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文章之开合擒纵

鲁迅文章之开合擒纵

除了纯粹的应用文之外,无论写什么文章大约都不可过于执着黏滞。一味死死地抱着中心或主题,容易使文章显得干枯乏味、紧张吃力,读起来也没有什么兴味。这就需要放得开,收得拢,纵之令远,又能手到擒来,指挥倜傥,舒卷自如;前人讲所谓“开合”“擒纵”“起落”之类,说的都是这样一层意思。

例如叙事,笔墨如果太粗,仅仅略陈梗概,就很难生动;而如果太细,又容易冗长拖沓。老舍先生说:“叙述不怕细致,而怕不生动。”“细写不算不对,但容易流于冗长。为矫此弊,细写须要拿得起,放得开。古人说,写文章要精骛八极,心游万仞。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作者观察事物,无微不入,而后在叙述的时候,又善于调配,使大事小事都能联系到一处。一笔写下狂风由沙漠而来,天昏地暗;一笔又写到连屋中熬着的豆汁当中也翻着白浪,而锅边上浮动着一圈黑沫。大开大合,大起大落,便不至于冗细拖拉”(《出口成章·谈叙述与描写》)。这是他的经验之谈,也是对文章学规律很好的总结。

这种场合下的开合起落,就是在叙述某一事物时,不去老盯住一点细写,而能找出新的角度,换一生长点再写,这样既能把所叙述的事物写透彻,又不至于冗长乏味。“开”是说拉开去;“合”则是指又回到原先要叙述的事物;“起落”是说文章要有跌宕变化,不是老在同一高度上。飞行特技表演往往起落变化很大,赏心悦目,进乎技矣,也是这个道理。

鲁迅纪念左联五烈士的名篇《为了忘却的记念》以叙事为多,但他并不径写自己同五位青年作家的关系,却先行引用《文艺新闻》上林莽(楼适夷)的《白莽印象记》,这可以说是一“放”;但马上说“这里所说的我们的事情其实是不确的”,接下来记叙自己同白莽(殷夫)的交往,这就是一“收”。在谈到自己送了两本裴多菲的德文版集子给白莽时,顺便介绍两本书的来历道:

那两本书,原是极平常的,一本散文,一本诗集,据德文译者说,这是他搜集起来的,虽在匈牙利本国,也还没有这么完全的本子,然而印在《莱克朗氏万有文库》中,倘在德国,就随处可得,也值不到一元钱。不过在我是一种宝贝,因为这是三十年前,正当我热爱彼得菲(按,现在通译为裴多菲)的时候,特地托丸善书店从德国去买来的,那时还恐怕因为书极便宜,店员不肯经手,开口时非常惴惴。

言之娓娓,似乎有点离题,其实乃是又一“放”,马上又“收”回来道:

后来大抵带在身边,只是情随事迁,已没有翻译的意思了,这回便决计送给也如我的那时一样,热爱彼得菲的诗的青年,算是给它寻得了一个好着落。所以还郑重其事,托柔石亲自送去的。谁料竟会落在“三道头”之类的手里的呢,这岂不冤枉!

这样就与白莽挂得很紧了;又带出了柔石,为下文要重点写柔石作准备。

这样忽放忽收,便显得灵活飞动,情味浓郁;如果平铺直叙地写自己同白莽的来往,第一次如何,第二次怎样,一五一十,按部就班,那就没有多少味道了。

以上说的是《为了忘却的记念》的第一部分,如果总揽其全文来看,则第一部分完全写白莽;第二部分重点写柔石兼及冯铿;第三部分合写白莽、柔石;第四部分写他们的被捕和自己的反应,兼及李伟森和胡也频,而又归结到白莽翻译的《格言》这里来;第五部分以抒情议论收尾。就文章主体的第一至第四部分而言,写五烈士而以白莽为叙事的线索,可谓大开大合;而第一部分本身,则可谓之小开小合。

如果并列地写五个人,再按固定的顺序(如时间顺序)写自己同他们每个人的交往,条理也许是清楚的,但全失灵动之效,甚至可能显得呆头呆脑,那就不是鲁迅了。

议论文同样存在讲究开合、擒纵之必要。鲁迅的又一名篇《拿来主义》中正面来讲这种“主义”的其实只有最后三段(第八至十自然段),而前文已经三处提到“拿来”,分别在第二、五、七自然段,所以此文实有三放三收,或曰三擒三纵,反复盘旋蓄势,最后才直入中心。全文波澜迭起,疏宕有奇气。我曾经有一文[1]专门分析此事,这里不去多说了。

鲁迅有一篇大骂梁实秋的文章《“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是所谓“仅以一击给予致命的重伤”(鲁迅1925年4月8日致许广平的信)者,此文采用的是抱着题目分层论证的方法,但即使在这样的单刀直入的攻战之作中,也不乏开合擒纵的笔墨。文章在引用了梁实秋《“资本家的走狗”》中的一段原文之后,紧接一段议论道:

这正是“资本家的走狗”的活写真。凡走狗,虽或为一个资本家所豢养,其实是属于所有的资本家的,所以它遇见所有的阔人都驯良,遇见所有的穷人都狂吠,不知道谁是它的主子,正是它遇见所有的阔人都驯良的原因,也就是属于所有资本家的证据。即使无人豢养,饿的精瘦,但还是遇见所有的阔人都驯良,遇见所有的穷人都狂吠的,不过这时它就愈不明白谁是主子了。

然后才回过头来具体分析梁实秋这一论敌。从逻辑上说,先来这么一段是为了树立大前提,而从文章学的见地来看,实为宕开之笔。古人说:“文字之妙,须乍近乍远,一浅一深。说渐近了,只管说得逼窄,无处转身,又须开一步说。如行舟者,或逼近两岸,须要拨入中流,方得纵横自在。”(李腾芳《山居杂著》)鲁迅指出梁实秋《“资本家的走狗”》一文实为其招供的自画像,业已逼近论敌,于是此外一笔宕开,讲一般走狗与“丧家”走狗之不同,然后再归结到眼前的论敌上来,这正是一放一收,一开一合,稍一纵之,继之以擒,更显得完全不把论敌看在眼里,对于战而胜之有着绝对的把握。

20世纪二三十年代文坛上的烽火硝烟现在早已散去,其间的得失亦颇难言,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从其中的名篇研究文章的笔法。

有些文章在全局上搞大开大合(如《拿来主义》),有些文章在局部上搞小开小合(如《“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有些文章两种开合兼而有之(如《为了忘却的记念》),各有所宜。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古人早已注意到开合有大局与局部之分,如说“虽笔之变化无常,而有一定之开合……以一篇之开合言之,或一段反一段正,一段虚一段实,此开合之大者,则局为之也。以一段之开合言之,或时而断时而续,时而纵时而擒,此开合之小者也,则笔为之也。”(王葆心《古文辞通义·作法十三》)涉及文章全局的以段为单位的开合,谓之大开大合;涉及相关段落的以句或句群为单位的开合,谓之小开小合——小大由之,各有各的用处。

刘熙载说:“古文,大开大合、小开小合俱有之”(《艺概·文概》);而鲁迅文章中亦俱有之也。

明末著名散文家张岱的《陶庵梦忆》一书中有《柳敬亭说书》一则,其中介绍柳大师的高超艺术道:

余听其说“景阳冈武松打虎”,白文与本传大异。其描写刻画,微入毫发,然又找截干净,并不唠叨。呦夹声如巨钟,说至筋节处,叱咤叫喊,汹汹崩屋。武松到店沽酒,店内无人,蓦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甓,皆瓮瓮有声。闲中着色,细微至此……每至丙夜,拭桌剪灯,素瓷静递,款款言之,其疾徐轻重,吞吐抑扬,入情入理,入筋入骨,摘世上说书之耳而使之谛听,不怕其舌死也。这里说柳敬亭说书既非常细微,又不是唠叨,他的诀窍正是拿得起,放得开。表演武松大吼大叫,一派英雄气概,但老是叱咤叫喊也不是办法,于是又去讲空缸、空甓嗡嗡的回声,作侧面的烘托。有开有合,有起有落,所以能够细而不冗,引人入胜。张岱文章里说的“疾徐轻重,吞吐抑扬”大约是兼就其声调而言,高潮处既有声如巨钟的叱咤叫喊,又并非一味叫喊,仍有“闲中着色”的细腻——这其实也正合于文章学的开合起落,富于变化。

不同门类的艺术各有其规律,其间又有相通之处——这就是艺术辩证法。任何单一的东西弄得太多了,就很容易干枯乏味,吃力而不讨好。


[1] 参见顾农《从容入题 慢慢道来——谈〈拿来主义〉的结构》,原载《语文教学之友》1986年第4期,后收入《中学鲁迅作品助读》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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