大的圆形,中间有一根立竿,像船桅一样。被子也是圆形的,当心有一个窟窿,从立竿中穿过。旅客们全拼盘似的挨个儿睡于圆床之上,头朝外,脚一律指向圆心。这有两个作用,一是节省被子,二是省地方,且无争被盖丢床单之虞。

不过,这些朴拙原始的脚店虽然简陋,但却在历史上起到过非常重要的作用。在这川、陕、甘交界的地带,从甘肃、陕西、青海、新疆以及稍近的松潘草地,茂汶高原运来的土特产,诸如兽骨、兽皮、大宗药材,黄花木耳等货,途中都要在这些脚店歇脚。过去交通不便,陆路运输全靠骡马和人力背挑。脚店除供客人食宿、储放货物之外,其后院还设有马厩,提供骡马饲料,供给饮水洗刷之便。

一些颇有名气的老字号脚店还捎带转发货物、代办邮传、代客购货、代垫运费等业务,从中抽取佣金和堆租费。这类脚店信誉好、管理严,不准客人在脚店内吸食鸦片,尤其对青年庄客,还负有监督其行为的责任,一旦发现嫖、赌、吸食鸦片等劣迹,便及时向其商号函告,以示负有责任。至于设备和食宿收费则较低廉,不是专为赚钱,而大有仁义之古风。因此,很多客人、马帮、押运庄客都很乐意住进这样的脚店来。

自然,考古者下榻的旅馆与当年的脚店相比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圆床不再采用了,门前的红纸灯笼,原是里面放油灯的,如今早已换着了风吹不灭的电灯,只是房屋依旧低矮潮湿,铺板门,编壁依旧漆黑肮脏。尤其是蚊虫小咬对初来乍到的城里人显得很不客气,叮咬起来特别狠,仿佛是不愿放掉这难得的机会似的。考古者在灯下书写的时候,几乎被蚊虫包围,他左挥右拍,依然驱不掉这嗜血如命的可恶虫蚋,不一会儿,他的臂膊、腿部、面部,都被叮起了火辣辣的红包,他拍拍头,苦笑一下,掏出风油精,放下笔,仔细地拭擦起来。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